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百年的新疆探险史:寻找失落的西域文明作者:杨镰
罗布荒原的魅力
罗布荒原是一片广袤、贫瘠、单调、神奇,充满难解之谜的土地。历来人们称其为罗布泊地区——虽不规范,却也约定俗成。这也许是中国目前面积最大的无人定居荒野,方圆10万平方公里。它的得名,是出于曾存在中国西部的大湖罗布泊。从19世纪后期开始,这个野骆驼的乐园、“荒凉得如同月亮上一样”(斯文·赫定语)的绝域,突然吸引了世界关注的目光,l0p-nol成为英文中引称率颇高的中国地名。它之所以具有经久不衰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里曾存在过一个名叫“楼兰”的神秘古国。
实际从公元五世纪初,随楼兰王国退出历史舞台,罗布泊就从中国正史的有关卷帙消失了。甚至那条曾经繁忙兴盛的古道,也退化成“盲肠”。1901年春天,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进入了一个沉睡千年的古城,在古城发现的文书证实,这就是占据了《史记》、《汉书》若干篇幅的“楼兰”,那段迷失在如流岁月中的生动往事,又回到现实生活中。那个孕育了荒原生灵的罗布泊以及有关水系,又成了探索者的秘境。
应该说,1901年发现楼兰古城,使罗布泊成了通行中外学术界的关键词。罗布泊真正进入普通人的生活层面,则是因为1980年的一个意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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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加木之谜
1980年的夏天,在若干世纪沉寂得令人难以理解的罗布泊地区,突然不再避处西陲,而走进千家万户。哦!尽管时过已久,但我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天气晴和的夏季。1980年6月24日,正是在那天,广播中播出了一则前所未有的新闻。这则题作《著名科学家彭加木在罗布泊考察时失踪》的消息,全文是:
新华社乌鲁木齐六月二十三日电 新华社记者赵全章报道:
著名科学家、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副院长彭加木在新疆的一次科学考察中失踪,已经第七天没有音讯。
彭加木于五月初率领一支二十多人的科学考察队考察罗布泊。考察队的大本营设在新疆农垦总局米兰农场。据初步了解,彭加木失踪的经过是:前不久他带领四名考察队员,乘坐由两名司机驾驶的两辆汽车,离开米兰出发工作,原计划绕行罗布泊一周返回米兰,结束考察。六月十七日凌晨,大本营的留守人员从无线电中突然收到他们发来的求救讯号,报告他们已迷失方向,汽车断油,人断饮水。留守人员将这一情况急电告人民解放军乌鲁木齐部队请求救援。十八日上午,乌鲁木齐部队派出两架飞机前往罗布泊地区寻找营救,其中一架在库木库都克附近找到了六个人,向他们空投了饮水和食物、汽油等物资。后来通过无线电话得知,这六个人就是彭加木带领的四名考察队员和两名司机。彭加木于十七日上午十时出去找水,曾给他们留下一张纸条,写着“我离此去东找水”,但一直未返回。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人民政府和中国科学院等单位对彭加木的安全极为关心。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已于十八日派副院长陈善明带领一部分人员赶往出事地点。从十九日到今天,乌鲁木齐部队和人民解放军空军部队又派出十多架飞机和一支地面部队到罗布泊地区寻找,但到二十三日上午记者发电时止,还没有发现彭加木的下落。
从1980年6月24日起,当时中国的主要报刊都刊出了这一消息。同时,还配发了署名“新华社发”的“资料”——《罗布泊地区》:
