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男子,又见手持兵器,不知为了何事,战兢兢的喊声:“是谁?”燕子飞抢行一步,走近身旁,急伸左手把他的口掩住。一面看那和尚奔回房中,走得切近,右手起剑,对着顶门一晃,寒光逼人,竟把和尚的眼睛耀得睁不开来,想举戒刀刺时,已被子飞兜头一剑,把一颗又光又大的头颅劈成两片,鲜血横飞,死于地下。子飞恐他倒地有声,忽把剑尖挑起尸身,轻轻向外一脚,踢出庭心之内,那庭中满地是草,软绵绵的毫无声响。最奇的是那把戒刀尚在手中,未曾坠下,可见仙剑杀人之利。
子飞既把和尚劈死,那妇人只吓得身躯乱抖,跪在尘埃连呼:“饶命。”子飞收了宝剑,把手一招,附耳说声:“不要声张,我且问你,这个孽僧叫怎名字?在那所寺中挂单?与人往来已有几时?你家姓甚?还有何人?”那妇人答道:“此僧名唤性空,在近处铁佛寺出家,自幼精通拳棒,自称为生铁佛,在此往来未满一月,乃由烧香而起。我家姓贾,母族刁氏,丈夫名仁,家中尚有正室,并无儿女,开设花米行为生。此是句句真言。好汉饶了我的命罢。”子飞道:“原来这样。若要饶你,却也不难,只要依我一事。”刁氏道:“依你怎事?”子飞涎着脸道:“这事何消说得。如今没头发的死了,有俺有头发的在此,依旧瞒着你的丈夫,每夜长来长往,你的意下如何?”那刁氏本来是个人尽可夫杨花水性的人,自从嫁了贾仁,虽然有吃有穿,因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并且不时住在大妇房中,心上甚是不乐,背地里不知偷过多少汉子。今见燕子飞这般说话,灯光下把他仔细一瞧,虽然生得身材瘦小,喜的是年纪尚轻,因半推半就的答道:“话虽如此,但你今夜把性空杀死,满房鲜血,尸身又抛在庭中,明日被丈夫及家下人见了,如何是好?须得想个法儿把他尸首收拾起了,方可任凭于你。”燕子飞见他答应,心下大喜,低声答:“这又何难。你将房中血迹揩抹,待俺把那尸首背他出去,抛弃荒郊,这就完了。只要你有心向我,万事你休害怕。”说罢,把灯光剔亮,先令刁氏寻些破布,觅些水来冲抹血痕。自己跳至庭中,把性空的尸身背在背上,戒刀撇在一旁,说声:“我去去就来。”两足一登,跳上屋檐,如飞出外。
刁氏果然息心静气把满地的鲜血抹净,细想:“此人是谁,竟有这般本领?生铁佛何等强壮,何等英雄,不料死在他手,再来时必须问他一个名姓。”但见房门一动,子飞早已回来。”刁氏先问:“弃尸何处?怎的去得甚快?”子飞道:“弃在西首二三里路远近的一座荒山之中。这山七曲八曲,很是难走。谅来必是人迹不到之处,但放宽心,将来保你决无意外。”刁氏道:“如此还好。但我听你口音,很象临安人的说话。不知姓甚名谁,现居何处?”子飞道:“我正是临安人氏。临安离此不甚多远,燕子飞的名儿那个不知。”刁氏听罢,大惊道:“闻得临安有个飞贼叫燕子飞,就是你么?”子飞因他破口说出“飞贼”二字,心上有些不快,恶狠狠的答道:“是便怎样?”刁氏被他一逼,一时说不出话。子飞疑心其中有故,急忙拔剑在手,连声的道:“你快些说,是燕子飞你便怎样?”刁氏见这般光景,更吓得一句话也没有,但把双手乱摇,叫他收了剑儿,有话再讲。子飞却误认做事不谐了,又见他两只雪白的手上戴着一副焦黄的金钏,一霎时,竟把那贪花好色的兴头,化了个杀人劫物的恶念,将剑往下一落。
正是:攀花未试登徒手,见物偏萌盗跖心。
毕竟不知一剑落下,刁氏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柳员外击鼓鸣冤 方知县悬金缉犯
