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星光点点

第四章(下)

    (1)

    两个星期前从隔壁工友宿舍花盆移来的两棵喇叭花已长得葱葱郁郁。

    终于盼到发工资,青然第一时间去充话费,每次家里来电话,她都挂断,然后自己拨过去,她对妈妈说手机打座机单方收费划算。

    “打个电话回家吧。”

    “打了。”

    “几时?”

    “上个月。”

    “何叔何婶其实很关心你,只是每个人表达方式不同,他们不是一直都想让你读大学吗?是你自己不肯复读非要出来。”

    “他们非要把我逼上梁山。”

    “任何父母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周青然,你比老阿婆还哆嗦!”佩欣拖上邻组工友小陆,“我们出发吧。”

    商业街繁华喧哗,各式店铺琳琅满目,重金属摇滚歌曲、电子乐,还有不必推敲歌词意思的口水歌,以及各式叫卖声,杂乱得仿如有序的交融在一起,这是典型的城中村商业街。

    “哇,这件超看!”小陆拿起一件衣服在身上比划。

    “你想做咸蛋超人?”佩欣瞄了一眼小陆的紧身衣。

    “对啊,专门来打你这只怪兽。”小陆伶牙利齿。

    “来啊!谁怕谁。”两个傻婆玩起了超人打怪兽,搞到服装店员对她们频翻白眼。

    “你们两个幼稚鬼。”青然拿她们没办法。

    一行三人在衣服堆里穿梭,各有收获。走进一家鞋店,里面那些劣质皮革味刺鼻难闻,“我的天!差点窒息。”青然冲出来大口吐气。

    “这算什么?以前我在鞋厂上班每天都闻比这些浓好几倍,而且朝7晚10一周上足七天班。”和两人同年的小陆已工作两年,这些年转了四五份工。

    “怎么受得了?对身体不好啊!”青然知道打工挨苦在所难免,但不至于拿生命来交换。

    “所以我做了半年就辞职。”

    “半年!我建议你现在就去做一次体检,说不定你体内已潜伏某种毒素。”佩欣这个建议很有必要。

    “去你的!老娘身体壮的很。”小陆是典型的四川辣妹。

    三人嘻嘻哈哈钻进了一家小食店填肚,然后精力十足继续逛,直到晚上宵夜店准备打烊,她们喝完最后一道木瓜糖水才打道回府。一周一天的休息日就这样过完。回到宿舍余兴未散,纷纷拿出战利品给舍友看,大家略带专业又非专业的评论一番,女子宿舍从不愁寂寞。嘻闹一整天,大家都累了,洗洗睡,很快,有人打鼻鼾、有人说梦话、有人磨牙。

    窗外,静静的。青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兴奋热闹过后,静下来独自己一人时总会有些不知所措。

    “睡不着?在想什么?”睡在邻床的佩欣探过头来,这一次她们终于不再是上下床。

    “我也不知道?”青然轻呼一口气。

    “是不是在想蒋文迪?”佩欣将声量压到最低。

    “发神经!想他干嘛?”青然才没空想他。

    “趁人少少,你就认了,我发誓绝不笑你。”佩欣掩嘴窃笑。

    “嘘!别把人家吵醒。你有话,就留着对周公说。”青然不想听她废话。

    “对周婆说不行吗?反正都姓周。”佩欣又是一阵窃笑,“这样算起来周公可是你的老老老祖宗。”

    青然闭上眼睛,不再搭话。

    “喂!真睡了?”佩欣又探起头,还伸手过来挰了挰青然的鼻头。

    “烦不烦,明天还要上班了。”青然拨开她的手。

    “上班有什么好!早就不想上。”

    “学也不想上,班也不想上,那你到底想干嘛?”

    “我也不知道,”佩欣晃晃手里干瘪瘪的钱包,“还没想好怎么去用人生的第一份工资,就已所剩无几。”

    “过了试用期不是加工资嘛。”

    “不知会加多少呢?”

    “听说是主要看表现。”

    “那肯定没我们份。”

    “尽力而为。”

    “你知道吗?我一心烦就只想吃,只要给我美食,就可以让我忘掉所有烦恼。”佩欣似乎看到美食在向她招手。

    “谁不知道何佩欣是个超级大胃王。”就这么简单?青然又想了想尽情吃美食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没钱的话谁给你吃?哪个餐厅会乐意推出免费午餐和霸王晚餐?

