不多时我们回到家里，干娘已将肉烤好了，干爹将鹿皮放下：“今日出了些岔子，没将鹿皮换掉，明日我再去一次试试。不过估计也没有多大希望，也不知谁家还能剩下粮食……”
干娘关切道：“出了什么岔子？你和天儿没有受伤吧？”干娘可能是怕我和干爹与人起了争执，马上便要上来检看，却一打眼看到了尘无：“这位……这位师傅是？”
尘无冲干娘一合十：“小僧尘无，见过施主。”
干爹边揉着肩膀边道：“是那皇帝又回来了！唉，城里的人都疯了，这位是我们在城里碰到的尘无小师傅，与我二人投缘，便也跟着我们回来了。”
干娘紧皱着眉头：“这……天子又回来了么，那天下便该太平了吧……”却也只嘀咕了这一句，便又对尘无道：“大师请坐吧，我去与大师煮些米来。”
尘无见干娘气色不好，连忙止住干娘，在怀中摸摸，竟摸出两个白面馒头来：“夫人不必麻烦，我这里还有昨天从张大人府上化缘来的馒头。我见夫人似是气血亏虚，便分您一个好了。”说着对我和干爹笑笑：“另外一个和尚便自吃了，想必佛祖也不会见怪的。”
我和干爹笑笑，干娘却道：“这……如何使得。”
干爹这时也便道：“是啊，没听说过和尚给施主吃食的，如此究竟谁是施主呢！”
尘无笑道：“和尚也有给百姓吃食的前例嘛，当初灵帝熹平初年，天下大旱，吾师也尝广开寺院，救济贫民。这正是所谓‘布施’是也，再说，贫僧与二位一见如故，何必着像于贫僧和尚的身份呢！”
干娘还是犹豫，和尚便又笑道：“施主就当贫僧是在积功德吧，也帮贫僧个忙如何？”
干爹听他如此说，便接过那只馒头，塞给干娘：“小师傅都如此说了，你便吃了吧，省得他叽歪个没完。”
我们都一笑，尘无也道：“正是如此，施主不接，和尚可要念功德经了。”
干娘冲他合十道：“多谢小师傅了！”
我溜到尘无身边，笑道：“师傅，您今日不想再多做些功德了吗？”然后便盯着他手里那只馒头看，白白的，看上去就像在冒着香气似的。
谁知和尚道：“日行一善足矣，多行善，和尚也怕消受不起如此多功德。”
我们又都一笑，干爹给我后脑上来了一下：“去将肉切下些来，吃饭了！”我一缩脖子，便去将干娘烤的鹿肉切了些来，我们便在院子里大吃起来，干娘就着鹿肉将馒头吃了，气色看上去都好了许多。而尘无虽与我们坐在一起，却不看那香喷喷的鹿肉一眼。
我不禁好奇：“大师，您觉得这鹿肉不香么？”
“自然是香的。”尘无道。
“那您也来一块吧！”我撕下一块肉来，递给尘无。
尘无吃了一惊，连忙合十道：“不可，不可！阿弥陀佛，和尚有戒律在身，不得饮酒吃肉！”
我愣道：“您觉得香，却不能吃？这又是为何？”干爹也在一旁道：“吃吧，吃吧，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们不说出去就是了。”干娘道：“师傅给了我一只馒头，我们无以为报，师傅就尝一尝吧！”
尘无脸色庄重，合十道：“不可，不可，人虽不知，但我佛自知，不可不可。”说着还好似犯错了似的连忙站起，默诵佛经。
我看着他一脸郑重庄严的样子，自然也不好继续劝他。可心下还是不由自主撇撇嘴，这和尚看上去很有学问的样子，没想到却还是逃不过那么多“规矩”。也或者“规矩”便是给他们这样的人定的吧，也只有他们会即使不愿，却还遵守着这些规矩吧。
“当和尚真苦。”我把肉塞进自己嘴里，还故意大嚼特嚼，冲他嘟囔。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今生受苦，来世……若有来世，必当有所回报。所以今生所受的一切苦难便也有了意义。乃是积累德行。”尘无庄重道，但却在来世那里含糊了一下。
“大师，人真有来世么？”干娘望着那馒头，却似乎有点出神。
我和干爹对视一眼，却听尘无道：“小僧以为是有的，小僧一生所信，不过佛法，佛曰：六道轮回。可见世间万物尽在轮回之中，人自然也不例外的。”
干爹道：“你这和尚，又来轮回只说，如你所说，人总是在世间轮回，那岂不是世世如此？那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变化，周亡有秦，秦亡有汉？”
尘无道：“六道轮回，今世是人，下辈子却不一定了。何况，几十年间人便有所变化，何况过了一世！再者，施主请仔细想，这世间，真的变了么……”
尘无神色突然悲悯，我们均是一愣。我真的想了想他的话，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我并不太清楚人是否有来世，也不知道从前的世间和现在比，究竟有没有变化。如果真是如他所说，没有变化，那么这世间竟总是如此纷争不断么……
这不可怕，可怕的是，下一世，我们还会在这样一个世间，下下世，已然如此，生生世世，总会有可怜的孩子在出生时便注定不久便要离世，总会有无辜的人被卷入无奈的纷争，总会有人为自己的利益将他人的生命抛诸脑后……
“这世间若永远如此，我们又如何将希望托给下一世呢……”我喃喃道。却发现，尘无似是震了一下……
干爹和干娘对视一眼，却也不再说话，良久，他也喃喃道：“或许下一世，我们会不一样，小僧还是相信，只要不断修行，终有一天佛会释我们所有的疑，救我们出苦海的！”说到后面，他又抬起头，面带笑容，坚定了起来。不知为何，他那清瘦的脸庞看起来总有一种坚毅的感觉，给人信心和力量。似乎再深的困惑也迷茫不了他的方向，因为有什么他深信不疑的东西在指引着他。他或许也看不清未来究竟会如何，但他却绝不会停滞不前！
我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想着，我在想，如果人生真的像一条路，我们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之后发现，这并非终点。欣喜之余我们重新开始，却发现这条路和上一条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再走一遍呢！
幸而有那一碗孟婆汤，可以帮我们忘了之前那条路，而就在这轮回之中，我们受尽苦难，最终积够了功德，便会有佛来指引我们真正的出路？
听上去为何那么荒唐！
我更相信，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之后，我们会陷入习惯，习惯了那永无止境的循环，而后无条件的接受命运给我们的一切安排，逆来顺受。用今生吃苦，来生享福的说辞来安慰自己拿千疮百孔的内心。因为心，已经感受不到什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上一世经历了什么，也就不知道这一世的未来要发生什么。只是若有一天发生了那么一件我不愿意面对的事，我该努力坚持，还是妥协放弃？
我突然想到，若上一世的经历安排了我这一世的明日就会死去，那我该如何？我看了看撕下一块肉递给干娘的干爹，突然觉得，我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答案。或者说，我根本不需要问这些问题。
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抱着双肩，在冰冷的被褥上又冻又饿又瑟瑟发抖的我，我自嘲地笑笑，若是按照上一世的安排，我恐怕早就该到下一世去报到了！
但是，一直、一直，我都在尽我所能，努力地活下去！我活得不是很好，经常吃不饱，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被人骗去送死……但是，我还活着！尘无也说，这一世，我们也会和上一世有所不同，我捏捏拳，又看看干爹干娘，不管什么来世！我只想能好好地，过最好的这一世！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眼神是否像尘无那样坚定，但我吃那鹿肉，却觉得更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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