话说刁氏听燕子飞说出姓名,因此人的名气大了,临安十一府一州七十五县远近人民,谁人不知道是个积年剧贼,各处官府多奈何他不得。况且性情凶恶,动不动便要杀人。若使与他勾搭上了,大是可怕。心上一慌,面色转变,口中不因不由的说出飞贼两字,恼了子飞,举起宝剑问他:“果然是我,你便怎样?”刁氏被他一逼,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举双手乱摇,叫他不要这样,子飞认做好事不谐,又见他手上戴着一副金钏,转了个见财起意的念头。那剑往下一落,两只粉嫩的纤手顿时剁下地来,刁氏晕倒床前。子飞又向颈上一剑,结果了性命,可怜喊也没有喊得一声。子飞遂在地上拾起金钏,揣在怀中,回头见妆台上有只镜箱,打开一看尚有些零星首饰,却多不甚值钱,不去取他。想要搜刮现银,岂知贾仁多放在大妇房中,因此一锭不见。听一听街面上已敲五鼓,天色将明,不敢耽延,大踏步走出房中,跳上屋檐,仍从原路回去,真是神鬼不知。
且说那贾仁夫妇一早起身,听刁氏房中绝无声息。贾仁的妇人尤氏便向丈夫发话道:“天不早了,我们做买贾的人家,睡到日高三丈尚未离床,象个怎么样儿。你娶他进门的时候,原望着生男育女,将来养老送终。如今男女无出,与我一般,却每日里涂脂抹粉得花枝般的,你又替他打金钏,兑簪环,巴结着他。我想我们生意人家本也不配,现在愈看愈不是了,今日烧香,明朝拜佛,说是为着求子。我冷眼里见他,每到烧香的日子,却是很欢喜的。只怕将来有怎不端的事情,你莫要老糊涂了,也须说说他才是。”咭咯唠叨,讲个不了。贾仁忍耐不住,隔着房叫了几声,不见答应。跑过房来,只见房门已开,门口流出许多血水,心下大惊。进房看时,见刁氏死在床前血泊之中,两手已被剁断,颈间血肉模糊,不可逼视,大喊一声:“杀死人了,这还了得!”尤氏听见,急忙三脚两步抢进房来。见了这般光景,吓得浑身乱抖,大喊,“这。。这是怎么人杀。。杀死的?为。。为何昨夜并。。并。。并无声响,好。。好不奇怪。”夫妇二人没了主意。
贾仁定了定神,检点检点可曾失去东西,却只有刁氏手上的金钏一双并无影响,其余衣饰,虽曾翻动,并未缺少。又在床横边检得一个元青包裹,打开看时,乃是一套僧衣僧帽,并在庭心中拾得一把戒刀。这戒刀因刀柄上不镌名字,看不出是谁人之物。这套僧衣僧帽既长又大,当初尤氏曾与刁氏同至铁佛寺烧过几次愿香,见寺中当家僧性空躯体魁梧,恰有这般长大。尤氏遂一口咬定:性空一定是与刁氏有了苟且之事,性空又见财起意,下此毒手。只因走得匆忙,故把包裹、戒刀二物遗下。贾仁尚是半信半疑,怎禁得行中伙计人等多说:“性空虽然出家,本来有生铁佛的混名,练就浑身武艺,戒律甚是平常。大约竟是此人所为,何妨取了包裹、戒刀为凭,且向山阴县告他一状,待县官捉拿凶手,看是如何?”贾仁听他们言之有理,遂唤地方到来,打了一张报验的呈词,亲向县中投诉。
那山阴县知县姓方,名正,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氏,两榜出身,为人刚方正直,在山阴已经做了一任,本应升调。因上司与他作对,山阴县的百姓又感方公爱民如子,地方上德政甚多,故由绅士等屡次乞留,尚未卸任。这日正坐早堂问事,贾仁到县投呈。方正见是人命重案,向贾仁略诘数语,准了报呈,谕令:“先回听候,验明尸身,缉拿凶手。”一面传谕刑房、仵作、书役人等,立刻打道尸场。