    “胃是离心最近的地方,胃满足了,心就不会觉得空了。”夜深人静就连佩欣也变得多愁善感。

    “那么你空空的心需要塞谁进去?”青然努力压制住笑声,但还是“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佩欣刚想驳回青然,刚好听到同组工作的方敏转身并发出嗯嗯呀呀好不耐烦的声音。

    “嘘!”青然将食指竖在唇间,方敏为人泼辣,青然不想惹她,小陆他们都说“方敏擦鞋功夫一流,值得大家借鉴借鉴。”“可惜我们从来不买鞋油。”佩欣说,“我怀疑她们是母女。”“不可能,师傅她老人家还不到三十岁,怎么可能有个十岁的女儿。”青然也看不惯方敏眉高眼低这套。“人家早熟嘛,十二岁怀孕生子不奇怪。”

    “何佩欣,你在搞什么鬼?给我拿出来!”

    “没有。”佩欣迅速把手机放回裤袋。

    “丑话说在前,即便过了试用期,我都可以随时炒掉你们,更何况现在试用期还没过。”

    佩欣从鼻孔发生一声“哼!”,用脚猛踩缝纫机的脚踏板,“嘎卡”一声闷响,车衣针应声断掉。

    “你要是把机台踩碎才算你有种,”油樽钩早变成油桶钩,很难想像一个人的嘴巴居然可以蹶得那么长,“你以为工厂是你亲戚开啊,胡作非为!”

    “不就是断个针吗?用得着小题大做。”佩欣受不了这个老女人。

    “你冲我嚷嚷什么,不服气吗?不想做可以马上走,没人勉强你。”

    “莫师傅,何佩欣绝对是无心之失,因为我们还没掌握好技巧,所以很容易断针。”青然竭力阻止战争爆发。

    “你的意思是我没教好你们?所以还是我的责任?是吗?周青然,我还没说你,整天魂不守舍,是不是不想干了?想做豪门少奶奶了?”莫师傅瞪着青然。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然有口难辩。

    “莫姐好歹是你们的师傅,你们要检讨自己。”后来芷芬表姐帮两人打圆场。

    “她肯教我们才怪!看她后面憎她前面。”佩欣受不了这种拿鸡毛当令箭作威作福的人。

    “我们一来这里就出师不利先遇小偷!然后又碰上这样一个怪人。”青然也快忍不了。

    “出来打工受点气很正常,这个世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跟别人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晚大家难得早早就上床休息,看书的看书、趴看发信息的发信息、戴耳塞听歌的听歌。

    “关灯睡觉。”佩欣把灯关掉不久,门外就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几个刚会周公的舍友一下惊醒,不禁抱怨起来。

    “开门!快开门!开不开啊!”方敏尖声大叫。

    “拍什么拍,门坏了你来赔吗!”靠门边的舍友很不情愿下床开门。

    “谁锁门?什么意思?”方敏找人算帐。

    “有事明天再说。”舍友好心相劝。

    “现在就要说清楚,敢做不敢认。”她理直气壮。

    “晚回又不说一声,谁知道你有回没回,灯是我关的,你想怎样?”佩欣受不了她的趾高气扬。

    “早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死八婆!”

    “你骂谁?”

    “谁应谁就是。”

    “算了,别吵了,很晚了。”眼看战争就要爆发,众人纷纷劝止。

    “大家都是出来打工,无非就为了挣钱而不是找气,何必非要大动干戈?有意思吗?”青然睡眼惺忪,人与人之间不发生矛盾会死吗?

    “困死了。”佩欣打了一个呵欠,其实她并非无理取闹之人。

    “没文化就是文化,凭什么跟我斗?”方敏撇撇嘴,还故意把床架摇得吱吱作响。

    接下来,连续发生了几次断针事件,佩欣最终还是熬不过试用期。

    “如果在广州不习惯就回来,到时在附近再找找。”芷芬表姐也曾为佩欣被炒的事情努力过,无奈厂规严明加工佩欣坚决不吃嗟来之食。

    “我能不能在这边玩几天再去呀?”

