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隳翼

悲伤的天使(一)

    我坐在这家咖啡屋里,这个靠窗的雅座显得十分别致。

    这是我第几个下午坐在这里了?我记不清了。总觉得这家咖啡馆对我有种奇妙的吸引力。我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等着女服务员为我呈上菜单。

    其实我完全可以先点好再坐下来等的,只是我想这么做罢了。

    “一份翡翠咖啡,谢谢。”我告诉服务员,她微微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这里明明和其他咖啡屋差不多,安静、美丽,空气中流动着迷人的纯音乐,但是它就是这么吸引我。

    这是在播放着《nuvolebianche》么?清清淡淡、疏疏散散,总有种让人流泪的感觉,dovibsp;eaudi给我的感觉是如此亲切。

    窗外的行人并不算多,盛夏的午后的街道散发着焦躁的气息,隔着一层干净的玻璃,两重世界。阳光分明可见,细长的光线流过尘埃,像是不间断的河流在流转着。那水流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交织着一首我早已经习惯了的乐章。

    她喜欢在清早清洗自己的身体,浴室里水流的声音我已经听了几年了,从不间断的音乐我已经习惯,从当初被着声音吵醒到现在可以淡定自若地继续躺在床上。这过程有多久?我忘记了。她洗澡的时间有多久?我没有计算过。身边的床被压出了一个人形,我假装她还躺在那,躺在我的怀中,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阳光强行突破了窗帘的阻挡,恶劣地照在我的眼上,似乎非要把我吵醒。我总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这么做能把这讨厌的光线赶走一样,拒绝起身。

    “先生,这是您的咖啡。”服务员轻轻地将我的哥伦比亚咖啡放在我的面前,用好听的声音配着她淡漠的感情穿过我的耳膜,刺况尽快好起来,我答应她的,我要给她的。

    不知不觉中离开了dovibsp;eaudi,咖啡店里换了一首音乐,似乎是davidgarrett的小提琴曲,我忘记了是哪一首,也许是《lovethe》吧?这位小提琴的天才让我羡慕不已,不过我并没有音乐方面的才能,也幸亏如此,否则我悲惨的童年就要多上一节音乐课了。当然,我知道我并不只羡慕他的小提琴技巧。

    “评价一下康德这个人。”家庭教师这么问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康德,是谁?我才6岁,我怎么知道康德是谁!

    “评价一下康德这个人。”老师又问了一遍。

    所以说他究竟是谁?康德……康德……好像是清朝的……主持维新变法的?不是不是,那是康有为。不过都信“康”,搞不好是一家的?

    一家……一家人不讲一家话的话还算是一家人么?本该在外面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享受童年生活的我现在却坐在这里,看着干净明亮的天花板在眼前默默地暗淡下去。

    “我……”

    “够了,废物。”父亲冷冷地看着我,他总是这样,冷酷,冷酷,冷酷。我没见他笑过,我没有见过家里的任何人笑过,他们总是板着脸,就像是用502黏起的碎纸片难看,恶心。

    我很喜欢一个同学的小玩具,那是一个变形金刚之类的东西,摆弄起来十分精致眼睛还会发出,这似乎是哪个动漫里的经典动作,我听其他人提起过。大概是我的脸长久以来都没有笑过,已经瘫痪了,只剩下严肃僵硬的表情了。“真是的,明明这么帅的一个大帅哥,不要老是板着个脸嘛!”她娇嗔起来就像是一个可爱的小玩偶,让人不由得想要抬手捏捏她的脸颊。

    她的脸颊捏起来手感细腻。我小啜了一口咖啡,那霸道的味道把她残留在我手中的触感冲淡了,留下满口清香。冲淡那触感的是咖啡的味道么?还是说这触感早就消失了,只是我还不愿意承认,还不愿意知道呢?我忘了。我只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忘记的,就像当初我忘记那个女孩子一样。

    那个女孩子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明明眼前闪过了她的身影,我就是想不起来,我只知道,她很有钱,或者说,她家里很有钱,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娶这个女孩,而是娶她家的钱,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很无聊的剧情,是很无聊,一直以为这种无聊的东西只有可能在韩剧里才会出现,什么家族婚,什么政治联姻,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有?别傻了。我总是嘲笑那些喜欢这种剧情的小女生,却被生活狠狠地摆了一道。生活就是这样,时不时调戏你一下,捉弄你一下,让你不得安生。