正要动身,忽听得头门上鼓声震响,值堂差役跪禀:“柳叶村致仕礼部员外郎柳青,遣家人柳升在堂口击鼓鸣冤。”方正大惊,暗想:“柳青是此地最善良、最守分的绅士,有怎么冤情遣人击鼓?”吩咐立传来人问话。堂差传谕出去,即领柳升上堂,跪在案前,口称:“大老爷在上,小的奉主人之命前来诉冤。有诉词呈递。”说毕,跪前一步,双手捧上呈词。方正接来一看,原来柳青家中前夜有一个身材矮小的飞贼,到他女儿柳絮才房中劫物图j,不知如何有个紫面蜷须的老人到来,与他在房厮杀。那身材矮小之人自称是燕子飞,老人不知名姓,曾说这姓燕的在城武县做得好事,后来杀做一团,上屋而去。金银财物虽然未失分毫,只苦柳絮才年方十七,受此一惊,顿成重病,今日身亡。故此求请缉凶,务获究办,为女伸冤,并为地方除害。”方正看罢,沉吟了半晌,想起:“燕子飞久闻是个临安的著名剧贼,积案甚多,临安府也曾几次移交各处,定要拿他,不图却在此地。但城武县中所做何事,令人不解。那紫面蜷须的老者,又是何人,如何黑夜之间晓得他在柳府劫物图j,与他作对?真是诧异,谅来其中必有缘故。且俟到三岔道验过贾刁氏的尸身,然后拜会柳青,细究情由,再作区处便是。”遂把呈词收起,传谕柳氏:“回去拜复你家主人,少停当来府中领教。”柳升叩了个头,答称“遵命”,下堂自去。
方正吩咐随从人等打道先到三岔道验尸,堂下一声答应,提上大轿,取道尸场。地方跪接进门,备有公座伺候。方正坐下,喝问:“昨夜杀人,地方上的凶手何来?多是你们晚间失于巡察,藐视公事之故。”责打了四十大板,又传贾仁问话。贾仁照着投呈上的情节又细细供了一遍。方正道:“据你所供,与刁氏只隔一房,难道昨夜杀人一些儿没有响动?”贾仁道:“真正是声息全无,所以直到早起方晓。”方正吩咐起去,饬传尤氏到案,问他:“如何晓得包裹、戒刀乃铁佛寺僧性空之物?此事人命关天,不可妄指。”尤氏供:“小妇人夫妇因无儿女,故丈夫娶刁氏为妾,亦未生育。每月初一、十五许下心愿,至铁佛寺烧香。小妇人曾与刁氏一同去过两次,寺中的住持僧性空身躯雄壮,衣包中这套衣帽正是他穿戴之物。小妇人曾亲眼见过,不敢妄供,但这戒刀不知来历。”方正道:“原来如此。本县到任至今,屡次示禁妇女入庙烧香,你们如何阳奉阴违,痴想媚佛求子。须知道子嗣勉强不来的事,就是要求,第一修修自己的心田,比着拜佛念经胜似十倍。深苦你们愚夫愚妇不明此理,如今竟因烧香求子闹出这样的案来,以后不可执迷不悟。”尤氏战兢兢的连称:“晓得。”叩了头,退了下去。方正又唤地保,传四邻及行伙问话,多说:“杀人之事,因在深夜,一概不知。”方正问:“贾仁夫妇平日为人若何?刁氏有无丑声?性空曾否见他来往?”答称:“贾仁夫妇平素待人,外貌尚好,不过居心向甚尖刻。刁氏有无外遇,不得而知。平时抹粉涂脂,甚喜修饰。性空于白日间募化斋米灯油,不时来往,晚间从未见过。”方正点了点头,吩咐起去,始谕仵作验尸。验得左右两手齐腕被剁,颈间有致命刀伤一道,长七寸三分,深三寸八分,自喉间勒下与后面颈皮粘连无几,的系利器所伤,其余别无伤痕。方正亲自细看一遍,传谕填明尸格。又到房中房外踏勘一周,问贾仁:“可曾自己看过,前门后户有无被撬被挖痕迹?”贾仁回说:“并无踪迹。”方正吩咐差役上屋查看,有无碎瓦。又命取衣包、戒刀过来验看,见衣包中是一件秋香色僧袍,一顶元色绸的僧帽,一双淡黄布厚衣僧鞋,余无别物。那戒刀阔约三寸,长三尺余,刀上边绝无半点血痕。方正看了大疑,立命持向死尸的颈上比试,又象井非此刀所伤。因他并没这般锋利,心下更是惊疑不决。少顷,查看屋瓦的差人来报:“查得屋上虽有碎瓦数张,多半系旧时所损,新碎的只有三片,看不出往来脚迹。”方正默然多时,命传贾仁到案,说:“本县已将尸首验明,当为刁氏伸冤,尔可备棺盛殓。但是比对伤痕,似非戒刀所杀,此中恐有别情,静候回衙后缉凶讯办。”谕毕,又命差役把衣包、戒刀带回入库。贾仁叩头称谢。方正吩咐打道回衙,排过了堂,减去随从,至柳叶村拜会柳青,细问柳小姐是夜被惊至毙缘由。柳青仔细的述了一遍。方正又令干役上屋查看,一周有无形迹,旋据回禀:“并无一张碎瓦。惟卧室后屋上杀死金铃小犬一头,皮毛已腐。”方正就知道:那个贼人必定不是寻常鼠窃,疑心三岔道之案或者竟是一人所为,否则两处何以一般的门户不开。出此巨案,屋上边又多没有往来脚迹,世上那有许多轻身来去的人。遂向柳青把方才验尸之事,略述一遍,竟说:“弟疑两桩案件或是一人所为。但那蜷须老者究因何事到此,贾家的僧衣、戒刀从何而来,必须缉到凶手,方能水落石出。”柳青点头称是。方正起身告辞,柳青送出门外方回。
