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因没有带得现钞,嘱他写帐,他偏不依,正在吵闹。那喝酒的男子说俺不应强赊硬欠,帮着店家要钱,是俺不服,与他赌斗。如今事已说明,且请你休管闲事的好。”虬髯听罢,冷笑道:“你说身上无钱,早间在十字街前窃的银两那里去了?此事也不来管你。俺且问你,这好友是谁?那打听的是何等样人?为何喝酒的一男一女有些意思?”那乌天霸见道着他的隐事,忽得老羞变怒,把脸一翻,道:“俺告诉你也不妨,俺也不是怕事的人。俺的好友名燕子飞,江湖上人那个不晓,打听的是个妓女薛飞霞,因与城武县知县甄卫作对,把他下在狱中。亏得姓燕的救他出来,后来救至露筋祠内,姓燕的爱他人才出众,意欲收留于他。谁知那薛飞霞不知抬举,撞死祠中。那时姓燕的遂离了山东,回到临安地面。近来忽然闻得甄卫死了,说是怎么薛飞霞与一个姓文的把他印信盗去,以致自尽而亡。姓燕的得了这个消息,疑心飞霞未死,谅必已经嫁与那姓文之人,但飞霞是个瘦弱女子,岂能进衙盗印,其中甚是溪跷,故此命俺前来打探。倘然飞霞已死,也就罢了。若是尚在山东,他不应忘了姓燕的救命恩人,反嫁姓文的为妻,与他有些势不两立。方才喝酒的一男一女,那女子的声音面貌,与姓燕的平时所说很是相同。这男子虽然俺不认得他,莫非就是姓文。若然果是二人,莫说是燕子飞不容,就是俺乌天霸却也饶他不得。”这一席话说得云龙、飞霞怒气直冲,各人抢上一步,欲待动手。虬髯公把头一摇,起右手向乌天霸的肩上一拍道:“原来如此。”但听得“拍”的一声,一个倒栽葱跌下地去。
云龙夫妇以为此人必死,心下大快。谁知虬髯用的乃是解法,因想留着这人性命,好访燕子飞的行踪,所以不要伤害于他,把那方才点住的岤一手掌拍了回来,意欲放他逃走。无如这乌天霸本来也是燕子飞一般的剧贼,平时杀人劫物,造孽无穷,今日恶贯已盈,万难幸逃一死。他被虬髯一掌跌倒,初时自道万无生理,后来一骨碌在地下扒将起来,觉得筋骨舒畅,两条手臂反能展动,认做虬髯也是江湖上的朋友,必与燕子飞有交,因此不来加害。顿时大着胆儿,不但并不逃避,反仍恶狠狠的扭转身躯,要打店内众人。众人喊声:“救命!”纷纷多往楼下飞跑。乌天霸尚是不舍,赶下楼去,云龙夫妇见虬髯公把天霸释放,不知何故,只气得目瞪口呆。今见他又这般撒泼,云龙正气干霄,也顾不得师长在前,喊一声:“清平世界,那有这种野蛮的人!俺来替地方除害。”飞身迫下楼来。飞霞见了,恐他伤痕未平,难敌这厮,也即跟了下去。虬髯公暗说一声:“罢了,这也是那厮的大数。”因见店主人卧在地上,受伤甚重,把适才医治云龙夫妇余下的金毛狗脊在身旁取将出来,替他医伤。一面令隐娘下楼,暗助二人成功,惟说:“此间乃是闹市,须嘱云龙夫妇不可胡乱杀人。最好诱他到僻静所在,方可下手,俺停一刻即来。”隐娘唯唯。走至楼窗口一望,见云龙已与天霸在街上交手。只因腿上受伤,有些脚步踉跄,不能取胜。旁边飞霞正待起手帮助,隐娘喝声:“慢来。你们真要厮打,这里地方狭小,敢与我到前边松林深处斗三百合,方才是个好汉。”飞霞听是隐娘声音,急住了手。云龙正在有些支持不住,听见隐娘说话,乘机收住了拳,并且明知这句言语乃是叫他不要在此开手的意思。因大喝道:“乌天霸,你如真有本领,你敢跟着俺来。”说毕,大踏步向西而去。
