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云仙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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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大家准备好纸巾,有点虐。

    云仙血

    作者:池灵筠

    引子

    天河,如一条半透明的银纱悬在深蓝的夜幕中,横断苍穹。

    天河之东,有织女三星,一为纤云宫,二为纺云阁,三为望夫台。

    望夫台内住着一位被囚禁的上神,她是千万年以前的织女三星的主人,千万年以前的一位天孙。她的名字已经在年岁中被遗忘了,她的等待却永远没有尽头。年复一年,她翘首望着天河西畔,望着她的牛郎。

    晚来朔风凛凛,一剪单薄的身影渐渐攀上望夫台,拖着极长的艳丽裙尾,犹如一片彩霞翩然而上。她有双纤手,指如葱根,轻轻拎了拎裙摆,转眼便上到了望夫台的顶端。“上神,你等的那个人,他爱你吗?”她唇未动,声已出,微微哽噎。

    “今日天界大喜,天孙怎么未去赴宴?”那上神渐渐转过头来,含笑望着这位艳绝六界的天孙。

    “我久病不愈,离大限之期不远了。去不去,都无人在意的。”

    “或许有的。”上神朝东边信手一指,一只大鹏扶着夜风疾速飞来,稳稳当当落在沉锦身后,几乎与她齐头高。沉锦伸手在它颈上摩挲了一阵,皮毛底下烘出一阵温暖,暖得她落下泪来。

    “觅风。”她抽泣着,用脸颊贴着它的脑袋,温柔而低声道,“觅风,只能拜托你了……我时日无多,只能拜托你了。”

    大鹏微鸣一声,尖锐却带着一丝沙哑。

    “天孙——”一名女倌在望夫台下高呼,“有位小仙来闹纺云阁,说要拜师。”

    沉锦倾着身子垂眸往台下望去,“我已无心收徒,素鸾,你将继承天孙之位,这些事务都由你作主。”

    女倌一直仰着头,面露难色:“可是……纺云阁从不收男弟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男弟子?”沉锦稍作思索,抚了抚觅风的头,“走,我们回去看看。”

    大鹏展翅,驮着沉锦滑翔而去。

    纺云阁前的阶梯上,横躺着一位唇红齿白的仙童,他的嘴一动一动,像是在嚼什么东西,手里抓了五彩丝线飞快地编着花结。他有一双极灵巧的手,修长的手指捋着彩线上下翻动,令人眼花缭乱。

    沉锦一步步走近,目不转睛盯住那双手。先惊诧了一瞬,又微微蹙了眉,最终化成一抹幽深的笑意,启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仙童嘻嘻笑着一跃而起,冲沉锦调皮地眨眼,答道:“恬墨。恬静的恬,墨水的墨。”

    沉锦问:“为何想要当织女?”

    “我不想当织女。”仙童将手里已经编好的花结递给沉锦,嬉皮笑脸道,“我要当天孙。”

    在场的织女们都为之一怔,又担忧地打量沉锦和素鸾的神色。

    沉锦望着小仙童那对乌黑的眸子许久,积郁累月的心境在一念之间豁然开朗。她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虽带着病色,却仍旧灿烂得令星月无光。沉锦举起那只精致的花结,向着众人朗声道:“我收他。关门弟子,恬墨。”

    第一章昆仑有女-1-

    半天的晚霞幻紫鎏金,宛如一匹浓淡相宜的绸巾悬挂在天际,遮住了落日。

    一抹紫金的余光扫在“归心阁”的木匾上,将那墨黑的字染上了别样的色彩。地面一尺拢着淡淡的雾气,依稀看得见汉白玉的地砖,一块接一块极其平整。这仙雾也被晚霞染上了淡淡的红,好像三月里蟠桃园的桃花,一团团的粉红连绵不绝。

    归心阁里里外外尽是由桃木所造,因为桃木质密细腻,散着清香,最重要是能镇灾避邪。这都是若荪听师父说的,其实神仙哪里需要辟邪,尤其像他们这种专事降妖除魔的神仙。

    一阵大风刮过,若荪双髻上的飘带与臂弯里的披帛一齐飞扬,好像一时之间连天边的云彩都在缱绻,叫人眼花缭乱。一只青灰色大鹏稳稳落地,化出人形,风渐渐止了。那大鹏化成的男子身躯挺拔、魁梧,双目炯炯。他双手拎着流星大锤,朝坐在藤架下的少女轻声问:“若荪,怎么还在这?”

    若荪揉了揉眼睛,手不停翻着册子,执拗道:“觅风,我不走,我要留在天界。”

    “你为何就是不想回昆仑?”觅风半眯着眼,轻叹,“天界有什么比得上昆仑?”

    若荪白嫩的手顿一顿,不一会又将册子翻了一页,答:“昆仑好冷清。”她想了许久,只能以冷清来形容昆仑,虽然曾经有人告诉她,昆仑是寂寞的,但是她无法理解寂寞是种怎样的情感。

    两千年以前,她和觅风在昆仑山顶相依为命,那里除了风雨声,几乎什么也没有。她是一株香草,长在疏圃池边的玉阶上,能从玉石里长出来的草,大概天地之间也唯有这一株了。若没有觅风的保护,她这样弱不禁风的小草活不了几千年。在遇见师父以前,她以为自己只是野草罢了。

    “喏,这个好不好?”若荪举着大册子给觅风看,“门神。”

    觅风神情淡淡的没有反应,兀自望着西天的晚霞。

    若荪合上册子,自顾自念道:“好吧,你默许了,我们就去当门神。”他们在天界修了两千年,飞升成上仙了,若不回昆仑做散仙,便要留在天界做神仙。若荪抱着大册子往屋里走,去找师父说,她要当门神,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个女门神。

    归心阁里头渐渐暗了下去,若荪朝莲花灯座弹指一挥,那灯座上几颗圆滚滚的夜明珠霎时亮了起来,不是火光却胜似火光。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瞧见半个人影,一寻思,便驾了朵云飞上楼顶。

    以琉璃斜斜铺就的屋顶在晚霞中泛着粼光,身披袈裟的罗净看似在打坐,实则痴痴望着天际发愣,一双狭长眼眸中闪过变幻莫测的霞光。直到若荪将他的视线挡住,他才回过神来,语气平和问:“这一次考虑得怎样?”

    “师父,我不走。”若荪将名册打横举起来,“我可以去当门神。”

    “门神?”罗净望了望册子上画的那张牙舞爪的门神,再对比眼前绑着双髻的清丽少女,不禁失笑,“自古以来,哪里有女仙去做门神的?”

    若荪一本正经道:“甜馍馍都可以当织女,我怎么不能做门神?”

    罗净陷入沉思,菱唇紧抿。过了一会,说:“去昆仑做散仙哪里不好?天界又哪里值得你留恋?”

    若荪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双手举着册子一动不动,执拗道:“我要当门神。”

    “此事,待我去与青龙神君商议。”罗净淡淡答道,而后起身拂了拂袈裟,驾云而去。

    若荪散了祥云,缓缓落在屋顶上,坐在方才罗净打坐的地方,尚有余温。她用指尖在琉璃上摩挲,划着圆圈。这是她在昆仑养成的习惯,无所事事,便抬头望着觅风在空中绕圈,它绕一圈,她就划一圈,然后数着他们究竟在昆仑过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年,她遇上了罗净。

    那一年天帝寿诞,众神下凡昆仑为天帝祝寿。疏圃池里金水漾漾,倒映出天上的七彩云霞。那万千云气彩霞急剧缱绻着、变幻着,像是九天之外的风都涌了下来,将昆仑团团裹住,呼呼作响。

    若荪乘着大鹏从空中疾速冲下来,跌在金色的池水里,胖墩墩的身子在水里打了几个滚儿,爬起来仰着头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了?云为何都变样子?”

    觅风低鸣两声,挥着巨翅飞走了,洒了若荪一脸水珠子。若荪抹抹脸,继续仰头望着那不同寻常的天空。池里的一条得了道的老锦鲤浮出水面,呼哧呼哧道:“天帝寿诞,众神下凡。”

    瞧这天色,似乎有点不详的预感,连觅风都躲到几里之外去了,若荪一声不吭,“哧溜”躲进了真身——疏圃池边的一株草。

    金水从疏圃池中缓缓流出,绕昆仑顶三周,渐渐变成了赤水,流入绛珠河。这是不死水,凡人饮一口都能青春永驻。一名仙童一面沿着绛珠河往上走,一面乐颠颠地舀着水喝,一直走到了疏圃池,那仙童眼前一亮,疏圃池边的玉阶上竟然长了一株草。

    从玉石当中长出的草,当真是稀罕之物。他扑过去逮着那草仔仔细细琢磨了个遍,最终认定这草绝非俗物,于是一鼓作气拔了它,正要塞进口里,远远有人叫唤:“墨墨!墨墨,你怎么如此顽皮!”

    仙童将草藏入怀里,转过头去嘻嘻笑道:“天孙,我方才驾云的时候出了岔子,就落到了昆仑山脚。”

    那天孙穿着五彩衣裳,翩翩然腾云而来,一招手便将仙童揽了上去,转身飞走,一路念叨:“真不知师父为何收了你,真是不省心的孩子!不省心啊……”

    若荪在他怀里被憋得喘不过气来,但不敢妄动,只暗暗记住这拔了她的真身且想吃了她的家伙叫做“馍馍”。她未曾亲眼见过馍馍,不过曾经听老锦鲤说过,那是凡人的吃食,长得白白胖胖,热的时候软乎乎、冷的时候硬邦邦。这世上的稀罕事真多了,连馍馍都可以修成仙。

    圣殿里很是热闹,仙人们的坐席环绕几圈,白玉案上金银器物盛满了各式精美佳肴,仙女们穿梭于席间,翩翩起舞,香芬弥散。若荪早看厌烦了的碧树银台,此时显出了一种别样的新鲜感,她千年来从未见过这样繁盛的场面。也终于长了见识,原来天上的神仙是这般富态。

    也不知这宴席要开到何时,若荪索性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眼前出现一个奇怪的神仙。那神仙没有头发,披着刺眼的红黄衣裳,手里拄着一根金杖。可是他长得十分端正,菱唇一开一合,严厉道:“恬墨,你怎能私自摘取昆仑的仙草?”

    “这、这、这果然是仙草?!”仙童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吃了它能长几年道行?”

    若荪仔细一听,周围安静得很,空旷而寂寥,似乎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冷清。

    “这草名为若荪,是一种香草,想必是在昆仑饮仙水喝精露,吸纳天地之灵气,修成了小仙。”说着,那奇怪的神仙弹指一挥,将若荪从真身里了出来。

    一阵轻烟腾起又散去,一个胖墩墩的小丫头呆坐在地上,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恬墨惊得张了半天嘴,然后凑上去嗅了嗅,眯眼笑道:“果然很香。”

    若荪歪着头打量他,这馍馍长得很白,但一点都不胖,修长的四肢,很有仙风道骨。尤其那双眼睛,灿若星辰。

    “你叫什么名字?”恬墨捏捏她肉嘟嘟的脸。

    若荪斜斜瞥了眼捏自己脸的那只手,手指如葱根、肌肤细腻,似是玉雕的一般。

    见她木木的没反应,恬墨继续说:“我是恬墨,纺云阁的织女,这位是驱魔神僧罗净大师。”

    若荪仰着头环顾一周,仙雾缭绕,高高的柱子耸入青天,四周都是金石刻画,极陌生。她从地上慢悠悠爬起来,仰头瞪着高高在上的神僧问:“这是哪里?”

    罗净望着她的眼睛,恍惚了一下,答:“天界。”

    “天界?”若荪又歪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恬墨,“是你拐了我?”

    恬墨眼角抽了抽,艰涩吐出个疑问词:“拐?”

    若荪口齿含糊道:“有邪恶的坏神仙拐了小仙去炼丹。”这是老锦鲤告诉她的,若没有觅风的守护,她早就被人拐走了,就好像现在这样。

    恬墨苦着脸,摊手道:“本仙玉树临风、冠绝天界,如何在你眼中就成了邪恶的坏神仙?也罢,大不了我送你回昆仑去。”

    “慢。”罗净伸手摸着若荪的头,闭目感应了一阵,“她体内潜藏了很强的元神,或许可以留在天界修行。”

    “大师要收她?”恬墨直直盯着罗净。

    若荪鼓着腮帮子想了会,天界比昆仑热闹,神仙也富态许多,这样很好。于是她噗通跪了下去,对着罗净拜了拜,大声喊道:“多谢师父!”

    恬墨鄙夷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嘀咕着:“这么个胖墩墩的呆丫头,还挺会见风使舵的。”

    罗净俯身拎了若荪起来,微微一笑,“你叫若荪?”

    若荪点头如捣蒜。

    恬墨惊叹:“大师法力如此高超,连她的名字都能算出来?”

    罗净淡笑答:“猜的。”

    “墨墨!”一团五彩云锦飘然而至,一双白玉素手将恬墨牢牢拽住,“你又乱跑,从昆仑上来就不见影儿了!”

    罗净双手合十,问:“素鸾,形色匆忙有何要事?”