方正归到衙中,闷闷不乐,立刻标了两道朱签,一道着干差黄义捉拿铁佛寺僧性空,立等讯问;一道差干捕花信,严限三日访拿剧贼燕子飞到案,不准迟延。黄义、花信当堂领签,分头自去。花信这件公事,因燕子飞并无住址,况且人闻他是一个飞檐走壁极有本领的剧贼,觉得很是棘手,必须邀齐众捕役商量。那黄义促拿性空,这是刻不待缓的要案,不敢怠慢。顿时来到寺中,向客僧及小沙弥等说明“奉官差遣,立刻提人”的话。众客僧说:“性空于昨日出门,至今未回。”黄义只道他们饰词,一再盘问,多说:“其实不在寺中,上差不妨请搜。”黄义无奈,拉了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到僻静之处,细细盘问他,道:“你家师父究竟往着那里去了,平日可每夜住在寺中,抑或不时出外?”那小沙弥不知利害,回说:“我家师父在寺中的时候甚少,白天出外化斋,夜间也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二更天后出外,必要五更天或竟天明方回。”黄义问:“出去的时候,可见他穿何衣服,回来时却又怎样?”小沙弥道:“白天出去,穿的长衣,晚上乃是短衣。回转时若然天色明了,必定也穿了长衣回来。”黄义道:“既然如此,我们衙门里有一套衣帽,不知是你师父的不是,你可认得清楚?”小沙弥道:“若是师父的东西,如何认他不出。”黄义含笑道:“好乖孩子,你可跟着我去认认,包定我们老爷很喜欢你,决不难为。”小沙弥道:“去去也好,我们就走。”黄义大喜,同到禅堂,向客僧们说知:“暂带小沙弥到县回话,去去就来。”众客僧不敢拦阻,任他带去。
黄义回具,缴了朱签,禀明:“性空不在,带得小沙弥到案请讯。”方正传谕:“免坐法堂,带他至签押房听候问话。”黄义答应,果把小沙弥带至签押房中,方正问了数句口供,果与黄义回禀的一样,命把僧衣、鞋帽、戒刀令认。小沙弥一口咬定:“正是师父之物,一点不错。”方正又问:“昨夜你家师父出去,你可知道?”小沙弥道:“昨夜是二更多天出去的,怎么不知。”方正又问:“你的寺中可有妇女出入?”小沙弥道:“怎的没有?我师父多与他们认识,不过寺里头却从来未曾住过。要是那些妇女约我们师父前去,旁人一概不知。因我年纪尚小,并不瞒我。”方正道:“有个三岔道上开花米行的贾仁,他家有个妇女刁氏,你可知道与你师父往来?”小沙弥道:“这妇人不时到寺烧香,我也认得,是个爪子脸儿,瘦长身材,两只眼睛笑迷迷的,一双小脚,年纪约在二十左右。他家还有一个中年妇人,闻说是贾仁的妻室。初时二个人一同到寺,那刁氏也很正经。后来每逢初一、十五,有时一个人来,渐与师父谈谈说说。记得从上月起,这妇人不来便罢,来时必到我师父禅房里去,大约是这时候勾搭上的。近来师父夜夜出去,或者竟是在他家中也未可知。”方正问毕,知道性空与刁氏j情是真,刁氏之死必非性空所为,定是有人妒j而起。性空或者亦被害,不知尸首藏在何方,此案须得细细察访。当下踌躇了一回,吩咐:“赏给小沙弥一吊大钱,与他买果子吃。”仍着黄义送他回去,传谕寺里头的僧人:“留心寻访性空下落,如有消息,速来报知。”并传花信至衙说:“三岔道贾刁氏的一案与柳叶村柳员外家一案,看来一人所为,必须把燕子飞拿来,方有头绪。谕着协同各捕,上紧严缉。”并着黄义赶访性空死活。一面出了一道赏格,张挂四门。“有能拿获燕子飞者,赏银三百两;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者,赏银一百五十两。拿获性空和尚者,赏银二百两;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者,赏银一百两。”顿时传扬出去,闹得山阴县中的人一个个谈论此事,当作新闻,那风声传入燕子飞的耳中。
