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鼾声大作。忽觉船头微微一动。好个雪贞,十分机警,忽从梦中惊醒,侧着耳朵仔细静听,并不做声。少顷,又觉得后梢棚悉率有声,明知必有变故,始想叫喊,又怕此人必定手携凶器。倘然喊破,动起蛮来性命难保。想到此处,心头别别的跳个不住。正当无可如何,忽鼻孔中透进一阵香来,馥郁异常,从未闻过。雪贞常听人说,古来有种歹人,凡是邪滛好盗,必先燃点闷香,把人闷倒,方可行事。此香来得蹊跷,莫非就是这个道儿。因急把身子睡下,伸手取过一条棉被,没头没脑的盖在身上。这娇躯缩做一团,钻在被中抖个不住。喜的是被边四角裹得甚紧,绝不通风,那香气竟钻不进来。
不多时,听得船梢上的芦席一掀,跳下一个人来,手脚甚轻。如此小船,却也不甚荡动,雪贞更吓得芳心无主。那人进得后舱,右手仗剑,左手向满舱乱摸,被他将次摸近被窝。雪贞此时实在无奈,只得喊声:“是怎么人,黑夜之间来此做甚?”反把那人也大大的吓了一跳。原来此人非别,正是子飞。他烧追魂香想把雪贞闷住,然后行事,免得叫喊不便。岂知雪贞未曾闷倒,心下怎的不惊,细想:“此香用过百数十回,没有一次不验,怎样这个小小女子闷不住他。难道船上边四处漏风,这香气散而不聚不成?但是事已如此,顾不得他叫唤。且先用些好言求欢。若果不从,再行动强未迟。”因笑微微的答道:“小可于飞,蒙令祖日间搭救,留宿在船,无可报恩,愿与小姐结为夫妇,将来终身侍奉令祖,岂不甚好,务望小姐允许。”雪贞战兢兢拒绝他道:“既然于相公要知恩报恩,岂可干此禽兽之事。明日何妨禀知祖父,说合成亲。奴见相公一表人才,心中也甚爱慕,此姻谅无不成。若要今夜行怎苟且,这却万万不能,相公须要自己稳重。”子飞闻言,暗思:“好个伶俐女子,回说得这般干净。不知他心中究竟如何?”因又轻轻的说道:“承蒙小姐见爱,三生有幸。但今夜风月良宵,岂可虚度,尚望小姐垂怜,休得推三做四。”口说着话,起手要想来揭被窝。
雪贞恐他立刻行强,慌又用言岔他开去,道:“相公如此爱我,人非草木,岂不知情。但想相公昨晚被盗坠人水中,寒气侵肌,身子究宜保重。倘果天从人愿,明日禀明祖父,得遂良缘,那时日久天长,岂在今宵一刻。相公须细思细想。”子飞闻言,扑嗤笑道:“小姐说我昨夜坠河,今日身体受了伤么?不瞒小姐说,我本练有浑身武艺,莫说偶然坠水,无甚紧要,就在水中伏他两三个时辰,却也何足为奇。”雪贞听话出有因,正要探听他的下落,却又用话去诳他,道:“既然相公有此本领,昨夜因何这般狼狈,并把金银货物丢去。这燕子飞究有多少羽党,相公敌不得他,以至受这大亏?”子飞说得投机,忘其所以,随口答道:“实不瞒小姐说,你道燕子飞是怎么样人,俺就是燕子飞。日间因恐令祖及众渔户见疑,故把姓名隐去。若说昨晚的事,乃因路遇仇人而起。他们共有十数个人,多甚了得,故此偶尔失利,日后终须报复。”雪贞听此人自说是燕子飞,心中更是惊恐,硬着头皮勉强答道:“我久闻人说,燕子飞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能来去无踪,竟与古书上的剑仙仿佛,提起时令人钦慕。相公这般瘦怯,岂是此人,休来哄我。”子飞道:“小姐你不信么?别的莫要说他,但看这芙蓉剑,就是俺燕子飞仗着他来去无踪的宝物。小姐如果真心相托,将来如要金银财物,包管你取之不尽,用之有余,真个造化不小。”