罗布泊地区因境内有罗布泊而得名。它地处我国最大的塔里木盆地东部,东接河西走廊西端,西至塔里木河下游,南起阿尔金山,北到库鲁克山。
罗布泊地区气候异常干旱,地形复杂,戈壁沙漠望不到边,沙山起伏,沙谷密布。在罗布泊的西部、北部和东部,广泛分布着驰名中外的“土丘陵”,地理学上叫“雅丹”风蚀地貌。这里每年刮风时间约五个月。大风一起,往往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尽管罗布泊地区自然条件恶劣,但在地理学家和考古学家眼中却是一块“宝地”。这里蕴藏着盐类,生长着野骆驼、黄羊、大头羊、罗布麻等野生动植物;有着许多古城、古遗址;地面、地下分布着大量的文物。我国古代的张骞、班超、玄奘,意大利的马可·波罗,都曾经到过罗布泊地区。去年和今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考古人员三次到罗布泊地区考古(配合中日合拍电影《丝绸之路》)。境内的罗布泊,早在我国两千多年前问世的地理专著《山海经》上就有报道记载。它原为我国第二大咸水湖,现已基本干涸。
此后的夏季和整个秋季,人们纷纷议论着彭加木的失踪和罗布泊地区的奇异特点。在这之前,彭加木就是一个知名人士,五六十年代的大中学生,都知道那个战胜了绝症——癌,向科学进军的植物病毒学家彭加木。在“文化大革命”中广泛传播的“梅花党”恐怖故事里,“走资派”宠爱的彭加木,则是个史蒂文生笔下的化身博士一类的特务。而罗布泊不仅是个“宝地”,它还曾养育过一个古老奇特的古国楼兰——尽管如今这儿连适应性极强的野狼都已绝迹。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英国探险家奥利尔·斯坦因都因在罗布泊地区的发现而扬名世界。中国考古学家黄文弼为它写出过经典之作《罗布淖尔考古记》,中国科学家陈宗器曾在这不毛之地坚持工作长达一年之久,并给儿子起名为“斯文”,女儿起名为“雅丹”。同时,它还是中国第一朵蘑菇云升起的地方。“文化大革命”期间,在这里试验氢弹时,使远在天山另一侧的巴里坤草原接受再教育的我和其他北京知识青年,都感受到大地的震颤及天气的反常。如果这些还不足以使它家喻户晓、尽人皆知,那么,彭加木的失踪,则无可替代。彭加木+罗布泊,还有比这更奇特、神异,令人难猜底蕴的组合吗?
不论是乌鲁木齐还是北京,凡我所到之处,人们都在谈论着彭加木的下落。此后几个月,报纸、广播一直持续报导着寻找彭加木的情况,从现场报道到新闻综述。
据说,在罗布泊的这场救援、寻找彭加木的大搜索,引起美国、苏联间谍卫星的追踪与关注,而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每日情报分析当中,中国罗布泊实验场一带的动向在数月当中一直占据重要地位。大规模的寻找,只找到彭加木的几张糖纸、几行鞋印,于是,有关他下落的猜测又开始不胫而走,甚至与刚刚引进的“ufo学”联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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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骞凿空与楼兰王国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楼兰/罗布泊的探险史,应始于汉代伟大的探险家张骞。张骞西行,汉代官方称之为“凿空”,也就是打通向西的通道。当汉武帝的外交使节走出玉门关,叩开西域大门之后,离汉朝最近的国家、占有今塔里木东端罗布泊地区的小国楼兰,就走进了中国历史。西出玉门,进入白龙堆沙漠,在三陇沙附近,林立的“雅丹”——风蚀(或水蚀)土垄——激发了行旅关于龙城的想象。走过使人无从下脚的皴裂板结的盐块,便可以望见烟波浩渺的罗布泊,可以在原始胡杨林中放牧疲惫的驼马了。再不远,就是掩映在植被丛中的不设防的居民点。来自中原的汉使竟发现这儿有一个自生自灭、立国已久的古国——楼兰(后来改称鄯善)。没人知道这个语言、种族迥然不同的神秘国家来自何方。也许是白龙堆沙漠和三陇沙的雅丹隔绝了汉与楼兰这两个紧紧相邻的国家。到了张骞“凿空”,才把楼兰置于中西交通的关键位置上,从此,楼兰开始了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成为中国历史的组成部分,也彻底改变了楼兰的历史命运。