正是:弥天闹下无穷案,背地防他有破时。
要知燕子飞得了这缉拿的信息,心中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三岔道上血案重重 九折岩前人头累累
话说燕子飞自从在三岔道贾仁的花米行中杀死贾刁氏,劫了金钏,深夜回至客店。若论他平时做事,既然闹出了这种血案,早早的远走高飞,焉肯逗留境内。只因他拜了空空儿为师,学得浑身剑木,自恃着世间少有,天下无双,即便地方官追究起来,却也奈何他不得。因此放大着胆,仍旧住在店中。白天只推有病,闭着房门尽睡。到了晚上,他就悄悄出来,干些j滛造孽与那杀人劫物的案儿,店中那里得知。因为这三岔道的街道甚长,并且除了南路,其余乃是四通八达的所在。今夜往了东边,明夜又往西而去,今夜走的是大街,明夜又是小弄。觉得街上边的富户却也不少,妇女中有姿色的也见了不知其数,心上很是得意,暗说:“想不到小小一个山阴的城外,却有这许多殷实居民,绝色女子。虽然店房中有人说起县太爷出了赏格,可拿柳叶村采花的燕子飞与杀死贾刁氏的性空和尚,反暗笑性空是我姓燕的杀了,如何能得杀死刁氏。如今看他在那里拿人?可见做官的人,真是糊涂的很,绝不把案情详细想想,胡乱的悬赏拿人。若说那柳叶村的案儿,并没杀伤人口,也没盗取金银,如何要悬重赏拿我,却舍得这三百两赏银。况且莫说三百,就是出了三千,只怕除了杀死乌天霸的蜷须老者,也断断没怎能人敢来与我作对,我岂放在心上。官悬官的赏格,何妨我做我的事情。但他既肯出给赏银,我索性在这境内多做几桩事儿,看他奈何了我。只怕他的前程反要有些不妙,这一顶乌纱帽子头上边要戴他不牢。”心中定了这个恶毒主见,就在意要在三岔道上多闹出几件案来。
一夜,来至东街一条延月巷中,见巷内有家富户,住的是三开间五进高房,他就迸内盗银。这富户姓金,名满,是个一钱如命的人,半夜三更还在那里一手揭着帐簿,一手握着算盘,不知他算些怎么帐目。燕子飞站在屋上,候他约有一个更次,那算盘还咭咯咭咯的打个不了。子飞等得性起,把两足抱住檐头,起个金钩倒挂之势,将身体荡至檐前,睁眼往里边一看。见金满坐的台子旁边有只大箱,箱内藏着许多银子,也有是整块的,也有是零碎的,也有是封着的,也有是散放着的。金满算一回帐,把散放的银子包成整封,藏在一边。子飞见了,心 想:“此人不知作何生理,却有如许金银,留心看他台上帐目。每结一帐,必有一个手折,却原来是把着银子借给人家,收取重利积下来的。”看了一回,见抽斗中尚有无数折子未算,有些不耐烦了。腰间抽出剑来,拍的一声,把窗子劈开,飞身跳将进去,喝声:“如此算帐你辛苦了。俺燕子飞路过此间,要与你借几十两银子,你可答应?”这金满听窗上一声响亮,忽然飞进一个人来,与他讲话借银,只吓得魂不附体,大喊:“好个不怕死的强盗,你敢深夜到此抢劫我的银子。家丁们在那里,快快与我拿人!”一头说话,一头起手战兢兢的关那银箱。燕子飞听他叫骂,冷笑一声,手起剑落,竟把金满杀死于地,即在箱中拣了六个顶大银包,每包约有百两左右,再多觉得沉重,不便拿了,始不慌不忙飞身上屋而去。及至金满的家属与家丁等听得声喊奔进来时,因金满这间藏放银子的房屋平时妻子等也不许轻易进来,众家丁故此只在房外叫喊,金满的妻房黄氏独自首先进房,见丈夫已经杀死,大声哭喊起来。众家丁始纷纷入内,闹做一团。