雪贞点了点头,心中暗晴想道:“原来此贼仗着横行无忌的就是这一把剑,方今各地方官多悬重赏拿他,与民除害,今夜既在船中,何不乘此机会,使个美人计儿,把他宝剑诱入手中,再用好言挨到天明,告知众渔户协力拿人,岂不是瓮中捉鳖。”想罢,一翻被抽身坐起,道:“如此说来,你正是燕剑仙么?这芙蓉剑原来有此妙用,我陈雪贞无缘巧合,怪不道昨夜曾得一梦,梦中见一白须老者,赐我宝剑一柄,口称我的终身全在此剑之上,须要紧紧收藏。今日果然得遇剑仙,这真是良缘前定。何不即把此剑为媒,就此藏在我后舱之中,免得光芒耀目。一来吓得人心胆多寒,二来被人瞧见,不当稳便。”说毕,伸手向子飞来接。
子飞把手一缩,道:“小姐且慢。此剑俺燕子飞一刻离不得他。若要将他作为聘礼,那可不能。”雪贞闻言,脸上一呆,道:“据燕剑仙之意,那便怎样?”子飞道:“据俺的意思,今晚先与小姐成亲,再待明日禀明令祖,那时你的一生受用,自然多在这柄剑上,你要把这剑来藏起,却是为何?”雪贞被他这一句话,一时答不出来,心中又惊又急,泪汪汪的几乎哭出声来,半晌不敢说话。那身躯只管乱抖,这只小小船儿震得有些撼动。子飞觉着,忙问:“小姐怎样?”雪贞依旧不敢开口。子飞忽道:“小姐休要害怕。俺明白了,敢是因我手中拿着此剑,看见剑光射目,有些胆怯。也罢,俺就暂时藏在你的被中,裹住了光,那可不必惊慌,成就俺好事了。”遂把仙剑轻轻一放,平放在舱板之上,一手拉着被角,前去遮掩光芒,一手要向雪贞行强。雪贞瞥见,心花怒开,急把身子挨近剑边,放大着胆,用尽平生之力,双手把剑捧将起来,向着子飞揭去的芦席之外,飕的一撇。子飞正在色胆猖狂的时候,不提防有此一举,要想抢时,已经不及。但听得扑通一声,撇入水中。子飞顿时大怒,欲待发作,谁知雪贞见剑已撇掉,先自大喊:“快快拿贼!”惊醒陈实与邻船的一众渔人,嚷成一片。子飞心头火发,一拳照着雪贞面门打来。岂知船身甚小,不是用武的地方,子飞放开拳势,那拳头还没有发出,这臂儿因往后一伸,触在船旁木板之上,豁喇一响,这板立时破裂,纷纷坠水,把个爪皮艇子几乎侧了转来,子飞立不住脚,喊声:“啊呀!”身子往后一仰。头重脚轻,直躺下去,半个身躯已在水中,只在两只脚还钩住船舷不放。雪贞是生长在水面上的,何等灵便,伸手拔起一枝桨来,向足骨上尽力一下,虽然不甚沉重,因巧巧的击在足踝之上,一霎时疼痛难禁,钩攀不住,跌下水去,这船险些儿也翻入波心。幸亏雪贞急将手中的桨向邻船上竭力一支,始能支住。其时陈实及邻船上的一众渔人多已起身,争向雪贞问话。雪贞一一告诉众淦人:“多恨错救了他。”内中有几个会得水性胆大些的,更想贪图赏银,拼着性命下水捉拿,共有十数个人。
谁想这燕子飞下得水时,心中并不着慌,定要把雪贞杀却,以雪心头之愤。只恨宝剑被弃,弄得两手空空,好不懊恼。故思欲雪此恨,须先寻取宝剑,只要宝剑到手,那怕这几个渔人。因在水面上透出头来,定睛四看,先见满滩边有许多渔人,一个个手执鱼叉,或是竹蒿、木桨,勇赳赳多在那里跳下水去。子飞毫不介怀,只留心看那宝剑坠下的地方。果见水中透起剑光,晶莹夺目。喜得离岸尚还不远,急在水中一连几泅,泅至那边,伸下手去一摸。初时摸不到底,因又翻身往下一伏,始得将宝剑摸起,拿在手中,然后使个鲤鱼攻水之势,往上一冒,露出上半截的身子,直向岸边泅来。众渔户正在水内搜寻,看见水面上冒出一个人来,大喊:“在这里了!”一窝蜂的拥将上去。子飞喝声:“来得正好!”在水中手起剑落,杀死一人。众人见了大惊,谁敢上来,发一声喊,各自退去。子飞乘势泅水追来,众渔户多没命的奔上岸去。子飞也上了岸,雪贞与陈实看见,吓得魂不附体,急忙驾起桨来把船开放。各渔户分头上船,七手八脚端整开船。子飞不去追赶渔人,却看准了陈实的船,见他高岸只有二三丈路,拍的一跳,跳上船头。陈实大喊:“饶命!”雪贞也慌得没了主意。