    “听闻南天门出乱子,我怕又是墨墨在惹事生非。还好还好……”素鸾连连摇头叹气。

    “哦?待我去看看。”罗净腾云而起,顺便捎上了若荪。素鸾也带着恬墨尾随而去。

    南天门,狂风大作,云雾乱卷。

    只见一只大鹏扇动着遮天双翼与天兵搏斗,那双翼威力极大,险些将门柱撞垮。

    若荪蹲坐在罗净脚边,指着那大鹏大叫:“觅风,是我的觅风!”

    恬墨探头细看,顿时手舞足蹈,“是觅风!师父的坐骑!”

    素鸾闻言,惊呼:“住手!他是天界神兽!”

    罗净手挥金杖,一道光劈过去,将大鹏鸟用束身咒定住。天兵都歇了打斗,在一旁气喘吁吁。

    素鸾急急赶过去,抚着大鹏的脖颈,“你终于回来了。为何要走?即便没有她,我也会待你很好的。”

    大鹏沉默着,只是撇头望着一旁。

    若荪从云朵上滚下来,挥着胖乎乎的小手臂摇摇晃晃走到大鹏跟前,一屁股坐在它翅膀上,嘴里嘟嘟喃喃:“觅风,我们留在天界做神仙,我已经拜了师,你也来拜拜。”

    素鸾指着那胖墩墩的小丫头,惊愕问:“你是谁?如何识得觅风?”

    若荪仰头望了望这位五颜六色的天孙,眨着眼答:“我是一株草,它是我养的鸟。”

    “这么说,它是来找你的?”罗净反问。

    觅风张了张尖长的喙,叫了几声。

    罗净淡淡望着大鹏,道:“上古神兽,因被愚困,久不得道,无法脱离苦海。不如留在天界修行,我可助你一把。”他狭长的双目、清寡的声音,似乎都带着魔力,叫人无法抗拒。从此,若荪便带着觅风拜了罗净为师,在天界潜心修行。

    觅风本就是神兽,经过点化之后很快化出了人形——堂堂正正的男子,顿时叫若荪刮目相看。当时她还是个小仙童,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而觅风的模样足可以当她的爹了。为了不让觅风和她在一起形同父女,若荪迫他变回真身,然后乘着他在天界游荡。能驾驭神兽、尤其是已经化出人形的神兽,需要极高的道行,譬如天帝、天后、西王母和瑶池圣女。

    若荪成了天界的异类,除了能驾驭神兽以外还有个原因——她面无表情。恬墨说凡人管她这样的叫面瘫。不过罗净的解释若荪更容易接受,他说她的七情六欲被封印了,所以不懂喜怒哀乐。若荪并不觉得喜怒哀乐有多重要,随便是做人、做妖还是做神,懂得知恩图报就够了。

    就好像现在,她的修为都是罗净给的,所以当然要留在天界,还报师恩。

    第一章昆仑有女-2-

    踏着万千霞光,若荪捧着偌大的仙倌册飘然北去。双髻上的飘带与肩后的披帛一齐扬在空中,纵是面无表情,那胭脂琼瑶般的脸孔也叫晚霞都失了颜色。

    进了青宫,若荪避开正殿,绕着稀径而行,直入北殿。一行行仙格环着殿中央的大鼎,十万金简玉扎置满了格子,尽是仙簿箓,记了各路神仙的玄名年月及道行深浅。

    领仙玉郎正在仙格上头翻找东西,眯着眼透过仙格的缝隙一看,笑道:“我道是谁这会才来,我家荪儿呐!”

    “上神,我来还仙倌册。”若荪腾云而起,将沉沉的册子递还给领仙玉郎。

    “要不要再换一本?天界如此繁多的神位,总有适合我家荪儿的。”玉郎接过名册,趁机托着若荪的手好一阵感慨,“转眼间,小胖墩儿长成仙女了,越来越不像我,真是愁煞人也。”

    “愁甚么?”

    “自然是我荪儿的婚姻大事!”玉郎捋一捋白须,“虽说天界遍地都是神仙,但也得分出个好赖不是?好似那个玉衡星君,真儿个要不得。”

    若荪晓得玉衡星君的师父与玉郎上神有过节,不过那已经是六万年前的事了。若荪对婚姻大事毫无看法,对玉衡星君也不便发表言论,只道:“我要当门神,已经同师父说了。”

    “门、门神……”玉郎脚下一踏空,从高高的木梯上滚了下去,“嘭”地一声摔趴在地上。若荪忙飞下去搀起矮矮胖胖的玉郎。玉郎扶着腰,哀声道:“我的好荪儿,你可是水灵灵的女娃,怎的想去当门神?”

    “甜馍馍是男仙,都可以当织女,我怎么就不能当门神?”

    “那……那墨墨是上一任天孙的关门弟子,况且男娃当织女也并无坏处。”顿了顿,玉郎又捋着白须,一副家门不幸的语气道,“只是那小脸长得太俊,勾了不少女仙去当织女,如今十个女仙里就有六个织女,这好端端的青天被她们挂得花花绿绿,愁煞人也。”叹完家门不幸,玉郎又道:“只有神魔井缺门神,难不成你要去那?”

    若荪道:“神魔井在蟠桃园的北面,又清净又自在。”

    “清净是清净……可未免太清净了点,没有机会结识仙人。”玉郎愁眉苦脸,没机会结识仙人,亦没有机会让天界众神见识见识他家荪儿的美貌。想他领仙玉郎当年一眼相中那痴痴呆呆的胖墩儿丫头便要收为弟子,被众神取笑,如今她出落得这样标致,也算令他吐气扬眉了。可惜这丫头越长大越孤僻,成日躲在归心阁里跟着那大和尚诵经念佛,要么就在蟠桃园舞刀弄枪,天黑了才肯出来。

    “上神,我先回去了。”若荪突然说道,不等领仙玉郎答话,转身飞出了青宫。玉郎无奈摇头,小声嘟喃着:“躲什么?若真比起来,你还胜她几分。”

    不一会,梵心驾着五彩云款款行来,极长的裙摆在空中逶迤,仿佛一道虹。

    玉郎高坐在仙格的顶端,笑呵呵问:“殿下,怎么想起来看望老身了?”

    梵心挑了挑一双黛眉,阴阳怪气问:“若荪在这里么?有人看见她进来了。”

    “刚走。”

    “真无趣。”梵心撅了撅嘴,“本想让她看看我的新衣裳。”

    “哦?”玉郎细细打量她一番,“这是墨墨新织的锦缎。”

    梵心昂起下巴,眯眼笑道:“这是他送我的生辰礼物。”

    “殿下生辰近了呵,老身都过糊涂了。”

    “上神糊涂不要紧,若荪可不糊涂,她还欠我一份生辰礼物。躲得了今夕,躲不过明朝。”梵心懒懒说罢,挥一挥手,带着几名侍女扬长而去。

    青宫外的云河里,若荪探出脑袋张望了一圈,梵心已经走了。入夜时分,周遭静悄悄的。她也不必再躲着,从云河里拢了团云雾腾着往西边飞去。梵心是天帝的独女,生了一副好皮囊,自小习惯了旁人的艳羡与殷勤,愈发不可一世。若荪见她便躲,总不想生出是非来。

    天河之东,纤云宫矗立在深远的黑暗中,被银色的天河水映得通体发亮,仿若银铸。不远处的纺云阁灯火通明,不时飘出嬉笑之声。但凡有恬墨之处,必然少不得仙女们的娇笑连连。

    若荪轻落在纤云宫的后院,脚下一大片龙须草随着披帛掠起的风轻轻摇曳。这都是恬墨种的,他说龙须草既美观又实用,说话的时候他嘴里还一直嚼着它。若荪始终不大明白,四脚蛇怎么是食草动物?不过这样也好,给了她某种警戒,在天界食草的比食肉的多,于是若荪将自己的真身藏得极隐秘,两千年了,甚至连觅风都找不到。

    天河边夜风朔朔,若荪仰头望着高高的望夫台,听说那里住了一位上神,只是无人见过。伴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笑,恬墨出现在了她身后,指尖自她脸颊拂了拂,一副恣意轻佻之态,“想见我大可去找我,也省得在冷风里苦等,让人怪心疼的。”

    若荪对他的话一向不予理会,开门见山道:“甜馍馍,我想请你帮个忙。”

    恬墨颓然道:“我叫恬墨,恬静的恬,墨水的墨。不是馍馍。”

    “我知道,你已经讲过几千遍。”若荪睨着他指缝里的龙须草漫不经心道,众所周知,他既不恬静,肚里也没几滴墨水。直到他将那草递进口里嚼了嚼,若荪接着说,“甜馍馍,你必须帮我。”

    “是恬墨!”恬墨纠正道,然后又恨铁不成钢似的瞪着她,“什么忙?”

    若荪慢慢吞吞,不冷不热道:“梵心的生辰近了,你知道,她上回跟我讨生辰礼物……”

    恬墨飞快接话:“让觅风当她一天的坐骑。”

    若荪点点头,认真道:“我不能让觅风当她的坐骑,一天也不行。”

    “为何?”恬墨捋捋鬓发,叹道,“说起来,那觅风是我师父的坐骑,应当是天孙之物。”

    “觅风不是物,他也是上仙,与我们是一样的,为何要充当坐骑?”

    恬墨早已嫉妒了多年,酸溜溜道:“你不是整天骑着他飞来飞去么?”

    “那是他驮着我,不是我骑着他。”

    “有何分别?”

    “他是觅风,我是若荪。”

    “……”恬墨一手支着下巴,完全没了言语。她总是可以牛头不对马嘴还得人哑口无言,话里却好似藏了那么几分禅机。总之,她是异类。恬墨倚着一株玉树念叨:“梵心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哪有那个本事劝得了她。”

    “你总是有办法哄她高兴,我不担心。”若荪耸耸肩,“你帮我忙,我也会报答你的。”

    恬墨抿唇盯着她,那对灿若星辰的眼睛里生出几丝邪意,低声坏笑道:“那你给我笑一个作为报答?”

    “笑?”若荪眨巴着眼睛想了会,抬起双手用拇指和中指撑起自己的嘴角眼角,齐齐往上一提。姣好的一张脸,顿时成了女鬼样,恬墨被草噎着了,猛拍胸脯。

    若荪松了手,揉着脸道:“明知我不会笑,强求是无用的。”

    恬墨郁闷垂眸,“那个……怎么报答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那我先走了,只要你劝得了梵心,我什么都条件可以答应。”若荪一挥披帛,召了朵云便走了。恬墨仍旧倚着玉树,耳畔还有余音未消。她的音容都如此惊艳,却毫无生机,木然得不带丝毫情感。她初到天界时,不哭不笑、不恼不怒的,好生奇怪,他便化成四脚蛇吓唬她,寻常小仙女见了都花容失色、抑或直接吓哭了。哪知正在帮罗净捣药材的若荪面无惧色,一刀剁下去,活活斩了他的尾巴。好在四脚蛇的尾巴是可以再长出来的,不然他都成了一残仙。那年代久远的血泪史,恬墨还耿耿于怀。

    至于她给梵心留下的血泪史,还更加严重几分。

    那时节桃花盛开,清风徐软,觅风还未化出人形,用宽厚柔和的翅膀将若荪托得高高的,让她一伸手便能摘下蟠桃。周围一干小仙童又羡慕又嫉妒,望着那树上累累的仙桃垂涎三尺。

    “若荪,给我一个吧?”

    “也给我一个吧?”

    “我也要、我也要!”

    若荪点点头,摘一个扔一个,把众小仙都乐坏了。当若荪扔给恬墨身边的小仙女时,人家不屑一顾,也没伸手接,傲慢道:“我吃腻了!”

    “梵心,你不要的话,给我了哦!”恬墨弯腰去捡。

    梵心用脚尖将桃子踢开了,“她摘的桃子有什么好的?”

    恬墨瞥了眼高高在上的若荪,对梵心笑道:“若荪可是罗净大师和玉郎上神的弟子,必定有超凡之处,小瞧不得。”

    “又胖又呆,不会哭也不会笑,怪胎!”梵心扬起尖削的下巴,指着若荪喊道,“你给我下来,蟠桃不能随便摘!”

    觅风斜了斜翅膀,若荪正准备顺着他的羽毛溜下来,忽然看见一只小飞虫绕着她的鼻尖飞,嗡嗡嗡嗡……

    有小仙童叫道:“小心蜜蜂,会蜇你的!”

    若荪出手飞快,一下就捏住了那只蜜蜂,自言自语:“觅风?为何差别这样大?”说着,回头望一望正温和看着自己的觅风。她心里琢磨,莫非这种飞虫修仙之后就会慢慢长大,最后长成觅风这样?那就多抓几只养着吧,也好给觅风作伴。若荪松手让那只蜜蜂飞走,然后紧盯着它,直到它飞回了隐藏在枝叶深处的蜂巢,若荪眼疾手快,二话不说将蜂巢摘了下来。

    紧接着,下边一片咋咋呼呼。

    “啊!?快跑!”

    “那是蜜蜂窝,碰不得,快快扔了!”

    “大家小心别被蛰了,这里的蜜蜂可厉害呢!”