因杀人的凶手隐隐先曾听他自报姓名,好象底下有个“飞”字,上面的两个字听不清楚,故此收拾尸身,等到天色黎明,投具报验。这凶手就说只晓得一个飞字,求县缉拿。方正见状同,验过尸身,分明与贾刁氏被杀伤痕一般无二,愈信贾刁氏与柳叶村的两案必系燕子飞一人所为。因花信缉捕不力,回衙传他上堂申斥了一番:“姑念平时办公尚勤,暂免比责。勒限明日务将凶徒拿获,违干革办,决不再宽。”花信叩头答道:“奉大老爷之命,捉拿剧贼燕子飞与铁佛寺性空和尚,小的连日同差伙们到处访拿,怎奈毫无下落。今既又出巨案,自当格外留心。但明日决难即获,还求开恩展限数天。”方正诱掖他道:“本县也知道此案很是难办,但你既充捕役,说不得要辛苦些儿,只要拿到重犯,自然从重有赏,况你是本县中有名的干捕,若然此案不能即破,岂不把你往日声名付之一旦,你也何颜再在本县当差。并不是本县今日不许展限,只因此贼迟获一日,怕的是地方上血案愈出愈多,那里更还了得。你须上紧缉拿,方不负了你的英名,又可替本县分忧。你要再思再想。”花信始诺诺连声,站起身来,下堂欲去。
忽然堂口来了许多喊冤的人,方正吩咐:“暂起一旁,且慢下去。”一面令值堂差役把喊冤人带来问话。原来共有三起的案。第一起是三岔道东街卧虹桥口居民许问渠家有个女儿,年方二八,小字采香,昨夜四更以后被人强j致毙。临行盗去钗环首饰,约值百金。第二起是三岔道西街,有一家珠宝店儿,店主人姓贾,名珍,仍是贾仁的自族。前夜三更时,忽有飞贼越墙而进,盗去珍珠二十颗,东珠二大粒,玉搔头十支,珠凤一对。店伙觉察,睡梦中起身捉拿,被贼砍落右臂一只,延至今日午时身死。第三起是三盆道北街金有光首饰铺中,昨夜天明时被盗赤金五十余两,金钗十二支,金耳环八双,杀死学徒一名,人头不见。一个个叩请缉凶伸冤。方正问罢,暗想:“好一个大胆的燕子飞,连夜闹出这许多血案,地方上的百姓何辜遭尔毒手,岂可一刻容他?”传谕各人:“暂且回去,预备尸场,听候验尸核夺。”并谕刑仵、书役人等,立刻随赴三岔道相验。花信也跟随着同去。
验毕回衙,又传花信至案,一再的瞩咐道:“本县不日待你众差捕不薄。俗谚说得好: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命你拿燕子飞,何等上紧,怎么毫无影响,地方反又连一接二的闹出如许案来。方才验尸的时候,你也亲眼见的,男的肢体不全,人头无着,女的血污狼藉,惨不忍睹。本县为民父母,理应与百姓除暴安民,似此血案重重,何以忝居民上。你在县中办公多年,本县因你诸事老成,另眼待你。如今此案若再迟迟不破,必定又生别的重案出来。那时愈闹愈多,如何是好?你须想个法儿,严缉才是。休因那厮杀人劫物,一定本领高强,存了个畏法之心,不去赶紧讨拿,拼着明日堂回,责打几百板子,革去卯名,这却断断不可。”花信跪禀道:“小人受大老爷厚恩,怎敢遇事畏怯。但那燕子飞来去无踪,实难下手。今夜容小人回去之后,多派伙捕四处缉拿,但恐此贼动辄行凶,即使访到踪迹,必定不服拘拿,少不得动手格斗。倘或失手,求大老爷须许小人格杀勿论,方可拼着微命擒来。倘是小人被恶贼所伤,大老爷必须赐口棺木盛殓,小人九泉之下也是感恩。”方正不悦道:“燕子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只要是真赃实犯,尽可格杀勿论。那时本县出详,非但不来罪你,并且还有重赏。但你自己何得出此不利之言,快快去罢。”花信也自知一时失口,急称:“小人遵命。”叩了个头,告退下堂,来到衙前,邀齐众捎伙到家议事。
