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那样美,听说曾经艳绝六界,可是红颜薄命,不到两万岁便衰亡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那又如何?现任天孙不是也要入轮回了么?她也才两万岁。”觅风怔了一会,回头望着若荪无奈一笑,“你不知道,天孙都不长命。”
“为何?”
“因为孤独。千万年前西王母就订下了规矩,天孙不能婚配,孤独终老。”
“为何?”
“第一位天孙爱上了凡人。”
若荪没再追问了,自然而然想起了望夫台的那位上神。脑子里突然晃过一个念头,她猛地抬头盯着天边的云霞,天孙不能婚配,那她还怎么嫁给甜馍馍?除非他不当天孙,可整个天界都知道,恬墨是下一任天孙的不二人选。
若荪的双眸有些黯然,想着婚姻大事还没着落,玉郎上神还要念叨多久,那些纷沓而来提亲的神仙们该如何拒绝。比起结庐在凡间的玉衡星君,若荪反倒觉得自己俗气了。她想事情出了神,冷不丁听得觅风说道:“今夜我要去地府一探,请恬墨代我值夜。”
若荪黯然的双眸又亮了起来,振振有词道:“他百无一用,怎么可以看守?不如请玉衡星君来,反正他也要值夜的。”
“那也好,总之你替我掩过去。”
若荪捋捋髻上的飘带,面无表情望着远处正在挂晚霞的恬墨,暗自得意。
回到被霞光笼罩的归心阁,若荪心底生出一种暖暖的倦意,人间一日,天上才过了几刻钟,神仙的日子果然十分漫长。若荪本想回屋去睡觉,经过鱼龟的房间时顿下了脚步,又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两扇花窗的间隔处往里偷瞄。
那鱼龟瞪着一双泪盈盈的桃花眼望着罗净,楚楚可怜。
罗净合着双掌站在她面前,垂着细长的眸子,眉头纠结。就这么对峙了好一会,罗净叹道:“你究竟要如何才肯说话?”
这样无奈的语气,若荪头一回听他说。
那鱼龟似乎很自闭,“嘭”地一下缩回了龟壳。见罗净将小龟捧了起来,若荪从窗口探头进去说:“师父,她是哑巴。”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罗净吓一跳,差点将手里的小龟扔了出去。正了正神色,方气定神闲问:“你怎知她是哑巴?”
“这么多天她从没发出过丁点声音,连饿极了想吃东西都不开口,一定是哑巴。”
罗净不吱声了,望着小龟愁眉紧锁。
若荪觉得师父的心魔着实不轻,这么个小东西究竟何时才能成仙,待她成仙之后,师父才可以成佛吧?
第四章凡间寻人-5-
天河边水汽冰寒,若荪坐在神魔井旁觉着清冷,便用灵力点起了神荼灯。漆黑的夜刹那间如白昼一般,缭绕的仙雾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渐渐靠近。
若荪起身相迎,拱手道:“玉衡星君,劳烦大驾。”
玉衡拂了拂长长的银飘带,落定在若荪面前,含笑道:“荣幸之至。”
若荪瞥了瞥他眉间的金砂,又移开视线,其实她对他的金砂很有兴趣,几次三番想开口问他能不能让自己摸一下,只是迫于女门神的威严,忍住了。
玉衡道:“你我相识千年,大可不必待我如此客气。”
若荪琢磨,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随便摸他的金砂?
玉衡扭头望着神荼灯赞叹道:“这上古神器果真非比寻常,光亮足以变黑夜为白昼。”
若荪点头道:“神荼之光照射百里之内的妖魔都会被降服。”夸了一通自己的宝贝,若荪惦记着正事,见玉衡星君对神荼灯感兴趣,便拿给他看看,趁他赏玩时步入正题问:“星君在凡间盖的茅庐可是法术变出来的?”
“非也,是一草一木搭起来的。”
“那里可清净?”
“自然没有天上清净,凡间有灶台烟火、有花鸟鱼虫,我住在人烟罕至的山里,偶尔还能碰见猎户。若住在城镇当中,那可就热闹极了。”
若荪眨巴着眼道:“我也想在凡间弄个小屋。”
“哦?”玉衡星君饶有兴致发问,“若荪也有此闲趣?”
若荪一本正经答:“只是天孙的招亲贴为我招了些麻烦,我想躲到凡间去图个清净。”
“呃……”玉衡干笑道,“这也未尝不可。”
若荪虚心道:“可是我不会盖茅庐,还请星君教教我。”
玉衡星君莞尔笑道:“这个好办,哪日你有空便去找我。就在我的杏花林里为你搭一座小屋,我们还可以做邻居。”
若荪频频点头:“甚好、甚好。”
如此,她可以慢慢揣度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青宫大殿之外,天后脚踏莲花、身披凤羽袍腾云而起,身后跟着一众散花天女。
西北那一团耀目的光亮仍然在黑夜中闪烁,似乎没有要熄灭的意思。
天后神情淡漠,微启丹唇问:“那是什么?”
一名天女托着花篮飘过来,曼声道:“天后娘娘,待属下去天河一探。”
“不必了,那是神荼灯。”梵心踏着云从宫中追了出来,尖声道,“定是若荪在那显摆。”
“神荼灯?”天后回首瞥了眼满面怒容的梵心,“若荪是何人?值得你这样动怒?”
“若荪就是那个傻呆呆的女门神,还号称天界第一美人。不是骑着上古神兽飞来飞去、就是举着上古神器到处显摆……”梵心说起若荪的不是来滔滔不绝,可以数叨至两千年前。
天后并未听梵心在说什么,兀自望着那团光亮怔了许久,末了清寡一笑,“明日请她来我殿里坐一坐。”
梵心微微愣了一下,反问:“母后要教训她么?”
“不,请她来喝杯茶。”
“母后!”梵心横眉竖目,“凭什么请她来喝茶?”
天后瞥了她一眼,淡然道:“你这几日的佛经抄完了么?”
“母后……”梵心委屈地跺跺脚,撅着嘴扭头回去了。
天后拨弄着手里的佛珠,脸上挂着几丝淡不可见的笑意。
九重宝塔,夜风呼啸。
眉宇深刻的男子披着宽大的玄服,广袖在风中凌飞。
一名纤弱女子躲在他高大的身影后,畏首畏尾走近他问:“这是什么地方?你究竟何时放我走?”
“沉锦,你不能走。”男子嗓音浑厚,侧头睨着她,“终有一天你会再爱上我。”
沉锦壮着胆子大声问:“你到底是谁?这是什么地方?”那原本清扬的声线好似被风吹断了,抖抖瑟瑟。
“我是斐清,这里是天界。”男子转过身,将她揽住。沉锦惊慌失措,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一面泪流一面断断续续说:“那先放了小舞,你放她回去罢。”
“这里锦衣玉食,你想叫她回凡间去吃苦么?”
“这里很冷……”沉锦在男子铜墙铁壁般的怀抱中隐忍地啜泣着。
“冷?”他从来不觉得冷,神仙自然是不怕冷的。他忘了她是凡人。
“我会给你们找一处温暖的地方,只要你们能安心住下。不过……”男子望着西天那团清明的光亮,微眯双目,“你最好快点想起从前的事。”
沉锦有种不祥的感觉,喃喃念着:“从前……从前怎么了?”
“好好想想,你腹中的胎儿,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男子的语调在夜里阴森而诡异。
沉锦浑身一僵,寒意更甚。
第五章与君结庐-1-
这一日值夜回来就睡到了正午,若荪蹑手蹑脚往回廊里走,想趁师父午休之际偷偷下凡去。昨夜就与玉衡星君约好了要去盖茅庐的,若荪做梦都梦见了她茅庐的样子,三间屋,屋外有篱笆、水井,还有灶台和大蒸笼。待她的茅庐盖好了,要上市集去买面粉做馍馍。
若荪一面想着一面低头往前走,刚迈出归心阁门口,眼前出现几双金缕鞋。抬头一望,若干散花天女托举着花篮齐齐站在她面前,异口同声道:“若荪仙子,天后娘娘有请。”
天后?若荪茫然问:“去做什么?”
“饮茶。”
若荪摆摆手,谦虚道:“我不懂茶。”
“请。”若干散花天女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道。
若荪虽然惦念着茅庐,但没法子违抗天后之命,只得乖乖地跟她们走了。
青宫偌大,分为好几座殿所,其中的北殿便是领仙玉郎的地方,东殿是梵心的住所。若荪每回来找玉郎都要从北边绕过去,免得与梵心打照面。不过这回在散花天女的带领下,她堂而皇之走了南门,并且在宫门处就撞上了梵心。
梵心踩着五彩云高高飘在宫门上,盛气凌人瞪着若荪。
那五彩云是恬墨织的,若荪没有,她只有最普通的白云。她突然想到,梵心如此喜欢恬墨,但天孙不能婚配,再喜欢又有何用?
进了青宫,梵心飘下来紧跟在若荪身后,低声说:“前日你与墨墨下凡去做什么?”
若荪目不斜视答:“寻人。”
“哼……”梵心挑了挑细长的眉,“你最好离他远点,墨墨是要娶我的,将来继承天帝之位。”
若荪脚下一顿,怔了许久,原来他不是要当天孙,而是要当天帝。终究是她太傻吧,以为甜馍馍不会为任何人放弃天孙之位,岂知还有更高的位子等着他去坐。若荪低头瞥了眼腕上的镯子,面无表情说:“我知道,你们是天作之合。”
“那就好。”梵心笑眯眯冲她挥了挥手,“你去陪我母后喝茶吧,她喜欢念经,你也喜欢,想必有很多话可以聊。”
若荪突然觉得整个人空空的,麻木地跟着散花天女一径入宫,听得有人唤道:“若荪仙子请进。”她方定了定神,发觉已经到了天后的庵堂。
四方翘案上摆着一座小炉子,壶里是青梅煮茶,披一袭凤羽长衣的天后盘膝坐在案前,侧目望了若荪一眼,含笑拈指一弹,案几对面多出了一个蒲团,那蒲草编织的纹理呈莲花图案。天后道:“坐吧。”
若荪合掌朝天后谢过,便在她对面规规矩矩坐下。
天后拈了只剔透的翡翠杯置于若荪面前,注满了茶,问:“你尝尝这茶如何?”
若荪两手捧着呷了一口,与那次玉衡星君给她品的茶比起来似乎并无太大差别。她想想,如实道:“酸苦。”
天后淡淡笑道:“你且说味道好不好罢。”
若荪答:“好与不好因人而异,若荪不敢说。”
天后又问:“那你喜欢么?”
若荪垂眸道:“我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讨厌的东西。”
天后似笑非笑望着她许久,从果盘里拈了颗青梅攥在手里,道:“我要考考你,你且说说这梅子如何?”
若荪盯着果盘答:“不在盘内。”
天后又将青梅放回果盘,“现在又如何?”
“不在盘外。”
天后颔首道:“不愧是罗净大师的弟子,有禅心。梵心有你的十分之一就不会是如今这性子了。”
若荪仍然念念不忘那梦中的茅庐,只想快些离开,便大胆问:“天后娘娘今日为何请若荪来喝茶?”
天后往壶中加了一瓢冰寒的天河水,问:“昨夜见西北方向亮如白昼,是你的神荼灯吧?”
“是。”
“你可知自己的身世?”
若荪抬头望着天后,不解问:“我有何身世?”
天后微微一笑,屋内供着的几枝莲蓬刹那间开出了花,她似是欣悦得很,将一串紫晶佛珠赠与若荪,末了郑重道:“我会还你应得的身份,去吧。”
若荪拎着佛珠从青宫出来,一头雾水。这道行越高的神仙讲话越难懂,不过这紫晶佛珠是件宝贝。若荪将佛珠缠在腕上,发觉那龙骨镯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看来它们属性相斥,若荪便将佛珠戴在了另一只手上。然后匆匆忙忙下凡去。
第五章与君结庐-2-
这青山流水的好风景当真是天界没有的,若荪一手托着腮帮子蹲在小溪边看鱼。那些鱼儿自在悠闲,似乎活得比神仙还逍遥。上次跟甜馍馍一起去捉鱼,结果鱼儿看见他俩就绕道,她一个人的时候,鱼儿却并不害怕。显然,那是甜馍馍的问题。
玉衡将拾来的茅草暂且搁下,走到溪边掬捧水喝,侧头望着若荪笑问:“你要盖茅庐,却一直在这看鱼,那茅庐要何时才能盖好?”
若荪懒懒地伸伸胳膊,“凡间半年,天界半天,不着急。”
玉衡替若荪拂去落在发髻上的碎花,问:“那你今夜要歇在哪里?”
“这……”她还真没想到,不过凡间这样暖和,就算幕天席地也没有关系吧。
“我先回去生火准备煮饭,你随意走走罢。”玉衡星君拎起茅草和木柴,慢悠悠往杏花林里走。
若荪望着那一袭逍遥洒脱的白袍,生出些许钦佩之意。几千年来,她只钦佩师父一人而已。杏花缭乱中,突然冒出一只黑影,将若荪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若荪垂头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恬墨在她身旁蹲下,笑嘻嘻道:“你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怎么敢跑这儿来与玉衡星君幽会?”
