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纵有笙歌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

    未央宫宽阔敞亮,长乐殿中正中央摆了一只大大的银盆子,里面装满了刚从冰库运过来的冰块儿,正冒着丝丝地冷气,人在殿中坐在就觉得凉爽无比,不消婢子扇扇子,顾曼笙就穿着家常的衣裳,也并不觉得热了。

    青屏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低声道:“小姐,都准备好了,奴婢小心地很,并没有被旁人看到。”

    顾曼笙懒懒地软榻上抬了头看了一眼,就示意她将东西放在一边,“嗯,呆会儿她来了,将其余的人都支出去,可别露了风声。”

    青屏点头,“哎。”

    她忽然又抬起头,看着她笑问:“青屏,你是不是觉得,我开始发疯了。”

    青屏低头绞着手,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小姐这么做,自然有小姐的道理的,奴婢只相信您本意并非如此。”

    她叹了口气,便挥手令她退下去了。也不过两刻光影,青屏便又引着赵佩珊走了进来,赵佩珊一路眉飞色舞地笑着,一边拿着扇子不住地扇着风,又笑道:“你们这儿可真是凉快,我那小小倚竹轩当真是不能比的!”

    她转眼就瞧见了眯着眼睛小憩在那儿的顾曼笙,“哎,姐姐怎的在这儿就睡了?这长乐殿这样凉,也小心着别再伤了风!”

    顾曼笙闻言便悠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她便坐起身来,“只打算随便靠一靠的,谁知竟又睡过去了,可真是没用。”

    “有着身子可不就是这样的嘛,可你身边怎么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要茶要水的也不方便啊——”

    “就是嫌她们太吵了,这才不让她们伺候的,我一个人呆着清净清净。”顾曼笙说着,便往她身后的玉冰那儿一瞥,随即便问:“咦,这丫头手里头端着的是什么?”

    赵佩珊这才想起来,“姐姐瞧我这记性!来……玉冰……”

    说着便从玉冰手上将那碗砂锅端了过来,放在几案上将盖子拿开,笑着对顾曼笙道:“姐姐快来尝尝吧,这可是妹妹让御膳房新做的燕窝,姐姐体弱,在这些事情上也向来都不上心,妹妹就只好厚着脸皮多问御膳房要了一份儿,姐姐可别嫌妹妹烦……这用来补身子可是很好的呢。”

    顾曼笙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顺手就端起了先前青屏放在盆景桌上的那一小碗汤汁,坐定了,才笑着对有些疑惑的赵佩珊道:“多谢妹妹的一片心意了,妹妹可知道这是什么?”

    赵佩珊盯着她手中那一小碗浓的有些发黑的汤药,只是无所察觉地摇着头,“姐姐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妹妹真是有些看不懂了。”

    顾曼笙咧着嘴仿佛极开心地笑着,伸手就将那碗汤药倒进了那白皙嫩滑的燕窝粥里,从盘子里拿过了汤匙慢慢地搅动着,那一碗燕窝并不少,她将汤药倒进去了也不见得那颜色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她顺手就舀了一片燕窝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呵呵地笑着,对呆呆瞧着她的赵佩珊道:“我以为妹妹也该懂得不少药理了,难道当真认不出来那是什么么?”

    她不待她回答,就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红花。”

    赵佩珊大惊,霍然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是疯了么!你这是做什么?”

    顾曼笙扬手就将勺子摔了出去,身子还没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忽然就端起那燕窝来,仰头就开始喝着,赵佩珊这一惊更是不小,简直呆在了那里,她根本没料到她有此一着,往四周看去,青屏低头站在那里,眼中隐隐含着泪,也不敢去看她们,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瞧着,玉冰也已经被这莫名其妙的情景给吓傻了,与她主子面面相觑着,赵佩珊这才想起来,这偌大的一个长乐殿里,也不过就只有她们这么几个人罢了。

    她终于明白了过来,劈手就要上去将那碗掺了红花的燕窝夺下来,可顾曼笙既已走了这一步棋,又岂能够这么容易地就让她得逞,只是发了狠劲,跟她在那儿僵持着,那名贵的燕窝就在二人的拉拉扯扯之间,倒了她一身也溅了赵佩珊一手。

    赵佩珊的眼里似是要喷出火来,她是真的急了,回头冲着玉冰就开始大嚷,“你这贱人还站那儿傻看什么!还不来帮忙!”