今天,三陇沙、白龙堆、盐硷板结、雅丹林立,这一切在彭加木和他的科学考察队进出时,与张骞通西域时并无二致,但三河(塔里木、孔雀、车尔臣)竞注、水网密布的“中亚地中海”蒲昌海(罗布泊),已干涸得滴水全无。河湖水域之际,尤其是河流尾闾的覆盖率高达百分之四十的植被死绝,这就使当代的探险家完全置身于“生命的禁区”,使坚忍顽强、不避险阻如彭加木,也未能幸免于难。而那个有声有色地在罗布泊一带立国700年以上、具有独特文明的楼兰王国,却像源于冰峰雪岭、渗进戈壁荒漠的内陆河,从史册上、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汉朝与匈奴的战和,可以说是秦汉史的“说不尽”的话题。其实,早在秦始皇着手统一天下时,匈奴就已是强秦北方的一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以至人们把“亡秦者胡也”这个流言,与不世之工——修筑长城联系到一起。汉高祖刘邦挟“扫平六合”、“威加海内”的余威,亲率32万大军北拒匈奴,结果竟被匈奴围困在雁门关一线的平城,全军绝粮达7天,只好用谋士陈平的“奇计”解围。这个“奇计”,被史家称作“薄陋拙恶”,所以像《史记》这类史籍竟以“其计秘,世莫得闻”为托词,不载具体内容,并以“春秋笔法”在陈平传写下这位美男子自称“我多阴谋”,此生必将“以吾多阴祸”。结果,陈平解脱匈奴之扼的“奇计”成为历史的又一个问号。吕后继刘邦主天下,匈奴单于进一步致书调戏这个骄横不可一世的女主,说什么吕后是寡妇,而自己则“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而吕后也只有忍气吞声,以和亲俯事匈奴。
匈奴的存在,使汉代的西行为朝野瞩目,分外难得,也特别必要。匈奴与汉争夺的,不是广袤空旷的土地,这在一个马背上的王国是可以随得随弃的。对于匈奴至关重要的,则是自由驰骋的空间。所以他们之间(在游牧与绿洲之间)绝无调和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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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中国史册
汉文帝即位,以休养生息立国。皇帝准备增建一处台观,工程预算要用百金,相当十户人家一年的生活费,便立即下马。对待北方的宿敌匈奴,仍以和亲为国策。而匈奴却乘秦汉兴替、无暇顾及这个机遇,击败了世仇大月氏,做好了与汉一争天下的准备。汉文帝前四年(前176)匈奴单于给汉文帝写了一封踌躇满志的信,宣称:“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匈奴单于特意强调已使楼兰、乌孙这几个西域强国臣服,只是想证明已经完成了对汉帝国的钳形包围,从北方、西方都构筑了扼制汉朝国力扩展的壁垒。西域成为匈奴的牧场。这封著名的信,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古国楼兰之名。然而,这时上自皇帝下至将相,对这个被列为“引弓之民”(用弓箭作为谋生的基本设施)的楼兰王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
匈奴单于写这封信时,不一定将其视作“最后通牒”或宣战国书。但那时汉帝国东、南方是尚不能征服的海洋,如果不想沦为二等强国,就只有走向西北。汉与匈奴,除了战争外还会有别的前景吗?