若荪将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瞅了瞅,不冷不热道:“你不是要当天孙么,怎么可以婚配?”
恬墨皱着眉头,撇开头道:“你知道了?”
若荪盯着他郑重其事道:“馍馍,我不喜欢你了。你撒谎。”
恬墨有些愕然,一把抓住若荪的手,“我撒了什么谎?”
若荪望着他,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惨白惨白的没了色彩,喃喃问:“你要娶梵心,将来当天帝是不是?”
恬墨的脸色变了变,又强笑道:“梵心告诉你的?她素来任性胡闹,别听信她的话。”
“可是她那样喜欢你。”若荪深吸口气,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天孙不能婚配,若要你放弃天孙来娶我,那有多难。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你还是娶梵心罢。”
恬墨冲她好一阵挤眉弄眼,“你舍得?”
若荪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反正玉衡星君比你好。”
恬墨垂头丧气,突然又精神振奋地站起来,信誓旦旦:“本仙冠绝天界,不能被玉衡星君比了下去,若荪你等我一年。”
若荪仰头瞪着他,点点头:“哦。”
恬墨眉开眼笑,将若荪拎了起来,“那我们回去。”
“不要。”若荪挣开他的手,退了几步,“我要在这杏花林里住着。”
恬墨黯然,咬着下嘴唇忿忿道:“你不是要等我一年么?为何还要跟着玉衡星君……”
“我在这等你便是。”说着,若荪往杏花林走去。
恬墨紧追上她,一面用手臂拨开花枝一面说道:“你与他住在这,我如何能放心?”
“一年而已,你回天上睡一觉就过去了。”
恬墨僵住了,眼角抽了抽,“我说的是天上一年……”
“哦?”若荪停下脚步,目光一沉,再等一年,她会被玉郎上神念叨死的,还有为她招亲的天孙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可以等。
“若荪,有客人?”层层杏花后,传来玉衡星君的声音。
若荪答:“不速之客。”
恬墨死乞白赖黏着若荪不肯回天上去,于是雪白的杏花林里,三个神仙一起盖屋子,汗流浃背。趁若荪去小溪边打水了,恬墨踩着大捆的竹子从山上飞回来,口里念叨:“这么样盖起来的茅屋怎么可以遮风挡雨?不如用法术,既简单又实用。”一眨眼就到了杏花林,恬墨刚落脚,见玉衡星君拎着斧头走了过来,而若荪手里摆弄着一把锯子。
“恬墨上仙,辛苦了。”玉衡道,他即便拎着斧头,也超凡脱俗。
若荪直勾勾盯着玉衡眉间那颗金砂,说:“星君不必客气,唤他馍馍便是。”
恬墨蹙眉,粗声粗气:“我们已非孩童,以礼相待是应该的。”
若荪毫不客气道:“馍馍,你该回去放晚霞了。”
恬墨看看天色,无奈抚额,“我去去就来。”对神仙来说,一去一回不过须臾,在天界耽误了些事,待他回来已是几日之后,屋子早已盖好了。
深深夜色中,玉衡星君的门前挂着一盏流萤灯,他们二人正在院里有滋有味地喝着茶。恬墨飞快地环视一圈,黑着脸走过去问:“我的屋子呢?”
“你也要么?”若荪反问。
难不成让你们在这双宿双栖么?碍于玉衡那张呵气成霜的脸,恬墨这句话堵在嗓子眼没说出来,笑嘻嘻回了一句:“不然我与你住一个屋子也不打紧。”
若荪往屋后信手一指,“玉衡星君的屋子多出一间来,你偶尔想住的时候便可住下。”
玉衡含笑点头:“想必恬墨上仙在凡间的日子也不多,若不介意,住我的屋子。来喝杯茶罢。”
恬墨用眼角余光将他们俩瞥了瞥,那几根飘扬的发带纠缠在空中,好似成双成对一般。恬墨在他们之间坐着饮了杯茶,越看越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郁郁寡欢。
玉衡的茶壶虽然普通,却是经了年的紫砂,泡开来的茶香非同一般。
若荪并不懂茶,总觉得自己糟践了那顶好的碧螺春,于是扯了扯恬墨的衣袖,“馍馍,玉衡星君带我去市集上买了粮食,我们去做馍馍好不好?”
恬墨闻言为之一振,悬在门上的流萤灯投在他眸中倒映出熠熠的光。他点头如捣蒜,连连道:“好、好,我们去做馍馍!”然后迫不及待拽着若荪飞窜出去。
若荪来不及打招呼,忙回头高喊:“玉衡星君,你也来吧?”
玉衡摆摆手,莞尔道:“你们去,我要休息了。”他的话音还未落,若荪已经随恬墨消失在纷繁杏花中。
第五章与君结庐-3-
小小的厨房恰好挤进两个人,转个身都能撞进对方怀里,若荪嫌弃恬墨碍手碍脚,便叫他在柴堆边蹲着,等她将面和水都调好了,再把他揪起来揉面。
恬墨满腹怨言道:“明明可以用法术,偏生要我弄脏手。”
若荪上窗边捞了几只萤火虫拢在神荼灯里,神荼灯一闪一闪,映得她满面萤光,斜斜望着恬墨道:“是哪个那么欢喜地跟我来做馍馍的?”
恬墨使劲揉按面团,时不时瞥几眼神荼灯,小声嘟喃:“我欢喜的是能和你在一起,与做馍馍并无多少干系。”
窗外起风了,一缕一缕拂进来。若荪髻上的一条发带随风扬了起来,绕在恬墨颈上。
恬墨双手都沾满了面粉不敢去拽,张口嚷嚷:“嗳,痒死了!”
若荪回头,见他浑身不自在扭来扭去的样子觉得颇有意思,便在一边瞧着。
恬墨急得大叫:“你还看,快帮我拿掉!”
若荪偏一偏脑袋,长长的发带从恬墨脖子上乖顺地滑下来了。可恬墨仍然觉得痒,便用手臂在颈上使劲蹭。若荪本着慈悲心肠伸手去帮他挠了挠,“是这里痒么?”
恬墨微微蹙着眉,“上面、上面一点。”
“这里么?”若荪的手摸到他咽喉处。
“咝……”恬墨倒吸口气,她冰冰凉的手贴在他瘙痒的地方,真是舒坦极了。
若荪摸了几下,摸到一块突兀的骨头,凑上去仔细琢磨了一番,好奇问:“这是什么?”
一丝丝清香从若荪的吐纳中逸出来,好似无孔不入一般沁入了他的肺腑,恬墨吞了吞口水,答:“那是喉结……”
若荪又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半晌,“我没有。”
恬墨松了口气,继续揉面团,“你有就糟糕了,这是男子才有的。”
“是么?”若荪垂着脑袋回想了一番,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
“若荪,面团太干了。”
“加点水。”
“加多了。”
“再加点面。”
“好像又加多了……”
最后,在若荪的指挥下,恬墨折腾出来的面团连木盆都盛不下。若荪却很满意,捏出奇形怪状的面团来逐一放进蒸笼里。恬墨在一旁看着她灵巧的手,又对着满蒸笼的馒头愁眉苦脸道:“这要吃多少天才能吃完呢?”
“我们带回天上去,吃不完也不会坏掉。”说着,若荪捏了只小兔子出来,呈在掌心,“你看,像不像嫦娥仙子的玉兔?”
那兔子活灵活现,恬墨努努嘴道:“凑合。”
若荪朝他翻了翻眼珠子,背过身去拽了团面揉揉捏捏了一会,捏了条四脚蛇出来,偷偷放进蒸笼。
恬墨满手都是半干的面粉,黏糊糊的,于是俯身去水缸里洗手,指头尖还没碰着水,就被若荪扯了回来。
“不许弄脏我的水,去小溪边洗手。”
“什么?”恬墨忿然,冲她张牙舞爪,“我帮你做了馍馍,连水都舍不得给我用!”
“你会把一缸水都弄脏的。”若荪一面说一面拽着他飞了出去,落在溪水中央的一块岩石上。夜空里星光熠熠,淡淡的雾气浮在周遭,白蒙蒙一片。若荪摘下发髻上一根飘带,将流萤都招了过来,拢在飘带里绕成一盏小巧的灯笼,将其悬在一根树枝上。
荧荧的光笼罩着他们的身影,在水面投下淡淡的轮廓。
恬墨蹲下洗了洗手,便在岩石上惬意地坐着,从怀里扯出几根龙须草津津有味嚼了起来。
若荪盯着溪水看了许久,慢吞吞道:“馍馍,你瞧,鱼儿都不见了。我一个人在这的时候有好多好多鱼,为何鱼儿都怕你?”
恬墨一愣,又笑嘻嘻说:“那些鱼儿都是雄的,自然是嫉妒我风流倜傥。”
若荪嘀咕道:“胡扯,怎么可能所有鱼儿都是雄的。”
“嗳,我们该回去看着灶火。”恬墨起身,顺势将若荪的腰揽住一跃而起,一手摘了挂在树枝上的灯笼,往杏花林深处飞回去。
茅庐伫立在静静夜色中,只透出微黄的光。
在若荪身边呆久了,恬墨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了香草的芬芳,用力吸了吸鼻子,面前突然冒出一只热腾腾的馒头。
“馍馍,你吃这个。”刚蒸出来的馒头烫手,若荪用手绢托着递给他。
恬墨望着热气缭绕中那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她在笑。幻觉?恬墨再定睛一看,她没有笑,只是微眯着眼,可是她眼睛弯弯的样子看起来竟是那么开心。恬墨接过大馒头,瞥见蒸笼边上一条长长的东西,好奇问:“那是捏的什么?”
若荪拎着那东西的尾巴在他面前晃,“是你呀,四脚蛇。”
恬墨顿时黑了脸,“为何将我捏成馒头还放在蒸笼里?”
“因为我要吃了你。”若荪好似有点得意忘形,捏着四脚蛇的尾巴晃来晃去,大概她不晓得馍馍是很脆弱的东西,捏了几下,细细的尾巴断了,那四脚蛇一头栽下去,跌进了灶里。若荪懵懵望着恬墨不吱声,以表歉意。
恬墨捶胸顿足,嚎叫:“剁了我的尾巴就算了,还要焚了我的身子,你这狠心的女娃儿,枉我将你从昆仑带上天界,拉扯你这许多年,竟然如此恩将仇报……”
恬墨撒起泼来跟梵心一个样子,风度全无。若荪捂着耳朵,大声回道:“我不是故意的,再捏一条还给你就是了!”
恬墨歇了嚎叫,掩面作伤心状,“谁叫你还给我了?你得随身带着,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瞧一瞧,这样我便知足了。”
若荪连连点头,不如多做一些,饿了的时候拿出来啃一啃,委实是不错的主意。
第五章与君结庐-4-
在凡间的日子过得悠然而缓慢,若荪蒸了好几笼四脚蛇形状的馍馍,担心会坏掉就放在灶上烘干,一条条干扁的四脚蛇被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与玉衡做邻居是极好的,他爱整洁,每日在园子里锄草修剪花枝,安静又温和,总是微微地笑着,如微风撩起发丝一般挠在人心上痒痒的。午后暖阳下与他对饮品茶,若荪仍旧对他眉间的金砂很有想法,但难以启口,便一直隐忍不发。千年来她都没解开这个疑惑,那点金砂究竟是画的还是贴的。思绪被放完朝霞赶回来的恬墨打断了,他咋咋呼呼喊道:“若荪,快回去,觅风出事了。”
“什么?”若荪与玉衡同时反问。
恬墨夺了若荪手里的茶杯灌了口茶,拭了拭嘴角,“玉衡星君代觅风值夜的事被发现了,青龙神君判觅风擅离职守,要受刑。你们也逃不了干系,快回去罢。”
若荪没缓过神来,呆呆问:“我师父也知道了么?”
“别担心,有我陪着你。”玉衡牵住若荪的手,旋即招了朵云带着她一同回天界。
恬墨半张着嘴仰头望着他们飘远的影子,忿忿不平嘀咕道:“这句话应当是我说的。”
青龙神君的悟心廊究竟有多长,觅风和玉衡星君在哪儿,若荪一无所知,自从被关进来就老老实实地面壁思过。他们犯的事也不算多严重,只是青龙神君要树立自己的威信,于是削了觅风一百年道行,然后将他们三人一同关进了悟心廊面壁十日。
不过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入口进去,之后都迷了方向。
廊里点满了油灯,一盏接一盏延伸至无尽的远处。灯火昏暗,左右两壁上尽是色彩斑斓的奇怪图案,看上几眼都会觉得头晕目眩,叫人不得不闭上眼静心打坐。这便是悟心廊,折磨神仙的地所。
天界十日,若是没有日月星光,那必将极其漫长。
若荪以灵力维持神荼灯的光芒,从怀里摸出一条惟妙惟肖的四脚蛇,自言自语道:“馍馍,幸亏你叫我随身带着,不然这十天要饿肚子了。”
“若荪。”
一声温柔的呼唤从某处传来,弹在壁上发出无数回音。是玉衡的声音,若荪竖起耳朵仔细判断,试着回一声:“可是玉衡星君?”
又是无数的回音,在狭长的廊里匪浅,说不准能为你们求求情。”
“师父一向赏罚分明,断不会这样做。”
恬墨转了转眼珠子,神秘兮兮凑到若荪耳边问:“你猜大师去哪儿了?”