众捕伙早知道为捉拿燕子飞与性空和尚一案,因花信平素待弟兄们甚好,故此一个个多肯出力,顿时来到他家。花信有个女儿,名唤珊珊,年二十岁,貌颇姣好,不过自幼儿丧了母亲,两足从未缠过。平日花信教导他些拳棒,珊珊留心习学,及至长成,却也很是了得。又练就五把飞刀,能于百步之外飞斩鸟兽,百发百中,花信很喜欢他。只因膝下无儿,妻死之后,家道又贫,未曾续娶,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本要招赘一个女婿,以备将来养老送终,只因出身微贱了些,高门不成,低门不就,耽搁到今,尚未适人。珊珊待父甚孝,每愿奉父天年,这婚事却一些也不在心上,只要父亲每日里无甚要案,他就快活非凡。若然有怎棘手的案情,他竟居然能助一臂之力,帮着老父出去缉凶,也曾拿到几名江洋大盗,所以山阴县中很有个“女中杰”的声名。自从柳叶村与三岔道出了燕子飞、性空的重案,深叹父亲年迈,私下曾经出外替他侦访消息,怎奈一连数日,头绪毫无。这日看见父亲垂头丧气,邀着衙前办公的伯伯、叔叔们来家共议此事。他也出来,向众捕伙叩见过了,开口说:“爹爹与众位伯父、叔父在上,奴有一言告禀。奴想燕子飞与性空一案,性空失落戒刀,丢掉包裹,这人死活存亡看来甚难预料。如今只要把燕子飞拿来,谅来性空也有下落。虽然那姓燕的来去无踪,很难察访,但他每夜所犯的案多在三岔道一条街上,想来此人窝顿的地方必定就在这街无疑。白天访不出他,深夜他一定出来。除了南面是河,谅来不去,今晚我们何不分着东、西、北三处埋伏。东路直达城门,最是热闹,最是紧要,父亲与女儿同去。西、北两路就烦众位伯父、叔父分头前往,各人身边带着几个信炮,遇见此贼,放炮关会。我们好合在一处拿人。好的是这一条街虽是很长,但无弯曲,夜间人定之后,这炮声谅能听见,并可惊动街坊,一齐助力,共拿此贼。不知父亲与众位意下如何?”众人闻言,齐声道:“好!”花信也觉得女儿所说甚为有理,又见众人个个乐从,因亦点头答应。
众人计议已定,多要起身回去。花信见天已不早,就留他们在家夜饭。
等到二更以后,三个一群、二个一队分路出门。花信自与女儿装束妥当,带了兵器。一同出门。花信穿的是一身夜行衣,手执齐眉短棍。珊珊穿的是一件半旧不新的元青小袄,元青布小脚裤儿,头上边皂帕包头,脚下一双半帮花的旧平底鞋,手执倭刀,腰间挂着一只八宝袋儿,袋藏五口飞刀,几个信炮。父女二人出得家庭,把门锁上,取路向三岔道顺东走去。其时二更已过,渐转三更,街上边万籁无声,行人绝迹。正月下旬的天气,这夜北风怒号,微微有些春雪,花信觉得身上寒冷,走了片时,站在一家屋檐之下,躲一躲风再走。珊珊见父亲如此,心中大是不忍,恨不得立时把燕子飞拿到,将来退去卯名,另谋别业,自己做些针黹,贴补养赡,免得五十多岁的人半夜三更尚在外间熬此辛苦。正在满腹凄凉无精打采的时候,猛抬头见一道青光从空而过,说声:“奇怪!”两足一登,跳上屋去,要想看个明白。花信见女儿上去,怕不得身上寒冷,也往屋上一跳,看见这一道光落在近边的一所高屋之内。父女二人明知有异,照着光彩落下的所在,一步步寻将过来。花信在前,珊珊在后,到得那边,仔细一瞧,并无影响。花信心生一计,在屋面上取了三四张瓦片往下一摔,索啷一声,散了满地,心想惊醒这屋中住着的人:“倘然有怎歹人,起身追赶,这人必然上屋而逃,那时手到拿来,毫不费力,岂不甚妙。”珊珊也知道父亲的用意,急忙拔刀在手,候着下面人来。少停,果听得底下边人声响动,庭心中飞上一个人来。虽然认不得是燕子飞与否,看他生得身材瘦小,多半一定是他。花信父女怎肯放过。珊珊一手按住着刀,一手就在八宝袋中取出信炮要待取火施放,这人已经走至花信面前。花信举棍向屋上一掠,这人未曾防备,竟被打了一棍,喊声:“啊呀!”几乎跌下屋去。珊珊见父亲已经交手,来不及将炮燃点,急忙窜在屋上,挥刀抢上一步,前来助战。这人手持宝剑,敌住花家父女,在屋面上混斗起来。看他毫无在意,花信心上暗想:“此人果然了得。”