从进入中国史籍起,楼兰的历史命运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一、兵戈与牧歌(1)
第一个探险家的报告
中国史籍中最早的关于楼兰王国的具体记载,见于《史记·大宛列传》。有些书籍,曾把《史记·大宛列传》前半部分改称为张骞所著的《出关记》。这个提法尚有一定问题,因为我们只在《隋书·经籍志》见到著录有一种地理类的书,叫《张骞出关志》,没有注出作者。而这个“出关志”排在南朝宋的僧人昙宗的著作之后,所以,可能是南朝宋或稍后的南北朝时人所作。尽管如此,一般认为《史记》中有关西域的国情资料,直接得自大探险家张骞的两次西行报告。
《史记·大宛列传》中说:楼兰,是西域小国。建国于盐泽边上,有城郭,然而“兵弱易击”。由于占据了中西交通孔道上的咽喉位置,所以在汉与匈奴争夺西域控制权的过程中,楼兰的取向具有相当关键的作用。所谓“盐泽”,就是指罗布泊。在秦汉史籍中,罗布泊或称盐泽、泑泽、蒲昌海、临海、辅日海、牢兰海等。盐泽,取意于是个咸水湖,泑泽,取意于地势低洼,水域青黑。罗布泊或罗布淖尔这一名称,则出现较晚。
汉代史学家班固撰写《汉书》时,楼兰国有1570户人家,共14100口人,国都名叫“扜泥”。《汉书》进一步介绍了楼兰的生态环境:“地沙卤少田,寄田仰谷旁国。国出玉,多葭苇(芦苇)、柽柳(红柳)、胡桐(胡杨)、白草(芨芨草)。民随畜牧,逐水草。有驴马,多骆驼。能作兵,与婼羌同。”这样一个贫瘠、弱小的化外之国,在汉与匈奴旷日持久的战争状态中始终处在风口浪尖境地,完全是由其地理位置决定的。
汉朝在西域初露兵锋
汉武帝听取了张骞关于西域情况的报告,一心想把势力扩展到中亚的大宛等国家。这样,与钳制汉朝,不欲使其向西发展的匈奴,就处在了不宣而战的战争状态。国力一直处在上升时期的匈奴,当然不希望有人把一条腿直伸进它后院的马厩当中,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无可避免的了。是汉代使臣张骞,把汉与匈奴引向了战争,而张骞的后继者——受命出使西域的使臣们——又把楼兰置于汉军出击西域的第一冲击波当中。
据《史记》、《汉书》记载,张骞使还长安,为朝野开启了封闭多年的“西窗”,汉武帝决心向西发展,“使者相望于道,一岁中多至十余辈”。这使者西行,都是由玉门关经楼兰再前往各地,“楼兰、姑师1 当道苦之,功劫汉使王恢等。又数为匈奴耳目”,“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于是,汉武帝命从票侯赵破奴率属国骑兵以及从边境各郡征调的数万军队,陈兵于匈水,欲与匈奴主力一战,而匈奴避其锋芒,并不正面迎敌。于是赵破奴便挥师西向而击破姑师。姑师也是汉武帝时在中西交通古道上的当道小国。那个一再为楼兰人的劫掠困扰的使者王恢,正在赵破奴军中作向导。赵破奴给王恢轻骑兵700人,王恢便兼程奔袭楼兰,一举俘虏了楼兰国王。这一以武力向西域各国示威的军事行动圆满结束后,赵破奴晋封为浞野侯,王恢受封为浩侯。汉朝把边陲的烽燧亭障自酒泉延展到玉门关,作好了随时在西域进出的战术准备。
面对朝发夕至的汉朝骑兵,楼兰王只得表示降服,并成为汉的属国。但匈奴势力依然强大,便派兵出击楼兰。于是,身处铁锤与砧板之间的楼兰王,只得采取了“走钢丝”的策略,派一个儿子到匈奴作质子2,派另一个儿子到汉朝作质子。
一、兵戈与牧歌(2)
汗血马的索取