若荪心里莫名地慌了慌,“去哪儿了?”
恬墨狡黠一笑,“他带着那只小海龟去东海了。”
若荪垂着双目,更加不言语。想必那筐鱼都吃光了,她和觅风又不在,师父只好带它回东海去觅食。有鱼龟在,他哪里会惦记正在受罚的自己。
恬墨兀自得意,抚掌窃笑:“一物降一物,罗净大师虽是出家人,却放不下心魔。将来可是有法子牵制他了。”
若荪斜了他一眼,“师父定力极好,哪儿能被你牵制了去?不要再胡说了。”
“一年之后,我要向你提亲,若是罗净大师不答应,我可是要有法子牵制他的。”恬墨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提高了音量,还偷偷瞄了玉衡星君几眼。
玉衡并未作回应,若无其事对若荪说:“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觅风应当也会寻着你身上的香气而来,我们不如静候一日。”
“我只是担心他的伤势,虽然只被削了一百年,但毕竟受了刑罚。”
恬墨道:“他比你长了多少年道行,区区一百年算什么?别担心。”
玉衡也表示赞同,叫若荪宽心。
毕竟是来面壁思过的,若荪便与玉衡一起闭目打坐。恬墨百无聊赖地玩弄着龙须草,时不时嚼几下,未免看久了壁画会眼花,恬墨从怀里掏了一会,掏出一本蓝皮小册子。
若荪微眯着眼看他,见他聚精会神盯着手里的册子,好奇问:“那是什么?”
“上次从凡间买的戏本。”恬墨看得入迷,眼皮也不抬。
若荪探了探头,从腰后拿出神荼灯,“这里太暗了怎么能看清,幸好我有灯。”
恬墨抬头一怔,忙制止她,“不必了!这样刚刚好,太亮了刺眼。”
“不会太亮,我可以帮你调……”
“若荪!”恬墨突然捉住她的手,含情脉脉望着她,“你对我真好。”
那双星辰般的眼睛闪闪发光,若是寻常女子看上一眼会含羞带笑,不过身为女门神,若荪不为所动,小小斟酌了一下,收回了灯,一本正经道:“我们是来面壁思过的,你既然违反天规偷偷溜进来了,也要思过,把那闲书收起来罢。”
“是。”恬墨乖乖地收起戏本,跟着一块儿打坐。
若荪的定力是极好的,按恬墨的话说,没七情六欲的人就像木头,木头的定力自然好。这一入定,三日就过去了。直到觅风找到他们,若荪才睁开眼。
恬墨伸着懒腰抱怨道:“觅风你是神兽,怎么这么久才寻来?”
觅风却只望着若荪说:“她不在地府,也不在凡间,只有一个可能了。”
若荪狐疑,“难道会在天界?”
玉衡道:“在天界寻一个凡人并非难事,待我们出去之后再说。”
觅风点点头,面色凝重。
若荪又与玉衡解释觅风寻沉锦的来龙去脉。
恬墨在一旁被无视了,好歹他是来与若荪共患难的,怎么这会子觉着自己是透明的。
十日期满,青龙神君派童子去领了他们出来。若荪站在悟心廊门口回望,怎么都瞧不出究竟玄机在何处。若荪身后,觅风和玉衡二人抬着晕沉沉的恬墨。
在悟心廊外等候已久的素鸾焦急地迎上来,见状忙问:“若荪,墨墨怎么了?”
若荪耸耸肩,瞅着迷迷糊糊的恬墨,“在悟心廊不好好思过便是这样的下场了。”
玉衡补充道:“那些壁画是幻术,看久了会陷入迷晕。”
素鸾心疼地抚了抚恬墨的脸,轻声念叨:“真是胡闹……这几天没了彩霞,天空冷冷清清的,他倒是在这睡得香。”
“他也睡得很难受,可是醒不过来。”若荪扶住虚弱的素鸾,安慰道,“回去饮一点甘露便能恢复了。天孙,馍馍已经长大了,不必时时刻刻挂念他。”
“怎么能不挂念呢?”素鸾淡淡一笑,侧目望着若荪,“近日大大小小的神仙都见了不少吧?可挑中了合心意的?”
若荪低着头想了会,答:“尚未,玉郎上神说婚姻大事不能草率,便叫我慢些找。”
“他如何作想我知晓,只是……恬墨是要继承天孙的,除他以外,纺云阁没有合适的织女担此重任。”素鸾的呼吸渐渐急促,便顿住了脚步歇一歇。若荪搀住她,低喃道:“即便他不当天孙,也不会要我的。”
素鸾微怔,干涩的眼中渐渐漫起水汽,“若荪,我是为你好。”
听见微微哽咽的声音,若荪觉得怪异,忙询问:“天孙,怎么了?”
“没、没什么。”素鸾握住若荪的手,再望了望前面正抬着恬墨的玉衡,抹了抹眼角,笑着说,“玉衡星君着实不错。”
若荪也望去,那拖曳着银白衣袂的谪仙恰好回眸一笑,羡煞了旁人。
第五章与君结庐-6-
姻缘府前新种了两株玉树,挂了两盏八角走马灯,进去之后,扶手两旁红彤彤的绸子也都换了崭新的。难不成月老发了横财?若荪心中狐疑,往里走的时候遇见三三两两的神仙,都是来求姻缘的。约莫不少神仙都到了适婚年龄,月老儿可有的忙了。
“哎哟,小仙倌儿,这若荪仙子的姻缘不能动。”
“那若荪仙子是配给了哪位上仙?”
“这是天机不可泄露。”月老捋捋白须,笑起来满面红光,冲窗外的若荪招招手,“进来罢。”
小仙倌儿瞥向窗外,耳根子变得通红。
若荪踱步进门,瞅着月老儿道:“原来我的姻缘上神已经牵好了,枉费天孙一番心思为我招亲。”
“嘿嘿……”月老一骨碌爬起来,与坐着差不了很多,伸手拉着若荪,“来得正好,见见从西天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仙倌羞答答拱一拱手,“若荪仙子有礼。”
若荪一怔,有样学样拱手道:“有礼。”
“在下是在西天瑶池养鱼的仙倌,鱼贯是在下的名讳。”
“鱼官儿?”若荪颔首道,“好名字。”
月老不愧是月老,即便牵不上姻缘,也要尽责地满足每一位客人的愿望。譬如收了鱼贯仙倌儿的一条金龙鱼,硬是给他创造了机会与若荪独处。与若荪这样闷默的仙子独处实则并非易事,鱼贯绞尽脑汁与若荪套近乎,得到的回答无非是“嗯”、“是”、“没有”,诸如此类。
好容易别了鱼贯,若荪瘫在蒲团上。月老儿在一旁赔着笑说:“果真是玉郎上神的好徒儿,真给老朽面子。”
若荪瞅着旁边那琉璃缸里的金龙鱼,很想捉回去喂那只小鱼龟。
月老蹲在若荪面前,一脸奸笑:“若荪,近日来姻缘府求符的大都是心仪你和墨墨,其中可是有梵心殿下,你要当心了。”
“当心?”若荪歪着头反问,“为何?梵心与墨墨不是天作之合么?”
月老一皱眉,白花花的眉毛都簇成一团。
若荪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上神,我此番来访是为解惑。”
“解什么惑?”
“我师父、罗净大师,他前世有怎样的情事纠葛?”
月老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罗净如今是驱魔神僧,他的事岂能随便说?”
“可是……师父近日性情大变,整日与那只小龟腻在一起,如此实在耽误修行。”
“小龟?”月老深深吐了口气,“看来此劫难化。”
若荪微微朝前倾了身子,“上神,这样如何是好?”
“那都是前世的孽,于归乃一只桃树精,罗净为了她不惜逆天改命,但仍然没能改变她的劫数。后来,于归成魔,荼毒生灵,被判受永劫之苦。她在地狱轮回了十几世,因有罗净日夜为她祈福,这一世,才得以投胎到凡间,成了一只灵龟。不过,永劫仍然伴着她,她的劫数,在罗净身上。而罗净大师的劫数也在她身上,若度过了,便能成佛,度不过,便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岂不是白修行了万年?”若荪定定望着那条晃来晃去的金龙鱼,思绪飘回了归心阁。那被她看作是家的地所,原来是属于另一名女子的吧。从一开始,她就是错打错着跟了罗净,若不是罗净一心要寻于归,她此时还在昆仑吹风饮露。
一个于归,足以要了他的所有修为。
若荪隐隐觉得胸腔发闷,用力攥紧了拳。
月老逗弄着缸里的鱼,白眉一颤一颤说:“你不懂情爱,若是懂了,便晓得修行于神仙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做神仙的,不要修行那还是神仙么?”若荪拂了拂发带,起身与月老别过,利落地出了姻缘府。
第五章与君结庐-7-
归心阁中总是飘着桃木清香,这么多年,若荪习惯了。不过还夹杂着淡淡的鱼腥味,这让她很不舒坦。
罗净在屋顶打坐,身边就趴着那只小龟。就着天边的霞光,火红的袈裟上一缕缕的金线清晰可见。
浮云淡雾拢在四周,依稀瞧见他温和而宠溺的笑容,若荪不声不响立在他身后,问:“师父,你找到了么?”
罗净意外地回头看若荪,“什么?”
“师父,于归就是你寻了上万年的人吧?师父放不下前世的情,所以一直逗留在天界,难道师父想放弃修行?”
“不,我要渡她。”罗净垂眸望着缩在壳里的于归,语气坚决,“我要收她做关门弟子,待她成了仙,我自会放下一切,一心向佛。”
若荪极快反问:“若是自身难保,也要渡她?”
罗净微怔,“莫非你知道什么?”
若荪犹豫片刻,低声说:“师父已身在劫中。”
“既是劫,便注定躲不过去,无谓太在意结果。若荪,今后她是你的师妹,好好照顾她。”罗净将小龟托起来,交到若荪手里,“她不肯开口与我说话,想必是怕生的缘故,但她是喜欢你的,你暂且带着她修行罢。”
若荪只能应了,抓着师妹回屋去。她也不知要拿这小东西怎么办,随手敲了敲硬邦邦的龟壳,“嘭”地一下,于归应声而出。若荪呆呆望着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恍然悟出以后要叫她出来得先敲门。
“师姐。”她竟然开口了,声音细细的,有点沙。
若荪咽了咽口水,眨巴着眼睛,完全不知道要作何回答。
于归笑眯眯偎在若荪身边,“师姐,你带我去捉鱼好不好?”
若荪吁了声,这小东西心眼真多,张口就喊师姐,笑得那叫一个甜,其实是想吃鱼了。若荪摆出师姐的派头,一本正经说:“师父让我助你修行,你若用心听师父的话,好好修行,我便带你去捉鱼。”
于归将头一扭,嘟着嘴说:“那个大和尚……整日板着脸,不喜欢。”
若荪斜睨着她,语气冰冷:“你既然叫我师姐,便是认了他做师父的,岂能如此言语冒犯。你且在这好好思过。”旋即出了屋子,挥手施了一道屏障,将于归困在了里头。
“师姐!”于归一鼓作气往外冲,无奈每回都被弹倒在地,瞪了瞪眼,便又负气地缩回了龟壳。
若荪摇摇头,决定要替师父好好教化这只小妖精。
第五章与君结庐-8-
天宫之外,浮云浓厚。遥对着天宫的一株银杏冠幅广展,缠绕而生的藤条偶有垂下,如发如须。树干交错,巧妙地勾勒出一座屋子的轮廓,掩藏在枝叶扶疏中。
沉锦凭窗而望,满面疲惫之色。
天帝乘着云缓缓飘来,微微张一张手臂,双袖便迎风展开,如挥着一双翅膀,降落在沉锦窗前。“我已将她送回人间,你可满意了?”
沉锦唇瓣微颤,“可寻了户好人家?”
“你交代的,我自然照办。”天帝似笑非笑,伸手抚了抚沉锦的脸颊,“还觉得冷?”
沉锦别过头,闷声道:“我只是卑贱的戏子,不求什么富贵荣华什么长生不老,但求一生平安,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也不知你有何目的……”
“我有何目的?几千年来,我一直在寻你。”天帝身影一晃,瞬间来到沉锦身后,伸臂箍紧了她的身子,“属于我的一切,都回来了。”
沉锦浑身僵冷,喃喃问:“你不会放我走?”
“这里是天界,我可以让你做神仙,为何要走?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团聚了,共享天伦之乐,为何要走?”天帝突然笑了两声,笑声阴沉,“虽然若荪是个祸端,不过此事已过了几千年,料想也惹不下多大的乱子。沉锦,过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什么于我最重要。”
沉锦猝然挣开他,跪倒在他面前,“放我回去,我不是你的沉锦,我不是……”
天帝微微阖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而后俯首在她额头落下轻吻,“不必惊慌,我给你时间,欠你的情债,我会加倍偿还。”
什么情债,什么祸端,沉锦不懂,但仰头一望他深刻的眉眼,无端端就陷了进去。或许他说的都是真的罢,或许天界并没有那么冷。她疲倦地偎入了他怀中。
因在天界耽误了这许多天,待若荪回到那杏林,发觉自己的茅庐竟然住了人。屋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若荪站在窗外看得发懵。
年轻的妇人发现了院里的若荪,当是路人,便邀请她进来喝口水。若荪没细想,抬脚跟着她进去了。
顽皮的小男童冲若荪做鬼脸,笑嘻嘻问:“你头上怎么长角啊?”