忽见岸滩上起一道光华,如飞的又落下一个人来,手中也拿着一把宝剑,往着船头直跳。陈实只认是子飞一党,吓得话也说不出来。谁知那人上得船来,也不开言,照着子飞兜头就是一剑。子飞出其不意,错认做也是渔人,急举芙蓉剑相还,当的一声,两柄剑击在一处,只击得火星乱迸。子飞始知也是一把仙剑,不由不心下吃惊。又想:“船头窄小,岂是动手的所在。”慌把宝剑一收,要驾剑遁而逃。谁知两个人站在一处,剑长船小,这剑尖向着那人头上一削,把顶元色绸扎巾霍的削下水去。那人大惊失色,急把身体一伏,一剑向燕子飞脚下砍来。子飞招架不及,往上一跳,离船有三尺多高,避过此剑,趁势一剑往那人顶上直劈下去。那人喊声:“不好!”身体往后一退,这剑尖正划在衣襟之上,又割去一大片的衣襟,只吓得汗流浃背。雪贞见来的人虽然敌不得子飞,幸喜不是那贼的一党,不如把船摇将回去,好待众渔户帮着这,共拿恶贼。主意已定,急把桨梢一扳,格吱格吱的又摇拢岸来。船上二人你一剑我一剑的斗个不住。只恨的是小小船头,英雄各无用武之地。
正是:美人巧计嗟何补,侠士雄威恨莫施。
要知拿燕子飞的是谁,这回毕竟拿得住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收宝剑十侠下仙山 吐霜丸大娘开杀戒
话说陈雪贞见燕子飞跳下船头,那岸上边又飞下一个人来,幸喜不是子飞同党,两人各举宝剑就在船上交手。雪贞看这个人有些胜不得子飞,急忙把船摇动,想要傍到岸滩,合同众渔户一齐拿贼。那与子飞交手的人,不是别个,乃文云龙。自从虬髯公等追赶子飞坠水之后,因宝剑尸身没有捞获,心疑此人必定未死,回转花家与众仙侠计议。到了明日,共分十路找寻。云龙乃是西路,寻了一天,杳无下落。得到晚上,经过滟滪滩边,见泊着无数渔船,正在留心察看。恰好雪贞把芙蓉剑撇下水去,远远见一道剑光直奔水内。云龙心下甚是诧异,只恨不谙水性,未敢造次。后见雪贞船上有一个人推入水中。虽然离岸尚远,且在夜间看不出是否子飞,料着却有几分相象。又听船中一声喊叫,惊动众渔户个个起来,大呼:“拿贼!”始知果然子飞不错,心中大喜。即在岸旁伏着,想俟众渔人追他上岸,帮助拿他,子飞竟在水中拾起仙剑,杀死渔人,赶上岸来。云龙心中大怒,一个飞燕出林之势,追近子飞身旁,拔剑在手,正待砍他个猝不及防,无奈子飞身体灵便,那脚跟还未曾站定,飞身一跳,早又跳上渔船。云龙此时性起,顾不得自己在水面之上从来没有练过功夫,跟着他也是一跳,跳上船来,并不打话,挥剑便砍,却被子飞连还数剑,削去扎额,割落衣襟,只杀得气喘嘘嘘,惊魂欲碎,及至雪贞将船摇动,船身颠簸,更是立脚不牢,勉强又斗了四五个回合,虚砍一剑,向着岸上跳去。只因用力过猛了些,耳听得扑通一声,竟把那只小小渔船踏沉水内。雪贞、陈实同时翻下水去,子飞也跌入波心,云龙跳踏实地。回头见沉了渔船,恐雪贞与陈实有失,心中不忍,在岸上边大喊:“救人!”谁知众渔户多已摆开,无人答应。云龙只急得手足失措,眼看着波涛万顷,无法可施。