天霸闻言,抬头向楼上一看,不是方才那个卷发老者,却是一个妇人,他怎放在心上,将手把云龙一指,喝声:“俺乌天霸如怕了你,誓不为人。”飞步追去,街上的人也一窝蜂跟着乱跑。隐娘见他们果然去了,下楼与薛飞霞尾随在后。约行一里之遥,来到一座小小荒山,渐渐人烟稀少,看的人走了一程,不见他们交手,也多散了。云龙回头一望,只见天霸尚在后边紧紧相追,心下大喜,暗想:“此人蛮力甚大,今日自己腿上受伤,只可智取。”见山脚下有株大树,他就飞身一跳,跳上树顶,等天霸走得逼近,起个寒鸦扑水之势,从他背后扑将下来。果然天霸不曾防备,听得脑后声响,回头看时,已被云龙在左肋下打了一拳,痛不可当,喊声:“啊呀!”举手来架,右助下又被云龙一拳。这两拳名为“双龙探岤”,天霸虽然了得,怎能禁受得住,一声大叫,身子往下一蹲,急忙起个着地扫儿,想把云龙扫开,那晓得云龙扑的一声,早已跳到树上去了。只急得乌天霸暴跳如雷,大骂:“好小子,你敢戏弄着俺,看俺取你的命。”忍着疼痛,拼命也往树上一跳。云龙施动功夫,将两腿紧抱树枝,半个身体倒挂树外,等到天霸上来,照准他的两太阳岤狠命两拳。此名猿猴献果,只打得天霸脑浆迸裂,跌下地去,眼见得是不活的了。云龙尚在树上大叫:“乌天霸,你起来再打。”其时隐娘、飞霞多已到了,看见天霸已死,忙呼云龙下来,把尸身丢弃下山涧之内。正想要走,云龙觉得力乏,在草地上略息片时,恰好虬髯公把店主人的伤痕医好,赶到此间,问起:“天霸怎么样了?”云龙把如何上树,如何交手,如何打死的事,述了一遍,又说:“现在弃尸涧中。”虬髯公道:“此人论他罪恶,谅来死有余辜。俺初时想留他暂活几天,为的是要打听燕子飞消息起见。如今既被文贤契打死,为世上除了一害,也算得是一桩快事。但看此山虽似荒山,未必竟无地主。那尸首何不把化骨丹化了,岂可弃在涧中,贻害地方上的好人,这事有些不妥。”隐娘道:“此事我也料到,只恨未曾带得丹来。”虬髯公道:“此丹俺的身旁现有,何不同去把他化了,岂不干净。”隐娘道:“如此最妙。”遂令云龙引道,二仙二侠来至涧边看这尸身之时,但见傍着山根甚近,且那涧中的水在那里无风自动。隐娘以山涧不通潮汐,这水如何冲动,心下惊疑,问云龙夫妇:“弃尸时可是就在这山脚底下,抑在山涧当中?”云龙回说:“乃在中间,谅来被水冲至山脚。”隐娘口虽不说,心下愈疑留神。向四山里细细一瞧,却又人踪灭绝,鸦雀无声,好不诧异。虬髯公听隐娘语出有因,也向四下一望,并无动静,始把长衣脱去,交与云龙,回身往涧内一跳,轻得好如叶落一般,全不费力。更奇的是两足踏在水面之上,浑如平地,并不沉将下去。云龙夫妇暗暗敬服。虬髯下得涧去,在身畔取出一个小小革囊,倾出些谈红色的药来,向那尸身弹去。说也奇异,顷刻之间,这尸连骨化为血水,踪影毫无。虬髯将身一跃,飞上山来。但见山坡上有株柳树,这树顿时摇动不已,心疑树上一定有人,正想上去看个明白,忽眼前有乌黑的一团东西,从树上疾飞而下,分明象一个人。隐娘等也多看见,齐说一声:“奇怪!”
