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铁志
近日,韩少功在《小说选刊》著文,痛斥当前小说创作中的“信息重复”等顽症。他说:有些小说信息重复,甚至根本没有信息。“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鸡零狗碎,家长里短,再加点男盗女娼,一百零一个贪官还是贪官,一百零一次调情还是调情。”他认为,这些人们通过日常闲谈和新闻小报早已熟知腻味的内容,小说再拿来挤眉弄眼绘声绘色炒一遍,无疑是“叙事的空转”。
韩少功所论虽然指向小说,但在我看来,在所有精神生产领域,都存在同样问题。应该说,他的观点具有相当的普遍性。
不才以为,知识的谱系大抵如此:个别思想家原创了思想体系,凡夫俗子基本是在各自可怜的生活层面和思想层面不断重复那点有限的思想。等而上之者,重复得还算准确到位,并能结合实际略有生发;等而中之者,重复得基本不跑调,勉强听得过去;等而下之者,差不多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南其辕而北其辙,甚至佛头着粪了。这似乎是最普遍,也最无可指责的“信息重复”。因为相对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那样的思想巨人,我等之辈只有高山仰止、反复重复的份儿,不走样儿、不变味儿就算不错了。
而更常见的一种重复,是普通人之间自觉不自觉、自惭不自惭的相互重复。有人大言不惭地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就是一种公开的为重复张目。我们差不多每时每刻都可以通过任何渠道发现这种重复,无时无刻不被笼罩在重复信息的汪洋大海之中。这就对写作者提出了一个残酷而尖锐的问题:写,还是不写,怎样去写,这的确是个问题。
有一种观点认为,正确的常识就是要不断重复,只有反复不断地重复、强化,才能将其灌输给民众,使其转化为民众的自觉意识。这种敢于承担启蒙重担的勇士固然令人敬重,但私心总以为这是借“灌输常识”之名,而行聚敛稿费之实。更何况此类启蒙家总在无意之间自命为先知,自封为真理的化身,以为别人都是阿斗,自己才是诸葛亮,所以要救民众于水火,拯愚民于无知。这种人以为自己是谁?可笑而i不自知而已。
还有一种貌似高贵的辩解,说有感于反腐败的苍白无力而强调“白说也要说,说了不白说”。此说显然是针对“说了也白说”而言的。杂文之于反腐败,究竟是说了也白说,还是不白说,那首先是客观判断、社会评价的问题,不独杂文家自己说了算。如果明明是说了也白说,而自己拼命辩解不白说,那是强词夺理、自我陶醉;如果确有社会作用,而自己硬说没用,那是妄自菲薄、自我贬损。而明知作用不大,但还是坚持要说,并且坚信说了不白说,那是一种令人尊敬的执著。但这种坚定和执著,不能成为简单重复、反复摹写的借口,尤其不能成为不断自我重复的借口。说实话,在如今这个心态浮躁加信息爆炸的社会环境中,各种报刊汗牛充栋,稿件需求量十分巨大。只要有些许思想,零星观点,几多现实,半打材料,再勾兑点掌故,发几句议论,是就很容易敷衍成篇的。即便发点儿小财,出点小名儿,甚至连续炮制信息垃圾,跟读者混个“脸熟”,也不是什么难事。满足于此,陶醉于此,乐此不疲,也可以混得潇洒自在、其乐融融。
问题在于,整天重复别人、重复自己,名为维持状态,实为自我抚摸、自寻快感、自得其乐、自鸣得意,到底有多大意思呢?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是不是应该时刻提醒自己多少有一点起码超越自我、不断创新的自觉意识呢?如果实在无力创新、必然要走“重复”的老路,是不是应该有一点干脆暂时不写的勇气呢?
当然,“不重复”只能是相对而言,恐怕没人敢豪称自己完全创新。如果是那样,首先韩少功自己的写作就该歇菜了。我之所谓“不重复”,起码应该建立在这样一种自觉之上:一是决不有意重复别人、重复自己;二是在自己的知识和见识范围内不重复别人、重复自己;三是不以任何借口重复别人、重复自己。或言之,你的观点可能不新,但你使用的材料应该是新的;你的材料可能也不新,但你所谈论的问题一定要新;如果观点、材料都不新,起码你的语言应该比较新。一句话,你的大作不可能处处创新,但总该多少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独特发现、独特感受、独特表达,总该给人多少留下一点印象。千万不能让人字字相识、句句相知,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那种通篇正确的废话、满纸无用的真理堆砌而成的陈词滥调,实在太多太多了。起码我们自己不要再去凑趣了。
原载《文汇报》2004年3月3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