少停,见高滩三四丈外起阵水花,旋转不已,愈旋愈近,疑是子飞,急忙掣剑在手,准备抵敌。及至拢岸,钻出一个人来,却是陈实,随后雪贞也如凌波仙子一般,湿淋淋泅上岸来。云龙大喜,急与陈实打话,尊声:“老丈受惊,不妨事么?”陈实没有听见,尚未回言。雪贞代他答道:“多蒙相公动问。我们身长渔家,素来习得水性,尚还不妨。不知相公贵姓大名,深感拔刀相助。”云龙道:“俺文云龙便是,奉裘善恩师之命,帮助山阴县捕役花信之女珊珊,除暴安良,访拿燕贼,争奈水面之上,拿他不得,说也惭愧。不知此贼怎么样了?”陈实闻言,始把衣上的水略略拧干,将云龙仔细一看,回说:“原来是位相公,这恶贼被相公将船踏沉,跌入水中,不知去向。但想此滩水势不深,此贼既能识得水性,谅来依然未死。不过如今天色将明,未必再敢在此登岸,必定泅往别处去了。老朽昨日不合偶动恻隐之心,误救歹人,致有此祸,真是善门难开。”云龙道:“原来老丈不知此贼来历,昨日误救了他,却怎的今夜又被小姐推入水中?”雪贞脸上一红,低头不语,陈实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又道:“可怜老朽只此一个孙女,现与恶贼结下冤仇,白天尚可。到了晚上,防他必要报复,还求相公想个主意。”云龙听罢,踌躇半晌,开口答道:“老丈放心,待俺回去禀知师尊,我们正要拿他,今晚一定有人到舟,与老丈及令孙女作伴,但恨宝舟已经倾复,如之奈何?”雪贞道:“这却不妨。这里滟滪滩边共有二百八十六号渔船,有大有小,有旧有新,皆是我们亲戚故旧,今夜可惜一只大些的船暂宿,待令师尊等到来,那只沉没的小舟,停会儿可央众渔翁设法捞起,修整好了,想来尚还用得,相公但请放心。”云龙道:“既然这样,是极妙了。但小姐与会祖浑身湿衣,必须赶紧换去,免得寒湿伤身。”口说着话,伸手向怀中摸出两锭银子,给与陈实,叫他上岸买衣,余下的作为修理船只之用,并嘱晚上住在怎么船中,船头上点一小灯为记,免得人寻觅不到。陈实接了银子,与雪贞感激万分,连连道谢。云龙回说:“休得如此,俺要去了。”别过二人,如飞回到花家。天色尚早,只有武刚守门。虬髯公等在外边寻访子飞,尚还未转。等了片时,始一个个先后回来。云龙把遇燕子飞的事,从头说了一遍,请众仙侠今夜同到滟滪滩去协力拿人。黄衫客闻言,咋舌道:“照文贤侄说来,昨晚两触剑锋,险遭不测。此贼有此利剑在手,今晚一同前去,无论渔船虽大,不能容这许多的人。即使容得下了,动起手来,俺与虬道兄、空空道兄、聂道姑、红道姑,多可无俱。你们四人与花小姐在陆地上尚可勉强支持,苦在水中,岂是那贼对手。倘然有怎差池,譬如昨夜的剑,幸亏偏了些些,否则何堪设想,思之令人寒心。众位道兄、道姑,终须想一善策,先把此剑收掉,方可并力拿他。不知那位有怎高见?”虬髯公道:“此事多是空空道兄误传吐纳所致。如今我们五个人的剑术,与他多已无甚高低,再有何人能收此剑,看来真是费事。”空空儿听得虬髯公又来发话责备,无言可答,呆了片时。忽然想起:“这五花剑是公孙大娘制炼成的,下山之时但向大娘问得用诀,没有问得有无解诀,或者另有克制他的法儿,也未可知。必须往飞云山求公孙大娘,定能济事。”因向虬髯公答道:“虬道兄屡次见责,果然不错。无如事已如此,俺也悔之莫及。俺想这五花剑本为公孙道姑之物,道姑既炼此剑,难道竟无破剑法儿。俺愿今日到飞云山一行,恳求道姑下山,收回仙剑,共灭那厮,未知众位道兄、道姑意下若何?”黄衫客听罢,抚掌道:“空空道兄言之有理,怎的贫道等想不起这剑主人来。此剑既是公孙道姑所炼,谅来道姑必有妙法收回,道兄何不就此前去,求他早日下山。”聂隐娘道:“话虽如此,飞云山离下界甚遥。空空道兄若果前去,至少也有日耽搁,那贼既与陈雪贞结下宿嫌,这夜中岂能容得,只怕定要暗中报复。我们岂可不去救他,也须预行定个计较。”红线道:“愚妹不才,愿往滟滪滩一走。”黄衫客道:“空空道兄既往飞云山去,俺们在此闲着无事。红道姑何妨与聂道姑一同到滟滪滩去,寻见陈实渔船,暂与雪贞作伴,俺们同在滩边暗地巡护,此贼若来,倘然拿得住他,那时大娘下山,交还仙剑,不必大娘动手,岂不甚好。若仍拿他不住,再待大娘到来不迟。”空空儿道:“黄道兄布置得最是周密,俺决计就往飞云山去也。”于是辞别众仙侠、驾起剑光,无分昼夜,直奔飞云山而行。