正是:乍向涧中消白骨,忽惊树杪坠乌衣。
毕竟不知这团乌黑东西是否是人,飞下地来往何处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柳叶村燕于飞采花 松针岭虬髯公祭剑
话说虬髯公用化骨丹在水面上把乌天霸尸骨化去,跳上山来,忽见山坡边一株柳树无端摇动,疑心树上有人,正欲看个明白。只见有一团乌黑东西滚下树来,分明象是个人。隐娘等也多看见,齐说一声:“奇怪!”这黑影竟从飞霞挨身经过。飞霞吃了一惊,急拔宝剑砍去,修已不知去向。到底虬髯公眼明手快,喝声:“是怎么人?”两足一顿,忽驾剑光,如飞追去。隐娘见了,也急宽下外罩衣服。交与飞霞,纵剑光在后紧随。云龙、飞霞要想赶时,怎赶得上,只得同在山中等候,惊叹世上异人之多。不料等至日色将西,不见二仙回山。二人无奈,商议下山,把各人师尊交给的外罩衣衫披在身上,免被旁人瞧见夜行服饰再多议论。飞霞因此间人地甚是生疏,问云龙:“往何处投宿?”云龙道:“且寻一个庙宇,暂住一宵,待明日遇见恩师,再定行止如何?”飞霞点头称是,遂向山前走去。按下慢题。
再说虬髯公与聂隐娘追赶的这一个人,正是临安剧贼燕子飞。他自从在露筋祠见薛飞霞碰死之后,逃至临安,因这件事闹得大了,恐防发觉,故此匿迹消声,绝不在外为非作歹,甚是安分。其时,空空儿正在临安地面物色人才,苦无当意。一日,在路上与燕子飞相遇,见他生得短小精悍,颇具异相,又见他行步矫捷,分明有些来历,故意与他撞个满怀,试试他有无本领。燕子飞眼光甚快,见劈面有人撞来,不知何故,急把身体一斜,荡了开去。空空儿拉了个空,暗赞此人眼法、脚步色色不错,倒是一个可造之才,但不知性气若何。正在心头思想,燕子飞见撞他的是一个面生之人,年纪甚轻,身材又小,猜不出是何用意,反和颜悦色的问空空儿道:“老哥走路,须要小心,幸亏得撞的是俺,倘是别人,岂不被你磕下地去。”空空儿听见他语言和蔼,满心欢喜,回说:“在下一时去得匆忙,老哥恕我。但不知老哥高姓尊名,府居何处。”燕子飞见空空儿问他籍贯,他是惯走江湖积案重重的人,未免有些疑惑,随口答称:“萍水相逢,何须留怎姓氏,俺们各自走罢。”将手一拱,匆匆欲去。空空儿误道他不愿留名,颇类侠士行为,愈觉十分属意,也把双手一拱,道:“在下并无别意,因见足下英姿飒爽,气宇不凡,故欲动问大名,稍志敬仰。足下何须深讳,岂不是见外么?”燕子飞听言,把空空儿又仔细一看,料他并无恶意,始道:“在下姓燕,别字子飞,这里临安人氏。不知足下贵姓?”空空儿笑道:“山野之人,何足挂齿。有缘相聚,日后自知。但今日有一句言语,意欲请教,不知尊意若何?”燕子飞道:“有怎说话,你且讲来。”空空儿道:“在下家传拳棒,访友来此,方才见足下避让的时候手脚灵便,谅是惯家,欲思请至前面空旷地方领教一二,未知允否?”燕子飞听罢此言,只因空空儿生得比自己还要瘦小,望去好如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一般,料他济得甚事。因道:“听你之言,原来要想与我较量拳棒,这有何难?不过有句话儿须要说明在先,倘然失手,把你打死,你可不悔?”空空儿道:“若被打死,怎敢怨悔。惟足下倘然胜不得我,那时怎样?”燕子飞冷笑一声,随口答道:“我如胜不得你,拜你为师如何?”空空儿闻言大喜,说声:“君子一言,我们快去。”二人遂走出闹市,拣了一片平阳之地交起手来。
