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是个有才情的人,一笔水墨丹青,颇有几分古人风范。墨青画廊文人雅士汇集,来者无不以得到墨青的一份墨宝为荣。可惜主人惜墨如金,如愿者十之二三。
初时,墨青画廊前求画者络绎不绝。得之者,如得奇珍,却又禁不住其他求画者的恳求,
在众人前将画作缓缓展开供众人赏析,却于紧要之处忽然将画轴卷起,置求观者的感情于不顾,昂首挺胸,扬长而去,引来一片唏嘘。
短者十几日,长者数月,才有墨青书画见诸人前,得者愈少愈是一画难求。久而久之,墨青画廊前的人便少了起来,毕竟守了几日却空手而归的滋味有些难以消受;再者,人都是要吃饭的,书画可以慢慢收藏,一日三餐是少不了的。
更有意志坚定的人,托亲拜友,必要得其一字一画。亲戚朋友推脱不过,勉为其难:“墨青,你就随意的画几笔,写几个字,意思一下,你我都有些情面。”
墨青闻言,放下手里的线装书,纤长白皙的手指在藏青色的书角上按了几下,正色道:“我本不是逐利的人,书画仅是闲时偶尔为之。读书每有感悟,我又不善言辞,故要作画;生活总有不如意处,心情郁结,作画得以寄托;山川草木,孰能无情,夜深人静时把玩自己的无意之作,也有睹画思人之意。书画虽是小道,但也不可等闲视之,草草而为,不是我的本意,否则一草一木失情去意,便如街上的顽石碎瓦一般了。”
听他的言语,终不肯轻易让一书一画离开画桌。
这番话语传到求画者的耳中,反倒对墨青越发的敬重。在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年代,如此恬淡如水的年轻人真是少之又少,奇之又奇。就像那些富商大贾们,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偶尔会到寺庙烧香拜佛,寻找一份心灵的净土。
年幼时,墨青便十分向往古代士大夫的生活,读书访友,安逸富足,闲来写诗作画,好不快活!
能够在这个喧闹的都市过上这种生活,一方面得益于祖辈的恩泽,留给自己一个文人雅士汇集的画廊,不必为生活奔波;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的天赋在里面,自幼的耳闻目染,学院深造,让墨青的书画独树一帜。
墨家祖上善画各类人物,尤其工于佛、道画像。当墨青九岁画出第一个道门人物时,父亲便称赞他有吴道遗风。随着年龄的增长,画技日臻成熟,二十几岁便从父亲手中接过墨青画廊,与父亲一起被称为“画坛二墨”。
几月前,忽然来了灵感,想要画一幅弥勒画像。动笔前,到各地的寺庙游历一番,将所见所闻所想,细细的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又到父亲的朋友家借来几本珍藏的手抄佛经,学佛陀的样子,斋戒沐浴,早晚一卷经书。
渐渐的,心中自然生出一个弥勒的图像来,大腹便便,眉眼间自带一股笑意。几日前,开笔研墨,下笔如有神助,一尊活灵活现的弥勒脱纸而出。
墨青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三天三夜没有停笔,累了就喝一口茅台酒,一手喝酒一手挥毫不停。这是最让自己满意的一幅佛教画像,隐约觉得书画突破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当完成最后一笔的时候,墨青闭上双眼,轻轻挥了几下因为!
当父亲第一眼看到那个弥勒画像时,也不禁一愣:“这弥勒好像对我笑了一下!”
家里的佣人张妈在晚饭后,把母亲拉到一旁悄悄说:“墨青几日前画的画有些奇怪,我扫地时,不经意抬头一看,那画中的佛爷好像对我笑了一下!”
画可传神,中国素有画龙点睛的说法。在这个人类足迹已经踏上月球的时代,墨青自然不会相信自己会有那神来之笔。虽然自己有些宅,但是宅男出门也是坐车的,车子烧的是汽油。
弥勒画像挂在墨青画廊不久,就引来无数人观赏。大家褒贬不一,各执一端,更有甚者为在那里起笔争得面红耳赤。
总之,一幅成功作品应有的一切,它,全都都具备了。
墨青将一切看在眼里,莞尔一笑。
一日,来了一位外地富商,据说身价上亿,出门便有量身定做的专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很少在国内呆着,一直在国外旅游度假。
富商笃信佛教,这次回国后,听闻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介绍,“画坛二墨”善画佛陀,便到墨青画廊一观。一见门,便被这幅弥勒画像吸引,双手合什,闭眼呢喃不止,不知诵得什么经文,良久,开口道:“佛像佛图皆是佛!佛经有云,佛在心中,正是因为画者心中有佛,所以才会有如此传神的佛图。我参拜天下万佛,进出无数寺院,佛之韵无出其右者。即使画圣重生,也不过如此吧!我礼佛敬佛爱佛,想将此图请回祖宅中焚香供奉,还请割爱!”