    玉冰反应了过来,连忙就要赶上前来,然而青屏早有过顾曼笙的授意,见那边玉冰一动,立时就上去拦住了她,这边厢二人也就纠缠了起来。

    她两手用力地扳着那砂锅,两眼已经开始有些发黑了,然而却依然死死地用着气力,只想着再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行了……

    “咦,夫人,赵娘娘,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赵佩珊回头一瞧,竟然是带着玲珑与瑶瑜正走过来的润成公主,她正一边快步朝这边走着一边笑着,“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她的话音还未落,赵佩珊便觉得那边劲力一松,那碗燕窝便已经稳稳地被自己端在手中了,她回头去一瞧,不由自主地就后退了两步,那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在瞬间就席卷了她。

    润成看了看她,又往后面看去,却只瞧见顾曼笙昏倒在椅子上的情形,她的脸色是别样的苍白,嘴唇张着,脸上仍是痛苦的模样,李素笺霍然回身望着赵佩珊,眼睛只停留在她的手上。

    “哐啷!”那砂锅应声而碎,赵佩珊的身子晃了几晃,终于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李言歌这几日心情极好,因着顾曼笙有了身孕,他的心思几乎都集中在孩子出世之后的幻想上,不免又有些忽视了大皇子朝宗,这一日他忽然觉得是时候给朝宗请一个好的师父了,于是就开始满朝地思量人选,然而这一思量起来,就没有个尽头了,只管着将朝中有才华的人对比来对比去,对比了大半日了,也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正皱着眉头在那儿揪心呢,就听见一阵急乱的脚步声,他刚想呵斥,抬头就瞧见霍长枫一脸焦急地向这边快步行来,便问:“什么事?”

    “皇上,不好了。”

    她只觉得自己冰冷的手正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着,并反复摩挲着,极是舒服的,然而卫鲲的那些话却又隔着这柔和的温度穿透了层层云雾向她袭来,他年轻的脸上略带着些许的不忍,然而她却只能紧急地盯着他的双眼,以此来确定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夫人,先前白先生想必是没有告诉过您的,咱们做臣子的,这样的事情也不敢跑到皇上跟前儿说去,咱们可不是那种不想活了的,可臣以为,这一桩事儿,那是早晚都要被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的,您晚知道还不如早知道……从那一回您被打了板子起,您掉的就不只是一个孩子……想必后来夫人也没有好好细心地调养,以致于这状况越来越覆水难收,老实说……您这身子,以后若是想再怀上皇嗣,那可真是难了……”

    “你胡说!”她一个挺身就坐了起来,双目圆瞪,只将李言歌惊得不住地拍着她的脸。

    她瞧清楚了是他,那嗓子就开始沙哑了,“皇上……你?”

    她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他难以启齿,看着她只是不言语,她又问,“皇上,我怎么了?”

    青屏在一旁低声道:“小姐,您……又小产了。”

    李言歌扭头瞧了她一眼,她就退了出去。他眉宇之间满是深深的忧虑,那种失望的颓唐一下子就落在了她的眼里,她再也不忍心去看,只将头别了过去,问道:“皇上,青屏方才可是与曼笙闹着玩儿的?什么小产不小产的,我可真是听不明白。”

    李默一言不发,霍然就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那样用力,她只觉得他仿佛要将生生箍死一般,胸口被他憋得喘不过气来,她忽然就觉得,若是就这样死了,那也挺好的。

    他最终收了力,仰头深深吸了口气,硬是将眼泪都憋了回去,“朕说过,来日方长,朕从今往后就只与你一人厮守生子,朕说过的话绝不反悔!”

    那一字一句都敲在她的耳朵边儿上,她一只手紧紧扳着他的肩膀,指甲都用力地抠了进去,千言万语,说不得,说不出,说了就是错,就是万劫不复!所有的心事,都只能够往肚子里面咽了!她深恨自己,这样厌恶,简直无以复加,可又不得不去这样做,哪儿还有有选择的余地,哪儿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即便有,通往的也是同样的深渊。

    她哽咽着,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人的,“皇上,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相信,不相信……我恨!我恨哪!”