那时,汉朝与匈奴的战争已进行了好多年,大将军卫青曾七击匈奴,但仍然没有把握住战局的主动权。战场广阔无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那是骑兵的角逐。汉使从西域回到长安,向朝廷奏报大宛国出产良驹,名叫汗血马——流的汗是血红色的。这种名贵的骏马,出自大宛国的贰师城。于是好大喜功的汉武帝特派使节带上千金及金铸之马,前往远在今吉尔吉斯斯坦的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国,要求得到汗血马。大宛国王不但拒绝了这一要求,还指使其属国半路上掩杀了返朝的汉使。汉武帝便任命宠姬李氏的哥哥李广利为贰师将军,统率大军,前往讨伐大宛国。匈奴当然不希望汉朝攻下大宛,就决定分段阻击战线过长的汉朝远征军。由于李广利兵力强盛,不敢正面拦截,便派专人到楼兰,命令楼兰王等李广利主力过完之后,截杀后继的文职官员及掉队者。李广利也许正是考虑到长途奔袭,首尾难顾,便在玉门关留下一支由部将任文带领的部队断后。任文捕获了匈奴的信使,知悉这一计划,便立即上报朝廷。汉武帝命任文就近发兵捕捉回楼兰王。在长安的宫廷上,汉武帝当面指责楼兰王助匈奴攻汉。楼兰王却说:“一个小国处在两个大国之间,不两头讨好怎么能生存下去?我并不想这么做,只要能把楼兰国的臣民全迁到玉门关以内,便能根绝此事。”汉武帝很欣赏楼兰王的直言不讳,也认为那确实是实情,就没有责罚楼兰王,放他回楼兰了。此后,楼兰便公开实行等距离外交,汉、匈奴谁也不得罪,可这样一来,匈奴再也不信任楼兰王。实际在“诸引弓之民”中,楼兰确实与乌孙、车师等部落王国有所不同。
贰师将军李广利以三四年的时间,终于抵达大宛都城,大宛杀其王降汉,并献出数十匹汗血马。又过了几年,楼兰王去世,国人求汉让他们的质子回国即王位。但这位质子在长安时触犯了汉朝法律,被处以宫刑,当然不能再回楼兰继承王统了。从此,楼兰与汉朝关系就日见疏远,又开始受匈奴指使,一再遮杀汉朝使节。
冒险家傅介子
汉昭帝继位,大将军霍光柄政。霍光之兄霍去病是对匈奴作战的统帅,曾有“匈奴未灭,无以为家”的豪言壮语。霍光当权后,很快就采纳了平乐监丞傅介子打击西域的楼兰等国,以削弱匈奴势力的建议。
傅介子原来也曾是汉朝出使西域各国的使者之一,对西域的楼兰、龟兹等王国以两面讨好态度对待汉朝使团,有较真切的感受。他最初建议,派自己出使龟兹,以便刺杀龟兹王,作为对亲匈奴者的惩戒。但霍光却说:“龟兹路比较远,先在楼兰试试效果如何再说。”以此也可以看出,楼兰在汉朝的西域战略中占有优先的地位。傅介子说走就走,很快就到达了楼兰王都。
此行他的公开身份是赏赐西域各国的特使,除了卫士,还携带了大量金币丝绢。一开始,楼兰国王安归没有亲自接待傅介子,对他比较冷淡。他故作受了冷落而要离去的姿态,率随从离开王都西行。到达楼兰西部边界时,他却特意对送行的楼兰国译员说:“皇帝派我以黄金锦缎遍赐西域各国。既然你们的国王不亲自来接受这些赏赐,我只有到其他国家去了。”说完,故意让译员见到了所带的金币。译员立即向国王报告此事,国王马上赶来见傅介子。傅介子设宴款待国王,在宴席前还陈列着那些黄金丝绸。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傅介子说:“天子让我私下里跟你谈点事。”楼兰王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就随傅介子进入帐篷中屏退左右谈话。刚进帐篷,两个埋伏好的壮士从楼兰王的背后行刺,利刃穿胸,楼兰王立即死去。楼兰王带的亲信仆从吓得四散奔逃,傅介子当场宣布:“楼兰王安归对汉朝负有罪行,常受匈奴指使,遮杀汉朝派赴西域的使节,汉使安乐等三人都为其所杀,还杀了安息、大宛等国派赴汉廷的使节,盗取了使节印信及贡品。天子派我来处死有罪的楼兰王,并立在汉作质子的楼兰前太子为新的楼兰王。汉朝大兵已至,谁敢轻举妄动,就会遭到灭国之灾!”于是傅介子持楼兰王安归的首级回到长安,受到汉昭帝嘉奖,将楼兰王首级悬于北阙,封傅介子为义阳侯。
一、兵戈与牧歌(3)
傅介子远赴楼兰刺杀国王的举动过于冒险,其实这是一个威慑行动,朝廷明知道楼兰王国的两难处境,善后比较稳妥。
楼兰改国名鄯善