一番肺腑之言,着实令人感动。佛门,缺得就是此类善信。
富商出手阔绰,开口便是十万元,要将此佛图请回家中。墨青初时有些摇摆不定,这幅图乃是自己的心血,得之不易。后来富商央及朋友劝说,言辞恳切,渐渐有些意动。忽又想起画成之日,弥勒对自己展颜一笑,内心有些莫名的惆怅:弥勒,笑,笑天下可笑之人;乐,乐天下可乐之事。后来,他便点头应允。
当富商带着弥勒图和其他几幅画作离开墨青画廊的时候,这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喟然一叹:自己终不能免俗,也是人世间的可笑之人呀!
夜晚,许多人才刚刚走出家门,步入灯红酒绿之中,对于他们来说,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著名的酒店“素兰庄园”前车水马龙,打扮高雅的门童带着诚挚的微笑,将一位位贵客迎进酒店,“李先生,欢迎光临,您订的1855年波尔多红葡萄酒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回头一笑,这个门童真是不简单,本地所有的名流商贾,他都能直接叫出姓氏名字。一个门童都如此煞费苦心,遑论里面的服务,素兰庄园让人宾至如归,如沐春风。素兰庄园就是让来到这里的客人找到这种感觉,在素兰庄园,他们是主人,是上帝。
在素兰庄园的一个小雅间内,几个年轻人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青子,不要总是惜墨如金,偶尔墨染秋池也不错,我们也跟你沾些贵气。你一来,素兰庄园的冷面佳人蒙逸君看我们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温度。你多画几幅画,我们的待遇也水涨船高。”
旁边的几个气质不俗的年轻男子也随声附和。
说话的是墨青的发小,胡图。听闻墨青几幅画卖出了高价,非要打秋风,说给墨青和素兰庄园的冷面佳人创造接触的机会。
说起来,蒙逸君年长墨青两岁,两人自幼相识,蒙逸君一向以姐姐自居,小时处处维护墨青。随着年龄增长,双方互有好感,冷傲的蒙逸君曾多次暗示自己,但都被墨青顾此言彼,遮掩过去。
感情,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虽然知道蒙逸君对自己的好,但心中总有些芥蒂。自己只是寻常人家子弟,蒙逸君经营的素兰庄园只是蒙家庞大产业中的一小部分,他的两个哥哥分别经营地产和跨国公司,手下员工数万。面对蒙逸君,总有些文人的高傲作怪,感情有物质做基础才会永恒,灰姑娘只是传说!
正在几人再次提议共同举杯时,一位侍者轻轻推门进来,侍立门旁,走进一位魅力阳光女郎,顿时场惊四座,呼吸为之一滞!
紫色的晚礼服,脖子白皙修长好像高贵的天鹅一般,项链上硕大的蓝色钻石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为主人增添了几许梦幻迷离。举手投足间高贵典雅的气质,让在场的两位女士自愧不如。肌肤细腻,美得自然如水,云鬓高挽,胜却画中无数。
女郎环视众人一眼,最后定格在墨青身上,展颜一笑,顿生无限温情,“我来得是不是有些突兀,扰了几位的兴致?”
说曹操,曹操就到。来人正是蒙逸君,此间的真正主人!
在场众人闻听女郎言语,才从震惊中醒悟过来。胡图干咳两声,尴尬的道:“若不是此间空间狭小,我还以为坐在好莱坞的红地毯旁,欣赏众星云集,好不惬意!呵呵,说笑而已……你不来,我等有何雅致?你一来,顿令蓬荜生辉,还不就坐!”
墨青左手本有一个雅座,那是胡图等人预先空出来的。其他几人也极力邀请蒙逸君落座。
蒙逸君平日不是这等装束,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想来是她听问了墨青白日间的事情,特意打扮一番,墨青何常不理解逸君的心思?
“逸君,这里恰好无人,到这里来坐!”墨青索性就大胆一次,邀请蒙逸君坐到自己身旁。其实他也知道,就是自己不邀请,以逸君的个性也会自己坐在身旁。
“墨青的胆子比前些日大了几分呀!”旁边一位好友玩味的看着站起来的墨青,其他几人也知道以前墨青见到蒙逸君似有似无的带着半丝羞赧,没想到今日竟这等大胆,闻听此言,一起轻声笑起来。
绕是以蒙逸君不怕天不怕地的个性,见状脸上也少有的浮起一抹红晕,终究大大方方的坐在墨青身旁。
“墨青,日间听闻一位远方来的富商重金购买了你的画作,我闻说此事,心下不知替你高兴了几次。书画万非金钱可以衡量,有人重金求购也是其价值的一种体现。想那定是你至情至意之作,我又知你每次作画劳累时便要饮酒,以后莫要如此拼命,切莫伤了身体。”
听着逸君的话,墨青内心荡起一片涟漪,人生在世能得如此红颜相伴终身,夫复何求?