这里黄衫客等到得晚间,果然同至滟滪滩边寻觅陈实渔船,好得云龙吩咐雪贞在船头上挂一渔灯为记,甚易辨别。众仙侠无须动问旁人,只看船头有无灯火。走过了一百多号渔船,始见有只半旧大船,在头舱门之外点有一盏纸糊小灯,泊得离岸甚远。云龙料定是了,禀知红线、隐娘,一跃上船。雪贞尚还未睡,因船中渔具多已失掉,独自一人在灯下结网,端整明日捕鱼。见半空中落下三个人来,吓了一跳,将身急向船中躲避,低低的同一声:“是怎么人?”云龙答道:“陈小姐休得惊慌,俺文云龙与聂道姑、红道姑在此,恃来保护小姐与令祖性命。”雪贞听罢,喜出望外,忙把陈实唤醒”同至船头,参见过了,始邀红线、隐娘进舱。陈实陪着云龙在船头坐下。云龙举眼看这渔船,比昨夜沉掉的那只小船约有一倍多大,船舱中可容得四五个人,船头上若将芦栅卸下,尚可施展拳脚。因令陈实竟将芦席卷去,预备交手地步。部署已定,问陈实:“那只沉下水去的小船可曾捞起,有无大损?”陈实答称:“已经捞获,无甚损伤。现在岸上略加修理,两三日后便可下水。”云龙道:“这却还好。”二人讲了许久的话。云龙令陈实于今晚起暂在后舱安歇,自己因与雪贞避男女之嫌,况子飞若来自分不是他的对手,故此别过隐娘、红线,跳上岸去寻找虬髯公等,暗暗在滩上边往来巡察。
岂知第一夜子飞没有访到信息,未曾到船。第二日始被他探知下落,于三鼓后到船下手,怎禁得红线、隐娘十分利害,在船上边恶斗一场。子飞休想胜得二仙,凫水而逃。第三夜,子飞伏在水中,用雷公凿想把船底凿沉,却被红线听得水底隐隐有丁丁之声,下水察看,把他惊走。第四夜在岸滩上边暗祭飞剑,要伤雪贞和船上人性命,不料剑光起处,被虬髯公、黄衫客瞧见,各祭飞剑抵住。雷一鸣、文三龙、白素云、薛飞霞、花珊珊多来帮着拿人。珊珊手中持的兵刃,乃借文云龙定聘薛飞霞的那把幡龙宝剑,比从前所用倭刀不同,舞动时也觉光芒射目。子飞认做他也得了仙剑护身,心上好不诧异。在岸滩边混斗了半夜,自知寡不敌众,仍驾剑遁而逃,黄衫客等并不追赶,由他自去。防是追得急了,倘然远走高飞,寻他反甚费事。光阴易过,一连七日,燕子飞每夜寻仇,竟有百折不回之势。空空儿尚未回来,众仙侠个个焦闷。
原来空空儿自从驾着剑光,风驰电掣的奔至飞云山中,叩见了公孙大娘。把误收燕子飞为徒,刻下造恶多端,自己痛责自己的话述了一遍。次说仙剑利害,众仙侠无能为力,要求大娘下山。公孙大娘道:“当初众剑仙取剑之时,愚妹曾经谆嘱,不可误授匪人,这英蓉剑更甚了得,谁知今竟闹出事来,又竟是芙蓉剑,此剑非钢非铁,破他甚难。尚幸愚妹现炼的霜锷丸,共需三百六十一天功候,已炼了三百五十八天,只须再待三日便可成功。这剑丸乃取百花上所受之霜,积而为液,和以铅汞,锻炼而成。五花剑乃第一瓣落花之精铸成,取其肃杀,芙蓉亦然。百花经霜而调,以霜锷丸破五花剑,实有天然相克之理。燕子飞既然倚恃仙剑,如此横行,说不得须下山一遭,与众剑仙同为世间除害。不过须请稍待三天,方可同去。”空空儿见大娘允了,且不十二分抱怨于他,心上甚是感激,诺诺连声而退。又往各处报知昆仑摩勒、古押衙,精精儿、荆十三娘四位剑仙,也要求他们一同下山。四剑仙异口同声,多愿前往。