伴随大军压境,朝廷宣布立安归的弟弟尉屠耆为新的楼兰王。安归即位之初,因为汉使常强行要求楼兰派向导译员,并提供饮水给养,而且一再受到汉朝吏卒的勒索欺辱,便在匈奴离间下,采取了亲匈奴的政策。他的弟弟尉屠耆反对亲匈奴,便弃国降汉,并向朝廷奏报了楼兰国情,这也是派傅介子作为刺客到塞外冒险的动因之一。此时,尉屠耆凭借汉朝的支持,得立为新王,便改国名为鄯善。为示郑重,由朝廷刻制了鄯善国印,并赐给尉屠耆一名宫女作为夫人。他离京赴任那天,由丞相率文武百官至长安横门外,为其祖饯送行。尽管如此,尉屠耆仍然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处境。以前数代楼兰王都是因为身处汉、匈奴两强之间无以自处,而身遭横死,自己摆脱厄运的作法,是两强择其一——完全倾向于汉。他在接受王位离京之前,亲自向皇帝陈言:“我只身离开楼兰已久,一直住在长安。如今回国等于孤身涉险,势力单弱无依,而安归的儿子在国内相当有势力,很可能会为其所杀。楼兰有一个地方,叫伊循城,土地肥美,良田无边。希望汉能派军士长驻在那儿屯田积谷,这样我才有依托。”汉昭帝同意了这个要求,立即派司马一人,率军士40人,前往伊循屯田,并借以镇抚楼兰。伊循城又更置都尉,成为汉代控制西域的重要支撑点。
此后,楼兰改名叫鄯善。但为了叙述方便,一般也通称楼兰。伊循城,一般认为是今若羌县米兰古城。伊循与轮台,都是西域早期的屯戍地。
随着匈奴国力的削弱,西域各国的国力在错综复杂的战和中,互有消长。不管怎么说,楼兰一直是丝绸之路上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城邦。
西域的“战国”时代
东西汉交替之际,中原战乱频仍,无论是篡汉的王莽,还是挟武力重安汉室的光武帝刘秀,都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到经营西域上。西域进入了“战国”时期。乘着这个短期的外来势力“真空”状态,西域先是由莎车1王贤称雄,不久就为两强——于阗、鄯善——分立所取代。这时那个原为汉、匈奴两极所挤压摧折的西域小国鄯善(楼兰),获得一个机遇,降伏了南道的城邦小宛、戎庐、且末、精绝,一直把国界向西南拓展到今民丰县的尼雅河。
在莎车王利用汉朝放弃西域的机遇,自称“大都护”,而为其制服的西域各国,又尊称他为“单于”。大都护是西汉在西域所设最高军政长官——类似于总督。单于是匈奴王的称号,而贤一个人居然兼而有之。东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二年(46),贤给鄯善王安写了一封信,要求他阻绝汉朝进出西域之道。安不但不听从,还杀了莎车使节。于是莎车王发兵攻鄯善。安率军迎战,兵败,逃亡于山中。莎车军队杀掠楼兰千余人,便引军西还。鄯善王收拾残众,还归战后的国都,面对破败家园再次上书汉朝,表示愿意派质子入侍,并请示汉朝重新于西域设都护。如果都护不设,只能奉匈奴为宗主。汉光武帝的精力主要放在中原政务上,给鄯善的回信中竟说:目前不可能派出都护,如果西域各国力不从心,可以便宜行事。于是,鄯善又附属于匈奴。
一、兵戈与牧歌(4)
班超重构西域政治格局
正是由于另一个与张骞齐名的杰出人士——班超,东汉势力才再次进入西域。汉明帝永平十六年(73),班超为假司马出塞,将兵随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匈奴,首战于蒲类海(即今巴里坤湖)。窦固很赏识班超的胆识才能,便派他和从事郭恂一起出使鄯善。
班超是汉代史学家、《汉书》作者班固的兄弟。历史上有名的“投笔从戎”、“封侯相”、“生入玉门关”等典故,都是据他的经历概括而成。如果说,张骞是奠定了西汉时期与西域政治关系的第一人,那么班超则是东汉时经营西域的设计师。班超前后在西域长达30年,而他独立处置的第一件事,就是率36名壮士出使天山以南的鄯善。