未免着惊,手脚略慢得一慢,被他手起一剑,将棍砍成两段,身体往后一仰。这人趁这势儿,虚砍一剑,如飞逃去。花信吃这一惊不小,急把断棍撇去,向女儿手中取过刀来,吩咐一声:“快放信炮,我要追他去也。”放出平生本领,向那人背后追来。珊珊忙在怀中又取出两个信炮,引着火绳,凭空点放。但听得“轰轰”两响,震得满街居民纷纷多从梦中惊醒,众捕役也一个个照着炮响的所在飞奔而来。珊珊在屋面上大喊几声:“快拿恶贼。”众居民及众捕役齐齐的也呐一声喊,在下面助威。珊珊大喜,看一看父亲与那一个人,已去有十数丈路,本想祭起飞刀,把那厮一刀斩却,只因夜间星月无光,父亲在前,恐防看不清楚,不敢下手,故此急急的在后赶来。前面那人听四下里人声鼎沸,后面又有人苦苦追赶,未便再从大路逃生,将手中的宝剑一晃,施出剑遁之法,落荒而去,霎时不见。花信父女要追,如何再追得上。花信并且上了年纪,只走得手足酸软,再难勉强,没奈何跳下屋来,等着女儿到前,叹一口气,取道而回。
方才是屋上来的,如今走的乃是平地。珊珊认一认路径,此去不到半里,正是九折岩山路,甚是崎岖,双手挽着父亲,宽慰他几句,暂解闷怀。回看那些捕伙,因为追赶那人,来的时候走得甚快,没有一个赶得上来。父女二人愁眉不展,一步懒似一步,走到九折岩时,天已渐明。花信忽看见山涧里头水面之上浮着好几个人头,涧水多红,料着那厮不知怎么时候又在那里出了血案,必定又有人赴县告发,大吃一惊。有些年纪的人受不得许多急吓,许多劳苦,说得一声:“啊呀!”喷出几口血来,晕倒于地。只吓得花珊珊手足无措。
正是:三魂渺渺留难住,七魄茫茫去不还。
未知花信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众差罗拜虬髯叟 群侠难擒燕子飞
话说花信父女追拿燕子飞未获,取道回城,经过九折岩,其时天色渐明,花信见山涧中浮起几个人头,涧水多红,暗想:“必是此贼又在怎么时候闹下血案,今日尸属必须又要报官请验。”心上又恼又急,喊声:“啊呀!”顿时口中鲜血直喷,人事不知,晕倒于地。珊珊大惊,连呼:“父亲仔细!”两手来扶,那里扶得住他。无奈何伏在地上,大叫:“父亲醒醒,好与孩儿同去。”争奈这一口气竟是回不过来。稍停,只见他两足一挺,双手乱搐,又是一口鲜血,竟即呜呼哀哉,向森罗殿前去了。可怜一个老辈英雄,只因家道贫寒,在山阴县当了捕快,半生也不知破过多少疑案,拿过几许强人,今因捉不得燕子飞,愤急而亡,年五十六岁,临终时也没有一句言语瞩咐女儿。
此时,珊珊正如满心刀搅一般,双膝跪在山前,号陶大哭了一回,将衣袖向嘴上边抹去血痕,把尸身背在背上,俯身又把倭刀拾起,揣在腰间,急急回家。开了门上的锁,将尸背进屋中,放在父亲睡的床上,又复捶胸大哭。邻居们因花信平日为人甚好,昨夜知他父女会同众捕役出去缉凶,今日珊珊愁眉泪眼的背父回家,哭声大作,谅必凶多吉少,一个一个多来问讯。珊珊含泪相诉,众邻多嗟叹不已。恰好众捕役因昨晚追不上花信父女,不知凶手曾否拿住,一早多到花信家中探问,一闻花信已死,想起他平日待人的好处,一些没得头儿的脾气,正如弟兄一般,没一个不眼中流泪。内中有几个老成些的,叹息了一回,与珊珊说:“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哭也无益。花大哥家道义贫,快快报知县太爷,求他给些抚恤银两,好与他买棺盛殓。太爷是个体恤下情的好官,谅来必定有些指望。就是昨夜捉恶贼话,本来也必须禀明本官方好,另派弟兄上紧缉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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