    “若荪,快、快、快扔了!”恬墨着急得直跺脚。

    见这样混乱的场面,若荪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于是乖乖松手。那蜂巢凌空落了下去,不偏不倚恰好砸到梵心半仰的脸上。惨剧一发不可收拾。

    若论及惨烈程度,或许不及恬墨被剁了尾巴。不过女子将容貌看得极为重要,尤其是梵心这样天生俏媚的小仙女。毁了她的脸,比要了她的命还严重。此后,梵心再也不去蟠桃园,跟若荪拧了两千年。

    第一章昆仑有女-3-

    恬墨踏着月华铺就的悬梯而上,进了纤云宫。

    寻常织女都住在纺云阁,只因他是男仙,与她们多有不便,于是一直住在天孙的纤云宫里。恬墨织作技法高超,加上素鸾对他一贯宠溺,已是继承天孙之位的不二人选。

    “墨墨,方才可是若荪在外面?”深广漆黑的宫殿中传来素鸾欣喜的声音。

    恬墨径直飞过去,挥手亮了几盏明灯。这几年,素鸾眼目混沌,时好时坏。髻上的宝冠珠翠渐渐失了光泽,她索性闭门不出,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她亦明白,此乃天人五衰之相,不久便要再入轮回。

    恬墨恭恭敬敬答:“天孙,方才是若荪来了,已经走了。”

    “她已飞升上仙,可打算留在天界?”

    “似乎还未决定呢。”

    “墨墨……”素鸾迟疑着,似乎有难以启齿的隐衷。

    恬墨问道:“天孙有何嘱咐?”

    “你娶了若荪罢。”素鸾轻声道。

    恬墨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娶她?娶个木偶娃娃么?”

    素鸾带着几分怨气道:“难不成你真想高攀梵心殿下?外头都这么传,你与梵心殿下青梅竹马,又最会讨她欢心。可我心里极其难受,你不想继承师父的衣钵,倒想去攀那高位?”

    恬墨脸色一变,“天孙,此话须谨慎。”

    “罢了,也勉强不得。”素鸾撇开头,一挥手,悬在梁上的金帘幕簌簌落下,将一切都挡了出去。恬墨朝着那方向拜了拜,轻踏云雾退出去了。

    朝露晶莹,被霞光投射成七彩的珠子。一颗颗滚动在细长的嫩叶上,逐渐缩小,不一会便化作水汽消散了。若荪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真身,待那些露水都干了,便浇了一瓢昆仑赤水下去。

    忽而听见外头有动静,若荪挥手施了道障,将那若荪草隐去了。

    “若荪,随我去一趟。”罗净在门外唤道。

    若荪开了门,双手合十朝一袭黄袍的罗净拜了拜,“师父,早。我们去何处?”

    “为你挑选法器。”罗净笑意祥和,颈项被朝阳映上了金灿的光。若荪望着他直发愣,低喃问:“我可以当门神了?”

    “走罢,去神兵阁。”罗净已然飘远,若荪还呆在原地。可以留在天界、留在师父身边了,有种感觉在她死水般的心湖底下蠢蠢欲动,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她忙追着那黄袍身影,穿云透雾很快到了神兵阁。

    神兵阁乃铜墙铁壁,金石刻画,各种神兵神器置满了高低不均的架子,琳琅满目,无奇不有。那些刀剑矛戟上镶了宝石明珠,仍然散发出慑人的寒意。若荪在其中慢慢徜徉,突然被角落里一盏晦暗的高足灯盏吸引了过去。

    看管神兵阁的掌设天君眯眼道:“挑法器也要看缘分,你若看上了,便取来试试。”

    若荪伸手抓了起来,这灯是桃木所制,轻飘飘的,似乎并无特别之处。

    罗净道:“此灯乃上古神器,取材自度朔山鬼门外的大桃树,门神神荼之作。”

    “不错,这便是神荼灯,它已经几万年没亮过了。最近一次,老身记得是天帝初生时抓周意外抓到了神荼灯,那光芒令在座的众神都永生难忘。天生的灵力如此强大,叹为观止。”

    若荪嘀咕着:“门神做的灯给门神用,倒像是注定的。”

    掌设天君笑道:“你配不配得到它,还得看造化。用你的意念,点亮它试试。”

    若荪吹了吹上头的灰尘,两手握住灯柄,凝神屏息。还没使出半分灵力,那神荼灯倏然亮了起来。起先是微黄的光,好像寻常的烛火,渐渐地愈来愈亮,宛若夜明珠那般璀璨耀目。

    掌设天君怔怔道:“神荼灯又亮了,奇迹啊……”

    罗净含笑道:“若荪,你找到了。”

    “我的了?”若荪熄了灯,拿在手里晃来晃去,仍然很轻,丝毫没有上古神器的厚重感。不过发起光来还不错,很神气。她别过了掌设天君和罗净,一跃一跃飞出了神兵阁,去给觅风瞧瞧她新得来的物件。

    天界之外云海淼淼,大鹏乘风而上,振翅翱翔。若荪落在天门塔顶,正准备召唤觅风,忽然瞥见塔下一剪熟悉的身影,那一身五颜六色的衣裳叫人不认得都难。若荪索性下了塔,想要上前,恰逢一阵疾风掠过,将她阻在了塔柱后。

    “天孙。”觅风卷着云雾化出人形,伫立在素鸾面前,“既然眼神不好了,就不要独自出来走动。”

    素鸾垂着双眸,疲惫道:“我问过你几百遍,你都不肯说实话。如今不论你说不说,我都确信无疑。她的模样已经长出来了,我虽老眼昏花,但还认得出几分。当初师父带着你下凡去了半日,想必是那胎儿元神未死,被养在了昆仑。你口风甚严,师父托付给你是对的……那就继续拜托你了,在轮回之前,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风云诡静,若荪从塔柱后走出来,顺口问:“你们在说谁?”

    素鸾浑身一震,茫然向着那方向转过头去,“若荪?”

    觅风凝望了她一会,答:“你不认识。”

    “哦。”若荪不以为意,从身后拿出那盏神荼灯,举得高高的,“你们看,我刚得来的宝贝。”

    “什么?”素鸾看不大清楚,便伸手去摸。

    “是上古神器,叫做神荼灯。师父带我去神兵阁选的。”

    觅风摇头叹道:“你真的要去做门神了。”

    “嗯,我们一起去守护神魔井。这些年一直随师父学降妖除魔,总算也能派上用场。神魔井至关重要,不容有失。”见若荪信誓旦旦的样子,觅风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快乐。她其实是有喜怒哀乐的,只是被埋得太深太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章云遮雾掩-1-

    神魔井在蟠桃园以北,紧依着天河。乍看之下不过是口普通的石井,但进得去,出不来。井的那头是魔界,一入魔道,万劫不复。因着天河的冰水和神魔井内的瘴气,这一带冰寒彻骨,晦暗迷蒙。

    傍晚时分交了班,若荪趁四下无人,举着神荼灯探入井口想一窥究竟,还没亮灯,就被一把拽了出来。回头一看,是觅风,于是不紧不慢道:“这么多天也没见着妖魔,这井是否已经堵死了?”

    “若叫你见着了,那便是降魔天兵的失职。一般道行的妖魔,早在井里就被灭了。”

    “那我们守在这里有何用?不如也到井里去。”

    “若荪,天界里各司其职,莫要越俎代庖。”

    若荪不吱声了,蹲坐在井旁,一抬头便望见那缓缓流淌的天河水。那水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冰寒至极。忽觉前边晃过一片潋滟的光,若荪朝西边眺去,只见一匹绯红的云霞从水中慢慢升起,鲜艳欲滴,然后缓缓飘近。那云霞上站着两个人影,还未看清,便闻见一阵“咯咯”的清脆笑声,这般张扬与娇俏,不是梵心又是哪个?

    “若荪!”梵心半倚着恬墨,在轻软绚丽的云霞里舍不得出来,笑容甜得跟泡了蜜一样,“我们来看看天界第一尊女门神。”

    恬墨先下来了,一身淡青云绸混在红霞中清新俊逸,谑笑道:“女门神怎的不穿甲戴盔?光拿着那神荼灯不够威武呢!”

    梵心紧跟着下来,似笑非笑望着若荪,眼角眉梢缀着一抹得意之色。

    若荪不答话,仰头望着那片极美的红霞微微发怔。

    “这里真是冷,恬墨,我们走罢。”梵心催道。

    恬墨便将那漫天的云霞都收了,收成一条偌大的方巾,披在梵心肩上。若荪撇开头,自顾自瞪着那口黑漆漆的神魔井。待梵心的笑声飘远了,若荪才回头一望,日头落下了,也没了云霞,整个天地都空荡荡的,好像昆仑一样冷清。

    天刚蒙蒙亮,朝阳半出,霞光弥漫。昴日星君和恬墨有说有笑,从薄雾中乘着云彩缓缓回了天庭。经过天河时,恬墨暂别了昴日星君,朝神魔井飞了去。

    此时正值日夜交替,觅风已化成大鹏,用尖喙梳理羽毛。而若荪被两位来接班的门神围住了,左一言右一语地搭讪。在这荒芜清冷之地能碰上个女仙,真是稀罕得不能再稀罕了。那浮光和郦稻两位门神加起来有三万岁了,却还是实打实的光棍,瞅着这新来的水水嫩嫩的小女仙,那叫一个垂涎三尺。

    浮光问:“若荪呐,从师何处?”

    “罗净大师。”

    郦稻问:“住所在何处?”

    “归心阁。”

    浮光双目炯炯,直道:“好地方、好地方……”顿了顿,迟疑问,“可有许配仙家?”

    “……应该没有。”

    “好、好!”那郦稻眉开眼笑,又和蔼地看着若荪道,“已经交了班,若荪不必如此严肃,放松、放松。笑一笑,呵呵……”

    “若荪不会笑。”

    “呃……”二位门神同时盯着那张冷艳而面无表情的脸孔。

    “若荪没有七情六欲。”若荪实话实说。

    二位门神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下去。好容易遇见一女仙,竟是空有皮相的木偶娃娃。

    恬墨一直躲在云彩上看热闹,此刻才飘下来,牵着若荪便腾云驾雾飞走,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觅风,你先回去。”

    那二位门神大眼瞪小眼,不一会,浮光义愤填膺道:“那不是纤云宫的恬墨吗?勾搭了不少女仙,怎么连女门神都不放过!”

    郦稻长叹:“后生可畏!”

    在天河边的水雾中站了一整夜,若荪浑身冰寒。僵硬的手被恬墨一牵着,顿时跟化了冻一般温软。若荪直盯着自己的手,低声问:“你带我去何处?”

    “看日出。”恬墨侧目而笑,明眸皓齿浸在晨曦中,墨黑的长发被风撩起,拂过她的脸颊。不一会,恬墨牵着她落在了蟠桃园最大的一株桃树上,笑意浓浓凑到她耳边道:“此处风景最佳。”

    若荪一抬眸,便望见他的眼睛,又移开视线看东边的朝霞,顺便挣脱了他的手。那日头已经从云海中冒出了一小半,万丈霞光迸射出来,有些刺眼,若荪微微侧头。恬墨不知从何处掏出两根龙须草在齿间嚼了嚼,笑得很促狭,道:“我可是不眠不休织了好几日云锦讨好梵心才劝得她放弃了那念头,如今,你也该报答我了吧?”

    “好。”若荪直截了当点头应道,“说罢。”

    恬墨努努嘴,“把你的佛珠借我三日。”

    若荪下意识地捏住颈上的佛珠。这一颗琉璃佛珠是罗净从一长串佛珠中取下来的,她已经戴了两千年。“你要这个做什么?”

    “罗净大师在天界呆了一万六千年,为何迟迟未能成佛?”

    “为何?”

    “他尚有心魔。”恬墨径自伸手掰开若荪的手心,拈起那颗佛珠,“他总在凡间捡些生灵回来,从中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当初将你留在天界也只因认错了元神。”

    若荪愣愣问:“他在找谁?”

    “你将佛珠给我,或许我可以找出端倪来。”恬墨将佛珠取下,握在手心,“难道你不想助师父除去心魔?”

    若荪默不作声,又抬头望着东方的云霞发了会愣,温吞道:“如果师父成佛了,我何必还留在天界。”

    恬墨眉尾一挑,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六欲。”若荪提醒道。

    恬墨蹙眉,若有所思捏着下巴点头,“也是,你不懂情爱。”又嬉笑道,“这样也好,不至于像其他女仙一样见了我就羞涩难安,为我神魂颠倒。”

    若荪转了转手里的灯,一面召了朵云一面摇头道:“真不明白,你那副皮相并无出色之处,为何如此招蜂引蝶?”

    恬墨随着她一道驾云离去,笑道:“在你眼里,众皮相都一个样,自然没有好坏之分。”二人正说着话往天庭飞,不远处几名散花仙子连摔带撞跌了下去,近处两名还未长成年的小仙女红着脸蹲在云朵里偷瞄。若荪正准备离恬墨远点,忽然一袭粉红轻衫窜了过来,先是朝恬墨羞涩一笑,接着瞪着硕大的眼珠子将若荪从头到脚扫了好几遍,红扑扑的脸蛋唰地黑了下去,“恬墨上仙,这位是?”