    “玩几天再玩几天,干脆拾包袱打道回府。”芷芬表姐托一个在广州做手机销售同学帮佩欣找了一份同样做手机销售的工作。

    “我又不是不去,就晚两天而已。”

    “那份工你落订了?”

    佩欣去了广州没几天,率性的小陆也离开工厂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原因是她暗恋多年的男孩在那个城市。

    (2)

    漫漫夏之昼,漫漫冬之夜,一年四季渐次交替,当秋收过后的稻田长出了绿油油的蔬菜,外出游子们终于踏上回程列车。

    “我的乖孙女,奶奶不放心你啊!”奶奶坐在那张喜雀摇椅,握着孙女的手,奶奶自从知道青然没上学而离家去打工,老人家就一直牵挂孙女。

    “有什么不放心?过了年,我又大一岁了。您十七岁的时候都是我爷爷的老婆、十九岁那年都当了我大伯的妈妈了。”青然把头枕在奶奶膝盖上,让老人家担心青然心里很内疚。

    “呵呵呵!你这个鬼丫头!”奶奶每次说起爷爷都会笑。

    “奶奶,爷爷长什么样子?”青然很小的时候就问过奶奶。

    “你爸爸的眼眼像他,你伯父的额头像他,你姑姑的嘴巴像他,还有你跟爷爷一样右手掌心都有颗痣。”奶奶时常抚着青然掌心那颗黑痣。

    “您跟爷爷怎样相识?”长大一点的青然满眼好奇,眨着她的长睫毛在等奶奶告诉她。

    “呵呵呵!我们那个年代盲婚哑嫁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您喜欢爷爷吗?”

    “呵呵呵!你这个鬼丫头!我不喜欢你爷爷又怎会当了你奶奶?”

    在那个艰苦潦困的年代,夫妻相守只短短十载,却足以令奶奶一生含笑回味。青然羡慕爷爷奶奶他们的爱情,那样此至不渝的相守何尝不是一种浪漫?