    那女孩子叫什么呢?我还是想不起来,大概是因为我和我的她相处了太久了,我早就自由了,高飞的鸟忘记了牢笼的滋味。想来她比我解脱得还早,因为这个女孩早已经死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父亲总是在利用,本来想利用我和这个女孩子联姻,实现两家联合、企业壮大什么的无聊的东西,那时候的我还没法反抗父亲,大概才14岁吧!14岁,青春期,美丽的,有趣的,无力的,挣扎的,反抗的,无力的,爱幻想的,心潮澎湃的,无力的,青春期。

    想来我当时喜欢这个女孩子还真是情绪化吧?我忘记后来怎么了,大概是没落了吧,父亲对她,还有她的家族,弃之如敝屣。我哭过么?好像是哭过吧,14岁的少年总是拥有过度情绪化的东西,但是为了什么呢?为了那个被我忘记名字的女孩子?为了我这段爱情?还是为了我的无能为力?我只知道,当我躺在医院的医院的病床上的时候,我已经不痛了。

    我看着我拿心的手,苍白,纤细,我却感觉到难以言明的力量,我是如此有力。窗外似乎和店内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咖啡店里的时光静静地流淌着,仿佛静止一般徜徉在《千年风雅》的声音中。可窗外的速度在加速,在烧灼了的柏油路上,我看到了一个匆匆走过的人。他大概已经汗流浃背了吧?我猜测,在盛夏的阳光下还要坚持着穿着束身的西装,用纽扣锁死自己呼吸的空间,我似乎都能看到从他额头上滚下的大粒的汗珠,在划过脸颊的时候被阳光蒸发在空气中。他是赶去上班的白领?还是一个在奔波中的推销员?不管是什么,他似乎只能选择在这杀人的世界中为生存奋斗着,奋斗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这个世界杀死,淹没在社会中,再也看不到明媚和煦的阳光。

    或许他已经被杀死了,陪着他曾经的理想,埋葬在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交际中了。或许他还没有死?他在一家著名的企业里工作,但只是打下手的,在不断努力向上爬。在黑暗的潮流中,他适应着,他随波逐流,他却没有迷失自己,总有光芒在指引着。她是我的火炬。她拂去蒙蔽我的烟尘,拥抱我,告诉我我还没有放弃自己,我还活着。

    是的,他还活着,在他离开那座坟墓后,他真正的活了。但是社会总会自发地杀死这样的异类,我活过来,我还会再死,当我死了,我就没法活过来了。

    现在他还活着,但是我死了,死在他手里,死在她眼里。我亲手埋葬了我自己。

    回味起来,口中的味道只剩下了苦涩。

    我没有独立生活过,所有事情父亲都帮我打点好了,当我离家出走后,我发现我居然十分可耻地怀念那木偶般的生活。可是我选择了她,放弃了过去,因为过去容不下她进入我的生活。我们离开了那个城市,艰难地回到了她的家乡。我们住在她的老房子里,节衣缩食。虽然我有一张用来偷偷攒钱的银行卡没有被冻结,里面的存款还够我们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却没法让她过上像样的生活。

    即使在房价调控出台了这么久,房价还是高的令人咂舌,我接触过那些人,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无能为力,现在的我们不过是个平头百姓,生死无定。

    “亲爱的,会好起来的。”她总是这么安慰我,我们总是边笑边哭。我们就像是这阳光中的微尘一般,没有自己主动的权利。

    她在一家外贸公司里上班,总是能从公司里拿一点东西回来给家里用,稍微算是减轻了我们的负担,她总是对我笑着,就算是难过也是笑着。我总是恨,恨自己,恨父亲,恨一切。但是恨了之后呢?没什么用。公司里的老徐总是喜欢和我抱怨,比如菜价又涨了,房价还是那么高,家里的儿子还是不争气什么的,我总是平静地听完。“你是一个好兄弟。”老徐这么说我的,“这么抱怨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心里好受点,然后继续接受压榨罢了。”