    “这位是若荪上仙,神魔井的门神。”恬墨微微一笑,如清风皓月。这笑容令粉红女仙自动忽略了门神,望着恬墨如痴如醉,问:“不知恬墨上仙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恬墨如实答:“方才与若荪赏了日出,这会子要送她回去。”

    粉红女仙嘴角一斜,躲在云里的两个小仙女霎时蔫了下去,刚刚爬起来的几名散花仙子又摔成了一堆。

    恬墨望了望天,道:“日头大了,大家注意避暑。”说罢,又牵起若荪的手缓缓飘远。

    这一路的艰难险阻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若荪从来不知道天界是如此的阴盛阳衰,也难怪恬墨成了抢手的香馍馍。

    远远看见归心阁外一道火红的身影,若荪暗暗挣脱恬墨的手,目不斜视道:“我到了,劳烦上仙护送我一程。”

    “客气、客气。”恬墨笑着作揖。

    若荪瞥他一眼,小声嘀咕:“也不知究竟是谁护送了谁……”

    恬墨嬉笑道:“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何需分得如此清楚?”

    若荪两眼往上一翻,多少女仙都是被他那风流倜傥的笑容给蛊惑了,偏偏只有她觉得那笑容很是邪恶,很是邪恶。若荪没再理会恬墨,径自朝归心阁慢慢走回去。

    恰巧罗净要下凡去,匆匆交待了若荪几句,便举着金杖抬脚上了云朵。晨曦中,他蜜色的肌肤泛着微红,似是欣喜,夹杂着莫大的期盼。若荪想起了恬墨的话,忽然叫住他问:“师父,你是不是在找谁?”

    罗净的神色微微一僵,反问:“我在找谁?”

    若荪直盯着他问:“师父频频下凡去将各种生灵捡回来,不出几日又送回去,不是在找谁么?”

    罗净矢口否认道:“为师没有找谁,只是在普度众生。”

    若荪点点头表示相信,心想: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师父如今是神仙,神仙打诳语没人管。

    罗净飘然远走,火红袈裟渐渐从云雾中隐去了。若荪突然又想起什么来,冲那孤清的背影高喊:“师父!三日后公主殿下生辰,记得赶回来!”

    第二章云遮雾掩-2-

    天帝原本想将宴席设在蟠桃园,只是梵心在蟠桃园有一段血泪史,这些年一直抗拒着那地所,天帝只得顺了她,将宴席设在西天瑶池。此一番折腾劳师动众,所幸西王母向来疼爱梵心,很快允准了。

    众神极早启了程,随着天帝天后的车辇浩浩荡荡朝西天去。若荪此刻还在归心阁里睡意憨祥。昨夜神魔井出了乱子,几只小妖魔逃了出来,若荪第一回履行了门神的职责将他们打得神形俱灭,终于得偿心愿。

    日上三竿,距宴席开始不到本个时辰,觅风驮着迷迷糊糊的若荪不慌不忙往西天飞去。振翅一飞便是几千里,顷刻间到了瑶池。一阵疾风刮过,无数裙袍飞扬窸窣作响,金碗银碟玉杯在案上摇晃相击,发出低微而清脆的声响。席间的神仙们望着盘旋而来的大鹏瞠目结舌。

    梵心正与恬墨在瑶池泛舟,那风几乎将小舟掀翻。梵心拍案而起,瞪着一双杏目怒叱:“岂有此理!”然后三两步上了岸,朝觅风追了去。恬墨紧跟其后,笑着劝道:“殿下何必为小事发怒,今天可是你的生辰。”

    梵心脚下一顿,回头望着他,“我不喜欢你叫我殿下。”

    恬墨笑嘻嘻唤道:“梵心,好梵心,咱们不与他们计较。”

    梵心撅嘴,一手挽住恬墨,“不是我计较,是他们不识好歹。”说着,继续朝觅风落脚的方向寻了去。

    离瑶池不远,一株万年古木盘根错节,大鹏栖息于粗壮的树枝上,用长喙梳理羽毛。若荪耷拉在枝干上半睡半醒,直到传来那熟悉的尖利嗓音,若荪一道:“厚颜。”

    恬墨一面唉声叹气一面往若荪身上赖,“想我如此玉树临风、冠绝天界的上仙,如何就被你嫌弃了?”

    若荪猛地站起来,恬墨身子落空,“啪嗒”一声摔玉阶上了。恬墨倒是不在意,嘻嘻哈哈站了起来,跟若荪勾肩搭背,“若荪,你别难过,瑶池没什么稀罕的,大不了以后我们都不去了。”

    “难过?”若荪反问,“难过是什么?”

    “呃……”恬墨冥思苦想,仍旧不知如何解释,放弃了,“罢了,你不懂。”

    若荪又问:“那上元夫人是瑶池上神,为何梵心叫她作姨娘?”

    “上元夫人统领天界十万玉女,与天后以姐妹相称。其实,天后的真身是瑶池的一朵莲花,后来被献给观音大士做了莲花宝座。在紫竹林陪伴观音大士诵经念佛、行善积德,耳濡目染一万年,竟然修成了上仙。观音大士便将她送回瑶池,西王母感恩于观音大士便收她作义女,极其珍视,后来才嫁给天帝。”

    若荪颔首道:“那天后修的是佛,难怪给女儿取名作梵心。”

    “可惜,这梵心丝毫没有慧根。”恬墨笑了笑,轻轻握着若荪的手,“她就是个孩子,又受尽宠溺,性子骄横了些,你别介意。”

    若荪好似眨眼间就把方才的事情都忘掉了,若无其事对觅风说:“师父还未回天界,反正我们也下了凡间,不如寻他一起回去吧?”

    觅风微微动了动翅膀,表示同意。

    恬墨眼角直抽,“这尘世间山水迢迢,人海茫茫,上哪儿去找?”

    若荪朝恬墨摊手,“我那颗佛珠呢?”

    恬墨将缠在腕上的红绳解下来,“这个可以找到罗净大师?”

    若荪拈着珠子念咒,那琉璃珠子闪过一道微亮的光,透过深刻的“佛”字指着东南方。若荪将红绳系在自己的颈上,一面说:“你说要拿去琢磨,结果也没琢磨出什么来,如今该还给我了。”

    恬墨悻悻道:“我只是织女,又没有你那么高深的法力。”

    “冠绝天界的恬墨上仙,请吧。”若荪抚了抚觅风的背脊,与恬墨一齐坐了上去。

    第二章云遮雾掩-3-

    日头渐渐爬向西边,风云变幻间时而有雨水扑面而来,他们一直往东南飞,寻到了东海边。未免惊扰凡人,觅风在郊外空旷处着了地,化成人形。若荪褪去仙子羽衣,变幻出一袭粗麻布衣。

    恬墨与他们二人行走了一段路,左看右看,愈发不自在。终于在快进城的时候忍无可忍,抱怨道:“你俩,能不能笑一笑?”

    若荪和觅风相视一眼,然后同时望着恬墨不作声。

    恬墨仰天长叹,手一晃变出一把折扇,指了指若荪,又指着觅风道:“她面瘫不会笑就算了,你怎么也不笑?”

    觅风答:“没有可笑之事。”

    “那我们说说话也可以。”

    若荪答:“我们是来找师父的。”

    恬墨抚额,十分郁闷地望着这两尊门神,又拿他们没法子,只好垂着头继续朝前走。若荪和觅风一边一个将他夹在了中间。恬墨忿忿道:“我可不是来找师父的,一会进了城,我去找乐子,你们随意。”

    若荪飞快接茬问:“什么乐子?”

    恬墨抿唇而笑,一把揽住若荪的肩神秘兮兮道:“今日刚好十五,凡间有庙会,那庙会上有美丽的姑娘和风流的公子,不如……”

    若荪打断他问:“凡间的女子可有天仙美丽?”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韵,各有各的妙处。”恬墨双眼一眯,语调似是很邪恶。

    若荪接着问:“凡间的公子可有你风流?”

    “那是自然……”恬墨摇头晃脑说着,忽地一顿,满脸委屈,“咳、咳!本仙冠绝天界,名声在外难免生出许多流言蜚语,若荪你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不清楚我的为人么?风流这两个字,我是万万不敢当!”

    若荪拎起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雪白修长的爪子丢了出去,弹了弹衣襟,“凡间尘土多。”

    恬墨悻悻地撇开头对觅风说:“这娃儿越长大越嫌弃我,亏我照拂了她两千年。”觅风目不斜视,瞥都不瞥他一眼。恬墨才想起来,这俩门神是一家的,怎么看他自己都像个外人。索性与跟他们在城门口分了手,独自进城溜达了。

    街道两旁,红彤彤的灯笼挂满屋檐,那一座座繁闹的屋阁倚翠飘香。于这般熙攘热闹之中,若荪迷失了方向,只觉得满目缭乱,恨不得冲上天去。

    从楼中传来妩媚而圆润的唱音,好似能慑人心魄一般。望着那些青楼中倚栏卖笑的女子,她摇摇头说:“人世间如此污秽浑浊,甜馍馍竟然能找到乐子。”

    觅风道:“大约有着天上没有的新鲜玩意儿。”

    庙会花灯,街边小食,民间百戏,还有那些暗藏在眼角眉梢的情愫,都是若荪见所未见的,渐渐的,脚下的步子慢下来,视线好似被什么吸住了一般。那是一座戏台子,搭建在河边,台上的女子翠衣水袖,咿咿呀呀唱着她听不懂的东西。

    觅风已经走出了好一段路,回头一望,见若荪痴痴站在台下,便也停住了脚步。

    恬墨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凭空出现在若荪身边,拽起她的手比划了一下就给她套了只镯子上去,乐滋滋道:“这么美的手,早应该配只镯子。”

    若荪却并无反应,直愣愣望着台上的戏子。

    恬墨见她看得如痴如醉,低声告诉她:“这戏叫做牡丹亭。”说完,便顺着若荪的视线望过去,那唱戏的女子眉目如画,笑容明艳,指尖兰花拈作间,倏现故人影,恬墨陡然间浑身一僵,失声唤道:“天孙!”

    一旁的觅风早已丢了魂,喃喃念道:“沉锦……”反复念着这两个字,他便抬脚朝那戏台走去。

    若荪恍然回神,拖住魂不守舍的觅风,“你去哪儿?”

    “觅风,她不是沉锦。”恬墨舒了口气道,“她已经转世为人了。”

    觅风又顿住了脚步,黯然垂下双眸。若荪见状,握紧了觅风的手,“转世为人也是她的福报,我们不要打扰凡人的生活。”

    “嗯,若荪说得对。”恬墨神情认真,点头附和。

    若荪也不再沉迷台上的戏,催着觅风继续往海边走。她波澜不惊的心境好像头一回被搅乱了,可却如此莫名,她与那位天孙素未谋面,竟好像认识了一世那么长。望着那陌生又熟悉的笑容,一股似是凄苦哀怨的郁气从五脏六腑涌出来,堵了她的七窍,要窒息了一般难受,只得死死咬紧了牙关。

    越靠近海滨,琉璃佛珠透出的光越强。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远远的风浪声。脚底下都是软软的细沙,踩一步、陷一步。若荪紧盯着荧荧的佛珠,周遭忽然间亮了起来,只见恬墨变戏法似的拎了一盏花灯在手里,得意洋洋道:“方才在庙会上买的,那卖花灯的姑娘长得真水灵。”

    若荪和觅风都不搭话,恬墨觉得无趣极了,四周张望着:“这都快到海里去了,难不成罗净大师去了龙宫?”

    若荪伫立在一块黑礁石上,将闪闪发光的佛珠举起来仔细端详,一面念叨:“应当就在这,为何不见人呢?”

    忽然之间,一阵天摇地动,若荪没站住脚,从黑礁石摔了下去,恰好跌入恬墨怀里。恬墨一手拎着花灯,一手搂住若荪,闭目深呼吸,“真香……”

    那魂牵梦萦的神色,那暧昧缥缈的语调,都很邪恶。若荪抖了抖肩膀将他的胳膊抖开,然后蹲下去盯着那块会动的黑礁石。盯了好半天,那石头开口说话了,声音沉闷沙哑:“再瞅我、再瞅我就把你吃掉。”

    恬墨惊得扔下花灯跳开了,躲到了一丈之外的树后面,紧张得结结巴巴:“那、那、那是什么妖怪?!”

    觅风捡起恬墨扔下的灯照了照,“是只老海龟。”

    若荪拾了根小木棍在海龟身上戳了几下,奇怪了,佛珠明明指向这里,莫非师父躲在龟壳里?

    “噢?大鹏,我认得你。”那海龟的脑袋突然从沙子里拱了出来,眨着硕大的眼珠子直盯着觅风,“你跟黑龙在空中搏斗,险些跌入东海,好在被天界的神仙所救。如今看来已经得道了。”

    觅风微微一怔,“这么久远的事情,这位老散仙还记得十分清楚。”

    “不过五千年而已,老夫活了八万年了。”那海龟说起话来十分吃力。

    若荪才不管那些往事恩怨,只管问:“我师父呢?”

    “小女娃,我怎晓得你师父是哪个?”

    若荪“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睨着那海龟说:“就是一位穿着红袈裟的神僧,佛珠告诉我师父在此,却左右不见人,莫不是你吞了我师父?”

