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坐落在东南角的最边缘上,从南边正中的顺德门进去,向右走上一刻钟,连弯儿都不用拐,就能瞧见它阴恻恻的大门了。[请到看最新章节]
若是从沉香馆走,也费不了多少时辰,但如今顾曼笙是要从未央宫过去的,从西北往东南,要绕着这皇宫走上大半个圈子,如此她便乘了轿辇,一路瞧着两旁的风景,心里头那些思绪,也就随着车辇的起起落落而上下摇摆着。
慎刑司守门的宫人根本没有料到这大晚上的还有什么主子会到这儿来,她们从来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他们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个宫里的,但见那些抬轿辇的,皆是些正当壮年身体结实的太监,这也就不敢怠慢了,当下瞧见那婢子扶着顾曼笙下了车辇,便赶过去哈着腰道:“这位娘娘,您这是?”
浅夏径直道:“我们皙越夫人想要跟罪女赵佩珊说几句话,还劳几位公公行个方便。”
当先那个年龄稍长的太监一听见是皙越夫人,立时就警醒了起来,他真是万万想不到这位主子竟会到这儿来。前些日子皙越夫人小产的事情在这宫里头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大发雷霆的情景也有不少宫人在场,听他们那些人说,这一次皇上可真的是暴跳如雷了,竟比那一次太平行宫的模样更加可怕,他不由得感慨,这皙越夫人顾氏当真是积宠于一身,也积怨于一身啊,后宫之中无人能及,可也总是这么不得安生,倒霉的事情次次都找上她。
顾曼笙把披风裹得紧了些,就跟着那公公走了进去,她原是想着从后门进去的,可转念一想,她自己应当站着光明正大的立场上,也没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就跟着他径直穿过了大堂,踏进长廊,绕过一个园子,就转入了关押宫人的地方,那公公弯着腰闪身让她过去,口中道:“夫人,这就到了。”
那是一处一连数间的幽僻屋子,没有窗户,整个屋子上只有一道门,墙上只有几个细微的小孔,这时候正是夏天,闷热无比,连丝风都没有,冬日里便只会将人冻得麻木。她心中明白,这只是暂时关押犯罪宫人的地方,慎刑司真正恐怖的是刑讯室和劳作司,传言那里有七十二道酷刑,专为整治那些受了主子重贿而不可吐露实言的宫女太监们,有时也会逼供。
那公公见她不答话,又道:“夫人,那赵娘娘……哦不,是赵姑娘,她就在第四间屋里,奴才这就领您过去。”
第四间屋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她吩咐了浅夏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便独身进去了,浅夏原本还有些担心,可她看了一眼顾曼笙的脸色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那公公意味深长地朝着她笑了笑,“姑娘放心吧,出不了什么事的,”他识趣地拉着她又往远走了走,“姑娘伺候这皙越夫人多久了?嗐,管它多久,我啊劝你还是走得远点儿地好。”
这杀人灭口卸磨杀驴的事情他看得太多了,在慎刑司这样的地方当差,更是要小心再小心才能够驶得万年船。
门缓缓地打开了,她走了进去,顿觉一股子热气迎面扑来,她不自觉地就深深地皱了眉头。关上了门,她只觉得那屋里比外边也明亮不了多少,一盏烛台都快要燃尽了,只是孤零零地在那里照着,垂死挣扎。
缩着身子抱着双腿的人听见她走进来的声响,这才抬起头来,这一看不要急,她简直要抓狂了,有些蓬乱的头发都随着她的动作而抖动了起来,她伸着手臂指着她,“你——是你——”
顾曼笙随意地在那唯一的椅子上坐了,意态慵懒地瞧着她道:“不错,是我。”
“你竟来了!你终于来了!”说着,赵佩珊便想要扑过去掐她的脖子,顾曼笙一惊,忙想站起身来闪开,可赵佩珊已经到了离她只有一丈的地方,然而还等到她动作,下一刻赵佩珊的身形就稳稳地顿在了那里,再不能向前挪动一步,她心中疑惑,细细往她身后一瞧,这才发现其中的关窍。
原来这里虽然是暂押犯人的房间,但亦是仿着大牢的设置,在墙上栓了锁链,另一端扣到犯人的手脚上,为的就是防止她们以各种方式逃脱,也防着像方才那样的伤人的情况发生。
顾曼笙扫了扫她的脸,若不是这几日日想夜想了,她或许还真的就认不出她来了,那一张脸上皆是黏黏腻腻的汗,许多头发都沾在上面,和着污垢,那身衣裳也还是那天她去未央宫的时候穿着的,已经皱皱巴巴地糊在身上了,因为太热,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些里面湿腻的皮肤来——她已经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顾曼笙心里头对她生出一种怜悯来,可她一碰见她那目光,便也就只剩下怜悯了,她笑着看她道:“赵妹妹,被冤枉的滋味,如何啊?”