不到十数个回合,燕子飞已招架不住,暗想:“这个孩子,果然了得,不要把平日声名丧于此人之手。且不晓得这人是何来历,休要被他暗算。”故此跳出圈子说声:“果然好拳。你敢与我到那边去再较一较,我才服你。”仗着平生的纵跳功夫,向斜刺里拍的一跳,约有五丈多路,飞步要行。谁知空空儿不慌不忙,看他轻轻一跃,早已赶到前边。子飞大惊失色,想道:“此人本领真是胜己十倍,何不竟践前言,拜他为师,看他怎样。若是有怎意外,再图逃走未迟。若使果无别意,得此名师传授,日后不但可横行江浙,并可走遍天涯。”主意一定,急将双膝向地下一跪,口称:“师尊在上,弟子不敢再行放肆,情愿拜从门下,不知师尊肯容纳否?”空空儿见了,哈哈一笑,双手挽起,说道:“话虽如此,你如真欲拜我为师,须得遵我三件大事,方可把绝技传你,且须择个日儿。”燕子飞道:“是那三件?”空空儿道:“第一件,学技之后,不许倚侍本领妄杀生灵。第二件,不许j滛妇女。第三件,不许私报冤仇。如能一一谨依,当天盟个誓儿。我缀日不但把拳术授你,且有剑术相传。你须自问这三件事能下犯么?”燕子飞听得尚有剑术,愈知必是异人,因满口答应不迭,道:“弟子件件多能遵得,如有违犯,日后愿死乱剑之下。但求师尊允于何日传道,且在何处相会?”空空见他语言爽利,一时认做好人,不禁非常之喜,当下订了一个吉日,约在杏林桥燕子飞家中相会,并说明从太元境下凡收徒的一切情由。只喜得燕子飞出于望外,叩谢一番,方才别去。
到了那日,空空儿把青芙蓉剑令子飞设立香案拜过,然后传他各技。因燕子飞的本事比着文云龙尚高数倍,更觉容易进境。不消数日工夫,空空儿已悉数传他。子飞留心习学,竟有青出于蓝之势。一日,空空儿想起黄衫客、红线多在山东,不知怎样了,别了子飞,向山东进发,说是去去即来。谁知空空儿去的时候,正是黄衫客等在城武县动身之时,两边未曾会晤。空空儿到得山左,尚道黄衫等未去,因在省中打听下落,一时不及回来。那燕子飞自从师尊去后,渐渐的故技复萌,想起当日薛飞霞一事,可惜一个绝色女子,死于露筋祠中,甚是懊恼。偶然与一个同道的好友乌天霸言及此事,天霸说:“燕乙哥,你好久在家学艺,没有出来,怪不得外间的事一些不知。你说的那薛飞霞,似乎未死,近来我有个朋友打从城武回来,说起城武县知县甄卫自缢死了,因为有二男一女两个刺客盗去印信而起。那女子的名儿就是这薛飞霞三字,看来乙哥那日走了之后,这飞霞被人救去也未可知。”燕子飞闻言,呆了半晌。只因飞霞平日子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做得刺客,不甚相信。乌天霸道:“这又何难。小弟近日正想到山东去做些买卖,乙哥何不同往走走,访他一个着实下落,岂不甚好。”子飞道:“去去不妨,但是二人同往,倘然到了山东,我的师尊也在那边,你干的事被他见了,有些不便。不如你请先行,我缓几天就到便是。”天霸欣然允诺。
当下二人约定日期,大家起身。那天霸到了城武,访不出飞霞踪迹,住了几日,做了几桩不明白的案儿,尚不见子飞到来,深怕此刻的县官严紧,不要案发起来,不当稳便,故此离了城武,要想回转临安。不料在刘公岛遇见云龙夫妇。闹出事来,竟被云龙打死。那时,与燕子飞没有见面。后来云龙夫妇弃尸涧中,子飞尚还未到。
也是事有凑巧,这尸首弃在涧内之后,燕子飞才从此处经过,看见涧内有一死尸,偶然向他一瞧,分明是乌天霸,不知被何人所害,吃了一惊。下得水去,心想背他上山。无奈此涧甚深,背着死尸不能上去,故此把他抛到岸旁,自己跳上山坡,想觅些山凹内产的藤蔓,把尸系住,拽他上来。不防虬髯公等来了,见那水面无风自动,很是疑心,四下张看。那时子飞正在觅取藤枝,未曾瞧见,及至拉了许多的藤,将近走到涧边,听见有人说话,把藤撇撤在一旁,跳至一株柳树上边往下细看。见虬髯公立于水面之上,在那里把化骨丹化尸。顷刻之间,这尸连骨多成血水化在涧中。他虽是个杀人如草的人,看见了也觉寒起心来,在树上边抖战不已。不料被虬髯公上岸瞧破,明知不能再躲,大着胆跳下树来,恰好走过飞霞身畔,匆匆向他一看。这面目尚未看清,飞霞拔剑要砍,不敢停留,如飞而去。谁知虬髯公竟在后追来,虬髯之后,隐隐尚有一道剑光,风驰而至,暗想:“这两人必定多是剑侠,我如仗着纵跳工夫,怎能敌得他们神速。幸亏师尊也曾教过剑遁法儿,不过没有用过,未知灵与不灵。今日何妨试他一试。”想罢,急掣仙剑在手,临风一晃,口念剑诀,两足一登,果然起在空中,飘飘荡荡而去。