    李言歌的喉头颤抖着,她依稀也能够感受得到他胸口剧烈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知道,他是在极力地压制着怒气,“朕真的想不到,朕已经照她的意思给了她的家人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朕允诺她一生都在后宫之中占一席之地,她竟还这样不知足!她到底想要干什么!自己不能生,就要将朕所有的孩子都害死么!”

    顾曼笙动了一下,似乎是想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她缓缓问着,“皇上在说谁?”

    “还能有谁,赵佩珊竟与林书月珠胎暗结,先前害死凤亭还不算,如今竟还要来算计你!她胆子可真是大,红花……红花!她这是报复……亏得她想得出来!朕以为她真的改过了呢,谁知还是本性难移!”

    的确是赵佩珊,这并没有错,她听着他说的,仔细想了想,这中间应当也没有出什么纰漏,她当初设的这一出计就是朝着她去的,可竟然这样顺利么?李默竟然毫不疑心?

    什么报复……还有,她为何从来都不知道,这赵佩珊竟然不能生么?

    “皇上,真的是佩珊么?我……我觉得不对劲,她不会这么对我……她如今在哪儿?”

    “哼,你不知道……你晕过去的时候润成倒又来了,她跟她的婢子都亲眼瞧见了,难道还有假不成?”他冷笑着,“润成说你那时候确是神志不清了,她索性就将那碗燕窝往你嘴中灌去,事后竟然还有脸反身来陷害你,朕真不知道她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好狠的心……好一个毒妇!朕已经将她交押给了慎刑司,夺去一切封号,贬为庶女,他们赵家也不必在出现在朝堂上了。”

    她在他对她的句句声讨之中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意,她从来没有这样不顾一切过,即便从前那样地追寻着自己的幸福,也是辛酸而艰难的,而如今她只觉得痛而快之,简直要拍案而起,若是她在她眼前,她恨不得能够上去狠狠地扇上她几个耳光子!

    李言歌见她不言不语,只怕她是接连遭受了打击而心灰意冷,将她脸上残留着的泪水吻去,一叠声地安慰着她,然而他心里头明白,他其实无能无力,他忽然在这样的时刻深深地疲倦起来。

    她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觉,却做了一个关于少年的梦,梦中她还是一个粉白细嫩的小孩子,正攀在墙头上向外面的长廊上张望着,望着望着,她就瞧见了那个人,那是十二岁的李言歌,一身农家小子的打扮,却掩不住浑身的贵气,傲然挺胸地走在那里,她张口唤了一声,他就听见了,扭头向她那边瞧过去,粲然地笑了。

    醒过来的时候李言歌已经不在了,青屏正在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地上扔着的之前故意寻来的一些染血的衣裤,她歪着头静静地瞧着,也不出声,青屏收拾完了,一抬头看见她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只给她唬了一跳。

    “小姐,你真是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醒的?”她说着便将那些衣物放到一方黑布上包裹起来,打算拿去烧掉。

    顾曼笙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才醒,哦对了,方才可是白靖晖过来瞧的?他现下在哪儿?”

    “就在外头殿里等着呢,白先生知道小姐醒来之后许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索性就一直没走……小姐,奴婢将他叫进来么?”

    她点点头,又道:“你这几天做事情千万要谨慎些,小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还有,别忘了找个借口去趟长信宫,给润成公主送个信儿,就说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一切稳妥。”

    “哎,小姐放心吧,青屏省的。”那一日之后,她就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越发地沉稳了,顾曼笙目送着她出去,无端又生出了一种世事苍凉之感,这才几年,连青屏都已不复当年俏皮青涩天真无邪的模样了,更遑论她顾曼笙。

    青屏前脚刚出去,浅夏后脚就走了进来,边走还边回头瞧着,朝宗的小手拉着她一步一步吧嗒吧嗒地往顾曼笙那儿走去。

    她胸口正堵得难受,一瞧见朝宗,却不由得又要哭了起来,浅夏见势,忙道:“夫人快别伤心了,这不还有大皇子呢么?”

