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纵有笙歌

红板桥空,湔裙人去,依旧晓风残月。

    从昭阳殿往未央宫去,本是极宽敞繁复的一条大道,几乎畅通无阻,青石板路的两旁还铺有细小的鹅卵石小道,再往外,便是假山盆景,并着应时的花卉,两座宫殿离得极近,当年崇文帝为明妃娘娘修建时便是为了省时省力,她根本无法想象,他每次会怀着多么迫切相见的情意,来走上这样一段根本不算长远的路程。请到sikushuco看最新章节

    此时夜已经深了,她只一人走在这宽阔的大道上,偶尔从她身边三三两两地经过几个宫人,见过她的便是态度恭谦地俯身行礼,没见过的,瞧着她衣饰华贵,也能够猜测个一二了,见她一人毫无所觉地走着,倒也不怎么敢出言询问。这一溜的树木上均挂着八宝琉璃的宫灯,照得她脚下的道理也是清晰明朗,顾曼笙放眼望过去,只觉得一排蜿蜒的灯火伸展出去,星星点点的,倒真的极为好看,就那么忽然间又想起来了,他曾经说过下一年的上元灯节,要带着自己上承天门去,俯瞰万民的景仰,观看万家的灯火,如同皇后一般,以他的妻子的身份,站在他的身旁。

    这个念头在此刻像是一只嗜血的猛兽一般,正在一分一分地蚕食着她的血肉,不能碰,不能想,不能瞧,一沾上了,随之而来的便是钻心的痛楚,下一年的上元节,她恐怕不能够与他同过了,那些许诺,就那它成为一个美好的梦境吧。

    “我不犯人,人人却都来逼我,我不害人,人人却都因我而伤,我报了仇,却还是难逃心魔,我爱他,终究还是爱不起……”

    她一路走一路喃喃念叨着,在这深宫,在这错了的间错了的地点,她也只唯觉得一切都是错了的了。

    她这一生的期盼,终究也都没有了。

    他终知无法避免,知道有一日她会明白一切,知道有一日她会前去质问自己,可是他没有法子,他只能够在她前来的时候从案上抬起眼睛来,“是的,你猜得都不错。”

    长乐未央,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不管是上一代还是这一代,这也就只能是一个存在于帝王与后妃之间的美好愿望罢了,哪里有什么未央?须知一切美好,均会走到尽头。

    鸿武四年八月十日,瓴秀宫林皇后撞柱而薨,据收敛的宫人传,其死时容貌被毁,倾国不再,血流满脸,面目狰狞,更有一道血从眼睛处流淌下来,像是她死时流出的血泪。

    同日,未央宫皙越夫人被皇上禁足,无圣上口谕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林家的兵权早已被收,宜亲王爷软禁在府,闻此消息,三日三夜滴水未尽,不眠不休,终直缠绵病榻,一病不起。

    李建的裕沣王府被皇帝封锁了消息,有进无出,裕沣王不知世实已久,终日活在幽暗的屋中。

    鸿武四年八月十四日,未央宫皙越夫人旧疾复发,于睡梦之中暴毙,时年二十三岁。未央宫阖宫痛哭,鸿武帝李默亦悲不自胜,拒不将皙越夫人入棺,停尸两日,终究还是在大内总管霍长枫的劝诫之下将其尸身送往皇陵。传言康敏皇后下葬当日,有一魁梧汉子行在队伍的最前头,口中一直高呼着皙越夫人生前的名字,声声震天,泪流满面,而又凄厉无比,闻着无不唏嘘难言,而鸿武皇帝李默则一直在圣轿之中,目视着前方康敏夫人的棺木,不发一言。

    鸿武帝亲自将皙越夫人抱下泰陵陵墓,并昭示众人,待自己百年之后,亦与夫人同棺同寝。一日之后,鸿武皇帝李默不顾众言官反对,追封皙越夫人为康敏光烈庄献端淑皇后,命礼部重写康敏皇后事迹,牌位与温容皇后一般,入宗庙,供牌位,族谱上亦留名。而先于其薨逝的林皇后,则因生前善妒刻毒,苛待后宫诸人,甚至迫害康敏皇后,致使其流失皇嗣,而受鸿武帝厌恶,不得在宗庙被供奉牌位,其尸身亦简易地葬在了皇陵历代众妃子的陵墓之中。