若荪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双髻,这还是昆仑的老锦鲤教她的,说凡间的女童都梳着这般可爱的发髻。不过她已非女童,是时候改一改了。
妇人拍了拍孩子的头,笑问:“姑娘要往哪里去?”
若荪想也不想张口便说:“我来找我表哥,他就住在前边。”
“哎唷,姑娘是那位公子的表妹啊?”妇人惊羡不已,啧啧道,“真是一对璧人。”
若荪出于礼貌回道:“夫人一家也让人羡慕。”
妇人拉着乱跑的孩子,唤道:“小唐,你爹要出门打猎了,快去帮爹爹收拾东西。”
“就不去就不去!”小男童嬉皮笑脸地往外跑,一面回头做鬼脸,结果脚下一绊,摔趴在草地里。
“真是个小猴崽子!”妇人跺着脚,好气又好笑。男子在屋内朗声笑道:“小猴崽子能帮上什么忙,由他去吧!”
若荪看着他们脸上爽快的笑容,暗暗有些失落。忽然觉得胳膊被推了几下,若荪回过神来,见妇人正冲她笑:“姑娘,你表哥来了。”
若荪抬头,才见一袭银白长衣的玉衡星君翩然而至。
“若荪。”玉衡温柔的嗓音很挠人。
碍于妇人殷切的目光,若荪将玉衡星君几个字生生咽了下去,张口唤:“表哥。”
玉衡心中微诧,却莞尔一笑,携了若荪的手与邻居告别,漫步在杏林中。正是初夏,四下里飘着果香,杏子还青涩,累累地缀在树梢,煞是可爱。
玉衡道:“凡间过了十几年,屋子让人占去也平常。若是不嫌弃,可以在我府邸小住几日。再过一阵子可以吃上新鲜的黄杏了。”
“为何只占了我的屋,你的却还空着?”若荪似乎没听见玉衡后两句话,只执着于她的小茅庐。
“我的上了锁。”玉衡吭哧一声笑了,慢吞吞抬手指向自己的小院,“瞧,院门上挂了铜锁,神仙的锁子,凡人可是动不了的。”
若荪冷冷淡淡瞥了玉衡一眼,真是小气的神仙,一座茅庐而已,何必锁起来。不过回头一看,自己的屋子没了,心里头着实不爽快。
第五章与君结庐-9-
空荡荡的房间结了许多蛛丝,玉衡脸上挂着歉意道:“我昨日才下来,尚未来得及打扫。”一面举着笤帚左右晃荡,扫一扫灰尘和蛛丝。
若荪倒不是嫌弃,只是觉得这样太麻烦,素手一挥,抛出一道光去,屋内焕然一新。她不明白玉衡为何坚持不用法术,做凡人真的很有意思么?
玉衡笑一笑,搁下笤帚,“你依着自己的喜好收拾,我出去烧茶。”说着,与若荪擦肩而过,忽然瞧见她裙摆的褶皱里有什么异物,便收住脚步俯首去看,“这是……乌龟?”
若荪当即察觉出几分不对劲,伸手一抓,那只小师妹竟然咬着她裙摆跟着一道下凡来了。
见若荪瞪大了眼珠望着自己,小龟也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左右转着,然后松了口,变幻出人形来。
若荪仍然瞪着她,“不是叫你好好抄经吗?”
“我不会写字,抄什么经?”于归歪着头,一脸无辜。
不会写字?若荪没了言语,月老说她投生成了灵龟,不想灵龟竟笨拙如此。若荪又摆出师姐的架子,点着于归的额头说,“师父若知道你私自下凡,定不宽饶。”
“哼,我不要他当师父!”于归从若荪手里夺回她的龟壳,一屁股坐上榻,两条腿悬在半空摇晃,仰头嘀咕着,“我又不是神仙,不吃东西要饿死的。”
“天界什么都有,你却非要吃鱼,你可知道师父是出家人?为何要如此为难他?”
于归撅着嘴,满脸不高兴,“就算吃了一条不该吃的鱼,也不能对我那么凶。”
若荪面色一沉,“你吃了什么鱼?”
“就是月老儿家那条金灿灿的鱼。”
就是在瑶池养鱼的仙倌儿贿赂月老的那条金龙鱼。吃了那条鱼,可要涨不少道行呢。若荪颔首,原来她是闯了祸才偷偷跟着下凡来的。“何时发生的事?”
“就是刚才。”于归满不在乎,随意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这里是师姐家吗?”
若荪粗声道:“不是,你跟我回去。”
玉衡一头雾水,却十分和蔼地跟于归打招呼:“这是我家,不过二位仙子尽可随意。”
“你长得真好看。”于归眨巴着水盈盈的桃花眼,跳下榻来直奔玉衡,“你叫什么名字?”
若荪及时拉住于归,没让她冲进玉衡的怀里,以眼神警示她,说:“这位是玉衡星君,不得无礼。”
于归将他二人都打量了一番,“喔”了一声,音调转了好几个弯。然后眼皮一耷拉,瘪着嘴说:“师父好凶,我现在不能回去,你们就让我躲上几日可好?”
若荪睨着她不吱声,玉衡也不好说什么,在一旁掩口干咳。
见他们无半点反应,于归又幽幽地补了一句:“不然,我就去告发你们二人在此私通。”她无辜的表情与凶狠的话语十分不般配,若荪仍然不以为意地睨着她。
玉衡帮忙解围,笑道:“同门手足,何必如此?来,这位仙子,先出来喝杯茶。”
若荪轻描淡写道:“怕她威胁不成?”
“非也,偷得浮生半日闲,最怕被旁人搅了兴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归冲若荪扬了扬眉,一蹦一跳跟上玉衡星君。
第六章阴差阳错-1-
溪边凉爽,潺潺的水声由远及近,偶有几片落叶随着水流缓缓飘远。
于归挽起裤腿站在溪水中央,手里抓了根削尖的树枝,一副蓄势待发架势。可是猛地一插下去,只溅起了水花。若荪在一旁冷眼旁观,愈发觉得这小妖笨拙不堪。
玉衡星君将茶几茶壶都搬了来,以溪水煮茶,对着那两位不懂茶的仙子,他也只能自斟自饮。若荪仰头望了望天色,喃喃道:“我应该回去帮觅风了。”
“他还在找那位天孙?”
“前世是天孙,如今只是凡人而已。”若荪略微垂了眸子,轻念,“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玉衡抿了口茶,若有所思道:“三界都寻不着,她会在何处?天界之广出乎我们想象,若有人将她藏起来,那就难找了。”
“谁会将她藏起来?”
“她无缘无故消失不见,定有蹊跷,想必那人的道行在你们之上。”
若荪凝思半晌,摸不清头绪。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对沉锦感兴趣?
“师姐、师姐!”于归叉着腰站在溪水中央大叫,打断了若荪的思绪。若荪瞟了眼过去,慢条斯理道:“玩够了就随我回去。”
于归瘪着嘴,泪汪汪央求着:“师姐,你不是认识东海的小白龙吗?带我去跟他讨点鱼虾回来好么?”
“此地距东海不远,你去便是。”
“他在东海是出了名的吝啬鬼,我休想从他那讨来一点好东西。”于归光着脚丫跑上岸,笑嘻嘻蹲在若荪面前,“师姐你不一样啊,小白龙对你的倾慕之心从上次那筐鱼就能瞧出来了!”
玉衡插话反问一声:“东海小白龙?”然后别有深意地望着若荪笑,“仰慕若荪仙子的神仙遍布三界啊。”
于归一骨碌爬起来跳到玉衡面前,“嗳?担心什么?星君比那些七七八八的神仙不知强了多少,怎么看也是星君胜算最高。”
“是么?”玉衡一手支着下巴,抿唇望着故意撇开头的若荪。于归则缩着脑袋,巴巴望着他:“星君,你法力高强,可怜可怜我这下等小妖吧?”
玉衡捋了捋鬓角的发,嘴角缀着几丝嬉笑,“去见一见那位小白龙,也未尝不可。”
若荪猛地回头瞪着玉衡,“星君,你……”
“在下对若荪仙子也仰慕已久,恰好可与他商计共勉。”
于归连连点头,胡乱穿上鞋袜,迫不及待拽着玉衡星君的衣袖往前冲,“那我们早去早回!”
忽然之间,一股强风穿云破雾,卷着落叶花草直直涌过来,大家都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场。待尘埃落定,只见披了一方袈裟的罗净落在溪边的巨石上,一双狭长的眼精光闪闪盯着于归。
于归与他对峙了片刻,不作二想噌地缩回了龟壳。
罗净面色铁青,伸掌一吸,将龟壳牢牢抓在了手中。他定是用了极大的气力,指节泛着青白,似是要将那龟壳捏碎一般。
“师父……”若荪犹豫了片刻,才慢吞吞说,“这龟壳结实的很,不如用法术击碎它。”
罗净却面不改色,似是审问一般望着若荪:“为何带她下凡来?”
对着素日里平和如今却觉着陌生的面孔,若荪微怔,答道:“是她咬着我的裙摆跟下来的,我先前并未发觉。”
“之后呢?为何不将她送回去?明知她劣性不改还如此纵容,是否将要远嫁便没半分心思在归心阁了?”罗净将龟壳纳入怀中,仍板着脸孔。
“师父何意?”若荪平静地望着他,这是师父头一次对她明言责怪。果然,因为那只小师妹,他与从前不一样了。若荪的那双眸子如深潭,里面藏了太多东西,谁也看不懂。玉衡却悄然捏住了她的手,暗暗使了几分力气,似是安慰。若荪心中有几分意外,侧目看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罗净见他二人如此,稍稍缓和了语气,“天孙不是为你定了亲么?就是今日早晨的事。”
若荪答:“我并不知晓。”
罗净蹙眉,望着玉衡道:“莫非玉衡星君也不知?”
玉衡颔首答:“的确不知。”
“那你们回去问问天孙罢。”罗净缓缓转身,足尖一点地飘然升起,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消失无踪。
第六章阴差阳错-2-
云河边两行长长的白玉栏,栏杆之外,杨柳垂着碧玉一般的枝条。风微微拂过,枝条便搅着云气若浮若沉。梵心坐在矮矮的阶上,双腿悬在云河里若隐若现。
“墨墨,你说从这里掉下去会怎样?”
恬墨斜坐在白玉栏上,一腿曲膝扭在身侧。他口中衔了根草,出神地看着云河里的云气。
没得到回应,梵心便回头大声唤:“墨墨!”
“嗯?”恬墨这才抬眸望向梵心。
梵心又重复方才的问题,“你说从这里掉下去会怎样?云河有底么?”
恬墨咧嘴笑着,“从这里掉下去就到了凡间,你不知道么?”
“凡间啊?我没去过。”梵心仰着头,十分好奇地问,“凡间好玩吗?你带我去吧?”
恬墨故意与她错开视线,含糊道:“有什么好玩的,当然不如天界。”
梵心不甘心,追问:“那你为何与若荪下凡去玩耍?”
“我们哪里是去玩耍,那次是为了帮觅风寻人。”
他越是躲避,梵心的目光越加犀利,“墨墨,自从早上看见了天孙的云霞,你总是心不在焉。若荪能许给玉衡星君,那是她的福分。”
恬墨扔了手里的龙须草,蹙着眉念叨:“天孙要若荪远嫁莲华宫,那她就不能再当门神了。若荪的心愿那么简单,只是想当好女门神,不让她师父失望。”
梵心不屑地轻笑两声,“女门神……哼,本来就很可笑。”她最不待见的人,偏偏叫恬墨如此挂心,左右不是滋味。梵心晃了两下腿,沉在云河里的云气飘逸而出,绕在四周,将景色都一并模糊了。
忽然觉着天河里有异动,梵心看不清晰,便想起身,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有东西从底下极快地窜上来,破云而出。梵心受了惊吓,目瞪口呆望着眼前凭空冒出来的两个人影。恬墨也怔了怔,然后死死盯住玉衡牵着若荪的那只手。
“抱歉,我们抄了近路,打扰二位了。”玉衡十分有礼的朝梵心和恬墨颔首微笑,带着若荪继续往西行。
恬墨身影一晃,挡在了他们面前,“你们要去何处!”
若荪答:“去问问天孙她究竟如何作想。”
“这么说,早晨的事情你们都不知情?”恬墨眯眼嬉笑,红唇咧开,露出一口白瓷般的牙齿。
若荪点头,“确实不知情,”
恬墨便解释说:“今早我正要去放朝霞,天孙却早我一步,也不知她是何时织的云锦,云锦上写着已将你许给玉衡星君,招亲就到此为止了。我问天孙,她却说是你们二人情投意合。”
梵心那双杏眼眯了又眯,朝恬墨狠狠叱道:“人家情投意合,与你何干?”说着,她三两步跑到恬墨身边去,阴阳怪气对若荪说,“我们要恭喜他们才是,这样一对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
恬墨微微侧目,未想好如何化解尴尬。被梵心的一声惊叫打断了思绪,她扑过去捉起若荪的手大叫:“你这佛珠从何处得来的?”那串紫晶佛珠,质地通透、水色足,伴着天后修行将近两万年,梵心一直想讨来,却不敢开口,如今竟然在若荪手上。
“是天后娘娘赠与我的。”若荪平静答道,想挣开梵心。梵心却暗暗施法抓紧了她的手腕,醋意大发嚷道:“我母后断然不会将这佛珠赠与旁人,定是你偷来的!还给我!”