三天已过,到第四日,大娘剑功圆满,邀齐空空儿、古押衙等众剑仙,在山顶上设着香案祭过,试用一回,但觉择动时满山草木直摇。剑风掠过,远远的多落下许多叶来。那剑锋之利,可想而知。众剑仙个个称赞。大娘也甚得意。舞罢之后,把手一招,喝一声:“止!”这剑飞至掌中,一个盘旋,化成一粒剑丸,约有龙眼大小,动也不动,大娘纳入口中。空空儿道:“难为道姑,不惜苦功炼此利剑,真是人间第一,世上无双。我等紫电诸剑,安得如此妙用。但不知道姑于何日下山?”大娘道:“燕子飞似此造孽,岂可片刻容他。愚妹有言在先,请道兄稍待三天,为的是剑功未满。如今剑已好了,就是今日下山何妨。”空空儿道:“如此最妙。敢屈众位道兄、道姑就此一同跋涉一遭,俺空空儿当面谢过。”遂向众剑仙一一稽首。众仙还礼不迭,多说:“除暴安良,此是我等分内之事,道兄何必如此,我等说去就去。”公孙大娘遂吩咐弟子李十二娘与侍女英英谨守洞府,自己偕空空儿等六位剑仙共驾剑光,立刻往下界山阴而去。
在路并无耽搁,不消三日,已到山阴。由空空儿领至花家,遇见武刚,动问去后各事。武刚把燕子飞屡向陈雪贞船上寻仇,被黄衫客等杀退的话,细细述了一遍。又道:“前昨两夜却没有来,不知又往那里去了。县中的方太爷因缉捕限期,展了又展,幸亏是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晓得此案棘手,从来并没比责。昨日已展第五次限期,曾传花家小姐上堂面谕:‘此次如再不能将凶犯拿获,下次堂回,万难再请展限。’声色惧厉。花小姐见太爷动怒,因将众位道长、道姑与各剑侠现在帮助捉拿之事,一一禀知。方太爷初犹不信,说:‘古人《剑侠传》上虽然说有此等异人,大半多是文人寓言。何况即有其人,燕子飞有何等本领,剑仙尚且拿他不得,分明一派胡言。’后查滟滪滩渔船上,有被燕子飞在水中杀伤人命报验一案,实因捉拿剧贼燕子飞而起,太爷曾往勘验,众渔人异口同声,多说:“是晚多亏义士文云龙帮助踏沉陈实渔船,子飞又坠水而逃。那文云龙乃剑侠裘善之徒,到了明晚,云龙偕同男妇剑侠多人至陈实船中守拿子飞,无如此贼本领高强,以致未曾拿住。’众供确凿,有案为凭,乃令花小姐特请虬道长与文剑侠进衙问话。道长虽仍不露真名,托称姓裘,名善。方太爷动回之下,十分敬重,亲托道长与文剑侠务助花小姐成功,日后自当图报。虬道长应允而回。只因那贼两夜未来,故黄道长与文、雷、白、薛四剑侠并花小姐,分道向滟滪滩左右前后打探踪迹而去。道长等来得正好,想各仙侠傍晚必回,可以商议行事。”空空儿点了点头,吩咐武刚自去。
公孙大娘等同至客堂稍歇,看看天交下午,虬髯公等先后回来,见过大娘,又与昆仑摩勒等相见,文、雷、白、薛四人也多一一叩见过了。众仙侠端详一过,多说:“真是后起之秀,不枉各道兄、道姑下凡一场。”黄衫客等不免谦逊几句。言谈有顷,公孙大娘问:“可曾打听得燕子飞现在何方,今晚便可并力拿他。”文云龙道:“弟子访闻此贼,现在滟滪滩东首三里之遥一个潮神庙中,不知这两夜因怎没有出来。”黄衫客沉吟道:“那厮既仍逗留左近,却又两夜没有出来,必在那里盘算怎么毒计,欲思暗算我们也未可知。今夜要去拿他,好在众仙侠多已会齐,必须分半往拿。一半仍往陈雪贞船守护,方可万无一失,切莫中了那厮暗计。”公孙大娘回言称是,遂各彼此定议。虬髯公、黄衫客、雷一呜、白素云、薛飞霞、花珊珊仍伏滩上,红线、隐娘依旧上船保护,公孙大娘、空空儿、古押衙、昆仑摩勒、精精儿、荆十三娘、文云龙同往潮神庙去。武刚带领捕役四处哨探接应。
计议已定,时已黄昏,大家分道起身。
正是:江上鲸鲵同奋武,岤中蝼蚁怎逃生?