    压榨,是的,压榨,我们不过是在榨汁机中的水果,粉身碎骨,被榨干了一切后,并没有完全从一切中取回我们应得的,卢梭的想法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想,我们甚至连取回来的那一点汁水,都会再度被榨干,剩下无用的尸骨,被抛弃在“康庄大道”的野草边,接受最后一次压榨后,湮入黄土,不再理会。

    不知道我是看不透还是看得太透。

    “我怀疑我在做梦呢!”她趴在我的胸口,早已老去的面容在我眼中散发着美丽的光芒。是的,我也以为自己在做梦,富家子为灰姑娘离家出走,最后却还能得到想不到的巨大成功,富家子变成了国王,灰姑娘也变成了女王,这种剧情一般只有在狗血的电视剧中才出现的,我却亲身经历了,就算所有人都告诉我这不是一个梦,我都要扇自己一巴掌才会相信。

    “真是扯淡。”却又的确是发生了。

    杯中的咖啡已经见底了,我招手示意那位女服务员帮我再倒一杯。

    我到底坐在这做什么?喝咖啡?我的家中也不乏好的咖啡。那我为什么还要坐在这?

    女服务员为我端上了咖啡,她并不是那么讨人喜欢,精致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中只有空洞的淡漠,仿佛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迷人但让人不敢靠近。我想我十分熟悉那眼神,但是我早已陌生了吧?

    “真是吓人呢!”她轻轻摸着我的眼睛,笑了出来,“亲爱的,你怎么跟我在一起也这样苦着脸呢?笑一笑。”笑?那是什么概念?表示友好的表情?在我的印象中不过是作为让对手放松警惕的手段罢了。“我的男朋友居然面瘫,好失望呢!”她总是用调侃的口气这么说道。

    我记得她总是在笑着,开心地笑着,眼睛里闪烁着生命的光芒。那天阳光温暖,公园里一片安静,没有城市中的喧哗,我们都讨厌城市那刺耳的声音,仿佛利剑在骨头上刮擦一样。来往的人很少,偶尔有一两对像我们一样的情侣经过,懒洋洋地伸个懒腰,像是要融化进这无垠的和风中,消失不见。我枕着她的大腿,眯着眼,逆着光,欣赏着那模糊不定的剪影,还有那刻在我心房上的笑容。她轻轻地哼着歌,好像是莎拉·布莱曼的,我忘记了。

    手边有个小小的,暖洋洋的呼吸,毛茸茸的,好像是我们一起养的一只金毛,它的尾巴不时轻轻甩动着它的尾巴,打在我的腿上,怪舒服的。它叫闪闪,这完全是因为我们两个懒得想一个好名字给它的后果,不过很好记就是了。

    我们两个生活有所起色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拥有一只自己的狗。我们困难的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喜欢畅想未来,那毕竟是我们在这黑暗的世间难得的希望。她喜欢狗,而且是大型犬,要温顺,毛茸茸的,招人喜欢。我们决定将我们的狗当做自己孩子一样对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养宠物就要像养孩子一样。她一直信奉这句话,我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话说闪闪呢?我记得我都会带它来咖啡店的,幸好这家店的店长比较通融,而且闪闪也很听话,讨人喜欢,不然我还真没法带着它来喝咖啡。店长看上去很年轻,应该还是一个女大学生,和那个女服务生一样吧?真厉害,年纪轻轻就能打理店铺,还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得不佩服一下。店长也很喜欢闪闪,每次都会带它去厨房,给它喂好吃的,闪闪和我一样是这里的常客。

    我今天大概是忘记带闪闪出来了吧?

    话说我今天到底来做什么?我似乎有什么事要做,什么事呢?

    咖啡店里没有多少人,毕竟这不是在闹市区,又是工作日,客人少点很正常。在店里的一角,坐着一个染着金色头发的年轻人,他似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店里唯一的那个女服务生,似乎对她有意思。我记得我以前也在这里见过他,只是一直没有上前和他打招呼。他不像是社会青年,至少感觉上并不像。他的脸上总是担心,担心什么呢?那个女服务员么?我突然觉得这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在暗恋着少女。

    店里换上了一首钢琴曲,听起来像是eisb的一首歌,她正好十分喜欢。是的呢,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也在哼着这首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德国的一个乐队,好像是一个少女对她暗恋的那个男生的告白,但是结局总是悲伤。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她喜欢这首歌的v,每次看她都总是会哭。