    自此,鸿武皇帝仍是悲痛难当,三日罢朝,亦下令不再选新人充实后宫,大陈至李言歌一朝,后宫人口凋敝、情形凄凉之状再无皇帝能及,其皇嗣亦只有温容皇后产下的大皇子李铮一人而已。

    大皇子李朝宗得知母妃康敏皇后薨逝后,竟安静地不哭不闹,也不发一言,从此之后,李铮小小年纪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康敏皇后生前的侍女奴婢随着大皇子独居在未央宫,再未有其他的妃子抚养李铮。

    转瞬之间,鸿武四年就又在这样的动荡之中过去了。

    鸿武五年的新年如期而至了,这一年到了上元,也还没有下雪,他站在承天门城门之上,只觉得看惯了银装素裹灯火点缀的京城,这般模样的倒也别有一番韵致。

    吉时到,放火,燃灯。李言歌在霍长枫毫无漏洞的安排之下,将那些事情一气呵成,听着下面那一声声震天响起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只觉得分外疲累。

    从前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在半空的烟火之中微笑着对他说,“皇上,君无戏言,你说了要带曼笙到承天门上的,可不许耍赖!”

    他恍然一惊,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可是哪里能够抓得住?他刚踏前了一步,那女子的身影就消失了,霍长枫紧张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皇上,您怎么了?”

    他机械地摇摇拖,扭头看了看身侧,空无一人,原来并不是做梦,她是真的去了。他还以为自己一梦就是小半年,梦转醒了,她就会如约回来的。

    李言歌心头忽然一阵绞痛,他捂着心口弯下了身子,霍长枫见势忙从袖子取出一个药瓶子来,倒了一粒药丸出来,伸手递过去,口中说着,“皇上,快服了吧。”

    自从康敏皇后薨逝后,皇上算是彻底落下了这心病了,也不知为何,时常会觉得胸口阵痛,晚间休息的时候,偶尔也会心悸,太医无方,只拿得出一些治标不治本的药丸子来,李默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心中明白得很,他这病,世上本无药可医。

    他深吸了几口气,缓和了过来,一回头瞧见霍长枫忧愁的一张脸,不由笑道:“小霍,大好的日子,你何必摆出这样一幅表情来,朕还没死呢。”

    霍长枫急道:“皇上何必这样诅咒自己?您还是保重自己的身子最重要,康敏皇后在地下若是知道了,心里头定然也不会快活的。”

    他心知霍长枫明白自己的所愁所苦,但也只是苦笑了一下,道:“曼笙?不,她应当是开心的,她恨朕,所以才这样狠心地离开朕……”

    城门下是热闹欢腾的百姓,城门上是侍卫环绕,婢子在侧,然而李默身边却紧跟着的,也就霍长枫一人罢了,他无言以对,亦不明白顾曼笙为何突然就那么去了,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那一夜的未央宫简直乱翻了天,人人都傻了,不知情的以为是旧疾复发,可他心里头如何不知,她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如何会突然之间去世,难道当真是因为恨皇上将她禁了足,这才一气之下撒手人寰?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防李言歌忽然朝城门之下走去,急急追过去,问道:“皇上!这还没到下城门的时辰呢,皇上要去哪儿?”