后边虬髯、隐娘本已将次赶上,忽然一道青光,这人冲天而去。二仙暗忖:“这是那一家同道,在此戏弄神通。却不与我们见面。”心下愈觉疑惑,奈又追了多时,这剑光去得恰与自己一般的快,追他不上。看看日色已西,也不知走有多少路程。虬髯心生一计,半空中把剑光敛住,暂且不迫,看他怎样。隐娘见了,心下会意,也把剑光一敛,停在空中。那燕子飞又行了一程,见后面没有人了。方才慢慢的收住仙剑落下地来,心中兀自惊跳不已。虬髯、隐娘看得亲切,又把仙剑催动,照着那剑光下坠之处,也慢腾腾落将下来,恰在子飞背后约远十丈多路。子飞如何觉得,定一定神,找大路向前行去。虬髯、隐娘远远的看他行动举止,并不认识,但那行路时脚步歪斜,决定不是一个好人。隐娘忽然想起救飞霞的时候,路上曾遇一人,这行路一般无二。后与飞霞言及,说他就是燕子飞从祠内出来,看来此人有五六分相像。这样j滛造孽之徒,正要寻他,岂可当面错过,忙与虬髯公说知。虬髯公道:“我也疑心这人,但不知他从那里学了剑术,岂不把我教败坏。如今天已晚了,云龙、飞霞谅已下山,我们且暗暗的尾随着他,看他做怎么事,便知分晓。”隐娘点头称是。少停,见他向人问了一个信儿,转弯向一村中而去。这村四面皆是柳树,绿沉沉的,颇有些天然画景。村里边百数十家居民,倒是个世外桃源,异常幽雅。这时候天已晚了,子飞腹中饥饿,寻了一所两开间门面不大不小的酒楼,进内夜膳。虬髯、隐娘跟了进来,见他坐在右边那间屋内,遂在左边远远的觅了一个座儿,用些酒果。此时隐娘把子飞仔细一看,已猜透有八九分是姓燕的了。子飞却因酒楼对面乃是一所高大楼房,合村内的房屋算他最是气概,一头吃酒,一眼看着那厢,所以并不在意。直至吃完酒饭,又往楼窗边细细瞧看了一回,方才下楼,会钞而去。虬髯、隐娘也多把酒资付过,先后下楼。
出了店门,聂隐娘低低的道:“我看此人相貌行为,一定是燕子飞无疑的了。但他方才吃酒的时候,目不转睛的看着对门,只怕今夜难保不做出些事来。你我安能坐视不救?”虬髯公也低低的说道:“道姑说得不差。此刻我们不必暗暗随他,由他自去。且待人静之后,俺从那一家的门前屋上而进,道姑请在门首哨探,助俺拿这恶贼何如?”隐娘道:“道长吩咐,自当从命。但来在此处,不知是何地界?这所高大房廊的那一家主人是谁,平日为人若何?此时路上尚有行人,何不问了明白。”虬髯点头道:“既然如此。看前边那扇朱门,隐隐是所小庙。道姑请至那里暂坐,待俺问来。”隐娘回称:“使得。”自寻那小庙先去。虬髯公找个老年的人,只说:“自己贪赶路途,错过宿店,动问此处是何村庄,风俗若何?那所大户人家的对面有所酒楼,可能安寓客商?”那人答道:“这里乃是临安绍兴府山阴县地界。这村名柳叶村,风俗甚好。那大户姓柳,名青,本来是个礼部员外郎。因恨j臣当道,退归林下,为人乐善好施。对门那所酒楼,乃是村中人所开,每晚戌刻闭门,并不招留商客。异乡人路过此地,倘欲借宿,只有前边那扇红门内的一个土地祠中,方可歇足,此外并无别处。”虬髯说声:“有劳指引。”回身走至土地祠,与住寺老道告知借宿来意,寻见隐娘,将情节说明,多道:“今日追赶这厮,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临安地面,走得好快。看来这厮剑术甚精,今日拿他倒要提防一二。”因此各甚留心。
到了天将三鼓,二仙侠从庭心一跃,跳上屋檐,不多几步,已到柳家门首。隐娘手携仙剑,伏在大门外滴水檐前。虬髯公飞身进内,听一听屋底下声息全无,疑心此人尚未到来。忽闻后进屋年有只金铃小犬,吠了两声,以后就不吠了。虬髯急忙将身一跃,来到后楼,看东首一间屋内,灯光半明。那纱窗上映出一个人影,明明在那里走动。虬髯暗喝一声:“不好!”奔至屋上,轻轻的揭去了四五张瓦片,往下一望,但见一绝色女子,睡在床上。床前一个男子揭起罗帐,手执灯火,在那里满床照看。这女子高喊:“是怎么人!大胆到此。”