    “如果你要她,就别回这个家!”临走时父亲的怒吼还在耳边。

    “你说得我好像很稀罕一样,我受够了!”她就像是韩剧里的车恩尚,将我带出了那个钟鸣鼎食之家,但是我与金叹不一样。值不值得这种问题简直不值一哂,这是我对那个家庭的反抗,更是我对爱情的坚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电视剧中富家公子总是要为了灰姑娘离家出走了。

    我们两个的婚礼没有男方家庭什么事,只有她的几个亲人,还有我们的一点朋友。我只是一尽儿子的责任,赡养费还是依然会寄给他,虽然可能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个小数目罢了。就算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和父亲和解,连父亲的葬礼都没有去,对我来说,对他来说,两无相关。

    “为了我,这样好么?”她曾经这么问道。我笑眯眯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吻在她的眉间。

    没什么不好的。

    “愿意坐下来陪我聊一会儿么?”我对那个女服务生说,“正好现在也没什么人。”我已经放弃去回忆自己到底来做什么了,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而已,缓解一下自己心中郁结的烦闷。

    她平静地点了点头,在她眼中,我大概不过是一个苍老的中年人吧?我并没有掩饰自己花白的头发,那是我奋斗过的象征,我不嫌弃岁月给我加上的勋章。她坐了下来,木然地看着我,让我突然有点后悔了。她似乎不是很喜欢讲话。

    “让你干坐着似乎不太好。要不要喝点什么?算在我的账上。”

    女服务生摇了摇头,双手握着放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我。她的手算是很漂亮的那种,宛如白璧般的皮肤,她的食指上带着一枚奇特的戒指,像是一条缠在手指上的小蛇,这大概是什么年轻人的哥特式的装饰吧?

    我知道了,她不过是在等我开口,毕竟这是我主动询问她是否要聊天。她看上去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或者说,隐藏。

    “我是个小说家……”

    “《ilostro》。”她打断了我。

    “什么?”

    “怪兽。”她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让我莫名其妙的。但是我很快反应过来,她大概说的是店里正在播放的这首音乐。真是有趣的名字。这旋律并不恐怖,但是我却还是看见了一只怪兽,似乎在翩翩起舞,红色的灯光在它身上留下了哀伤的印记。

    “等人。”她说了第二句话。是的,我在等人,但是我在等谁呢?我为什么要等?

    有人招呼她了,她起身说了句“对不起”,转身离去。

    “对不起,原谅我。”哭泣的她,她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我很愤怒,我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闪闪早就躲在一边,看着它的主人争吵。

    “我没有告诉你实情,但是我绝对没有背叛你。”冰冷的咖啡刺激着我的神经,但是我想不起来这次争吵了。

    “不过是一次吵架而已嘛,夫妻之间小打小闹在所难免。”老徐用一种历经沧桑的口味告诉我,他和他的老婆十几年前就一直吵,但是依然在一起,吵得再凶都没有离婚,“吵架不过是夫妻之间把话说开了,说明白了而已。都说明白了,就都理解了,吵完就都过去了,日子依旧过。”

    阳光已经渐渐冷了,我依然没有想起来究竟是来这里等谁。阳光在墙上留下的光芒慢慢变成了红色,再过一会儿,路上的人该多了吧?我结了账,起身离开咖啡店,她应该已经在家里做好饭等我了吧?街上的人还不是很多,但是夜晚的喧嚣在一步一步走出来,我讨厌的喧嚣。

    “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一个年轻人站在血红的阳光中,温和地看着我,“去办了点事,来迟了。对不起呢!”

    是的了,我想起来了,我是在等他,我在等这个年轻人,这个漂亮的年轻人。

    “能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么?”我走到他面前,越靠近他,越会被他堪称妖异的面容迷住,“我好回家告诉我老婆子一声。”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我。

    家?

    “我要带你离开这个世界。”年轻人温和地说。

    “你是死神?”

    “我不相信死神这种东西。”他笑道,“我不过是扮演一个审判者的角色。”

    “是么?是该还回去了。”心中有种空虚的释然,似乎找到了回去的方向。年轻人只是淡淡地笑着,似乎对我并不是那么在意,也许没有东西能让他在意的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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