班超是东汉出使鄯善的第一个使节。一开始,鄯善王广对久盼而至的汉使招待非常周到,但不久之后,突然变得十分怠慢。班超之所以能在西域反复变幻的政局中从容处之30年,并全身而返,很大程度上得助于他的敏感——对潜在的敌意、阴谋、即将来临的灾难,具有非同寻常的直觉。他立时觉察出鄯善王态度的变化不是礼数不周,也不是一时疏忽。他召集属下,说:“你们感觉到鄯善王广对我们的轻慢了吗?这必然是因为匈奴也派了使者来到鄯善,他一时还没拿定主意取一个什么立场。果敢的人能够见微知著,更何况其心迹已彰!”于是,班超召见了驿馆接待他们的楼兰侍者,故意诈他,问:“匈奴的使者来这儿好几天了,他们住在哪儿了?”侍者以为班超已经洞悉隐情,只得说出真相。班超立即把侍者关押起来,召集了他带来的全部36名壮士。在一番豪饮之后,班超慨然宣称:“各位随我出使绝域,为的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现在匈奴使者才来了几天,鄯善王对我们就不予理睬了。假如他把我们抓起来转交给匈奴,那么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对此,我们该怎么办呢?”部属都说:“眼下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都舍命听从您的指挥!”于是班超说出了自己的应变之计:“不入虎|岤,焉得虎子!我们只有乘夜以火攻匈奴使团的驻地。他们不知我们的底细,一定惊恐万状,措手不及,这样就能一举歼灭他们。制服了匈奴使团,必使鄯善胆破心惊,才能扭转厄运。”有人建议:“这样大的事,该和从事郭恂商议一下再动手。”班超激愤地说:“成败在此一战!郭从事是文官,听到这个计划必定手足无措以致泄密!我们死也死得冤枉!这不是壮士的作为。”
天黑之后,他们直奔匈奴人的驻地。正赶上刮起大风,班超让10名壮士拿着军鼓埋伏于驿馆后边,约好:一见火起就击鼓狂呼。其余人手执兵刃潜于大门两侧。班超在上风头放了一把火。火起,鼓噪震天,匈奴使节一片惊乱,不知出了什么事。班超亲手格杀了3个出逃的匈奴人,部下又杀死了30多个匈奴人,剩下100多都烧死在驿馆里。待到第二天,班超才通知了从事郭恂,并带着匈奴人的首级去见鄯善王广,使鄯善举国震怖。又经班超反复劝慰,晓以利害,鄯善王只得承认这一既成事实,背叛匈奴,归附汉朝,再次向朝廷派出质子。稳定了鄯善局势,班超便再次为汉朝打开了通向西域的大门。此后,班超之子班勇又建议派西域长史率500人屯驻楼兰,终于东汉之世,西域的政治格局都依班超当年的举措为依归,把楼兰/鄯善放到首要位置,作为进出西域的门户。
中原势力从西域淡出
汉代以后,中国史籍中关于楼兰/鄯善的记载比较简略零散。仅知鄯善成为西域三十六国中的重要国家,长期雄踞南道,但一直力图与中原王朝保持良好关系。前凉时期,鄯善王元孟向凉王张骏献女,号为“美人”,为其建“宾遐观”作为住所,并在鄯善国中的楼兰城(即海头)设西域长史府。但在中原没有强有力的统一王朝时,很难把鄯善和整个西域都纳入势力范围。所以,尽管我们有资料证实,自汉末以来鄯善仍然是西域一个富有活力、影响颇广的国家,但许多丰富生动的内容都失载于正史。
由于《史记》、《汉书》、《后汉书》以后的正史中有关楼兰的记载比较简略零乱,一些曾路经其地的人所留下的有关游记内容,就显得颇为重要。好在由于楼兰的地理位置,几乎各个历史时期都有路经其地进出西域的人。
二、经行者的一瞥(1)
法显抵达佛国鄯善
后秦弘始元年(339),年近六十的和尚法显从长安首途,西行求法。他是行纪完整保存至今的少数西行者。据《隋书·经籍志》,隋朝时尚存有关法显及西行经过的著作3种,即《佛国记》、《法显传》、《法显行传》,而南朝人僧祐《出三藏记集》又著录《佛游天竺记》一卷。流传至今的法显行纪到底是上述4种书籍中的哪一种,换句话说其正名究竟是什么,学界意见尚不统一,我们在行文中暂且称之为《法显传》也只是一个变通的作法。不过,这毕竟不影响它的价值与意义。
据《法显传》可以看得出来,直到上路时,法显及其一行对旅途情况仍颇乐观。当他们离开敦煌继续西行,才开始领略到此行之艰苦。出敦煌不远,就进入干热多风的白龙堆沙漠。《法显传》中以颇为传神的笔触记下白龙堆的观感:
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志耳。
最后一句的意思是说:沿途全无正式的道路,凡遇有死人骸骨处,便知是曾经为人走过的古道。