    “母妃不哭,”他的小手拍在她腿上,柔柔软软的,“就算没有了小弟弟,朝宗也一直都会陪着母妃的。”

    她心头感慨万千,身上无力,便示意浅夏将他抱上来,因为碍着自己的身子,害怕将病气过给了小孩子,还是将他抱得离得稍远了一些的,她捏捏他的脸蛋,笑问:“方才那话是谁教你说的?”

    朝宗撅着嘴,“是朝宗自己要跟母妃说的。”

    浅夏便在一旁捂着嘴笑,“夫人,是皇上教的,皇上还告诉大皇子,若是夫人问起来,就说是他自个儿想的。”

    他一听便急了,忙向浅夏招着手,将食指竖在嘴唇上面示意她噤声,“浅夏姑姑!嘘……”

    难为他记得这样清楚,又念着李言歌的叮嘱,顾曼笙瞧他如此,便只好装聋作哑表示自己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她摸摸他的小脑袋,“朝宗真乖,等母妃好了,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他欢快地笑了起来,“母妃最好了!母妃要说话算话哦!”他用自己的小拳头攥住她一根手指头,在那里摇摇晃晃,“不许耍赖!”

    她笑出声来,“你几时见我说话不算话过?”

    他在她怀里腻了一阵,就又要到院子里去玩了,顾曼笙示意浅夏将他抱出去,又道:“若是白先生还在外面候着的话,就让他进来吧。”

    白靖晖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门,这才走到她床榻边上,顾曼笙倚着靠枕端端正正地坐在,脸上虽仍旧苍白着,然而却没有一丝平常人小产之后的虚弱瘫软的模样了,伸手指了指桌子边儿上的凳子,道:“白先生请坐。”

    白靖晖道了谢便坐了,亦不去拐弯抹角,“夫人出此下策,真是令靖晖大开了眼界,您这样子,今后可当真要好好调养着了,这红花汤对女子的害处极大,您竟然还用了那样的量,可真是……”

    她笑笑,“若用量不大,如何能够将赵佩珊一举打尽?曼笙还要谢谢您将错就错,替我圆了这一个弥天大谎。”

    白靖晖倒笑了,眼里头竟然有几分赞许,只不过顾曼笙没有瞧见,“既然娘子对自己这样下得去手,靖晖又有什么反对的立场呢?还不如顺水推舟——这般手段,你果真没让我看错。”

    手段?她咬牙切齿地想这两个字,她这些小伎俩又如何能够称得上手段?他是没有见识她们的不择手段!

    他又道:“臣不告诉娘子,为的就是不让娘子太过伤心失望,卫太医年轻,做事情永远那样都有转圜的余地,他既然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你,想来也是下了决心倒戈的了。”

    他顿了顿,觑了一眼顾曼笙的脸色,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以为他并不明白,没想到他倒也看清楚了。”

    顾曼笙只是在细细地思量着他之前的那句话,隐隐地竟觉得心惊,只觉得自己不能去问,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急切切道:“白先生,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任何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

    白靖晖的脸上带了洞察一切的微笑,“臣只是随口一说,顾娘子不必纠结于此,事情已经如此了,难道还能够回头重新来过么?娘子应当明白这个道理的,您如今要紧的,是要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了,须知心慈手软,不斩草除根,便是后患无穷。”

    她心中一震,自然明白他话中所指,林书月困于瓴秀宫之中,尚且能够与赵佩珊狼狈为奸,那么此次赵佩珊即便进了慎刑司,也不能确保她就没有旁的手段了。

    她急问:“白先生,卫太医可找到了当初方太医开给温容皇后的方子?”

    他不屑地一笑,“一个方子当得了什么事情?即便有手脚,那也是方明道自己亲自动的手脚,哪儿用得着写在方子上面留下证据来?他在温容皇后分娩前几个月就高老还乡,早已是对他的杰作胸有成竹了,根本就不消再用药了,再说了,皇上未必就不知道,只是一来口说无凭,二人时机不到,这才忍着不去揭穿她们。”

    她点着头,“你说的对,这世上许多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光明正大了,或许也是无济于事,她们来阴的,我也不必再讲什么君子道义了,一件做是做,两件做也是做,这便应了那句常说的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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