    海龟缓缓答道:“未曾见过。”

    恬墨从树后走了出来,一面拂袖一面弹灰尘,“依我看,那佛珠委实不可靠。抑或是若荪你法力不够,误算了。”

    若荪紧抿着唇一屁股坐在老海龟的龟壳上。一见她这副样子,恬墨就晓得她心里头堵上了,笑着宽慰道:“大师是神僧,又不会走丢,说不准早已回了天界。”

    “若师父回了天界,佛珠就不会亮了。”

    恬墨摊手,“嗳,我都说了那佛珠不可靠。”

    觅风兀自想了会事情,开口说道:“在凡间也呆了一日,该回天界了,若荪,我们夜里还要当值。”

    若荪不吱声,只是默默走到觅风身旁倚着。

    那老海龟见他们三人就要走了,忙唤道:“三位上仙留步!可否帮老夫一个忙?”说罢,海龟化成了人形,伛偻白须,手里捧着一只小海龟,期期艾艾道,“这是我龟孙女,胆小又愚钝,老夫时日无多,恐无人照顾她。三位上仙可否带她上天界去,授些修为心法,让她早日得道成仙?”

    若荪颈上的佛珠闪过一道赤金的光,未念咒便有如此反应,佛珠可是感应到了什么?她脑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凝思片刻,将那小龟接下了。老海龟顷刻间就不见影了,约摸已经回到了海里。

    只是那海龟胆小的很,一直缩在龟壳里不肯出来。

    恬墨用手指抚着龟壳,想叫小龟把脑袋伸出来瞧瞧,却始终没动静。他努努嘴,一脸嫌弃地问:“若荪,你真要带这小乌龟回去?”

    “嗯。”若荪轻轻应了,“说不准,师父要找的就是她。”

    “嗳?真的?这小东西便是罗净大师的心魔了?”恬墨两眼放光,显得很兴奋。

    若荪耷拉着眼皮不理他,揣着小龟踏了朵云上天了。觅风紧追上去,恬墨唤之不及,甩着袖子怨忿道:“真是两个木头,无趣……”

    纤云宫门窗大开,夜风横穿直入,一室帘幔飘荡。

    大殿空旷而静谧,只有机杼发出的吱嘎声。素鸾独自坐立在黑暗中,一手按着机杼一手握着梭子,从容不迫纺织云锦。千百根云丝排列交织,井然有序。

    一股清气从窗外飘来,渐渐聚在她身后,幻出一剪若隐若现的身影。

    素鸾手下一顿,侧头问:“谁?”

    “天孙为何在黑暗中织作?莫非眼目已经混沌了?”

    素鸾松了梭子,掐指一算,起身俯首行礼道:“不知上元夫人驾临,小仙失礼了。”

    那影子随风轻摇,伴着一声淡淡的笑,“不必拘礼,我只是来问你一件往事。”

    “往事?”素鸾侧耳,静静伫立在机杼前。

    清浅的声音伴着一阵风拂过素鸾的耳畔,“若荪是谁?”

    “若荪……小仙与她并不熟稔。”

    “天孙,我们不如坦然相待,不然,若荪有难。”

    素鸾紧张问道:“什么?若荪怎么了?”

    “我已算出,她体内的强大灵力与天帝一脉相承。觅风乃神兽,五千年前为沉锦驯服,收为坐骑,除了沉锦,无人能驾驭。沉锦衰亡之后,它为何要在昆仑守着一株若荪草?若荪乃沉锦与天帝所生,是不是?”

    素鸾急忙道:“上元夫人,此事既然已过去了五千年,何必再提。若荪一向安分守己,深居简出,绝不会给天界带来乱子。”

    “已经乱了。”上元夫人轻摇螓首,“众神皆知,梵心是天帝独女,将来她的夫君要继承帝位。假如若荪真是天帝所出,便是大殿下,长幼有序。如此,西王母定会勃然大怒,恐怕天界要大乱。”

    素鸾气力不济,摇摇晃晃倚着旁边的柱子,低声道:“上神,只要你我闭口不提,便什么乱子也没有了。”

    “有些事,即便你我身为神仙也把握不住。我一眼都能瞧出若荪不一般,更何况王母那般高深莫测的法力。未免将来天界大乱,若荪这个隐患必须早早除去。要么,天孙想法子将她打发得远远的,要么,休怪本座亲自动手。”说罢这一席话,那影子于缥缈中渐渐散去,凭空消失在夜风中。

    “上神!”素鸾跌坐在机杼旁,失手打翻了一架云丝,方织了一截的云锦倏然散作了一团乱麻。

    第三章门神招亲-1-

    雨师作完法没多久,云雾还湿润润的,晴空中横过一道彩虹。不少仙子都乐颠颠地赶去看彩虹。光看那人气便晓得是恬墨放的,他织的虹总是那么惹火。

    若荪坐在归心阁顶,两脚悬空晃荡着,手里捏着一只小乌龟。那日从凡间回来,她本以为会被师父责罚,不料那双凤目闪现出前所未见的精光,像是要一口把她掌上的小龟给吞了,还一个劲地唤“鱼龟、鱼龟”。若荪纳闷了许久,怎么看也是只普通的海龟,怎么成了鱼和龟的结合体?她也没多问,只晓得师父得偿心愿了。

    不过接下来的几日,罗净不是整日皱着眉头,就是一面敲着木鱼一面唉声叹气。这小家伙一直躲在龟壳里不出来,也不吃不喝,可把他急死了。一瞅罗净那反复无常的神情,若荪就觉得鼻腔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她伴在师父身边两千年,何曾见过他如此。

    这般光芒四射的彩虹,只能在雨过天晴,而且是恬墨心情大好的时候才能见着。寡淡的天空,也只因为恬墨而变得绚烂多姿。也难怪天界众女仙都欢喜他了。若荪挠了挠龟壳,小声嘟喃:“鱼啊龟啊,你再不出来,就要很久以后才能看见这样的美景了。”

    那龟壳仍无半分动静。

    若荪正打算回屋去,忽见不远处飘来两位仙人,有几分面熟,似是南天门的天将。归心阁鲜少有客人到访,若荪不敢怠慢,忙踏云迎了上去。

    那魁梧的天将一手举着矛戟,一手提溜着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还未走近,声如洪钟喊道:“可是若荪仙子?”

    若荪颔首:“正是,不知天将来访,小仙这就去叫师父。”

    “不用!在下并非来求见罗净大师,是为若荪仙子而来。”说着,那天将甩一甩胳膊,将那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撂到若荪面前,“这是我家三弟白龙,家住南海,府邸面阔三十丈,家丁十余,良田百亩,算不上钟鼎之家,但也还算富足。”

    若荪懵懵地望着他俩,不知要作甚么回答。

    白龙小公子羞答答缩回了天将身边,低声道:“大哥事先并未说过这位仙子如此美艳。”

    “嗳?你羞什么?”天将又将他推了出去,“你们好好叙叙,我得回去守门!”说罢,扛着矛戟一阵风飞走了。

    若荪瞪着大眼睛,不知天将的话有何深意?小白龙则更加忸怩,直垂着头不敢看若荪。两人就这样你不言我不语地站了许久,小白龙终究没有若荪这样好的定力,忍不住开口问:“不知若荪仙子芳龄几许?”

    “三千五百岁。”

    “呀……”小白龙抬头望了若荪一眼,又被她冷艳的目光刷了下去,喃喃道,“比小仙足足大了一千岁。”

    “嗯?那又如何?”若荪甚是疑惑。

    小白龙脸颊绯红,“上仙既然不介意,那是小仙多虑了。”

    “哦。”若荪不冷不热应了声,也没有深究其意,想着总在这杵着有些怠慢了,便要请小白龙进屋去。恰在这时,觅风回来了,将那小公子打量打量,问:“若荪,有客人?”

    若荪也不知这是哪门子客人,瞅着他半天才吐了句:“是南海的白龙公子。”

    “哦?”觅风纳闷地侧头问白龙,“可是来求见罗净大师?”

    “不、不是。”小白龙眼波绵绵,欲语还休,垂着眸子道,“在下是来与若荪仙子相亲的。”

    若荪镇定地反问一句:“相亲?”

    小白龙有些兴奋道:“可不是?天孙发帖子为若荪仙子招亲,小仙是走了后门才得以先见到若荪仙子。”

    若荪垂目望着手里的小乌龟,心里飞快盘算着,然后拍拍他的脑袋说:“小弟弟,我素来喜欢公平,最看不得走后门的,下次别犯了。”

    小白龙痴痴望着她,支支吾吾道:“仙、仙子……还是介意小仙的年岁么?”

    “我不是仙子,我是门神。”若荪说这句话的时候,极其严肃,派头十足。

    小白龙亮晶晶的眸光迅速黯淡下去,别过了若荪,垂头丧气驾云走了。

    若荪松了口气,正准备去找天孙问个明白,只见浮光与郦稻争先恐后赶来了,一口一个若荪唤着。若荪不慌不忙问:“二位也是来相亲的?”

    “正是!”异口同声。

    若荪与觅风相视一眼,默然。

    这几日,归心阁热闹得很,若荪才晓得天底下的神仙如天上的星子一样繁多。别过了一个又一个,将近黄昏,若荪口干舌燥,正想去给真身浇上一瓢昆仑水,却见恬墨倚在窗边一脸坏笑。若荪一怔,放弃了去饮水的念头,免得被他瞧出端倪。

    恬墨径自从窗口跳进来了,睨着若荪啧啧道:“天界第一美人,你真不够意思,这等好玩的事不通知我?”

    若荪白了他一眼,“冠绝天界的恬墨上仙整日桃花缠身,怎么还需要相亲?”

    恬墨半躺在榻上,笑嘻嘻道:“我原本不晓得你是天界第一美人,不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哪里还轮到他们来相亲?”

    若荪一听到“天界第一美人”就一个头变两个大,偏偏恬墨还不厌其烦地在她面前重复强调这几个字。想那天孙也真是旷古绝伦,竟然将招亲贴织在了朝霞上,一放出去,天下皆知。这也就算了,那第一句话便是“天界第一美人若荪仙子”云云。这下,天界众女仙都按捺不住了,尤其是那位梵心殿下,亲自上归心阁来当着众仙的面冲若荪冷嘲热讽。还多亏罗净出场,尚未开口,光几个冷嗖嗖的眼神便将梵心的气焰扑灭了。

    不过梵心走之前撂下一句狠话:“谁娶了这怪胎就要倒霉一世!”

    若荪频频颔首以表赞同,附和道:“殿下的话不错,众位仙家还是打消这念头罢。”

    谁知,这一桥段被传来传去,就成了若荪仙子气度雍容、宽厚仁德。天上地下的神仙更加趋之若鹜。

    “若荪、若荪!”恬墨唤了好几声,她才终于有了反应,木木地望着他。恬墨攥住她的手,促狭笑道:“你可是收了我的聘礼,哪儿能许配他人呢?”说着,抚了抚她手腕上一只镯子。

    “是么?”若荪一直不清楚这镯子打哪儿来的,怎么套在她手腕上摘不去,原来是恬墨偷偷给她戴上的,想必是施了咒才令她摘不掉。若荪想了想,反问:“真的是聘礼?”

    “怎么?你还真想嫁给我?”恬墨双眼放光,眉毛一个劲地挑。

    若荪慢吞吞答:“反正要嫁,嫁生不如嫁熟。”

    “……”恬墨嘴角一抽,没了言语。无意瞥见案几上的小乌龟,抓起来瞅了瞅,嘀咕道:“死了?”

    若荪噌地站起来,将小乌龟夺过来,“不许乱说。”

    “一直这样不吃不喝怎么成?那罗净大师也不想法子么?”

    “想了,什么法子都想了。可还是不出来。”说着,若荪从果盘里拈了些粮食沫子递到龟壳边,毫无动静。

    恬墨惊讶问:“你们就给它吃这个?”

    “怎么?”

    恬墨跳下榻来,叹道:“可怜的小家伙,难怪不吃东西。海龟是好荤腥的,成天跟着你们吃斋念佛,肯出来才怪。”说着,恬墨将小龟揣在怀里,拉着若荪从窗口飞了出去,腾云驾雾,“走,去捉几条鱼喂喂它!”

    第三章门神招亲-2-

    捉鱼这事儿,按理来说是难不倒神仙的,可凡事总有例外。恬墨和若荪在五湖四海转悠了一宿,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发现水里的所有活物瞧见他们就绕道,也不知是谁的气场如此奇特。最后没法子,在恬墨的怂恿下,若荪去找南海小白龙要了一筐鱼。

    若荪要到鱼以后不敢多呆一会,匆匆逃了,不然一直对着小白龙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叫她情何以堪。最后他们两个一人揣着乌龟,一人扛着鱼筐,饱经风霜地回到归心阁,却被罗净堵在了门口。若荪虽然没有七情六欲,但很会察言观色,瞧着此时的罗净十分不悦,若荪亦觉得私自下凡、尤其是带着那只“鱼龟”私自下凡委实有些不妥,还未想好说辞,罗净倒先开口了,冷着脸道:“这许多荤腥之物带回来作甚么的?”

    恬墨提溜着小龟在鱼筐边晃悠,得意笑道:“大师不清楚海龟的习性,这龟是吃荤的,也难怪她怎么都不肯出来,水土不服呐!”