    李言歌初时只是默然,疾走了几步路,终于开口道:“小霍,备马,朕要去皇陵。”

    朕曾经答应过她,要在这一年的上元陪着她,来瞧瞧承天门上的景色,如今看来,朕终究是不能做到了……她如今一人在那黑漆漆的地下,一定孤单冷寂地很,朕要去看看她,陪着她说说话。

    皇陵这样的地方,向来是人迹罕至的,但历代皇帝也总是极为看重,像是生怕自己的坟被哪个神通广大的盗墓贼给掘了一样,向来派着重兵把守着,那些侍卫六个时辰一轮班,总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那般肃穆庄重的样子,就像是在看护着自家的祖坟一样。

    两个人影疾驰到此,他们已经是诧异非常了,但看他们竟然还从马上下来,旁若无人地径直朝着门口走来,几个守夜的侍卫立时就将长刀“铮”地一声拔了出来,齐齐对准来人,当先一人喝道:“什么人!深更半夜竟敢擅闯皇陵?你们是不想活了么!”

    “我看你才是不想活了。”那人听得这冷寂彻骨的声音,转眼望去,便只见其中一人拉下了黑色的兜帽,露出白皙异常又刚毅无比的一张脸。

    后面便有人惊讶不已,“霍总管!”

    那侍卫亦是瞠目结舌,瞧着霍长枫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待到终于想起来将刀撤回去的时候,霍长枫与他身旁的那个高大的男子已经径直走了进去了,他猛然惊觉,手一软,长刀就掉了下去,“那、那是……皇上……”

    霍长枫当先而行,引着李言歌走到了泰陵前,便停住了脚步,弯腰躬身闪到一侧,道:“皇上,奴才想了想,还是随着您进去更为妥当一些。”

    李言歌凝望着那深广的陵墓,口中却嗤笑了一声,“得了吧,小霍,朕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里没有旁人,有的只有鬼,难道朕还能怕鬼不成?”

    若是大陈的祖先听到他们的后人这样称呼自己,只怕也要气得从陵墓里面爬出来了。

    霍长枫无奈,只得遵他的命守在了那儿。

    她这陵墓是一个拱形,墓后种植着树木,还有她生前最爱的那两株梨树,也给移了过去,他本想着,或许她不在了,那梨树移来移去的,或许也不能够成活了,然而它们还是活了下来的,再过几个月,恐怕又要开花了。他这样想着,就走到了陵墓的入口处,那却是通往地下的一个长长窄窄的甬道,由花岗岩堆砌而成,直到陵墓的正中心,那儿就放着她的身体了。

    李言歌点了火折子,就走了进去。一路走,一路笑,笑着笑着就不禁泪流满面了。周遭静得连一丝声息也没有,他只能够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原来这就是孤家寡人,他再也无法理解自己当初那样热切地追逐皇位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今日么?

    按下机关,石门缓缓地推了上去,他走进去,将石壁上的蜡烛都点了起来,整个石室瞬间就亮堂了起来,他微微觉得有些呼吸困难,扶着墙站了一会儿,眼睛直直地只管往那帷幔后面瞧着,可那帷幔像是通灵了一般,竟然无风而动了,李言歌浑身一震,不自觉地就开始向那边迈步了。

    他掀过纯白绞纱的帷幕走了过去,就见那棺木静静地躺在那里了,与当日他送她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就像是她在里面安宁地沉睡着一般,他将一只手抚摸了上去,触手冰冷,他的心便也跟着一阵抽痛。

    终究还是按下了机簧,他想着,她就算是变成了一堆白骨,那也应当是美的。

    可他并没有如自己所愿地见到一堆白骨,那棺材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一瞬间就愣在了那里,而后便像是霍然被一道闪电劈过了一般,慌忙奔出去,围着石室四周查看着,不能自制地大叫着:“曼笙!曼笙!你在哪里?你出来……”

    整座陵墓里恐怕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他累得从石壁上滑下去,浑身都是酸软的,可不知为何心里头竟是欢喜的,“你没死……我知道的,我就知道……哈哈……你没死……”

    女子一人静静地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两下,然而停下来,看看手心里的东西,再抬头望望半空中争相绽放的烟火,表情无波无澜的,莫测难辨。

    她手中攥着的,是一只制作精巧的小银匙子,她摊开手的时候,便能够在月光下泛出清冷的光泽来,她在几个月前才清楚地知道,为何林书月当年不惜被李默幽禁,也要得到这个东西,它原是有那样大的力量的。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她立时就站起身来回头看去,只见是那个清幽的女子携着披风走来,这才松了口气。

    秦氏见她方才神色慌张,不由得也顿住了脚步,这时方才又笑着走过去,“顾姐姐,夜里这样冷,还是加件衣裳吧。”

    顾曼笙躲到他们这里,给他们夫妻二人添了不少麻烦,原本就有些不好意思,当下更是感处理完了,就按我从前所想的那样,去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最好是离着京城远远的,过着自己的逍遥快活的日子去!”