要知燕子飞如何就擒,这部《五花剑》如何结局?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十仙侠收徒归大道 五花剑传世演奇书
话说公孙大娘等共分水陆三路,捉拿恶贼燕子飞。这燕子飞住在潮神庙中,因何两夜没有出来?说也恶毒。他恨陈雪贞求欢不遂,船中反留隐娘等拿他之嫌,深入骨髓。又恨隐娘等来得人多,众寡不敌。虽然仗着仙剑利害,几次临危,尚无意外,究竟留看这一班人,终是对头。既然不可为敌,必须想个法儿,把他们一网打尽。故此左恩右想,被他想出一条水火无情的计来,知道隐娘等众人多住在花珊珊家中,他因不惜艰难,向深山内觅了许多毒草,用水浸了两夜,到第三日取起,捣成毒汁,准备黑夜暗至花家,倾入水缸、水桶之的、使他们吃了下去,一个个毒入心肺,不消数日,自然死个尽绝。又向山阴县城泛衙门盗了数枝火箭,要烧陈雪贞的渔船。水面上火发起来,无处逃生,活活把陈实、雪贞一齐烧死,以泄心头之愤。故此一连两夜,足迹未到滟滪滩边,公孙大娘等分路拿他的时候,他正身藏火箭,肩背仙剑,腰悬毒草汁儿瓶,在潮神庙动身,要想今夜行事。
从潮神庙到花珊珊家,须先打从滟滪滩经过,子飞来到滩头留神一望,见陈雪贞的船上灯火尚明,人还未睡,他就掏出箭来,对准船栅飕的一箭,正中芦篷之上,火机击动,顿时烧将起来。子飞又是一箭,觑定稍棚射去,又射个正着。再要射第三箭时,忽见船身一晃,烟焰中冒出两个女子,正是红线、隐娘,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各起仙剑,将船栅砍倒,堕入水中,一霎时,烟消火灭。子飞大怒,觑定隐娘射去一箭。隐娘不慌不忙,将剑一迎,那箭反向子飞射回,满箭是火,幸亏躲避得快,几乎把鬓发烧去。子飞见势头不好,今晚又不是路头,把背上的芙蓉剑拔在手中,连连晃动,驾起剑光,飞奔而逃。红线、隐娘也驾剑光追来,不多几步,只见前边滩上剑光大起,乃是虬髯公、黄衫客率领雷一呜、白素云、薛飞霞、花珊珊在前挡路。珊珊仗剑当先,看子飞来得切近,平地跃起有一丈多高,大喝:“恶贼,今夜看你柯处逃生!”劈胸向子飞一剑。子飞没有防备,慌把身体一偏,当的一声,巧巧砍在腰间悬的那只水瓶之上,击成齑粉,这毒草汁溅了珊珊一头一脸,珊珊不知道是怎么东西,喊声“不好!”跌下地去。幸由素云扶住,并未受伤,不过满头脸顿时起出无数泡来,异常肿痛。虬髯公等顾不得珊珊受伤,各持仙剑直取子飞。子飞那敢抵敌,只把芙蓉剑虚晃几晃,向着来处逃生。约行八九里之遥,远远见又有无数剑光直冲霄汉。子飞暗想:“这又奇了,前面已高嘲神庙不远,那一班与我作对的人,方才分明多在滩边,只有空空师长不在其中,想来因念师生之谊,早经回山,故已数天不见,此间那得有人?”一头思想,一头如飞的走去。但见那些剑光来得愈近,定睛一看,为头的正是师长空空,后面又有两个道家装束,一个经商打扮,一个书生模样,一个道姑服饰,一个身穿舞衣舞裙的人。内中只有那书生模样的文云龙,曾在陈雪贞船上交手一次,本领尚是平常。余人却多从未见过,估量着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心下很是着慌。及至行近空空面前,不敢行强,只得高喊:“恩师饶命。并求须念数月师徒之情,放一条生路,以后自当回心改过,不再为非。”空空儿闻言,冷笑道:“燕子飞,你懊海迟了。俺当初传你剑术的时候,何等嘱咐于你,怎的不听训诲,败坏教宗,好色贪财,伤生嗜杀。论你造孽,死有余辜。如何今夜还想得活?”说毕,一剑向燕子飞顶上便砍。子飞见空空儿下了绝情,求又求不去,逃又逃不来,无可奈何,把手中的剑诀一收,落下平地,说声:“师长如此无情,弟子也说不得了。”拍的将剑祭起空中,直取空空。恼了精精儿、昆仑摩勒、荆十三娘,各祭仙剑,还取子飞。空空儿也把紫电剑祭起,后边虬髯、黄衫、红线、隐娘也赶到了,纷纷各祭仙剑取他,共有九柄仙剑与芙蓉剑斗在一处。那芙蓉剑夭矫盘旋,真如生龙活虎一般,力敌九剑,毫无破绽。