逸君又带了一瓶酒来,几人的兴致颇高,墨青不禁多饮了几杯,看向逸君的目光变得坦荡起来。大丈夫处世,那里那么多顾虑,发乎情止乎礼可也!
墨青与逸君在哪里窃窃私语,旁边几人自在那里饮酒说笑,不去打扰二人。逸君也喝了小半杯酒,脸上一片酡红,带着几分醉意道:“青,我父母过几日就要到国外去了,不知几时回来。他们对你的画很感兴趣,明天想邀你到家中做客。”
她的声音不高,但桌上众人俱都听在了耳内,一时不再言语,静静的看着墨青。胡图等人早已成家,大家都是墨青的好友,自然对墨青的事情上心。
胡图恨不得替墨青应下,可是兄弟感情归感情,有些事情还是当事人自己决定才好,两人的感情摆在那里,只剩一层窗户纸,所以眼巴巴的瞅着墨青。
墨青见众人望着自己,两指轻轻托起酒杯,呡了一口酒,直接迎上蒙逸君热切的眼光,“逸君,你看我明日到府上拜访,穿什么衣服才算得体?”
“好你个墨青,兄弟的心都快被你揪出来了!你若是不答应,兄弟没得做了!”
蒙逸君一阵娇羞,柔声道:“像平日一般就好,不必太刻意。”
话虽如此说,但墨青心里知道,还是要认真的准备一番才好。
众人都为两人的事高兴,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人生喜事莫过于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书画有值,爱人在侧,兼有好友把盏言欢,这一夜让墨青处于极度的幸福之中。
夜已澜,人自醉。
胡图几人早已离去,蒙逸君与墨青相谈甚久,墨青才起身离去。
城市中华灯闪烁,亮如白昼。墨青拒绝了逸君安排送自己回家的素兰店员,没有开车,独自迈步离开了素兰庄园。也许是心情好,这常见的夜色在眼中多了几分色彩,看上去如此赏心悦目。
城市中有江水流过,站在大桥栏杆边上,望着吊桥下静静流淌的江水,脑中回想着临行前,逸君在无人时的轻轻一吻,墨青心潮起伏,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
夜色浓,情意深,江风拂面,人难眠!
“逸君!我爱你!”墨青放开胸怀,将临行前低语的五个字无限地放大开来,声振寰宇!惹得一个个临桥把玩城市夜景的情侣、路人尽皆侧目。
忽然,一个穿着入时的少女,拉着她的男友尖叫道:“快看,有人失足落水了!快去报警救人!”
一时间,许多人跑到墨青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个小伙子情绪有些一吻……
难道是自己福薄,一日间受不得这许多富贵?还是天妒英才?天下苍生众多,老天为何偏偏要与自己开玩笑?
墨青倒也不怕水,在江水中挣扎许久,渐渐力竭,四肢沉重,耳畔听见了警笛声,刚想开口呼救,一口水便呛进喉咙,身体慢慢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觉得自己被抬到了一个床上,耳中哭声一片。父母、胡图、逸君等等,凡是自己熟识的人,眼中噙着泪水,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心下清明,手脚却动弹不得。
天快亮时,床头的墙壁裂开,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光头矮胖和尚,手里提着一串念珠。不由分说,拽着墨青的一只胳膊,拉起他就走,穿墙而去。
两人一路向北,任凭墨青怎么呼喊挣扎,都逃不脱和尚的手掌。那和尚像没听见墨青的呼喊一般,默默前行。
眼前一位母亲抱着怀里的婴儿,父亲在旁喜笑颜开。抓周时,孩子抓起了一支毛笔,让抱着孩子的父亲倍感欣慰,宴席上多喝了两杯。看那孩子的眉眼,正是幼时的自己。
从小到大的一幕幕,纷纷在眼前呈现,苦乐酸甜,诸般味道涌上心头。墨青闭上嘴巴,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念间,生死两重天。
不知过了多久,和尚将墨青带到了一个小院。茅草屋,木篱笆,门前两棵老柳树,上有无数鸟雀。
和尚回头一笑,“一路来,耳根不得半刻清净,终于到达了地方,可以不用再听你罗唣!”
说完,和尚凑到墨青近前,抬起一脚,正踢在墨青身上。
直到此时,墨青才得看清楚和尚的嘴脸,举止神态似曾相识,心下一惊,喊道:“你不是,我画中的……”
可还没等他说完,身子已被踢到半空中,飘飘忽忽,化为一阵风,钻入茅草屋炕上一妇人隆起的腹内,顿时混混沌沌,世界归于一片清宁。
墨青身在半空时,听那和尚絮叨道:“我本世间一闲人,谁想被一小小画师偷得一丝道韵,前有因后有果,今日便还你一场因果,也不枉我尘世跑了一遭。”</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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