    罗净的脸色愈加阴暗,那凤目里露出的锋芒如刀子一般咻咻地飞出去。恬墨噤声了,吞着口水往若荪身后躲。

    “谁敢在本座的地界偷食荤腥,定不宽饶。”罗净一字一句说道,语调轻且狠。

    若荪低声道:“可她会饿死的。”

    罗净仍旧一副寡情的样子,冷冷道:“即便饿死,也不能玷污了归心阁。”

    恬墨暗暗咋舌,这神僧还真是不通情理。正打算说将小龟养在纤云宫好了,恬墨突然觉得手心痒痒的,侧目一瞧,那小龟伸出尾巴左右摆动。突然间“嘭”地一下,龟壳里炸出一阵烟雾,朦胧中,一名少女穿着桃色的长裳亭亭玉立。

    恬墨瞪大眼,指着那少女爱,自然有异于凡人。不需肌肤之亲,情到深处时,神思交汇便能灵肉相合,抑或在梦中结合,都可繁衍后代。只是这样繁衍出来的后代只有神魂,并无真身。”

    若荪连连点头,如此看来,神交可谓是最高境界的修行了。

    领仙玉郎语重心长道:“玉衡星君的身世迟早被揭穿,届时少不得一番争斗,我可不想让我家好荪儿也牵扯进去。今后,还是要离他越远越好。”

    若荪想了想那玉衡星君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似乎比当今天帝还胜了几分。

    玉郎忽然从座下揪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扔在若荪面前,“这是青山狐皮,你拿去做成什么衣裳也好。”

    “何处来的?”

    “那素鸾为你招亲,我这门槛都快被踏破了。”玉郎乐不可支跳下座来,领着若荪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各式各样的礼物都堆成了小山,都是为提亲而送的。

    若荪挠挠头,这上神还真不客气,照单全收。想来众仙都怕了驱魔神僧那张冷脸,只好送这儿来,好歹她也算是领仙玉郎的小弟子。若荪嘟喃道:“也不知天孙为何要替我招亲。”

    “嗳,虽说素鸾有些老糊涂了,但此事正合我意、正合我意!”玉郎笑呵呵捋着须,“这天界代有仙人出,不过配得上我家荪儿的屈指可数。”

    若荪见他如此有兴致,便配合道:“那上神便数来看看。”

    领仙玉郎伸出肉呼呼的手掌,扣上一根大拇指,“第一个,墨墨!”

    若荪眨着眼等他数下一个,却见他已经放下了手。若荪淡淡睨着他,“第二个呢?”

    “没了!”玉郎很无辜地耸耸肩。

    若荪无意识地垂眸看腕上的镯子,这屈指可数的人选真叫她别无他选。她虽然不懂感情,可她怎么会看不出甜馍馍一味讨好梵心是因为喜欢呢?他们如此登对,天作之合。若她横插一脚,岂不是同当年的斐清太子一样?为馍馍做这样的事,值不值当?

    第三章门神招亲-3-

    青宫之外的云河边琼花纷扬,恬墨伫立在白玉桥上,手里捻着几根龙须草。梵心斜斜倚着雕栏,长长的彩袖垂落在地,与恬墨的云绸衣摆偎在一处。远远看去,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仙子徘徊不去,窃窃私语中夹杂了许多唉声叹气。

    领仙玉郎一面捋着须一面挪动矮胖的身子往仙子群里钻,转了一圈,听来的尽是恬墨与梵心如何如何般配、自己的希望如何如何渺茫之类的怨叹。听得多了烦了,玉郎心里不是滋味,待梵心离开之后赶忙追上恬墨。

    恬墨听见叫唤声,回首望了望却没见着人影。领仙玉郎叉着腰从云雾中腾空而起,吹胡子瞪眼:“小墨墨,真是翅膀硬了呵!”

    “原来是玉郎上神,失敬失敬!”恬墨笑眯眯作揖,一面问,“就是不知上神此话何意?”

    领仙玉郎瞧了瞧四周,压低嗓音道:“你且与我说说,你与那梵心殿下究竟怎么回事?”

    恬墨两手捋着龙须草,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上神何时担起月老的职来了?”

    “小墨墨哎!”玉郎急得捶胸顿足,“你没瞧见若荪都要被人捷足先登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赶紧地去跟若荪提亲去罢!”

    “上神,姻缘这事可得两厢情愿,若荪既无七情六欲,怎会动心?她不动心,仅靠我一人怎能成就姻缘?”

    玉郎瞪着眼半晌挤不出一句话,良久,忿忿道:“不管怎样,若荪是个好孩子,你不要那是你没福气!”然后甩着肥大的袖子气哼哼飞走了。

    别了恬墨,领仙玉郎仍然满腹心事,转身又去了纤云宫。

    纤云宫内光线晦暗,雕花大柱褪去了金灿灿的光泽,高低架设皆蒙了尘。素鸾半卧在宫殿深处,气力不济,只道:“玉郎上神,容素鸾无法出来相迎。”

    玉郎捋着须环顾四周,自言自语道:“怎么几年不来,就如此衰落了。”

    “天人五衰,纤云宫要换新主人了。”素鸾勉强支起身子,喘了几口粗气,“敢问玉郎上神匆忙驾临所为何事?”

    “哎呀呀,自然是出了大事!”玉郎一面咋咋呼呼一面在殿里团团转,“我们不是早商量好了恬墨与若荪的婚事么?如今他二人一个整日跟公主殿下形影不离,一个被天上地下的神仙追着满天跑,你倒是劝劝你的宝贝墨墨快快向我家荪儿提亲呐!”

    “我改主意了。”素鸾低声道,“若荪不适合留在天庭,我要她嫁得远远的,有多远就嫁多远,去过逍遥日子。”

    “你!”玉郎一时气堵说不上话来,肚子越鼓越大,末了重重呼出一口气,将满殿的帘幔刮得纷纷扬扬。就着这股呼啸的风,玉郎踩着云朵冲了出去,念叨着:“老糊涂,想赶跑我荪儿,等着瞧!”

    和煦的风从窗外一缕缕拂进来,夹杂着淡淡的仙雾,拢在轻轻摇晃的吊床周遭。若荪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境繁杂,她醒来后却只记得那一面之缘的唱戏女子——那位转世的天孙。心尖上有微微的酸痛,她并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情感。忽然之间极想知道那位天孙的故事,若荪从吊床翻身下来,随意披了件羽衣出门去找觅风。

    从回廊拐了个弯,瞥见罗净正弓着腰背凑在窗缝上不知看什么,若荪也凑上去,见屋里的“鱼龟”从龟壳里出来了,正趴在桌上小憩,脚下遍地都是鱼骨头。

    在归心阁这样猖獗,师父该大发雷霆了罢,若荪自顾自想着,镇定地在罗净身后低语:“师父息怒,这般小妖需慢慢教化。”

    罗净不知怎么受了惊吓一般弹了起来,身子笔挺,敛眉垂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而后若无其事问:“你要去何处?”

    “我在找觅风。”

    罗净点了点头,又不声不响转身走了出去。

    若荪有些莫名其妙,又朝窗缝里望了望,随这只鱼龟怎么无法无天,师父也不舍得对她怎样,如此下去,他要何时才能修成佛?

    红彤彤的姻缘府,两个老神仙对饮甚欢。或许都上了岁数,醉醺醺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大多是几万年前的往事。不过领仙玉郎醉酒归醉酒,正事儿还记得牢,趁月老儿晕乎之际赶紧撺掇他把恬墨和若荪俩的红线给牵上。

    啰嗦了一阵,月老儿醉眼朦胧翻着仙籍,迷迷糊糊道:“你说什么?一根草和一条四脚蛇?”

    “如何?草就嫁不得蛇?”玉郎一瞪眼,腮帮子鼓鼓的。

    “可这若荪不是草,恬墨也不是四脚蛇。”

    “管他们是什么,配上就对了!”玉郎又给月老儿斟了杯酒。

    月老儿也懒得与他争,拈起两根红线闭目施法,然后扬手一挥,将接好的红线抛上了横梁,笑呵呵道:“大功告成……”说罢,枕着领仙玉郎胖乎乎的肚子晕晕沉沉睡过去了。

    若荪进来的时候恰好午后,看门的小仙倌打盹儿了,她便长驱直入到姻缘堂。只见矮腿桌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酒壶,玉郎和月老儿偎在一块呼呼大睡。若荪也不打搅他们,蹑手蹑脚往堂里走。她方才在天界转悠了一圈也不见觅风的踪迹,想着他可能去了凡间,便要借月老的红尘镜瞧一瞧。

    她小心翼翼绕过月老儿身旁,却不知怎么惊了他一下,月老儿半睁开眼打了个酒嗝,嘟喃着:“不是蛇,是龙、大黑龙……”

    若荪顿了顿,待月老儿又合了眼,继续往里走。偌大的红尘镜悬挂在姻缘堂的侧殿,可观凡间一切影像。若荪拈指施法,手掌自镜上抚过,镜中即刻显出觅风的身影来。他身处闹市,繁扰纷乱中,目光只流连在一处,便是那座搭在河边的戏台。若荪顺着望去,那梦中的惊世容颜跃然于眼前,熟悉的酸痛又涌上了心尖。

    天孙,沉锦。她究竟有怎样的故事?为何可以牵动她的心?若荪思索片刻,毅然纵身一跃出了姻缘府,扑向滚滚红尘。

    第四章凡间寻人-1-

    青山环绕,溪水潺潺,莺啼婉转。

    若荪不知自己落到了个什么荒芜人迹的地所,沿着蜿蜒的小溪顺流而下,瞧见一片粉白的杏花林,远远望着如云团一般。杏花缭乱中,一座茅庐若隐若现。若荪探头看了许久,见茅庐前晃着一个人影,便想上前去问问路。自杏林穿过,就快走到茅庐时,那人影忽然一侧身,顿时叫她愣了一下。

    白绸长袍上绣以淡淡的青花,束发银带半耷在肩膀,随着臂上的动作起伏摆荡,眉间那点金砂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这样的上仙,竟赤脚踏在泥土里干着农活。若荪疑心自己花了眼,忙走近了唤道:“可是玉衡星君?”

    “你来了。”玉衡似乎并未感到惊讶,只朝她笑了笑,“石桌上有茶,极好的碧螺春。”

    若荪反而更好奇,问:“你为何在此?”

    玉衡偏过头望着身后的茅庐,面上带着一种惬意之色,道:“这是我的府邸,白天不当值便歇在此处。”

    若荪打量了一番这俭朴的小院,端起石桌上的茶杯嗅了嗅那碧螺春,一面问:“那你如何晓得我会来?”

    “你方才在杏花林外站了许久,我算了算方知是你。”玉衡淡笑道,那玉一般的面庞微微涔着汗珠,眉间的金砂也湿了,好似轻轻一抹便能抹掉一样。玉衡见若荪直望着自己发愣,掂了掂手里的锄头,“怎样,你也想试试?”

    若荪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星君为何要自己种粮食?法术不好用么?”

    “亲手栽种与法术变幻出来的东西不一样。”

    若荪瞅着地里绿油油的秧子,问:“哪里不一样?”

    玉衡星君抬手拭了额上的汗,袖子上便湿了一块,他抬手递给若荪看,笑答:“这是在天界没有的东西。”

    汗水和泪水的确是天界罕见之物,不过若荪仍觉费解,玉衡星君放着金碧辉煌的莲华宫不住,却要到凡间来流汗?

    玉衡搁下锄头,到石桌边饮了一杯茶,像是极享受一般眯着眼回味余香。

    若荪有样学样呷了几口,觉不出这味道是好是坏,听得玉衡问她话:“若荪下凡来可有什么事要办?”

    “哦,我是来找觅风的。”若荪放下茶杯,弓着背伸出双臂扇了几下袖子,解释道,“就是那只大鹏。”

    玉衡见她比划觅风的模样很是可爱,不禁笑出声。

    若荪不知他为何笑,以为他知道些什么,忙问:“你看见他了?”

    玉衡止住笑,温和答:“并未。”

    若荪觉得玉衡星君很是奇怪,方才明明在笑,突然又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且不管他,她此番是为寻觅风而来,又问:“此处距东海可远?”

    “不远,一刻便到。”

    “我要去东海找觅风,玉衡星君,若荪改日再来拜访。”若荪朝他作了作揖,踏云飞上了天。待那身影隐在了碧天白云间,玉衡星君脸上绽出意犹未尽的一笑。

    寻着上次到过的海滨小镇,若荪正琢磨着青天白日无处落脚,忽觉双髻被什么东西牵住了,还未来得及转头,先闻见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用看也知是谁了,若荪不紧不慢问:“你跟着我作甚么?”

    恬墨一手抓着若荪双髻上的飘带,另一手负在身后,装腔作势道:“本仙明明是牵着你,何时跟着你了?乖荪儿,快快找个地方落下,本仙做东请你好好玩上几日。”

    若荪懒得理会他,兀自变幻了一身男装,飘带瞬间幻作了发簪。恬墨手里一空便抓不住她了,踩着云朵紧追其后唤道:“若荪!那位玉衡星君着实不错,皮相优雅,仅次于我;有闲情雅趣在田园里栽种,与我一样;修为么,略胜我一筹,这么算来,我们旗鼓相当。若荪,这般水准的神仙不多,你得好好把握。”

    听他语气俨然一派正经严肃的模样,若荪忽觉自己的婚姻大事成了一件令大家费心的麻烦事,不如早早解决,于是很严肃地问恬墨:“馍馍,你们既然旗鼓相当,我该嫁给谁呢?”