那男子也不回言,在身旁取出一方汗巾,向女子口中一送,掩住了他的叫喊,一手放下灯火,一手想要揭被用强。虬髯公看这男子,正是日间追赶的那厮,不由不心头火发,在屋面上大喝一声:“谁敢无礼!”两足往下一顿,但听豁喇一声,顿断了三四根椽木,跳下地来。燕子飞未曾防备,吃了一惊,灯光下见下来的不是别个,正是在刘公岛脚踏水面化尸之人。心下一慌,要想往楼下跳时,只因自己进来的时候,乃用白龙挂在屋上下来,未曾开得窗子,如何跳得下去。没奈何,硬着头皮回喝一声:“你是何人,敢与我燕子飞作对,吃我一剑。”说罢,举起青芙蓉剑向虬髯劈面便砍。虬髯听他自己说出燕子飞名字,方知隐娘果然认得不错。说声:“原来你正是燕贼,在城武县做得好事,正要拿你。”举剑相还。床中那个女子见屋上又下来了一个蜷须老者,与那人各出兵器杀做一堆,吓得浑身抖战,香汗直流,急向口中自把汗巾掏出,大喊:“快快救人!”这两只小脚在床上边登登震动,恍如擂鼓一般,惊醒了隔房中柳青老夫妇与上下众人,齐喊一声:“为怎么事?”七跌八跳,跑进四五个人来。柳员外夫妇挺身在前,听得房中有刀剑叮当之声,猛抬头往内一瞧,见有一个老者与一个身材瘦矮之人在那里拼命厮杀,不知为了何事。柳安人吓得倒退数步,口不能言,还是员外有些主意,料着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歹人在内,吩咐家丁们:“快快鸣锣,央告众多邻共拿强盗。”家丁答应一声,一霎时鸣起锣来,惊动得合村的人喧拿一片。燕子飞恐人多了,万难脱身,情急计生,慌忙卖个破绽,抢到虬髯公下来的地方,把芙蓉剑一摆,身体往上一跳,竟被跳上屋面,如飞逃去。虬髯公怎肯放过,也驾剑光追来。聂隐娘守在大门,见屋后忽起一道青光,必是燕子飞逃了出来,不打从屋面经过,往斜刺里狂奔,也纵剑光紧紧追来。
行有半里之遥,来到一座高山。这山名松针岭,甚是险峻。虬髯公追得火发,暗想:“似此苦苦奔驰,赶到何方才能赶上,不如竟用飞剑斩了,与民除害,岂不大妙。”主意一定,将剑决一收,落下山峰,即把手中的那一柄屠龙宝剑临风一掷,祭起空中,向燕子飞脑后劈来。
正是:踏破铁鞋容易躲,祭来宝剑恐难逃。
要知燕子飞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剑击剑棋逢敌手 好杀j血溅僧头
话说虬髯公与聂隐娘各驾剑光,从柳叶村追赶燕子飞,来到松针岭上,虬髯性起,祭屠龙剑要斩子飞,替万民除害。这屠龙剑乃仙家至宝,与黄衫客斩秦应龙祭的飞龙剑一般利害。不过飞龙剑是双把,这屠龙剑乃是单把。虬髯公祭起空中,但见一道剑光,比雪还亮,直奔子飞脑后落将下去。子飞驾着剑遁在半空中行得甚是迅速,忽觉耳旁边呼的一声,突有一股冷气直冲过来,心下大惊。急忙回头一看,见是一把飞剑,锐不可当,相离只有二尺多远,吓得魂不附体,喊声:“我命休矣。”明知欲避不及,忙把自己手中的青芙蓉剑尽着平生之力向后一抵。那屠龙剑刚刚飞到,击个正着,但听得当的一声,震得四山多应。虬髯公大吃一惊,燕子飞却因剑光晃动,在半空中站不住,身躯往下一沉,跌落地去。只跌得地转天旋,手足无措。
谁知这屠龙剑好如生着眼睛,见子飞跌下山头,他也紧紧的往下一逼,寒光懔懔,仍从脑后劈来。子飞喊声:“啊呀!”看身旁有株合抱不来的大树,绿荫匝地,碧翳参天。他就身子在地上一伏,骨碌碌滚至树边,想要躲他一躲。脚跟还没有立定,但听得震天价一声响亮,这株树已截为两段,倒将下来。亏得子飞,起个惊蛇入草之势,向斜刺里一钻,钻了开去,否则,几乎压在树下。
聂隐娘星光之下见屠龙剑把大树截断,依然斩不得子飞,芳心大怒,把手中的穿虹剑也向子飞劈面祭去,恍如一道长虹。子飞一眼瞥见,暗想:“一把剑尚难抵敌,怎禁得再添一把,看来今夜必定有些不妙。”无可奈何,惟有仗着芙蓉剑的利害,或可保全性命。急忙定一定神,看穿虹剑来得切近,举剑向他尽力一迎,且喜竟又磕了开去。正想乘势飞逃,岂知脑后的屠龙剑又直刺过来,子飞因又回转身掣剑抵御。一霎时,三把仙剑叮叮当当,在山顶上击个不住。只因这青芙蓉剑在五花剑中最是锋利,燕子飞的手脚又甚活泼,所以屠龙、穿虹二剑,竟难取胜。约有半个时辰,燕子飞虽抵敌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却仍脚步不乱,心下不慌。虬髯、隐娘大为诧异。