赵佩珊咬牙切齿,“顾曼笙,你竟有这样狠毒的心思,好……好!为了扳倒我们,你竟然不惜牺牲自己的孩子,你竟亲手杀了他!红花!红花!你有胆识,好心思好计谋!你果真够狠!我们都输了,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她手指头上的指甲已经尽数都掐进了皮肉里面,眉心不自觉地跳着,“姓赵的,你竟还有脸来说,什么孩子?哪儿有孩子了?我早就不能生了!喝一碗红花算得了什么?哈……你就是给我麝香我也能吞下去!”
赵佩珊愣住了,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摇着头,“你已经不能生了?你不能生了?”
顾曼笙一只手捉过一边的披风来一下一下地绞着,脸上还漾着动人的笑意,“不错。”
“哈哈哈哈哈!”赵佩珊忽然就仰头大笑了起来,“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哪!皇后都没能弄死你,我还以为你真的有三头六臂呢,可是你到了了,却还是不能再生孩子了!”
她狂笑着,顾曼笙简直忍无可忍,只觉得这屋里的气味难闻极了,散发着人身上的汗臭与一股发霉腐烂的味道,她二话不说,直站起身来走过去,扬手就脆生生地给了赵佩珊两个耳光,直将她打得懵了。
“如今你还有什么心思好高兴呢,”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远的咱们先不论,就先论论眼前的这一桩,我问你,穆凤亭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佩珊原是傻了一般地看着她,听了这句话才微微一动,随即就虚软无力地慢慢倚回了墙上,牵着那些锁链又发出了一阵声响,她冷哼了一声,“是,你说得不错,我赵家都落得这个地步了,真的没什么好高兴的,可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一无所有的人能怕什么呢,皙越夫人,您说是不是?”
她丝毫不理会她,“我是问你,穆凤亭到底是怎么死的?”
“好,我告诉你,”她眉宇之间露出了几丝快意,“她一门心思都在她儿子身上,根本想不到检查她自己的食物,我倒也没下毒,只是每日都给让人她的饭菜里加一些草药,那些药乍一吃根本不会感觉到什么,更何况只是轻微一些,可是日日夜夜,每一顿都加那么一点点……只需要一点点,就会慢慢地觉得困倦,而后虚软无力,到最后元气大损,心肝受伤……”
她瞧着顾曼笙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毫不迟疑道:“本来嘛,只是这样她也不至于那么快就死了的,可是天公作美啊,偏偏那个时候她又有了孩子,这真是虚上加虚,连床都起不了了,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孩子六七个月的时候就已经死在她的肚子里了,可她却还要眼巴巴地等着他生出来,说什么……好歹再给皇上留一个子嗣……哈哈哈哈哈!傻啊傻啊!你说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她这么傻的人!”
她那样虚弱的身子,不要说根本就生不出来,即便费劲全力生出来了,那也是一个死胎!
顾曼笙站在那里听着,只觉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以一人之力根本就追不到那个方太医,或许追到了也是死无对证了。从前在飞云殿里伺候的人有一大部分也被李言歌勒令殉了葬,当初她还生疑来着,因为竟然有奴才主动在穆凤亭的棺柩前自裁……原来如此,如今一切都明了了,外有赵佩珊操纵着太医用药,内有婢子奴才亲手将那些下了药的饭菜食物送进她嘴里去,处心积虑……她穆凤亭焉有不死的道理!
赵佩珊似是对自己的话的效果很是满意,她脸上又扬起了笑容,像是往常一般的甜甜美美,她忽然抓住了顾曼笙近在咫尺的手,微向前凑了凑,道:“顾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顺利么?因为皇上……皇上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的,他心里也害怕,害怕穆家镇守边关手中握着重兵,穆凤亭在宫里头的地位又太高,他有朝一日会控制不住局面,于是就故意不去理会我们,不过他似乎也没有想到……到最后穆娘娘竟然会死了,她竟然到死都要让太医去保那个孩子,她心里头或许也明白过来了,到死都不肯见他啊……”
顾曼笙后退了几步,又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心底里丝丝地往外冒着寒气,赵佩珊的声音变得悠悠远远的,她却想起了穆凤亭,音容笑貌……她恍惚就记起了第一回在瓴秀宫见到她的样子,傲然昂首坐下的穆嫔娘娘,就算瞧着那母仪天下的皇后,那眼神亦是冷漠的,她曾在长信宫指点着自己与润成公主的拳脚剑法,曾经在太液池边与自己一同看着那翩翩的少女划桨而来,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打趣着,她临死前狠狠地要求着自己要照顾好他的孩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她一生的期盼,到底都是成了灰了!