    恬墨望着那双清澈明亮而又认真的眼睛,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你喜欢谁就嫁给谁。”

    “我不知道我喜欢谁。”若荪垂着眸子,一面思忖一面念叨,“我与你认识两千年,彼此熟稔,我与玉衡星君认识一千年,虽然总共讲了不到两百句话,但也算熟人;我喜清净,你喜热闹,玉衡星君也喜清净;你身边总有梵心和许多仙女围着,玉衡星君一向独来独往;你是白天当值,我和玉衡星君都是夜里当值;你贪玩不好学,肚里没几滴墨水,玉衡星君才华横溢,写得一手漂亮的小篆;你处处张扬,玉衡星君事事低调;你一笑起来很是邪恶,玉衡星君笑起来温文尔雅……”就这么数着比较了一番,若荪最终得出结论:“我还是喜欢你吧。”

    恬墨斜眼瞅着她:“为何?你不是觉得玉衡星君更好点么?”

    若荪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一点,他比你好很多点。可是,玉郎上神喜欢你,不喜欢玉衡星君。”

    恬墨的俊脸从阴转黑,“自己的婚姻大事要自己拿主意,不喜欢我可不能勉强。”

    “不勉强。”若荪睁着大大的眼睛,很镇定地望着恬墨,“从现在开始,馍馍,我要喜欢你。”

    恬墨深感无奈,索性双眼一闭,“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我可以学,馍馍你教我。”

    恬墨紧咬着牙关,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先教你我的名字,恬静的恬,墨水的墨,不是馍馍!”

    为了婚姻大事,若荪暂且妥协了,耸耸肩道:“好吧,恬墨上仙,我们到了。”

    恬墨才发觉已经着了地,抬头一望,城门上那两个字令他纠结了半天,小声念道:“章榆……”

    “是赣榆。”若荪纠正他,顺便嘀咕了一句,“墨水的墨……”

    恬墨干咳两声,理一理衣冠,“你且与我进去瞧瞧凡人是如何谈情说爱的。”

    第四章凡间寻人-2-

    正是黄昏时分,小镇上车水马龙,街旁的小贩大声叫卖,酒家门前的伙计殷勤招呼客人。

    若荪随着恬墨走街串巷,不停地环顾四周。一路上并未瞧着几个谈情说爱的男女,倒是有不少拌嘴吵架的夫妻。看来婚姻并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天孙和玉郎上神为何急于把她嫁出去?若荪拉拉恬墨的后襟,小声问:“天孙为何要替我招亲,你可知晓?”

    恬墨漫不经心道:“天孙即将入轮回,大概是放心不下你。”

    “天孙一向疼爱你,若她知道我喜欢你,会高兴吧?”

    恬墨忍住笑意,严肃道:“那你得先喜欢上我。”

    “好,我一定会努力。”

    见若荪这般认真的神情,哪里有半点谈情说爱的天分?恬墨哭笑不得,信手指了户人家,“你看看,寻常夫妻的日子便是这般,柴米油盐、养儿育女、恩恩爱爱或打打闹闹,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若荪似懂非懂点点头,“那神仙夫妻的日子又是怎样?”

    恬墨瘪嘴道:“大概就是一起修行、打坐、参禅,无趣极了。”

    “难道还不如凡人?”若荪虚心好学。

    “或许是神仙的一世太长了,所有的新鲜感都在慢慢岁月中消磨殆尽,渐渐地两相厌烦,言稀语少,不如凡人那样懂得珍惜彼此。”

    听他这样说,若荪也觉得婚事是一件乏味而枯燥的事,不如降妖除魔来得畅快。不过,她又疑惑了,继续问:“可是,我们为何非要成婚不可?”

    “天地万物皆有阴阳之分,阴阳交合方可繁衍出新的生灵,凡胎或精气神魂……”

    若荪毅然打断道:“我晓得!神交所出便无真身,只有神魂。”

    恬墨十分意外地打量她,邪邪一笑,“看不出你也懂得阴阳交合之道,不如我们找个日子试上一试?”

    “好啊。”若荪面无表情应道,“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罢。”

    恬墨歪了歪嘴,笑得十分勉强,“今天……似乎仓促了些……”

    “那明天?”

    “……”

    “后天?”

    “……”

    若荪锲而不舍:“那你说哪一天?”

    恬墨扶额闭目道:“等你喜欢上我,我们再来谈谈究竟哪一天。”

    “好吧。”若荪眨眨眼,作罢了。

    这赣榆城并不大,顺着河流很快找到了那座戏台,只是戏班子已经散了场,大概是回去吃饭了。若荪有些微微的失落,杵在戏台前不动弹。恬墨用扇子拍拍她的肩,唤道:“若荪,我们也去吃饭,回头再来寻他。”

    “馍馍……”若荪话刚起个头,赶紧改口,“恬墨,你说觅风为何要下凡来找她?是因为五千年前的救命之恩么?觅风想要报恩?”

    “若真是报恩,也早该报完了。”恬墨把玩着手里的素白扇子,嘀咕道,“恐怕是动了情,神兽本无,只有忠心,一旦动情,便要堕入情劫无法超脱。”

    若荪迟疑了一下,反问:“觅风要受劫?”

    恬墨迎风而立,摇着扇子惋叹:“已经身在劫中了。”

    “那可如何是好?”若荪也顿住了脚步。

    “我们虽然是上仙,却丝毫没法子助他渡劫,唯有静观其变。”恬墨收起扇子,指着街旁一座灯火通明的酒楼,“先去尝尝人间美味,再找觅风不迟。”说罢,撩一下衣摆翩翩而去,俨然一名风流公子。

    若荪本就是一身男装,当即也变了把扇子握在手里,有样学样朝那酒楼走进去。

    酒楼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恬墨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一面嗑着瓜子一面欣赏窗外的街景。小二拿着帕子掸掸桌面,惊羡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转来转去,殷勤问:“二位公子想吃点什么?”

    恬墨朝若荪努努嘴,小二便堆起满脸笑容盯着若荪:“公子,我们酒楼应有尽有,您尽管叫菜名。”

    若荪朝周遭瞄了一圈,慢吞吞唤道:“馍馍。”

    恬墨一瞪眼,吐了吐瓜子壳正想纠正她,若荪又不慌不忙补了一句:“我想吃馍馍。”

    小二一愣,赔着笑说:“这晚上不卖馍馍,明儿早一准有!”

    若荪无视小二的笑容可掬,面无表情道:“我现在想吃馍馍。”

    恬墨面色尴尬咳了咳,低声交代小二:“不管上哪儿弄两个馍馍来都成。”

    小二干笑着应道:“哎,好的,公子还想来点儿什么?”

    若荪答:“不要了。”

    小二的笑容僵在脸上,都快结霜了。

    恬墨抬手擦擦汗,忙吩咐小二上几个菜,然后幽幽地望着若荪,说:“你对馍馍有太深的执念,这样不好。”

    若荪一本正经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我唤了两千年的馍馍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恬墨再也没有心情嗑瓜子赏街景了,一手托着腮帮子颓然道:“我的女门神,你果真是太喜欢我了。”

    若荪颔首,谦虚道:“一般一般,我会继续努力。”

    没多久便上了菜,寻常的菜式,色美味鲜,香飘四溢。恬墨敲敲竹筷,立即开始了一番不顾形象的狼吞虎咽。忽地觉出一道直愣愣的目光,抬头,正对着若荪那对圆溜溜的眼睛,恬墨咽下口里的菜,又灌了杯茶,问她:“怎的?不合口味?”

    “我在等馍馍。”若荪当真很执着。

    恬墨在她这般注视下赶紧催小二上馒头。不一会,冒着热气的大馒头上了桌,若荪的视线终于从他身上移开了。恬墨如释重负,抓起筷子给若荪夹了些菜。不过她完全忽略了碗里的菜,一门心思啃馒头,越啃越有味,越嚼越带劲,把两个馒头吃干抹净之后连灌了三杯茶水。恬墨算长见识了,兴叹道:“不愧是女门神,食量如此惊人。”

    若荪意犹未尽擦擦嘴,“再要一些罢,我要带给觅风尝尝。”

    恬墨苦着脸答:“门神大人,这会儿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馍馍?况且热乎的时候才好吃,带回去都凉透了。”

    “那我去学一学怎么做,以后做给觅风和师父吃。”

    恬墨难以理解,皱着一双眉反问:“你喜欢吃馒头?”

    若荪不晓得什么是喜欢,茫然答:“不错,有嚼头。”

    恬墨眼角溢出一抹笑意,从怀里扯出一把龙须草,在她面前使劲晃,“这个好嚼,要不要尝尝?”

    “我不吃同类。”若荪严肃道。

    恬墨张嘴用一口皓齿咬断了几根龙须草,戏谑一笑:“哼哼,本仙就愿意吃你们草类。”

    若荪回道:“我就愿意吃馍馍。”说着,像盯着馍馍一样盯着恬墨,顺便还吞了吞口水。

    恬墨的脸顿时乌云密布,这尊女门神的执念太深了、太深了!

    吃饱喝足自酒楼出来,夜市正热闹,红艳艳的灯笼沿着河岸蜿蜒至夜色尽头。在熙攘的街市,若荪有些晕头转向,只得紧紧拉住恬墨的手。

    街旁的小贩叫卖着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恬墨贪新鲜,时不时停下来搜刮好玩的物件,若荪便呆在一边冷眼瞧着。久了,恬墨也觉得无趣,一面牵着若荪往人潮里钻,一面嘀咕:“真不知我欠你什么,整天对我没好脸色……”

    若荪隐约听见了,诚恳道歉:“对不住了,我天生如此。”

    一名老叟突然挡在他们面前,举着一串哗啦作响的东西问:“公子,要不要买龙骨簪、龙骨镯?”

    若荪凑上去仔细琢磨了一番,“真的是龙骨么?”

    “童叟无欺!”

    恬墨伸手掂了掂,嘴里还在嚼龙须草,含糊道:“假的。”又捉起若荪的手,“你这只是真的。”

    若荪一愣,方想起来手上这只莫名其妙的镯子是恬墨给她戴上的。恬墨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慢慢说道:“很多年前,一条濒死的巨龙带着一条小龙来到这里,没几天,巨龙死了,小龙将它的尸首拖下了海。后来有渔民捞鱼的时候捞上一些龙的残骸,便用龙骨雕成各种精美器物进献给皇帝,余下零碎的骨头被人们拾去做成小物件流于市井。隔了这许多年,真的龙骨早已被珍藏,小贩手里大多是假的。”

    若荪听得入了神,不过没再关心龙骨镯,反倒追问恬墨:“那小龙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恬墨淡淡笑道,“或许这些龙骨当中也有它的。”

    若荪盯着镯子翻来覆去地看,“你如何能分辨真假?”

    “我可是神仙呐!”恬墨又摆出了高高的姿态,摇着扇子作超凡脱俗状,一本正经道,“若荪,你不是要喜欢我么?这便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可要好好保管。”说罢,偏过头去好一阵偷笑。

    若荪不以为然道:“你都下了咒,这镯子在我手上丢不了。”

    恬墨诧异不已,反问:“什么?我从当铺里买来的,怎么下了咒?”说着便托起她的手,暗暗一施法,那镯子里透出一道不同寻常的紫光,果真是下了咒。恬墨怔了许久,若有所思道:“这样不是更好么,你想丢都丢不掉了。”

    若荪老老实实点头:“既是定情信物,我一定不会丢的。”

    恬墨脸上又绽出了素日里风流倜傥的笑容,只是墨黑的眸中隐隐透出了稍许不安。

    第四章凡间寻人-3-

    戏台上热热闹闹开了一场穆桂英挂帅,台子周围人头攒动。

    若荪站在街旁远眺,头顶上的八角走马灯缓缓转出五光十色的图画映在她脸上。

    恬墨轻摇着扇子傍在若荪身后,冲那些时不时抛来媚眼的女子颔首微笑。如他这般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下了凡自然是少不得受人瞩目的。恬墨沾沾自喜,正想着如何给素白缎面的扇子提上两个大字以显才华,忽而见一女子忸怩而来,水袖掩玉手,团扇半遮脸,娇羞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家住何方?”

    恬墨敛住心里的得意,作谦逊客气状,还未开口回话,那女子又软软唤一声:“公子?”然后往前倾了倾身子,含情脉脉地望着若荪。

    没错,是若荪。恬墨灰着脸,斜着眼,用胳膊肘撞一撞若荪,“喂,有人叫你。”

    若荪正专心致志望着戏台,漫不经心瞥了眼跟前的女子,不声不响继续看戏。女子双眸一暗,拂了拂袖子灰溜溜走了。

    恬墨不舍,目光一直随那女子的身影,幽幽道:“真是的……好样貌,坏脑子,竟然看上女门神。”

    戏台下掌声如雷,恬墨这才收回视线,转而看台子。

    若荪轻轻扯了扯恬墨的衣袖,“等了这许久她都没上台,我们去后边寻她可好?”

    恬墨点点头,与若荪一齐往戏台走。在熙攘的人群中,恬墨忽而听见周围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那男子在向人打听:“这是哪里来的戏班?为何在此唱戏?”

    有人答道:“这是京里最红的戏班,林员外特地请来庆端午的,每天一出,连着唱了十几出了。”

    “昨日唱长生殿扮杨贵妃的花旦叫甚么名字?”