其时已是五更转过,天色渐明。这松针岭本来不是荒山,只要天光一亮,就有行人来往。远远听山脚下有脚步声音,乃是十数个卖菜乡人,挑着菜担,打从此处经过,要到山阴县去赶做早市。子飞见了,情急计生,急把芙蓉剑使个五花盖顶之势,护住了上二路,那身子往下一蹲,两只脚往山下一跳,名为飞虎离山,足足跳有十丈高低,落在众乡人的面前,大喊一声:“救命!”众乡人见山上落下一个人来,各人吓了一跳,一个个停下菜担,忙问:“为了怎么事情?”子飞答道:“在下是临安人,昨日来此探亲,贪赶路途,不料在这山上遇见一男一女两个强盗,抢去我的包裹行囊,尚要伤我性命。幸我幼时也曾从师学过武艺,与他在山顶上杀了多时,未曾被害。且喜众位到此,那两个强盗方才住手,我就乘势逃下山来,尚望众位见怜,帮我前去拿盗,好与地方除害,并索还我的包裹行囊。”众乡人闻言,大惊道:“这里松针岭向来并无歹人,那里来的强盗,现在何方?快与我等说知,一同前去送官。”燕子飞将手向山上一指,道:“在山顶上站着的一个老头儿、一个女子,这不是么?”众人抬头一望,晓色朦胧中果见有男女二人站在山峰上面,手中且有雪亮的两口宝剑,照得山下冷气森森,齐喝一声:“果然有盗,我等快快拿人。”一齐拥上山来。
虬髯、隐娘见燕子飞跳下山去,本来仍要飞剑斩他。因见山下人多,天光尚未大明,望下去不甚清楚,恐怕误伤旁人,故把仙剑一收,立在山峰之上,要想追下山来,再作区处。不提防众乡人被燕子飞所愚,一哄上山。隐娘尚待分辨几句,虬髯公见若辈皆是粗人,说也无益,任他们走近身旁,始高声喝道:“列位不必动手。我两人算是强盗,你们要拿去见官,任凭你们。但这矮小子也不是个好人,必须你们把他也捆住了,我二人就情愿听列位怎样。否则,休来管这闲事。”众乡人笑道:“他的行李衣包多被你二人劫了,还说他不是好人,真是岂有此理。休得多言,快快随我们见县太爷去。”口说着话,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想拿人。虬髯公见这班人甚是懵懂,哈哈笑道:“你们不信老夫的话,今日不把这人拿住,日后管教你一县不安。这也是死生有命,姑且容他再活几时,我两人暂时去也。”说罢,把剑一晃,已去得无影无踪。隐娘见虬髯已去,也架剑遁起在空中,说声:“我把你这班不晓事的乡人,留下祸根,管教你们受累不浅。”道言未了,人已不知去向。众乡人见所未见,只吓得目瞪口呆,多说:“原来不是强盗,乃是真仙。”纷纷跪地磕头。
燕子飞见众人多在向空礼拜,暗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轻轻的也把仙剑一摇,架起剑光向东而去。众乡人叩头已毕,正要寻他说话之时,谁知也不见了。大家又是一呆,在四山里搜了一回,搜不出来。又说:“这一个谅来是个妖怪,不知犯了怎么天条,所以仙人定要杀他,却被我们无端放走,真正是这妖怪的造化。”你也一言,我也一句,不伦不类的议论多时。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过山赶集而去。我且不提。
再说燕子飞侥幸得脱虎口,离了松针岭向东而行。约有二里多路,腹中饥饿,身体也觉疲软异常,须得寻所宿店,吃些点膳养息养息精神方好。遂把剑光收住,落下尘埃,问一问路上行人:“此处是怎么所在?”原来是山阴县北门外大街。这街名叫做三岔道,共有三条岔路。往南是山阴县的北门,相离约有五里之遥。往东有座高山,名九折岩,十分险恶,离此只有三里多路。往西就是方才来的那松针岭,独有往南是一条大河,并无去路。燕子飞找了一所安寓客商的饭铺,问店主人要些早饭吃了,推说行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好,闭上房门,倒头便睡。