    秦氏刚要说话,二人便听得后面长廊那儿又有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嬉笑的味道,渐渐逼近:“我说你们都去了哪儿了,原来是在这里,怎么,大晚上的不在屋子里暖和着,两个人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呢……还逍遥快活的日子,顾姑娘,什么逍遥快活的日子啊?”

    顾曼笙瞧着他渐渐走过来,取笑道:“自然是我顾曼笙羡慕你跟蕴芳的逍遥快活的日子啊!”

    旁边秦蕴芳一听便有些羞赧,嗔笑了一声,“姐姐净会拿我来打趣!”

    冯程此时也已成了一个风流少年,豪放爽朗比他的才情更要让人注目,顿时朗声大笑,笑罢,便道:“顾姑娘,冯某真是服了你了!”

    顾曼笙这些日子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了,冯程一来,她也就高兴了起来,作势拱手道:“不敢不敢,顾某真是惭愧极了。”

    秦氏瞧着他们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的,不禁掩嘴偷偷笑了起来。

    其时月光正好,外面隐隐还能够传来世人的嬉闹之声,和着间或传来的烟火冲天而上的响声,三人之间一时寂静,末了,顾曼笙道:“今日这样的良辰美景,你们这一对琴瑟夫妻怎的没有出去猜灯谜?”

    冯程背着双手舒朗一笑,他原本想说是蕴芳怕她触景伤情,所以就留着了家中来陪她,可话到嘴边儿了,又临时换了一句,“年年都是如此的,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新意了,今年不知怎的倦怠地很,只觉得出去还不如呆在家里面闲适自在呢。”

    秦氏听他这般说,便也点头附和。然而顾曼笙何等聪明,只见他那一犹豫,便明白了,倒也不点破,也笑着,“那倒也是,正巧了,今日我也不想出去,正赶上你们这两个懒人。”

    “咦,姐姐这话可真有几分懒人说人懒的意思了。”

    他们便又笑,冯程眼望着苍茫夜空,一轮皓月,不由得心神万丈之时,身侧有她陪着一同开怀畅饮,这是何等的有幸。

    这样想着,三只大碗便碰在了一起,冯程喜不自胜,对顾曼笙道:“今生今世,一见如故,我们夫妻二人与顾姑娘,也算是三生知己了吧!”

    另一边秦蕴芳便也道:“晋川说得极是,姐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呢?”

    她心中有满溢出来的感激与欣喜,不知该如何去说,只道:“我什么都不去多说了,都在这碗酒里边儿了。”

    说罢,仰头就将那碗酒饮尽了,只觉得嗓子眼儿和腹中虽是暖烘烘的,但口中却是香甜不已,这才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原只是米酒哪——”

    冯程用袖子略擦了擦嘴,道:“到底还是不敢太过放肆了,所以拿了些米酒来充数,姑娘可不要嫌弃!”

    “那怎么敢?”顾曼笙作势弯下腰去,将那碗捧在手中,“如今我可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如何敢嫌弃呢?还请咱们冯大状元赏脸,再给小女子倒一碗吧!”

    这样没边没头地嬉闹着,倒也不觉光阴流逝了,她斜斜地趴在桌子上,喃喃着,“总道忘忧有杜康,酒逢欢处更难忘。桃红李白春千树,古是今非笑一场。歌浩荡,墨琳琅,银钗缟袂满邻墙。百年得意多能几?乞与儿曹……说醉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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