    “那位是红透京城的沉锦姑娘。”

    “沉锦?”男子的声音很是惊诧。

    “传闻是她自个儿取的名,寓意沉鱼落雁,前途似锦。”

    男子道了谢之后便没了动响。恬墨张望了一圈也没瞧见是哪个,但那声音的确是熟悉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若荪拽着恬墨一个劲朝前挤,好不容易挤到了台子侧边的门栏外,被两个小厮拦住了,死活不让进。若荪正想出手用法术,恬墨忽然从袖里掏出一锭银子,笑眯眯道:“我们不远千里专为沉锦姑娘而来,还望二位小哥行个方便。”

    两个小厮嘀咕了一会便放行了,若荪随恬墨进去,纳闷问:“你怎么知道她转世之后还叫沉锦?”

    “我是神仙呐。”恬墨微微昂首,作出尘脱俗状。

    若荪垂着眸子,她也是神仙,怎的就算不出来?

    戏台后边搭了几间简陋的屋子,五颜六色的戏服、各式各样的道具摆满了角落。这戏班子里男男女女都长得俊俏,恬墨一面左顾右盼一面啧啧不已,若荪却只顾寻觅风。

    “你们什么人?”一名老者忽然挡在他们面前,声如洪钟。

    恬墨作揖道:“我们乃商家子弟,为沉锦姑娘而来。”若荪也跟着作揖。

    老者言辞之间毫不客气,“沉锦今日不适,在客栈休息,此处乃戏班重地,请二位公子速速离开。”

    对方都下逐客令了,他们无奈之下只好出去。刚走到门栏处,若荪对着那两名小厮嘀咕道:“浪费了一锭银子。”

    恬墨汗颜,拉着她快步离开,“金银珠宝那都是浮云啊浮云,神仙哪儿能这般小气。”

    若荪不言语,忽地觉着身后被什么拉扯了,回头一看,一个小丫头正仰头巴巴地望着她。若荪便停下脚步,顺手将恬墨也拽了回来。小丫头面无表情,偶尔眼角一抽,慢吞吞说:“你们是达官贵人吧?沉锦姐姐病得很重,二位公子赏点银子给姐姐看病好不好?”

    恬墨眼前一亮,赶忙问:“她在何处?你带我们去,我们自然会帮她的。”

    小丫头眼睛亮亮的,显得很高兴,立马领着他们沿河而上,到了一家简陋的客栈。恬墨看了看周遭的环境,摇头道:“最红的戏班,最红的花旦,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

    小丫头嘴角一抽一抽说着:“沉锦姐姐一直想攒钱赎身,可她是摇钱树,老板哪里会肯,于是狠命地克扣她。前日来了一个男人要为姐姐赎身,老板大骂姐姐是狐媚子出去勾搭男人,回来就拿鞭子抽了姐姐一顿。”

    若荪接茬问:“那男人呢?”

    “老板要价高,他大概回去准备银子了。”小丫头领他们进了屋,案上只有一支蜡烛,屋里昏暗得连床上的人影都看不清。恬墨手指一撮变了几盏灯出来,一一搁在案上,那小丫头吃惊极了,瞪着他问:“你……你是卖灯的么?”

    恬墨笑嘻嘻答:“是啊,你想要什么灯我都有。”

    若荪慢慢走到床边,注视那张满是病色的容颜。忽然觉得喉口紧紧的,不知为何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她醒了,目光黯淡,声音嘶哑唤了声:“小舞。”

    “姐姐,我在这里。”小丫头坐在床沿,声音显得很兴奋,“我带了好心人来给你治病。”

    “什么人?”沉锦睁大了些眼睛,愕然望着床边的若荪和恬墨,“小舞,你怎能轻易相信陌生人?”

    小舞难过地低着头,“姐姐,你病得很重。”

    若荪握紧了拳,暗地念了个咒,正想施法,被恬墨攥住了手。恬墨冲她努努嘴,然后对沉锦说:“我们都是大夫,可以治好你。”接着便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吃了这灵丹妙药,你明日便能痊愈。”

    小舞赶紧接过来,递给沉锦看,眼睛亮亮的,“姐姐,你看,他们是好人。”

    若荪盯着小丫头,忽然问:“小舞,你高兴吗?”

    “嗯!”小丫头使劲点头,脸上却一阵抽搐。

    “为什么不笑?”

    小舞嗫嗫道:“我……不会笑。”

    沉锦将她往自己这边拽了一下,“小舞曾经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就成了这样。”

    恬墨低声在若荪耳边说:“跟你一样,面瘫。”

    若荪给他抛了个白眼,又冷冷冰冰道:“也给她一颗药丸。”

    沉锦闻言惊喜不已,支起身子来,“你们有办法治好她?”

    小舞也满怀希望地仰头看着他。

    恬墨咽了咽口水,三个女人目光各异,但都看得他心里发毛,于是乖乖地从怀里掏了半天,变出颗药丸给小舞,叮嘱道:“这些灵丹妙药都必须嚼服,万不能用凡尘浊水送服。”

    沉锦艰难下了床,冷不丁“噗通”一声跪下朝他们行大礼:“沉锦代小舞多谢二位公子再造之恩。”

    若荪和恬墨措手不及,沉锦双膝跪地一瞬间,电闪雷鸣,仿若天幕裂了道口子,万兽咆哮之声轰然而出。若荪与恬墨相视一眼,懵然不知其意。

    小舞扶着沉锦起来,念叨:“要下雨了,我去收衣服,姐姐先吃药罢。”

    因着屋里光亮,对方又是男子,沉锦拉下床帘以遮掩病色,一面咳嗽一面咽下了药丸,待气息平缓了问:“二位公子的目的不仅仅是来为我治病如此单纯罢?”

    若荪便直言道:“我们为寻人而来,姑娘可曾见过一名身形魁梧、相貌英气的中年男子?”

    沉锦迟疑反问:“风大哥?”

    若荪忙道:“是,他叫觅风!他现在何处?”

    “他是个好人,想要为我赎身,只是老板开价太离谱,他说要回去凑银子,二位公子是他的家人?”

    “我们是他的侄儿,因家中有要事才出来寻他。”若荪不论说什么都面不改色心不跳,恬墨暗暗表示佩服。

    第四章凡间寻人-4-

    别了沉锦,他们便在同一间客栈住下了,守株待兔等觅风出现。

    恬墨躺在榻上,一手支着脑袋,嘴里不停嚼着龙须草。

    若荪趴在窗台目不转睛盯着大门,神仙的定力果真是惊人的,她就这么看着大门直到天边泛白了。打了个呵欠才觉得有些乏,一面揉肩一面回头问恬墨:“你虽然是沉锦的弟子,但那是前世的关系,为何她朝你下跪会引发天雷?”

    恬墨半睡半醒,歪着脑袋含糊说道:“其实我拜在沉锦天孙座下不到两年时间,她就衰亡了。平日里都是素鸾师姐教导我、照顾我。对于天孙,我的记忆很模糊,不过那般绝世的容颜,还是能在人海中一眼认出来。轮回之后的神仙元神还在,大概是因这个,她还算是我的师父吧……师父向徒弟下跪,自然是有违伦常的。”

    若荪似懂非懂点点头,又转回去盯着窗外。

    恬墨醒了瞌睡,从榻上一跃至她身边,用扇子蹭蹭她面无表情的脸,笑嘻嘻问:“嗳?你为何要救那个面瘫的小丫头?同病相怜么?”

    若荪斜了他一眼,不吱声。

    恬墨接着谑笑道:“不过人家那面瘫能治好,你的却连罗净大师也治不好,可怜的……”

    若荪当即反驳:“因为我不是面瘫。”

    “所以才可怜。”恬墨故作怜惜叹道,“没有七情六欲,不知喜怒哀乐、无所谓冷暖饱饿,真是一根可怜的小草。”

    若荪凝视他,一字一句说:“无欲则刚,这是一种境界。”

    “噗……”恬墨差点笑岔了气,连连点头附和,“恩恩,门神当如是!不过,你不是要喜欢我么?”

    若荪想了想,说:“不错,我喜欢你,回去就跟玉郎上神说说,好快点把喜事办了。”

    恬墨好似内伤了一样捂着胸口,表情纠结,“为何门神大人如此着急办喜事?”

    “这样天孙和玉郎都了了心事,也不会有谁再来跟我相亲了。”若荪吐了口气,好似如释重负。

    恬墨嘴角一歪,蔫蔫地坐在若荪身边,“枉我冠绝天界,竟然被你当做挡箭牌……”

    若荪突然站了起来,指着院里一个身影,“你看他们端着什么?”

    恬墨朝窗外探头一看,天刚蒙蒙亮,厨房里亮起了灯,有几个小工端着圆圆的大蒸笼忙进忙出。恬墨笑笑说:“他们在蒸馍馍准备早饭。”

    “馍馍?”若荪思忖片刻,拉着恬墨便从窗口飞了出去,“我们去看看怎么做。”

    恬墨满不高兴,阴着脸道:“君子远庖厨。况且身为上仙,想要变个馍馍出来还不简单?”

    “法术变幻出来的与亲手做的不一样。”若荪语重心长告诉他。

    正往厨房里抬水的伙计见他们二人站在厨房门外,招呼道:“二位客官起得真早,这厨房刚开始忙活,约摸半个时辰后才有的吃。”

    若荪学着恬墨的样子掏出点碎银子塞给他,轻言轻语道:“小哥,我们想进去跟师傅学学怎么做馍馍。”

    小伙计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在他们身上瞄来瞄去,笑得很有深意,“看不出来二位公子对这感兴趣,来,进来罢!”

    “是她感兴趣,我来旁观的。”恬墨远离若荪一步,用扇子在他们中间摆一摆,以表划清界限。若荪不以为意,自顾自奔着在灶台边揉面的师傅去了,要来木盆和面粉,挽起袖子便学起了做馍馍。

    恬墨百无聊赖坐在矮板凳上扇扇子,顺便扇旺了灶台里的火,白烟滚滚涌了出来,呛得他赶紧跑开了,只得又回到若荪身边去傻站着。若荪不厌其烦地摆弄面团,一会捏圆一会捏扁一会捏出个小兔子,恬墨才恍然发觉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等馒头上了蒸笼,恬墨都蔫了,蹲在厨房一角玩龙须草。眼前出现一双沾满了面粉的鞋,恬墨爱理不理耷拉着眼皮:“你玩够了?”

    若荪把他拎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说:“等会给你尝尝我做的馍馍,神仙做的馍馍,定有超凡之处。”她正觉得有些得意,忽然一阵疾风刮过,几乎要掀了屋顶,当即便反应过来,呼道:“觅风来了!”

    他们飞快赶到沉锦的房门外,恰巧与觅风碰面。

    若荪无意识地朝觅风走近,挽住他一只胳膊,“觅风,你去哪儿了?”

    “我回天界找你,你又下凡来找我了,总是错开。”觅风面带倦色,伸手叩门。屋内并无响应。若荪低声问:“你救了她打算安置在何处?总不能带回天界吧?”

    觅风不发一言,只是用宽厚的手掌抚着若荪的后脑。

    恬墨也叩了叩门,不料一名店小二从隔壁屋探头出来说:“沉锦姑娘已经走了。”

    三人异口同声反问:“去哪儿了?”

    “不知道呀,我住在楼下,半夜听见有动静便上来瞧瞧,这屋里已经没人了。”小二挠挠头,为难道,“一会周老板发现头牌花旦没了定会闹腾,几位还是快走吧……”

    觅风兀自推开房门进去,望着那张空荡荡的床发怔。

    若荪摇摇头说:“一整夜我都看着大门,没有一个人进出。除非她有法术,不然怎么可以凭空消失?”

    恬墨赶紧问那小二:“这客栈可有后门?”

    “有,不过夜里铁定是上锁的。”小二耸耸肩,“我也奇怪沉锦姑娘是怎么走的,值夜的伙计也没瞧着她出去。”

    恬墨道了谢,小二便下去了。他们三人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蹊跷,若荪见觅风失魂落魄的样子,好言劝道:“我们不如先回天界去,借月老的红尘镜才好慢慢寻她。”

    恬墨附和道:“若荪说的是,咱们几个上仙难不成还找不到个凡人?”说罢,揽住觅风的肩将他带了出去。

    在凡间溜了一圈回天上,玉郎和月老还未醒酒。他们悄悄溜到红尘镜前去瞧,三个人轮流施法,镜上始终白茫茫一片,显不出沉锦的影子。

    恬墨咋舌道:“莫不是出了意外,已经到阴间……”话音未落,被两道冷冷的目光定住了不敢再往下说。

    若荪又试了几次,仍是徒劳。红尘镜可观凡间一切事物,却观不到沉锦,表明她已不在凡间。倘若真如恬墨所说,那就得下地府去找她。不过,觅风要寻她做什么?

    与恬墨在姻缘府外别过之后,若荪乘着觅风翱翔在九天。几次三番欲开口询问,却不知要从何问起。觅风飞到了蟠桃园,落在一株最大的桃树上,将若荪放下之后抖了抖浑身羽毛,接着问:“师父说你一醒来便找我,有什么事?”

    若荪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喃喃说:“我做梦了,梦见沉锦,我也不知为何会梦见她。觅风,你认识她很多年,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好不好?”

    觅风化出人形,微微仰头望着碧天上的云彩,“没什么可讲的。”

    若荪执拗道:“怎么没有?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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