“穆凤亭……取自凤凰于飞,亭亭玉立。”
凤凰于飞?穆姐姐,来生……你再与心爱的人共结连理吧。
她眼中几欲落泪,只是恨于在赵佩珊的面前,她生生忍了,脸上表情诡异而奇怪,“很好,她是个傻子,你说得不错。”
赵佩珊一听她这样说,却像是比她还要悲伤似的,指着她就开始笑,笑着笑着就流出污浊的眼泪来了,她即便是旁人的一个棋子,在此时被新仇旧恨在心里头来回厮杀着的顾曼笙眼中瞧来,也是令人厌恶至极的,直宛如肉中的一个刺,恨不得将它剔除出来。
“大概皇上已经派人来审过了吧,若非如此,你身上怎会一点儿伤也没有?”
向来后宫里的人进了慎刑司都要先过一关的,打上几个板子,打得你疼了,怕了,心里边那些无畏念头少了些,再审起来就容易了,自然而然地就什么都招了,这赵佩珊身上只是脏乱而已,并未见受伤的痕迹,想来还是皇上念着她的好,先派人来私下里问话了。
谁知赵佩珊冷笑两声,“皇上?哪里有什么皇上?她又怎么会顾念那一星半点儿的旧情!”
她狐疑道:“不是皇上?那是谁?”
还有谁?能够在盛怒的李言歌的眼皮子底下来关照她,这不是在老虎的口中拔牙么,何况是一只被惹怒了的老虎。
顾曼笙细细想着,半晌之后,不由得讶然抬头,瞧着摇头又摇头,“竟然是她……怪不得,怪不得你这样护着她!我这才算明白了……”
她原本可以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林书月的身上的,不管是前仇还是旧恨,即便顾曼笙是设好了陷阱等着她跳的那也无所谓,比起她来,显然还是林书月更要让皇上厌恶一些,只是她被下慎刑司这么久,却只是默然地呆在这个黑屋子里,再无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了!
赵佩珊道:“不,你不明白,我不是护着她,我只是……哼,不能违背她,不能……”
顾曼笙冷笑着,摆手,“随便你是如何想的,都无所谓了,总之你们二人,我姓顾的是对付定了,这罪名多一桩少一桩的都一样,难道还怕不够么?”
说罢,她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来,扬手就掷在了她眼前,“这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我特为从卫鲲那儿给你讨的,好好享受,可别浪费了。”
赵佩珊的眼睛狠狠盯着那瓶子,“卫鲲?卫鲲!他果真倒戈!我早该料到的……他真是一个贱人!”
这回倒换顾曼笙笑起来了,“哼,你该感谢他呢,他一听说是给你的,就多用了些药量,一咽下去,根本连一丝苦痛都没有,这也算是他的一个好处了吧,还肯念着旧主……你若不愿也罢,回头进了刑讯室,可被后悔。”
她一听此言便怔了一下子,手颤巍巍地拿起了那白瓷的小瓶子,在手中来回把玩着,随即就将那小瓶子紧紧攥在手里了,半晌之后,她向后一靠,倚在了墙上,终于将那裹着红绸子的塞子拔了出去,往旁边一扔,“顾姐姐,不怕告诉你,我真是羡慕你……你就算是千疮百孔了,也都还是被我们算计的,即便再不能生孩子了,也都是被天意逼的——可我呢,我赵佩珊又做错什么了?我不过是想为了家人谋一个前程罢了,皇上就……哈,他太狠心,果真是做皇帝的人,最是无情帝王家,下辈子,我姓赵的再也不会进宫了,再也不去做什么妃子了!”
说罢,便仰头将那瓶子中的液体往嘴中一送,干脆利落,直到瓷瓶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顾曼笙才回过神来,急道:“慢着!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先把话说清楚!”
她最后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凄楚的笑,动了动嘴,却再也没有力气了,一头栽下去,再也没了声息。
一出屋子,就觉得一阵凉风袭了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凉爽的,只是那屋里的温度实在太高,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浸透了,这么一吹,倒真觉得有些冷了。
脚步虚虚浮浮的,方才在屋子里那样热,现下终于觉得疲惫了,她这身子一直都没有好得利索过,前几日又生喝了那么些红花,只怕又是一番元气大损。她唇角扬着,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外面走,脑子里是嗡嗡地响着,只觉得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她靠着墙坐下身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将胸口那剧烈不稳的心跳压了下去,抬头望上去,一轮弯弯的月牙儿正高高地挂在暗沉的天际上。
赵佩珊终于如她所愿地死了,可她如今却深刻地后悔起来了,终于明白宫里面的人常说的那句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是个什么意思了。
原来不止是她,也不止是她们。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