若荪亦毫不示弱,以灵力护住佛珠,不叫她抢了去。
二人争夺之中法术渐渐加重,眼看就要大打出手,恬墨赶忙拉住梵心劝道:“梵心,不要这样妄加断言,不如回去问问天后娘娘也好。”
梵心气极,恨不得将那佛珠扯断来,争他个鱼死网破。不过她的灵力强不过若荪,那佛珠被若荪护住了,她丝毫没有办法,只得找台阶下。她突然收住了灵力,被若荪的护体灵力弹开,恰好跌入恬墨怀中。
“梵心!”恬墨揽住她,仔细瞧了瞧,见她无恙才安心了,“别太冲动,等问过天后娘娘一切就清楚了。”
若荪望着梵心那故作娇弱的样子,突然觉得耳边嗡嗡直响,脑子里纷乱如麻,扭头对玉衡说:“我们快走。”
玉衡回首与恬墨对望了一眼,便与若荪一道踏云远去。
第六章阴差阳错-3-
天后的庵堂万籁俱寂,顶梁上悬着一盘盘的香,极其缓慢地焚烧着,逸出一缕缕青烟聚了又散。窗边的案几上供着数支莲蓬,翠玉一样的颜色,是从瑶池千挑万选出来的。
天后正在抄经,素白的绢上一行行水色的字,几乎淡不可见。抄完了一匹绢,水迹也干了,便又翻过来从头上抄起。如此周而复始。
“天后娘娘,梵心殿下求见。”
“请她进来。”天后挥一挥手,将东西都收了起来,起身到窗边去煮茶。
梵心人还在门外,便大声嚷嚷开了,“母后,那串佛珠为何要给若荪?母后一直视作珍宝的东西,为何要给外人?”
天后一弹指,茶炉里的火腾地燃起来,她始终背对着梵心,不冷不热道:“我与她有缘。”
“什么缘?我是母后的女儿,为何就比不上那个面瘫的女门神?”梵心负气地跺跺脚,随手拉了个蒲团坐上榻去。
“梵心,我为你取这名讳,是想你以清静为志,以清净为心,早日修成正果,超脱轮回。不想,却背道而驰。”天后淡淡看着她,递上一杯茶,“为何要如此执着?万物都因缘而生,因缘而灭。”
梵心撅着唇,酸溜溜道:“她就快跟玉衡星君结亲了,母后是不是还要备上厚礼?”
“什么?”天后一惊,手里的佛珠散落一地。
“母后,怎么了?”
“那若荪……可是,有身世的。”天后脱口而出,声音又慢慢低了下去。
梵心正含了颗梅子在口里,那梅子极酸,她咝着气问:“什么身世?”
不料天后却以一招移形换影从庵堂内消失无踪。
梵心莫名其妙地走到窗前望了望,随手合上窗。方才一直趴在窗框上的四脚蛇哧溜一下窜了出去,。
素鸾已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说话含糊不清,却执拗地抓紧若荪的手不放开。还有个领仙玉郎在一旁念念叨叨:“真是个老糊涂,干的什么糊涂事儿!”一面念叨一面不满地瞥向玉衡星君。
素鸾睁着混沌的双目,大叫:“若荪,快跑,他们追上来了!”握住若荪的手又加了几分力,生怕丢了她似的。若荪也没法子,只能由她这样抓着自己,歪过头小声问玉郎:“依上神看,如何是好?”
领仙玉郎捋着一撇胡子,“你是我的弟子,你的亲事自然由我说了算。”
“可是,天孙……”若荪欲言又止,她觉着哪里不对劲,但总说不上来。实在不想叫天孙失望,那她就答应嫁给玉衡星君,也算日行一善。不过,玉郎上神一定不会同意。如何是好……
若荪与玉衡在纤云宫逗留了许久,素鸾始终不清醒,问不出没什么结果。况且玉郎看得紧,玉衡便先行告辞,回了莲华宫。
玉郎执意要若荪随他回青宫,预备好好说教她一番。与她说过多少年,玉衡星君要不得,这女娃儿却越来越叛逆,非要和那玉衡腻歪。领仙玉郎想想也纳闷,明明给若荪和恬墨牵了红线,怎么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莫非是那月老儿糊弄他?越想越不安,半路又撂下若荪,径自往姻缘府去了。
若荪懵懵地站在云端左顾右盼,罢了,还是回去看着小师妹。
金灿灿的日光被浓厚的云遮蔽住,天色渐渐暗了,雷公、电母和雨师正准备去作法,路上撞见恬墨,雨师招呼道:“墨墨,现时要降雨,不用放云锦了。”
恬墨眯眼笑着,“哦?那我去准备一条虹?”
电母没好气道:“不必了,眼看就要天黑,谁还能看见彩虹?”然后自顾自往前去。雷公黑着脸跟在她身后,保持一段着不长不短的距离。雨师无奈耸耸肩,对恬墨悄然道:“两人又斗气了,一会的霹雳闪电一定凶猛非常。”
恬墨忍俊不禁,与雨师别过之后,转身回纤云宫。遇上几名在宫外嬉耍的织女,恬墨便问了问素鸾的情形,大家顿时都缄默不语,恬墨心中明白了,晶亮的眸子忽地就黯淡了下去。
一名织女说:“方才有客人,本来我们不让他进去的,可是天孙却要见他。”
“什么客人?”
“是那只大鹏,觅风。”
恬墨凝思,一面往里走,将进纤云宫的时候,化成了真身,沿着墙角溜进去。
蛛丝累累,灰尘厚重,素鸾斜卧在失了光泽的玉榻上,不停用绢帕擦拭鼻口,伴着轻微的咳嗽。此乃天人五衰的最后一衰,她离大限之日不远了。
恬墨变作的四脚蛇静静地趴在桌腿上,每听见一声咳嗽,便觉得心头重了一分。
“就是如此,上元夫人既然亲口警示了,我怎敢违抗?若荪,能嫁多远嫁多远,况且,那玉衡星君也是与她般配的。”素鸾歇了歇气,摸着觅风的手低声说,“这秘密绝不能让西王母得知了,不然,若荪有难。”
“我自然理解你的苦心,可是,玉衡星君并非若荪心仪之人。”
“你说我师父将她的七情六欲封印了,那她如何懂情爱,嫁与谁都是一样的。”
“或许将来有封印解除的一天,她会不会怨恨?”
“就让她怨我罢。”素鸾吸了吸鼻子,眼眶里蓄满了泪。她已经盲了,眼泪浑浊,只管拉住眼前的人,唯一可以将若荪托付的人。
觅风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注入素鸾体内,道:“你放心,我应过沉锦要守护若荪,哪怕豁出性命,我也会护她周全。”
四脚蛇仍然攀在桌腿上一动不动,眼皮微微阖上,又猛地张开。
第六章阴差阳错-4-
相传,这上古的银杏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今年恰是结果的时候。
天帝讲了许多天界的趣闻和传说,沉锦总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神情却依旧冷漠。
“结了果子,你可以随意摘取,吃了长生不老。”天帝温和地望着她,执笔的手顿了顿,又接着写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然后长叹道,“凡间诗人写的那‘长恨歌’,用在我们身上再合适不过。”
沉锦微微诧异,长恨歌,亦是她所喜爱的。而长生殿那一出戏,便是她扮的杨贵妃。正出神地想着那戏,忽而被耳边低沉而绵延的声线震住了。
他正握住她的手,缓缓唱道:“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望着那双深邃的眼,沉锦微微一蹙眉,泪珠竟滚滚落下,接着唱道:“是妾孽深命蹇,遭磨障,累君几不免。梨花玉殒,断魂随杜鹃。只为前盟未了,苦忆残缘,惟将旧盟痴抱坚。荷君王不弃,念切思专,碧落黄泉为奴寻遍。”唱罢,已泣不成声,她似乎忆起了什么,朦朦胧胧中就有那样一个坚毅身影,不停穿梭在她的宿命中。
窗外有香风拂过,天帝一怔,猝然松开了沉锦的手,猛地一站起来,衣袍窸窣。
隔着繁茂的枝叶,看见一张淡泊的脸,肌肤如通透的冰玉。那唇是淡淡的粉,颜色一如初开的莲瓣。
沉锦呆住了,忘记了擦拭脸上的泪,只是呆呆望着她。
“你就是沉锦。”天后缓缓踱进树屋,手中挂着一串佛珠。
天帝挡在了沉锦面前,神色复杂。
天后垂目,波澜不惊道:“陛下,我是有要事相商才贸然寻来。而且,此事与她有关。”
“何事?”
“今日天明时分,天孙将若荪与玉衡订亲的消息织在云锦上,告之了三界。不知陛下可有所耳闻?”
天帝愕然,“若荪与玉衡?他们……”
“陛下心中定然清楚他们二人的关系,因此这桩婚事不能成。”
天帝苦笑道:“原来你早已知晓。”
“陛下又何尝不是?”天后朝前迈了两步,俯身去看沉锦,看了良久,沉锦不自在,却又不敢妄动。末了,天后淡淡一笑,对她说:“你很幸运。”
天帝不知她意欲何为,警觉地护在沉锦身后,微微启口唤了声:“莲七……”似是恳求一般。
“告辞。”天后别过头,踏着云便飞了出去。
沉锦有些后怕,不自觉地发颤,小声问:“她是谁?”
天帝沉默。
入夜了,风凉,天帝将自己的大氅卸下,披在沉锦肩上。“我想听你唱戏,就唱长生殿可好?”
沉锦迟疑点了头。
暗绿的枝叶交错间透出金黄的微光,于黑暗中显得那般温暖。
自凡间回来之后,于归一直缩在龟壳里不肯出来。任若荪怎么敲门都没反应,好似生怕一出来就会被吃掉一样。再看罗净的脸色也一直不见转晴,为了息事宁人,若荪决定小小地牺牲一下,去瑶池找那鱼官儿再讨一条金龙鱼来还给月老儿。不过上元夫人的警告犹言在耳,若荪一向有自知之明,既然人家不喜欢,她也就低调一些罢。于是去央了玉衡星君陪她走一遭,不料玉衡却迟疑了,道:“瑶池?我不能去。”
“为何?星君住的莲华宫与瑶池相距不远。为何去不得瑶池?”
“只是师父的叮嘱,他一向不准我踏入瑶池。”
若荪想,大概是因为玉衡星君身世特殊,与瑶池颇有渊源,担心被察觉罢。无谓强人所难,她便又去找了恬墨。
恬墨正在机杼前忙碌,飞快地织着云锦,看也不看她一眼,阴阳怪气道:“稀客啊,还以为若荪仙子大喜在即,无暇搭理在下。”
“馍馍,你陪我去一趟西天瑶池可好?”
“为何找我陪?你那玉衡星君呢?”
“他有些私事,去不得。”
“我亦有私事,雨师需要一条霓,天孙如今不能劳作,我还需要半日时间才能够织完。”
“那……我帮你织。”若荪走到恬墨身后去,认真地瞧着他手里的动作。
恬墨轻笑:“如果谁都可以织,那还要天孙做什么?”
若荪不以为然,歪着头看了许久,似乎不像传闻中那样玄妙。无非是云丝不好控制,但她的灵力这样强。“馍馍,你让我试试?”
恬墨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睨着她,“当真要试?”
若荪很认真地点头。
“若是织不好,这一架子就都毁了,你可要陪我织一晚上。”恬墨边说边起身,按着若荪的肩膀令她坐下,然后手把手教她。俯首的时候,闻见她体内的芳香,竟有些晕晕的,好似在做梦一般。她颈上的肌肤洁白而细腻,如脂如膏;那耳垂饱满微红,像小小的半透明的菩提果子,真想咬上一口。他在她身后正看得痴迷,躬下身子越凑越近,不想若荪突然站了起来,高高的双髻恰巧戳在他双眼上,顿时一声惨叫响彻纤云宫。
这会子,恬墨的眼上了仙药,用白绢缠了厚厚的几层。人也看不见了,霓也织不了了,凡事乐极生悲啊。为了表达歉意,若荪担起照顾恬墨的责任,虽然她不明白为何他会靠得她那么近。
觅风依旧在寻找沉锦,金龙鱼还没讨来,罗净和于归尚在斗气,天孙那边又着急为她和玉衡办喜事,这厢还要照顾恬墨。做神仙这么久,若荪头一回觉得手忙脚乱。
织女们听说恬墨受伤了,纷纷带了精心准备的小礼物登门探访,不过碰到若荪那张木然的脸,一个个悻悻而归。若荪看不懂各人的脸色,只是依照医仙的嘱托不让人打扰恬墨休息而已,然后进进出出给恬墨通报消息。
“方才萧儿来过了,这是她送的燕窝。”
恬墨窝在榻上蔫蔫地应了,“知道了,你不必每个都告诉我。”
桌上堆满了东西,若荪只好将那燕窝放在凳子上。
“若荪,我们下凡去吧?”