    新年假期转眼过完,要收拾行装了,妈妈年前就准备好的自家种的花生、蕃薯干、白菜干、各种汤料,还有大伯家自制的糖莲藕、舅舅带来的煎堆油角,更少不了家乡特产——裹蒸粽,自家做的料足馅靓,一个八、九两重。在家乡一带裹蒸粽是过年必不可少的,每年除夕前一个星期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原料:糯米,选用本年秋收晚造米口感会更香软清益,一家普遍包三到四斗米,以前乡亲们量米工具都是用那种用大毛竹做成的一头开口空心圆柱器皿,俗称‘米升’一升米重一斤二两半,十升为一斗即一斗米重十二斤半,老人拿起用了几十年的米升,淡淡定对质疑他们眼光的年轻一代说:你用电子称还短斤缺两,用它包管不差。量好米就开始淘洗并晾干水备用;肉馅,一定要用上好的五花腩,洗净切成方块,稍稍炒至变色即加入用适量油、盐、糖、五香粉,起锅放凉备用,调味佐料就这四种就够了如再添加其它,等经过将近十小时大煮之后就知道不但多余还令风味大打折扣;绿豆,磨开两瓣,以前好多人家中都有一个大石磨,将豆子一撮撮放入磨槽中,再用手推麿,绿豆瓣就出来了,现在为了节省时间用专用磨豆机几分钟就搞定。磨开的豆最好再爆晒两三天,这样口感更松化,将豆瓣煮开浸泡一夜后用手搓去豆衣,准备好一大盆清水和一个如两个碗口大的用竹蔑织成的密孔圆筛箕或平时盛汤用的大铁碗也行,然后取一大勺豆瓣放入筛箕内再将其逐次逐次放进清水一遍遍去除杂质,这个过程叫‘淘豆’,家里小孩觉得这个最好玩了,擒起衫袖争先恐后帮妈妈手;粽叶,挑选无破损、无虫口、无发黄、青绿饱满、气味清鲜的正宗冬叶,然后切除叶梗,但这些叶梗不要扔掉留着有用,然后就可以进行清洗,过程必须三煮三洗。三煮是指,将挑选好的粽叶放入大锅内煮开以减少叶绿素去除涩味,然后再放进大盆内用清水和干净毛巾擦洗两边将粽叶脏污去除,如此反复煮洗三遍,直到盆内水清可照人,粽叶处理得好已事半功倍;所有原料齐全,并准备一个模(所谓模是指用竹蔑织成如帽形中间凹成尖锥形的一种简单模子以固定角位)就进行包裹造形,扎紧可用同样煮过的水草或竹绳,由于代代相传,大多数妇人包裹蒸功力早已出神入化,即便不用模也可包出一顶角端正,四底角稳实的完美金字塔形。首先,三张大粽叶和三张稍小一点的粽叶摊放并用手指头轻按下模内,然后放上一大勺清洗晒杆并用花生油和适量盐炒香的糯米、接着放一中勺去皮绿豆瓣、再放用五香粉炒过的肉馅、再加一勺绿豆、再覆一层糯米,然后再放三张稍小一点粽叶和三张大粽叶,一个棱角分明、饱满诱人的裹蒸粽就出来了。家乡人都会省略一个粽字叫裹蒸、之所以叫裹蒸除了那个古老爱情神话故事里面的‘阿果和阿青’以外,也因为它的‘裹’和‘蒸’都别具特色。包裹完毕接下来就进行煲,先把包好的裹蒸一个个有序地放入约有四个家用水桶面积的大铁桶(旧时用大瓦缸,因为太重不方便取放,现在市面上几乎销声匿迹),为便于清洗及保养通常会在铁桶外围抹一层泥桨、桶内还会垫了一层粽叶梗避免大火之下粽子粘底。在村口空地或家门口用砖块彻一个方灶将大铁桶架稳固,用木头柴烧旺,煲的过程一定要保持大火,约每一小时加水大滚,火候够裹蒸才会更加绵软香糯。闻到街街巷巷都是煲裹蒸的味道,就知道要过年了。一大锅里五、六十个裹蒸经过八小时大火,再用木柴烧后的旺火炭焗一个小时左右,当揭开大盖那一刻粽香扑鼻,飘香十里。隔壁三叔公一餐能吃下三个,裹蒸虽味美,但不易消化,这时,儿孙会煲一壶山楂麦芽茶给他解腻消滞。小孩听大人说吃裹蒸角会快长高,于是乎裹蒸一解开五个角就被哄抢一空,即便再挑食的小孩也会先下手为强。以前人们会把裹蒸每两个串成一对挂在用五根大竹组成的简易架子放在自家通风透气的地方,天气冷的话这样放八、九日都不成问题,若遇上那年气温偏高,放三、五日就会变味,不过那时人们还没等到变味一般都吃得差不多了。而如今的存放方法就更方便,放凉后直接放进冰箱冷冻保存,等想吃时再加水用大火煮上半个小时将其煮透,热乎软糯风味不减,有的人家裹蒸存放在冰箱半年都吃不完。吃过的粽叶可留待包五月粽,循环再用,环保。包裹蒸煮过程这么繁复,有人说买来吃多省事啊,但家乡人还是一如既往亲自做,在人们崇尚便捷生活方式的今天,似乎什么都能用钱搞定,但过年的裹蒸必须亲自包、亲自煲,那是一种抹不去的传统,抛不开的年味,道不清的情结;用一条红绳将两个裹蒸串成一对好事成双是探亲访亲最佳新年礼品,相互交换尝尝大家的手艺,是对彼此的一份心意、一份祝愿,也是维系情感的纽带;给奔赴远方的亲人捎上,带去的是牵挂和思念。

    “太重了,我拿不下,你以为其它城市没这些买啊?”看到大包裹小包,青然实在忍不住。

    “你看,才一点点,不重。”妈妈会把这些东西放得妥妥贴贴,方便女儿携带。

    “这些都放下来,我只要花生好了。”

    “都拿去,想吃的时候可以吃,也可以分些给同事和朋友,到了车站打的送回住处门口就可以了,”妈妈帮女儿拿行李,“你爱吃花生下次我准备多些。”

    妈妈在车窗外送别,青然轻轻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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