他们一行经过17天艰苦行程,才到达鄯善国都。那时的鄯善已经较多地接受了内地的习俗,只是在着装上“以毡褐为异”。显然,鄯善国土地的瘠薄崎岖、物产不丰,给法显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他更关注的,是鄯善国王信奉佛法,全国竟有僧人4000多,全是修小乘学的,寺院及一般百姓“尽行天竺法”。为此,法显一行在鄯善留居了一个月。此外,法显还记述:鄯善国内出家人都习用“天竺书天竺语”,但世俗百姓则用胡语。可惜,法显没有指明这一胡语的名称,只是附注说,西域各国“国国胡语不同”。有关鄯善所用的独特语言,直到本世纪初——1500年以后——经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尼雅古城的发掘,才为世人所知悉。
根据法显的见闻,我们可以对当时——4世纪前期——鄯善的国力做个大致的评估。据《汉书》,在汉时楼兰/鄯善王国有14100人,有胜兵(可服兵役的男丁)2912人。如果上述数字大致可靠,那么可知当时鄯善国的居民男女比例失调,男多于女,否则不可能每个鄯善国民就有一个胜兵(士兵)。即便每4个成年男丁中有一人出家为僧,那么在法显抵达时鄯善王国的人口也应有大约8万人(76800人)。位居地广人稀、物产不丰的边陲,鄯善国在300余年间人口增加五六倍,主要靠兼并土地居民、扩大版图。这就证明,那时的鄯善仍是西域大国。
过客宋云
然而,到了一个多世纪之后,北魏孝明帝神龟元年(518)敦煌人宋云和僧人惠生奉后魏太后之命往西域取经,路经此地时留下了惊鸿一瞥。据说鄯善“其城自立王”,但那时已为崛起于青海的部族吐谷浑吞并,并由吐谷浑国主的次子宁西将军镇守,“总部落三千以御西胡”。据此,在法显路经时,鄯善国力正在极盛的顶点。到宋云路经,其地变易宗主、居民,而古国鄯善则已散尽遗民。宋云的西行记原本早就失传了,但是片段内容还保存在《洛阳伽蓝记》之中。
在法显与宋云之间的三个世纪,是楼兰/鄯善王国走向消亡的过程。这正是中国西北民族兴替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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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经行者的一瞥(2)
西行求法并留下经行记的僧人,最著名的是唐初的玄奘。以其西行取经为蓝本创作的长篇小说《西游记》,使玄奘(即唐僧、唐三藏)妇孺皆知。而印度当代史学家曾指出,如果没有记载玄奘西行的《大唐西域记》流传至今,就没办法重建和研究印度中古史。玄奘不像法显,从陆上去,从海上还,他来去都是路经西域的。唐太宗贞观三年(629)离境西行,贞观十八年(644),负经东归。路经楼兰/鄯善故地,是他在西域的最后一段行程。《大唐西域记》中,玄奘这样记述楼兰王国故地见闻:
(东入沙碛)行二百余里,到尼壤城,“芦草荒茂,无复途径”,却不见居民。
行四百余里,至覩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
东行六百余里,到且末。“城郭岿然,人烟断绝”。
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不但未见居民,连其地也成为“故国”。
所谓“尼壤”,就是尼雅,故地在新疆民丰。“覩货逻故国”,“覩货逻”即吐火罗,故地当在安迪尔河附近。“纳缚波故国”,“纳缚波”,即纳布、纳钵,一般认为是“新”的意思。
自法显西行两百余年后,整个楼兰王国的故地都成为无人定居的荒野。许多存在至今的楼兰时期的古城、古遗址,废弃都已达一千四五百年。那个立国久于汉唐,国脉延续至少七八个世纪的“来历不明”的古国楼兰,在大国势力胁迫、挤压间居然生存下来,一遇时机就能得到发展,此时却在自然界的惩罚及连年的战乱中覆灭得一干二净,就像流经沙原的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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