“嗯?为何?”
“你忘了那医仙说我需要静养,还要多看绿色的景物,这天界金银玉器倒是多,就是没多少绿色的景物。”恬墨下榻,走两步便绊了一下,若荪忙过去扶他,“可惜我那屋子让人占了,不然我们借住在玉衡星君那可好?”
“天大地大,为何就非要去找他不可?”恬墨鼻子里不屑地哼了哼,伸臂揽紧了若荪,“我们去昆仑。”
“也好。”若荪拎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胳膊,“只怕梵心寻你。”
“不过去小住几日,天界哪里会有人察觉。”恬墨嘻嘻笑着,又黏上若荪,“若是怕人找,我们可以设下结界,正好去清静几日。”
若荪吁了口气,近日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她的确是想清静几日了。
第六章阴差阳错-5-
这会的昆仑正是最繁盛的时候,绿茵成片,树木苍翠。
疏圃池里的老锦鲤有许多年没见若荪了,泪汪汪诉着相思之苦。若荪一字不落认真地听完了,却答道:“你可还会什么别样的发髻?”
“什么?”老锦鲤泪眼婆娑,断然跟不上若荪的思路。
若荪一面比划一面说:“瞧我这发髻,是三千年前你教我的,如今也该换一换了。”
老锦鲤若是有眼皮,定会甩她一个白眼,他忘了对着若荪诉衷情约等于对牛弹琴。老锦鲤被伤了心,扔下一句:“不会!”然后呼哧呼哧游走了。
恬墨斜卧在草地里,远远听见他们的对话,忍俊不禁。他察觉到若荪走近了自己,便仰头问:“你想要怎样的发髻?”
“我若知道就不会问老锦鲤了。”
“等我眼睛好了,就教你梳个最漂亮的发髻。”
若荪定定看着他,一面挨着他坐下,“怎样的?”
“到时你便知道了。”恬墨笑着仰面躺下,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昆仑果真是人间仙境!”
这样幕天席地,倒是比在天界自在许多。若荪也躺下,看着瓦蓝的天上飘过一片一片绵绵的云,眼皮不自觉地沉了起来。
从姻缘府出来,领仙玉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若荪与恬墨的红线还好好的,况且从月老儿口中得知,天帝暗暗下了命令,若荪绝不能许配给玉衡,叫月老好生把握分寸。月老满腹委屈,直道玉衡星君曾诚心地求过姻缘符,他不能遂人愿,也不能做得太绝情,于是许了他们几日缘分。至于处得怎样,那便看造化了。
天帝突然下这样的密令,月老摸不清原委,玉郎也一头雾水,即便天帝知道了玉衡的身世,这与若荪有何干系?好在,天帝这密令下得正合他心意。玉郎心情大好,哼着曲儿摇摇摆摆回青宫去。
越过云河上的拱桥,玉郎忽然瞧见河边一抹桃红的影子,躲藏在树后面,却躲得并不高明。玉郎绕过去,瞪着那蹲在树干后的少女,眼生,便问:“你是何人?”
于归被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一跳,回头一望,这胖乎乎满面胡须的老头儿似乎与若荪相熟,她便灵机一动,“这位老神仙,我迷路了,你带我去找若荪好不好?”
“若荪?”玉郎瞪着圆圆的眼珠子,瞧着女娃甚是可爱,便伸手牵了她,“你要寻她做什么?”
“她……她带我上来的,可是我迷路了。”
“如此,待我一算。”玉郎掐指,拧眉,拧了许久也没松开,“不在天界啊。”
于归雀跃不已,“在凡间么?那太好了,老神仙送我去凡间也好!”
“这……”玉郎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劈里啪啦响,肉呼呼的手掌抓着于归的手舍不得放开。这小姑娘真是水灵,不做神仙可是浪费,玉郎打定主意,面带难色道:“算不出身在何方,她一定是有意藏了起来,呵呵……不如先随我回去,待若荪回来了,我便叫她来接你。”话音未落,眼前粉嫩嫩的少女冒了一阵烟就不见了,领仙玉郎还未缓过神,一股风自身后掀起。
罗净的身影如惊鸿掠过,尚未站定,便先开口问:“上神,可曾见过一只小龟?”
玉郎懵懵望着他,摇头。
“多谢,告辞。”红影一晃,又不见了。
玉郎皱眉,这驱魔神僧真是高深莫测,整日不知忙活什么。
眼前又冒出一阵烟,少女桃色的长裳若隐若现,眨巴着一双水盈盈的眼,“老神仙,我们回去吧?”
“嗯?你从哪儿冒出来的?”玉郎有点晕头转向了,再看地上的龟壳,大呼,“你是罗净要找的小龟?”
于归的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问:“老神仙,你是不是若荪的师父?”
玉郎连连点头,他座下高徒无数,却最疼爱若荪。
“你可知道,若荪频频下凡去做什么?”
玉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反问:“莫非你知道?”
“你若肯将我藏起来,我便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玉郎捋了捋胡须,这丫头古灵精怪的,不过,一只小妖在他面前能耍什么花样。玉郎便应了她。
闲适的风拂过脸颊,温温的,痒痒的。若荪用指尖挠挠脸,翻了个身,忽然之间就醒过来了。揉着眼,才发觉自己在树下睡了许久。而恬墨就躺在她身边。
落日沉沉地坠下去,没有晚霞,只是很单调的橙黄色。若荪心想:没有恬墨,难道纺云阁都没有哪个织女可以担此重任?
胳膊被拽了一下,若荪回头看,恬墨支着身子坐起来,歪头朝着她的方向问:“若荪,天黑了吗?”
“没有呢,不过也快了。”若荪搀扶他起来,嘀咕道,“你将结界设在此处,我们也没有歇脚的地方。”
“此处紧依着疏圃池,清爽宜人。”恬墨凭感觉指个了方向,“那边是不是有棵大树?”
若荪望过去,那可是她曾经最喜欢爬的树。“嗯,你怎么知道的?”
“有果香。”恬墨咧着嘴笑,“也不会饿肚子了。”
从前在昆仑的日子,若荪总是白天出来玩耍,累了便回到真身里去休息。这时已经住惯了仙宫阆苑,竟觉得昆仑陌生了。她暗自想了想,照着玉衡星君的茅舍样子施法,变出来一座简朴的小院。
恬墨听见异响,问:“你在做什么?”
若荪拉着他往前走,一边说:“我在大树下盖了屋子,你算是昆仑的客人,我总不能怠慢了你。”
“这样说来,还要款待我?”
“那是自然。”若荪牵住他进了屋,弹指施法,方方的木桌上多了一盏油灯。正准备扶他坐下,他却忽然顿了顿,伸手摸了摸藤椅,说:“如此简陋。”
那你便去幕天席地罢,若荪心里这般想,却没说出口。
恬墨嘲讽笑道:“料你这女门神不懂情趣,也变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说罢,亲自挥手作法,一道炫目的光铺陈开,光亮暗去之后,整个屋子焕然一新。
东西仍是原来的东西,只是增了些颇有意思的小摆设,桌布、烛台、瓷瓶,还有绣了花的布帘子、床帐。藤椅上也多了张垫子,黑底子,以金线绣的牡丹,绲了金边。虽然若荪觉得牡丹俗气了些,但这颜色搭得合适,让人爱不释手。
“怎样?”恬墨洋洋得意,掸了掸衣袍,正襟而坐,“你喜欢什么,叫我变出来。我总能变出好看的。”
若荪却不冷不热道:“中看不中用。”
恬墨阴了脸,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这便是若荪仙子的待客之道?”
好歹他是被自己伤的,若荪多少应该有些愧意的,好言问:“你想吃什么?”
“客随主便。”恬墨手指在桌上敲着,端起架子来了。
第六章阴差阳错-6-
若荪上外头去飞了一圈,搜刮些可以吃的东西,然后在厨房生火做饭。她只在杏林里见过玉衡星君做饭,自己第一次动手难免手忙脚乱,于是用上法术帮忙,折腾了几个菜出来。
挥一挥衣袖,一行碗碟乖乖地往屋里飞,一个接一个落在桌上。
恬墨用力吸鼻子,凑上离自己最近的菜,“这是什么?”
“鱼。”
“鱼?”恬墨蹙眉。
“疏圃池里的鱼吃了可是能长道行呢。”若荪觉得这是顶好的佳肴,为了抓这条鱼还得罪了老锦鲤。倘若换作于归,看见这鱼该乐得合不拢嘴。
恬墨蔫蔫地趴在桌上,嘟喃着:“你果真是不将我放在心上。”
“馍馍,昆仑不比天上,将就将就。”
“我要能长出第三只眼睛,还能将就将就。”
若荪才反应过来,对他来说吃鱼当真是费力的事,随时有被鱼刺卡喉咙的危险。但看着他那副憋屈的样子,若荪很受用,有意戏弄他,努嘴道:“那也未尝不可,恰好让我见识见识恬墨上仙的无边法力。”
恬墨负气地一把推开面前的碗碟,故作愠怒,一言不发,想若荪来哄哄自己。结果等了半天,闻见香喷喷的饭菜,越来越馋,忍不住吞口水。早知道若荪是怎样的性子,他却为了一条鱼生闷气而放弃了一整顿饭,真不值当。
鲜美的香味钻入鼻腔,热气腾腾的鱼肉送到了嘴边,恬墨愣了愣,听见若荪的声音低缓而柔和,“吃罢,我把鱼刺都挑出来了。”
恬墨抿唇笑了笑,张口把送到嘴边的鱼肉吃了。人间烟火烧出来的菜肴有着不一样的滋味,况且,还是若荪亲手喂的。恬墨有些飘飘然,道:“得天界第一美人如此服侍,真是折杀在下了。”
若荪挑了团米饭塞给他,堵住他的油嘴滑舌。
昆仑比天界暖和,又比人间要冷一些,尤其是夜里。不过这盛夏时节,冷冷的风吹着倒也舒爽。恬墨坐在门口的木梯上乘凉,仰面嗅着树上的果香,垂涎三尺。
若荪不懂茶,只是依葫芦画瓢,学玉衡星君要煮上饭后的一壶茶。小心翼翼端着托盘出来,搁在恬墨身边,筛了一杯,递到他唇边,“我第一回煮茶,你且尝尝。”
恬墨轻轻吹了口气,茶香逸散,很熟悉的香气,与若荪身上的如出一辙。
“什么茶?”
“我这里也没有茶叶,便摘了些香草煮水。”若荪自己嗅不出特殊的味道来,也不觉得茶好喝,为了待客才这样讲究的。不过恬墨甚是欢喜,接过杯子来小口抿着,啧啧不已,“没想到香草还能煮茶,那我的龙须草也能煮茶了?”
若荪点头,“叶啊草啊大约也都差不多。”
茶水入口,唇齿留香。恬墨惬意地笑了,“这茶可有名?”
“没有。”
“不妨,就叫做香茶。”
若荪反问:“那你的龙须草煮出来的茶要叫什么?”
“就叫……龙茶!”
若荪便伸手问他讨龙须草要去煮龙茶,恬墨支支吾吾不想给,若是给了她,他这几日便没有龙须草可嚼了。女门神却不好打发,愣是强行从他衣袖里、兜兜里翻出一根又一根的龙须草,然后满足地上厨房去煮茶。
莲华宫通体泛绿,夹了一丝两丝的粉红,颜色清爽。殿内空旷,孤零零地晃着一个人影。
因为珠华只收了玉衡这一个弟子,他便一向独居在此。天界众多神仙,与他交好的亦不在少数,他却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孤清。莲池内已有几千年没开过花了,玉衡记得,他只见过一次,那是师父修成金身罗汉的时候,天帝天后亲自上门来恭贺。
他们走的时候,师父高坐在那里,视线越过莲花池,一直望到极遥远的地方,微笑。刹那间,莲花开满池。足足开了一年,后来结出来的莲藕,他都献给了天帝天后。
不开花,不结果,他像是与这些莲花一起沉睡了,不知何时才能够醒来。
“星君……”
玉衡正出神地望着莲池,忽而听见微乎其微的唤声。那影子淡淡的,只能看出轮廓,在他不远处飘曳着。玉衡仔细一瞧,方认出是素鸾的元神,她竟然元神出窍来了这里。
玉衡明白她如今的状况,忙问:“天孙,可有要事?”
素鸾的声音愈加低弱,吃力道:“本该亲自登门,但我已有心无力。玉衡星君,我大限将至,唯独放心不下若荪。星君对若荪一片痴心,她自是不懂,如今我恳请星君代我照顾若荪,带她远离天庭。莲华宫也罢、昆仑也罢,只要远离是非,平安便是福气……”话音还绕梁不绝,浅薄的影子已消失无踪。
玉衡急急唤了一声:“天孙!”她如今来找他,定是不妙了。玉衡当即腾云飞出了莲华宫,掐指算若荪在何处,却怎么也算不出。再算恬墨,却是一样的。想必他们正在一起,玉衡凝思片刻,便凭着自己猜想的地方寻去了。先是去了杏林,无人,转身便去昆仑。若荪不识人间路,只晓得这两处。
果然是在昆仑。
温暖的夕阳漫延在结界中,门外的小桌上摆了几道菜。若荪低着头,用竹筷仔细地挑鱼刺,再将鱼肉喂进恬墨口中。恬墨时不时笑着,眼眸明亮。
玉衡只能看着,始终进不去。
第六章阴差阳错-7-
“最后一块了。”若荪说着,抬手将鱼肉喂给他,自从那日尝了她做的鱼,恬墨每天都要吃上一条鱼。也不知是昆仑的鱼美味还是她的手艺好。若荪盯着他的眼睛瞧了许久,换了好几回药,看着也不红不肿了,怎么还是看不见东西呢?若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馍馍,你的眼睛何时才好?医仙不是说这仙药很灵的?”