直到天将傍晚,方始起身,呆呆的坐在房中,想起昨夜之事,真是好险:“那老头儿与一女子不知究是何人,薛飞霞如何未死,看他举动似乎学得一身武艺,故此打他身旁经过,他敢仗剑来砍,这剑且甚锋利。那与飞霞同立一处的年少之人,不知是否即文云龙,看他腰悬宝剑,必定也是一个惯家。”又想到:“乌天霸死得凄惨,不知究丧何人之手,真是令人难解,未知何日方能替他报得此仇。”思来想去了一回,听店小二来叩门,同道:“客人睡醒了没有,身体可好,午饭未曾用过,可要用些晚饭?”子飞开了房门,答称:“略略好些,你拿夜饭来罢。”店小二答应自去。少顷,端上酒饭,又点了一双灯儿,服侍子飞吃过,收拾杯盘,嘱声:“火烛小心,熄灯而睡。”子飞回说:“晓得。”依旧拴上了门,将灯吹灭,要想上床再睡。无奈白天里已睡足了,覆去翻来,不能成寐。听街上边人声渐寂,已是戌未亥初时候。子飞再睡不住,起身走至窗前,暗想:“昨夜在柳叶村采花未成,连金银也没有取过一锭,何不趁此夜静无人,出外走走,顺便取些财物回来,有何不可。”主意一定,取了芙蓉剑,轻轻把窗子开了,跳上屋檐,将脚尖钩住檐头,扭转身躯,仍把窗子闭好,方才洒开大步,拣着房廊稠密的地方走去。谁知走了二三百间门面,多是些小本经纪的店家,并无一所绝大行号,绝大富户,暗想:“这条街上如何这般贫苦,反不及那柳叶村中。”因一步懒似一步的走了回来。若说这三岔道既是一条往来大路,那得并无大户巨商。只因子飞初到此间,不谙路径。出了店房往南而行,南边是一条大河,并无去路,自然比不得东西北三面热闹。后从南首折回,信着脚步往北行去,渐见街面房屋有些象样起来。又走了二百多家门面,见有一所两间店面的花米行儿,一共是两进房屋。看来前边是店,后面乃是住宅。子飞遂立定了脚四下一瞧,正想下手。忽听得东壁厢扑的一声,一眼望去,见隐隐跳上一个人来,疑心是隔夜那个蜷须老者,心上一惊,急忙拔剑在手,将身一晃,跳将过去看个仔细。
那知却是一个和尚,身躯肥胖,年约二十有余。身旁一件元色稠密门钮扣的小袖僧衣,头上边戴一顶元布僧帽,足下薄底僧鞋,腰间插着一口戒刀,手中拿着一个小小包儿,包的象是衣服,在屋面上轻轻一跳,跳下地去。子飞暗暗喝声:“诧异。”跟着他也跳下屋来。只因声息全无,和尚未曾觉得。看他兴匆匆走至侧首一间卧房,轻起指头在门上弹了两响,里边走出一个绝色妇人。年在二十以内,散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天蓝小袄,下身裙也不束,只穿一条淡红裤儿,足上穿的乃是睡鞋,行动时寂无声响。见了和尚,眉花眼笑,手搀手儿一同进房。子飞才知道这孽僧与那妇人乃是预先约会着的:“但这妇人年纪尚轻,不知家中还有何人,如何这般大胆,何不把那孽僧惊走,下去采花。虽比不得薛飞霞美貌无双,却与昨夜柳叶村的女子倒也不相上下。”想罢,把手在房门上一拍,低低喊声:“捉j。”里边那个和尚,本来尚还未睡,听得外面有声,急掣戒刀在手,一个箭步抢出房来。那女子也不知是怎么人在外呼喊,只吓得软做一堆,任着和尚出去。
子飞见房门开动,急把身子一偏,意欲让他逃走,不提防这和尚甚是,跳出房来,手起刀落,向着子飞肩上就是一刀。子飞忽往斜刺里一躲,砍了个空,身子往前一磕。子飞抽这空儿,拍的往着房内跳去。和尚见了,收回戒刀,翻身又追进房来。那妇人见进房的是个面生之人,并不是家中?br/>好看的电子书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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