公孙大娘自从众仙祭剑之后,要看看这芙蓉剑力量,未曾动手。今见果然利害,始笑微微把檀口一张,吐出霜愕丸来,眼前起一道白光,好似一条雪链,向众剑中直扑入内。众仙见了,多恐伤了自己的仙剑,不约而同各将左手一招,急急收回。子飞见那穿舞衣的妇人,从口中吐出一道光来,尚还不知是剑。及见空空儿等多把仙剑收去,不晓为了何故,也想把芙蓉剑收转。岂知那白光飞近剑旁,只听得呼的一声,竟把此剑卷住。子飞大吃一惊,喊得一声:“啊呀!”起手急忙向剑乱招。那剑不向自己飞回,只在空中旋转,子飞急得目瞪口呆,大喝:“何来妖妇,破我仙剑。”一个飞燕出林之势,飞近大娘身旁,挥拳便殴。大娘喝声:“谁敢放肆!”起小足轻轻一踢,不偏不倚,踢在子飞手臂上边,只觉得满臂酸麻,不能运动。大娘始从容起手,向霜锷丸一招,喝一声:“捷!”吸住了芙蓉剑,一齐飞入掌中。子飞眼见他将剑收去,怎的不想拼命夺回,怒冲冲抢进一步,忍着臂疼,向大娘当胸又是一拳。此拳名黑虎偷心,十分着力。大娘见了,不去招架,将身一跃,使他扑了个空,乘势把霜锷丸祭起,寒光凛凛,直奔子飞。空空儿、聂隐娘等九位剑仙见大娘已将芙蓉剑收去,也各手持仙剑围杀扰来。
子飞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想仗着纵跳工夫,从剑林中拼命逃生。怎奈霜锷已经飞到,不及奔避,绕着子飞打了一个盘旋。但听得克察一声,从前心直透后背,刺倒于地,鲜血直流。众剑仙仙剑齐下,剁成肉泥。应了当日“如有为非作歹,死于乱剑之下”的重誓。
著书的著到此处,有七言绝句一首,感叹这燕子飞道:
已得仙传造诣深,如何好盗复邪滛;误人心术财兼色,利剑先须诛尔心。
公孙大娘与众剑仙既把燕子飞剁死,大娘向空稽首,道:“善哉,善哉!人生世上,财色关头,最宜谨慎。燕子飞本也是个绝顶英雄,又得仙传剑术。倘能从此修持正果,何难位列仙班,安有今日杀身之惨。这多是他自作自受,可叹,可叹。”众剑仙也没一个不唏嘘太息。空空儿究竟先曾收他为徒,更触动了师生之情,不免滴下几点英雄泪来。黄衫客等九位剑仙,与文云龙等四剑侠,多来劝慰。空空儿见黄衫客等多有门徒,想起当初五个人一同下山,如今儿独有自己一人不合误传大道,弄得冷凄凄的没有下场。这是那里说起,真觉又羞又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刚等众捕役见燕子飞已经伏诛,好不欢喜,一个个叩头罗拜,多说:“仰仗众仙侠神威,得除大害,不但我们受恩不浅,地方上也感激无穷。须请同至县衙一行,我们县太爷尚要尽些敬仰之意。这是虬仙长与文剑侠前日面见太爷之时,太爷亲口说的,务请众位一同前往,我们也好与花小姐到案下消差。”虬髯公道:“提起花小姐,方才面上受了那厮怎么伤痕,如今可好?”武刚将手对珊珊一指,道:“不知小姐所受何伤,现尚满脸肿痛。众仙侠可有那一位与他医治医治,并看究竟是何物所伤?”黄衫害闻言,令珊珊走近一步,仔细一看,见脸上边起了无数脓泡,象是毒物所伤,却看不出是怎东西,因令素云将方才所碎的破瓶向地下取来,仔细一嗅,有些水气,却又带着些烂草气息。把仙剑向碎瓶上一点,剑尖微有黑色,料着中的必是水毒,谅还不甚紧要,急向身旁取些化毒丹来,与他敷上。不多一刻,痛止肿消,珊珊叩头不迭,又向众仙侠谢过杀贼之恩。谢毕,也欲坚请到县衙去同见太爷。
公孙大娘等本待不往,怎奈珊珊与众捕役一再恳请,虬髯公、文云龙又因方正果曾有言在先,未便固却,反使珊珊与武刚等为难,故令将子飞尸身派人交给地保,吩咐好好看守。珊珊与武刚在前引道,各仙侠随着进城。到得衙中,天已大明。方正正坐早堂理事。武刚进内禀知,方正大喜,下阶相迎,说了许多感佩的话,并问虬髯公:“先时燕子飞在柳叶村采花一案,柳青的呈词中,是晚有个蜷须老人,不知是否即系道长,乞道其详。”虬髯公直认不讳。方正更觉肃然起敬,深赞义侠作事,随时随处长存为民除害之心,毕竟与他人不同。虬髯公略略逊让。方正又问?br/>shubao2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