恬墨呆滞地望着前方,摇头道:“谁知道呢,那医仙定是糊弄我的。”
“不如我们回去再叫他看看。”若荪微微有些不安,假如他的眼睛真坏了,岂不是叫她伺候他一世?
“不、再等几天看看……”恬墨的目光始终涣散,黏上若荪嬉皮笑脸道,“坏了更好,你便要服侍我一辈子!”
若荪心中暗暗叹气,果然,这馍馍心是黑的。吃罢了晚饭,她去疏圃池舀水喝,瓢在水中一搅,水面波光粼粼,待水波缓了,竟然从水面上瞧出一个人影来。
抬头一望,结界外,白衣飘飘如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不是玉衡又是哪个?
若荪回头高唤:“馍馍,我要撤了结界。”
恬墨还在院中坐着,歪头问:“为何?”
“有客人来了。”若荪一面说着一面往那边去,挥手撤了结界。
玉衡来不及问好,匆匆托起若荪的手道:“若荪,快快叫上恬墨回去一趟。”
“怎么?出事了?”
玉衡直言:“天孙的情形不妙。”
恬墨的听力一向极好,霎时从院内飞了出来,直勾勾盯着玉衡,问:“星君,天孙怎么了?”
“你们最好快些回去,我怕迟了便来不及了……”
恬墨二话不说,拽着若荪的胳膊便腾飞跃上云端,玉衡紧随其后。
若荪侧目睨着恬墨,他此刻能明辨方向,何来的看不见?这几日定是他在捉弄自己了。不过这样的关头,她也不追究,专心地跟上恬墨的速度。
纤云宫黯淡无光,素鸾卧在高座上,像在等待什么,舍不得阖眼。
恬墨赶到之后,为她注入了许多灵力,令她勉强能开口说话。她却唤着若荪,拉紧了她的手,再唤了玉衡,将若荪的手交到他手里,这才满足地笑了,虚弱道:“就这样,答应我。”
恬墨警觉地站了起来,蹙紧了一双眉。
“墨墨,你也要应我。”
“应什么?”恬墨的眼角不住地颤动,声音却平静得出奇,“半年前,你还叫我娶若荪,如今却又死活不肯,还自作主张将她许配给旁人。真如玉郎上神所说,你老糊涂了吗?”
若荪回头瞪着他,“馍馍,你怎可以这样与天孙说话?”
“她现在在婚。”恬墨生生扯开他们二人牵着的手,忿然道,“这是若荪的事,应该交由她自己来选择!”
素鸾奄奄一息,猛地咳了两声,将泪都咳了出来。
若荪上前扶住她,轻轻抚着她的背。虽然不明白素鸾为何执拗地要她与玉衡成亲,但是,圆了别人的心愿,也算是日行一善罢。若荪回头望了眼玉衡,附在素鸾耳边说:“我愿意嫁给玉衡星君,现在就嫁给他。”
玉衡会意,两手相合,释放出大量的灵力,将宫殿变幻一新,就像新布置的喜堂,红得那样热闹、那样喜庆。玉衡接着又掷了一把石子出去,五颜六色的小石子落地纷纷化成人形,有的在吹打喜乐、有的在恭贺,一时间,殿内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恬墨瞧出来了,若荪是想让她走得安心,便不作声,退至一旁。
看着这幻化出来的喜宴,素鸾欣慰极了,微微笑着。
若荪披上了凤冠霞帔,浅浅的胭脂晕在两颊,唇色殷红,那红一如菩提的果子。前所未有的惊艳,霎那间迷了人的眼睛。她将手交给变幻了一身喜服的玉衡。玉衡愣了许久,才托住若荪伸手过来的手,二人朝着素鸾的方向走去。
恬墨远远望着,只觉得满堂的红像是成片的流云,几乎要淌下来。
若荪与玉衡正欲行礼,只瞧着前面素鸾的身子愈来愈轻,衣裳淡去了,面庞淡去了,渐渐消失在这虚华的热闹中。
堂,终是不用拜了,玉衡收了灵力,一切恢复了原状。空荡而落败的殿内只余有一缕青烟。若荪回头寻找恬墨的身影,他却不知躲去了何处。
“多谢星君,天孙的事劳烦星君去报一声,我去找馍馍。”若荪匆匆别了玉衡,四下里寻找恬墨。
第六章阴差阳错-8-
青宫北殿,林立的仙格有轻烟缭绕,四下里寂静无声。在一座仙格的背后,于归正飞快地啃着鱼,面前的盘子里已经空了,竹筐里尽是鱼骨和鱼刺。
领仙玉郎耷拉着眼皮坐在她面前,打了个呵欠,“丫头,你何时才能吃饱啊?”
“吃饱了,多谢上神!”于归伸出舌头把嘴唇舔了一圈,笑眯眯说,“天上的鱼跟凡间的差不多,其实当神仙也没什么好玩的。”
玉郎把盘子推开,问:“这会你可以说了,那玉衡把若荪拐下去之后呢?”
“嗳,我没有说是玉衡星君拐了若荪师姐呀!是若荪师姐下凡去找玉衡星君,他们有一座小茅屋。原来若荪师姐也有的,不过被凡人占去了。那凡人还夸若荪师姐和玉衡星君是一对璧人呢!”
“璧人?”玉郎瞪圆了眼,“那凡人的眼神不好。”
于归眨眨眼,一脸羡慕道:“是么?我也觉得他们是一对璧人。”
“胡说!玉衡那娃儿哪里配得上我家若荪?”
于归很认真地说:“我瞧着挺般配的。”
玉郎皱着眉,粗声粗气道:“你还想不想吃鱼了?”
于归领会了其中的深意,立马见风使舵,“不配,半点儿都不配!”
玉郎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然后呢?玉衡可对若荪使坏了?”
“没有,他对师姐很好。”于归说完,看玉郎的脸色不是特别好,又补上一句,“玉衡星君对谁都很好,一视同仁。”
玉郎又缓缓问:“若荪是怎么个意思?”
于归吁气道:“师姐法力高强、深不可测,我怎么能猜得透。”
玉郎捋着须,眯着眼冲于归笑呵呵问:“你也想像若荪一样法力高强么?”接下来他便好说,那就拜我为师罢。
不料于归猛摇头,“才不要,那得多累啊!我就愿意当小妖精,自由自在。”
玉郎笑容僵住,眼珠子直转,又问:“那你想要有吃不完的鱼么?”
于归双眼一亮,点头如捣蒜。
玉郎终于顺口而出了:“那就拜我为师罢。”
这时,一个青衫小童子匆匆跑进来,高呼:“玉郎上神,天帝召见!”
“何事?”
“天孙衰亡了,要选新一任天孙。”
“天孙……”玉郎突然弹了起来,又慢慢瘫下去,“这么快……那有什么好选的,不就是墨墨了?他如今人在何处?”
小童子摇摇头,“是玉衡星君上报的,恬墨上仙不见踪迹,大约是伤心了罢。”
“那若荪呢?”
“听说天孙临走之时,若荪仙子同玉衡星君拜堂了,之后,便不知去向。”
“拜、拜堂?!”玉郎愣了愣,然后捶胸顿足,“这个老糊涂,临走了还要使坏,拖累我家荪儿!不能算、那拜堂绝不能算,这就去找月老儿!”
玉郎一溜烟没影了,于归瞧他咋咋呼呼,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于是蹲在原地继续啃没啃完的鱼骨头。
第七章沧海遗珠-1-
神仙衰亡之后烟消云散,毫发不剩,衣冠俱损。
恬墨翻遍了纤云宫,才找出一只勉强算是完好的绣花鞋,在昆仑做了衣冠冢。
他在墓碑前坐了许多天,若荪在不远处看着他。若荪知道,素鸾一向视恬墨如己出,二人相依相伴几千年,突然之间只剩他一个了,怕是难以接受。换作自己,倘若罗净或者觅风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能淡然处之。她替恬墨请了一天假,叫他在昆仑守丧。天界一天,昆仑便是一年,应该足够了。
若荪用她的若荪草煮了茶,轻轻放在恬墨身旁的石板上。月色下,那背影涔着说不出的凄凉。若荪转身回屋,突然听见他开了口,“若荪,我应该把天孙请到昆仑来养病,这里有金水、有仙果,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在昆仑,她不会这么快就走。”
若荪收住脚步,顿了会,说:“馍馍,天孙她心愿已了,走的很安详。”
“可是我竟然说出那样的话,伤她的心。”太久没说话,他的嗓音很干哑,似是被烟熏过一样。若荪慢慢走近他,依着他坐下,安慰道:“她不会在意的,她那么了解你,自然知道你是无心之言。”
恬墨垂着头,墨发散落,遮住了侧脸。他说:“我是孤儿。”
若荪忙说:“我也是。”
恬墨接着说:“师姐,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若荪也接道:“觅风就像我的叔叔。”
“我曾经那么想当天孙,如今真的可以坐上那个位置,我又不想要了。”
若荪不知如何接话了,只好愣愣反问一声:“为何?”
“因为很孤独。”恬墨的头越发低垂,声音也跟着低迷,喃喃自语道,“我也不想这样,却甩不开肩上的担子……是我傻,竟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不论在哪里,都一样孤独。”
若荪听不明白,心里却是一抽,不由自主伸手撩起恬墨的发,望着他那灿若星辰的眼睛,脱口而出:“馍馍,别怕,还有我。”
恬墨渐渐侧过脸来,下颌满是泛青的胡茬。
若荪不懂感情,却知道孤独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一个人是孤独,两个人就不是了。就好像她习惯窝在觅风的翅膀下,感受另一种体温。若荪不由分说扑上去抱他,想要给他点温暖。
不料女门神用力过猛,加上虚弱的恬墨没有防备,两人顺着小坡咕噜噜滚了出去,“噗通”落入了疏圃池。
老锦鲤正在睡觉,突然受了惊,“嗖”地一下躲进了洞里,待他看清了两个正在水里扑腾的人影,忿忿道:“鸳鸯戏水也不懂得挑时候,真是扰鱼清梦。”
这时的昆仑正是初冬,金水冰凉,险些就结冻了。恬墨在落水的一瞬间变得精神抖擞,龇着牙把若荪从水里捞起来,一本正经道:“若荪,你太心急了。天孙才刚刚过世,我不会这么快就违背她的心愿。”然后又贴上去,揉着她的脸神秘兮兮说:“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改天定会欣然接受你对我的心意。”
若荪方才呛了口水,止不住打寒颤,瞪着恬墨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孔,嘴唇一动,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呛在鼻口里的水都喷了出去。
恬墨黑着脸,满面水珠、胡茬一大把,显得很落魄。
若荪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哼哼唧唧说:“馍馍,好冷啊……我原想给你些温暖,让你不那么孤独……不是故意的……”
恬墨单臂搂住她从水中飞了起来,回到岸上,用法术烘干他们的衣物。
若荪的发髻湿水后乱糟糟的,索性散开来,披了一背的长发。
不知何处飘来一片厚重的云,将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没了光,若荪便想点起她的神荼灯,却被恬墨制止了。他一手挡住她的手臂,一手施法,招了星星点点的荧光来。一点一点的星子渐渐聚起来,融为一团。
绿幽幽的光,将枯黄的草地也映出了绿色。
若荪用指尖轻轻触碰,那荧光是无形的,看得见摸不着。“这是什么?”
“鬼火。”
若荪回头瞪着他。
恬墨挑一挑眉,笑得很阴森,“你怕吗?”
“我是门神,怎会怕这些。”若荪甩了甩头发,想念个咒变出别个模样的发髻来,脑子里却是空空如也。她平日里瞧了不少仙女的发髻,却总是记不住。
恬墨叫她坐下,纤巧的手绾起她的秀发比划了一下,然后变出一把桃木梳,将唇凑到她耳边,问:“我若是帮你梳了好看的发髻,你要如何报答我?”
若荪反问:“你要怎样的报答?”
恬墨拎起她的手腕,上的那只镯子,“这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都已经收下了,所以,只能以身相许了。”
若荪睨着他,点头应了。
恬墨喜上眉梢,悉心捋着她的发丝,指缝甚至指甲缝里都缠上了若荪草的芳香,好似永远也洗不去了。
若荪不明白,明明法术就可以,为何他要这么费力地一髫一髫地替她绾发。不过他的手很灵巧,一点也不疼,反而还觉得很舒坦,便由他去。
绿幽幽的光笼罩着这一方天地,微微的有些诡异,金水也变了颜色,漾着粼粼绿光。
恬墨梳着她的发,像是在织云锦,熟练而从容。除了织作以外的事,他第一次有这样的耐心。手里时不时变出点了翠的发钗,一枚枚安好,末了,他端着若荪的下颌细细打量,粲然一笑:“好了,你去瞧瞧。”
若荪躬身朝水中望去,绿光也随着飘至水面上。
那发髻高耸,闪着星星点点的彩光。她几乎认不出自己,还以为看见了哪一位上神。若荪一动不动趴在水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影子舍不得移开视线。“这发髻可有说法?”
“这是螺髻。”
若荪一怔,曾听觅风说,当年的沉锦便是梳着这样的发髻。
“怎样?”恬墨摸着下巴,似笑非笑瞅着若荪,压低嗓音道,“你想何时把自己许给我?这一年是不行的,我要守丧,不如我们约一年之期?”
若荪扭过头来,一脸茫然问:“什么以身相许?”
恬墨指着若荪一惊一乍道:“你、你身为上仙,应过的事不能反悔!”
“我应过你若是帮我梳了好看的发髻,便以身相许。”若荪淡定地站起来,摊摊手,“可是这个发髻我不觉得好看。”
恬墨傻愣了片刻,跳脚大叫:“你这个面瘫的门神哪里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
“是呢,面瘫门神不懂这些,真是辛苦你了,馍馍。”若荪拍拍他的肩,“洗洗睡吧。”
恬墨气急了,但生生忍了下去,昂首挺胸,“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喂、若荪,等我一起睡!”
第七章沧海遗珠-2-
沉锦趴在案几前写字,写的是戏词。从长生殿唱到桃花扇,再到牡丹亭,他陪她唱了一出又一出。这一回,她想唱天仙配。昨夜里见远处有动静,她便问他,方知有一名织女仙逝了。从前只是听闻了许多传说,如今真真正正见到了,她心中感慨。
织女仙逝了,牛郎该如何?
天帝却不想唱天仙配,拧着眉说不会唱。沉锦便想将戏词写下来,一句一句地教他。但她不知,他并非不会,而是不愿。
“沉锦,你来。”天帝斜倚着卧榻,招手唤她。
沉锦搁下笔,过去依偎在他身边。
他说:“牛郎织女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那应该是怎样的?”
“纺云阁有无数织女,选出最好的那一个当天孙,掌管织女三星。”
“天孙?好奇怪的名字。”
天帝抚着她的发髻,语气一沉道:“天孙不能婚配,孤独终老。”
沉锦蹙了眉头,幽幽地叹口气,“竟然这样残忍。”
“你的前世,便是天孙。”
沉锦惊愕不已,仰面望着他,看着他的双眸,便知道他不是在骗自己。“我是天孙?”
“你是天孙,不能婚配,我是太子,却不能自主。于爱情与权力当中,我放弃了你。”天帝紧紧拥住她,阖眼叹道,“如今好了,一切都回来了,我不后悔。”
沉锦惶惶不安,她不明白,这个贵为天帝的男子,是不后悔曾爱过自己、还是不后悔曾放弃过自己?
天空灰蒙蒙的,雪粉纷纷扬扬洒下来,在院里铺了薄薄一层。树枝树梢上都好似挂了一层霜,像开满了白花似的。恬墨去扫了扫墓碑,但过不了一会雪又落了下来,他便撑开了一柄伞,架在墓碑上,这才满足地回了屋。
前些天,若荪下山去市集上弄了些吃的回来。隆冬时节,人人家里都有储粮,偏偏他们两个神仙一穷二白。其实不吃不喝也无妨,不过恬墨嘴馋,嚼一嚼龙须草不过瘾,还要吃上些花样。于是若荪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依着她,只吃馒头就足够了,迁就恬墨,便要加两个菜。
恬墨倚着门框看若荪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越看越欢喜,冷不丁窜了过去搂住她的腰,嬉笑道:“好若荪,你若不喜欢这发髻,为何天天梳着?”
若荪侧头瞥他一眼,“我也不会别的发髻。”
恬墨笑得越发轻佻,在她腰间挠了一下,“你承认了罢,你是喜欢这发髻的,你也喜欢我。”
若荪早已习惯了他如此,反正也不痛不痒的,只是嫌他碍手碍脚。
窗外白皑皑的天地万籁俱寂,一丝一毫的动静都分外显眼。恬墨探头望了会,道:“有客人。”
若荪闻言,到窗边远目眺望。那是玉衡星君,白衣翩翩,几乎与雪融为一色,只是那飘逸的长发是突兀的黑色,绽如滴在宣纸上的墨。若荪洗净了手,准备去煮茶。玉衡这样讲究的人,况且每回都尽心招待她,她断然不能失礼。
恬墨的脸色却有些不快,嘀咕道:“我在这里守丧,他跑来作甚么?”
“就不许人家来吊唁么?”若荪倒是脚步轻快迎了出去。
恬墨生怕错过什么,一步不落跟着。
玉衡眉间的金砂被白雪映得更加闪亮,双唇的颜色本来就极浅,此刻泛着白。远远看见若荪变了个模样,他便笑了,渐渐走近才轻声说:“天界的事都料理完了,我便想来看看天孙。”
“嗯,星君随我来。”若荪领路,带他到素鸾的衣冠冢。
墓碑上还撑着那柄纸伞,伞骨都被积雪压弯了。
恬墨取下伞将那些雪掸去,再放回去。白玉朱字干干净净。
玉衡的手从广袖中伸出来,顺势牵出了一束五色花,摆在碑前。素鸾最爱这种花。只因它生在王屋山,那是素鸾的家乡。五色花的绚丽顿时让这寂寥的衣冠冢热闹了起来,玉衡微微笑道:“有你们这样记挂她,想必她是极欣慰的。”
恬墨暗觉讶异,这样的严寒,花神都休眠了,玉衡是用什么法子得来的五色花?
雪又下了,雪粉凝成了雪粒子,越下越密。若荪邀玉衡留下来吃顿便饭,玉衡想了想,道:“恐怕多有不便。”
恬墨忙不迭点头:“是啊是啊,多少有些不便,若荪,别耽误人家星君的正事。”
“哪里有不便?”若荪看看恬墨,又看看玉衡,“吃顿饭而已,不耽误事,进去罢。”说着,便请玉衡进屋。恬墨见机拉住若荪的手,笑眯眯说:“星君是客人,我们当然要好好招待,若荪,快去多加两个菜。”
玉衡望着他们若有所思,抿唇而笑。
第七章沧海遗珠-3-
因为有彼此相伴,日子倒是过的快。转眼开了春、又立了夏。
恬墨名为守丧,却过得不亦乐乎。闲暇时便与若荪打情骂俏,虽然对方是个不解风情的,木然无趣,但是他自得其乐,且乐此不疲。
早春时,恬墨偷偷回了趟天界,拿了些龙须草的种子下来,将自己的机杼也一并扛了下来。那龙须草长势凶猛,不出两个月便长满了院子。他喜极,便在院中织锦,趁着月色,闻着草香,还有美人相伴。唯一败兴的是那玉衡星官每个月都要下来一趟,与若荪谈谈法、论论佛,叫他烦不胜烦。
若荪从池边与老锦鲤玩了会,回来便坐在恬墨身边,他织了好久,这会终于看出点形状来,这原是一件仙子的羽衣啊。梵心便有一件衣裳是他织的,十分好看。
若荪问:“馍馍,你这是要送梵心的么?”
“你怎么会以为是给她的?”恬墨停下动作,歪头冲她笑,“自然是送给你的。”
“送我?为何?”
“既然都给你送了镯子,为你梳了头,要再配上一件衣裳才算齐整了。”恬墨笑得越发奸诈,“这才能算得上是聘礼嘛!”
“聘礼……”若荪慢吞吞念叨,“你是天孙,不能娶亲,准备什么聘礼?”
恬墨一怔,缓缓别过头,“等我当天孙过过瘾,然后就不当了,再娶你,这样可好?”
“不好。”若荪一本正经道,“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前任天孙的期望?”
恬墨可怜巴巴瞅着她,“那你就忍心看着我孤独终老?”
“馍馍,这是天孙的宿命。”
恬墨晓得跟她说不通,于是继续织锦缎,低着头说:“等着罢,这件六界之中最美的霓裳,我是要送给你的。”说这话的时候,若荪已经进屋了。
夜里狂风大作,险些刮倒了恬墨的机杼。若荪一闻见风声便知是觅风来了,披衣起床。推开门,不见他的踪影,仰面一望,发觉他栖在树上,双翅微微张着,有些暗暗的血迹,像是受伤了。
“觅风,你下来罢?”
大鹏摇了摇脑袋,在树上啄了些青涩的果子吃。
若荪又问:“你从哪里来?”
觅风答:“魔界。”
“你去魔界找她?”若荪不自觉提高了几分音量,“即便她在魔界,你去找着了又能怎样?难不成你也要堕入魔道?”
恬墨也醒了,从窗内探出脑袋来打量觅风,啧啧道:“从魔界还能活着回来,上古神兽果然是不简单。”
觅风却是受了伤,无力幻出人形,只能静静地歇在树上。
若荪上树去查看了他的伤势,替他稍微疗了伤,回屋与恬墨道:“我去请师父来为觅风疗伤,你且在这守着他。”
恬墨不知何时出了屋,正蹲在草地里拔草吃,一边含糊不清答:“嗯,快去快回。”
罗净正四下里找于归,找了一整天还一无所获。在天河边碰见刚上来的若荪,开口便问她:“可曾看见你师妹?”
若荪摇摇头,“她不见了么?”
罗净无奈长叹,“趁我入定时偷偷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若荪暂且顾不上那只小师妹,只道:“师父,觅风受了伤,如今在昆仑,随我去看看他可好?”
“如何受的伤?”
“他去了魔界。”
罗净冷冽的眸子眯了起来,“他真是胡闹,魔界岂是能够乱闯的,若叫青龙神君知道了,又要罚他。”他回首望了望广袤无垠的九天云海,决定先下昆仑去救治觅风,回来再找于归。
若荪见他犹豫了一刹,便道:“师父,我来找她。想必她是有意躲你的,或许我更容易找到。”
“也好。”罗净吐出这两个字,一跃而下,扑入云海之中。
若荪一动不动杵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越变越小,最终消失在一片迷茫中。她方收回视线,思忖着怎么把于归找出来。自从上次罗净将她从杏林捉回来,才不过短短两天而已,但若荪已经在昆仑呆了大半年,不觉时日竟过得这样漫长。
第七章沧海遗珠-4-
也不知是谁的消息灵通,众仙家都在传她与玉衡拜堂之事,约莫都只知道个大概,却不知原委。前有素鸾的订亲喜讯,后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喜宴,此事传开来真是有鼻子有眼。若荪狐疑,莫非自己已算嫁给了玉衡星君?一路上遇见的神仙都向她道喜。若荪嫌解释起来太麻烦,便一一拱手答谢。
直到在青宫外遇上了梵心。
梵心这几日都跟天后在参禅,刚刚出关,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冲若荪冷嘲热讽一番。若荪自然不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一个人轻飘飘进了北殿。
仙格林立,香烟缥缈,忽而飘来一抹微乎其微的鱼腥味,若荪定睛望着玉郎平日里歇息的白玉榻,上面那只墨绿墨绿的龟壳不是于归的又是谁的?也不见领仙玉郎的身影,若荪便大声喊:“上神,快出来罢。”
“唔……呼噜噜……”不知从哪一格里传来玉郎的声音。
若荪腾空飞起转了一圈,发现玉郎枕在一卷书上睡着了,而于归就枕着他圆滚滚的大肚子,也睡得十分香甜。若荪过去捏了捏于归的脸蛋,虽然不知道玉郎上神为何要将于归藏在青宫里,不过这小妖着实太难教化了。
“嗳,疼……”于归哼哼唧唧就醒了过来,揉揉眼睛,瞧见若荪,竟十分高兴,一骨碌爬起来,“师姐!”
玉郎被这一声师姐吵醒了,挑了挑白花花的眉毛,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若荪,咧嘴笑着:“荪儿呐,你可算来了。”
“上神,我师父一直在找于归,她怎会在你这里?”
“呃……”玉郎刚刚睡醒有些迟钝,寻思了半晌,突然大呼,“她是罗净大师的弟子么?哎呀,我不知道,刚刚还收了她做徒弟。”
“收她做徒弟?”若荪瞥了眼于归,玉郎大概是寂寞了吧,座下的徒弟都成年了、远走了,剩他自己一人守着这北殿怪无聊的。
“呵呵……真是不凑巧,又抢了罗净的徒弟。”玉郎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捋着白须笑得满脸横肉,“等会我就带着于归去给他说说。”
于归彻底醒了瞌睡,蹦起来揪着玉郎的发髻嚷道:“上神,你说话不算话!我都把师姐的秘密告诉你了,你答应我要帮我藏好的!”
“藏好?”若荪轻轻反问,又睨着领仙玉郎。
于归忿忿跺着脚,“刚收了我做弟子,如今又要把我供出去!我不要你做师父了!”
玉郎一个劲冲于归使眼色,不过已经太迟了。若荪振振有词教育起领仙玉郎来,顺便把小师妹也教育了一通。
于归嘟着嘴小声抱怨道:“不过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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