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是怎么混进圈里来的?她就像进超市一样,摇摆着就来了,真是有趣。
但罗滋更清楚,她在个人感情上徘徊了多年之后,第一次坚定地做了决断。
她用毫无中心意思的话语吸引大家,在为自己寻找另一个新的目标。她讲一些名人的情爱故事,一些被她挖掘出来的隐私,讲萨特和西蒙o德o波伏娃。在艺术理论方面,她是以探索一些名人“内心的苦衷”而获得成就感的。对艺术大师们的私生活,她往往比对他们的艺术更有兴趣得多。
在她之后,一时间没有人发言。
或许,真的有很多人被她弄糊涂了。
空气静得要听见天花板各处射灯的电流声——那其实是没有的。
“电”,真是个好词儿!当我们没有感觉的时候,我们说“电”,当我们感觉到极端的时候,也是说“电”。的人们在寻找触电的感觉,一旦他自认为找到了,就会问亲密的人有没有“触电”。大家将艳遇的前奏称为“擦出火花”,实在是了不起;将热恋说成“燃烧得太厉害”,也很了不起。无论男人女人,无论60后70后80后90后,如果看上了谁,就想抛个媚眼,说是“电”他(她)一下,十分快捷和了得。
“电”,这个看不见摸(不能摸)不着的东西,它虚无,但是最为强大的力量所在,人类唯一可以借助于与自然抗衡的东西,是时代的像征。
在没有人发言的时候,麦克风发出了刺耳的电流声。
显然,主持人老张也被艾艾们的发言弄昏了头啦!并且,作为主持人,在没有人发言的时候,他难免不感到尴尬。
四十四
罗滋关掉麦克风,调整一下方向,重新打开。
众人的视线于是集中到了他的脸上。
这个时候,当我们已经阅读了这篇小说近7万字之后,才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看清楚了罗滋——
罗滋目光深邃,一双黑眸子绝对是本土特产。但他的头型和头发却像是源于异族。一头年青的黑发十分卷曲,白皙的额上有一条细长的横向皱纹,眉棱突出。在他思考的时候,他帅气的眉峰会往印堂处靠。
他高高的鼻型和看起来皮肤很薄的面颊、平直的嘴,使得他很像刚刚在海城拍摄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保尔。据说,万科公司就曾想安排饰演保尔的那位乌克兰青年和罗滋见面,罗滋也答应了。他觉得很有意思,要看看到底是谁克隆谁。但后来他又拒绝了,一想到记者的蜂拥而来,他的手臂的皮肤上就出现细密的疙瘩……
说到传媒,也同样是游戏规则的问题。
这方面,李恩和招延伸都做得很好,他们在各媒体都有自己的亲密关系,能够按照自己的需要去宣传自己。他们的工作室穿梭来往着记者、经纪人。
这当中的道理谁都懂得,只是罗滋最怕刻意的行为:作秀是需要能力的,有的人天生具备,有的人会临场痛苦不堪。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大家都在比试这方面的能力,即使是那些小小的孩子,也得到大人的暗示早早的进入竞技状态。
罗滋在本性上拒绝作秀——他觉得自己没有时间,觉得那样会搞乱自己,真正的对创作产生伤害。他看着李恩们将自己各种各样的目的塞满了护身铠甲,脸上堆满微笑步入社交场……那样的时候,他宁愿独自驱车去大梅沙,听夜色中海水的吁吁叹息……
罗滋的肤色、气质给人的印像都好似沉默的俄罗斯人,眼睛大而清澈,但是饱含着别人难以理解的忧郁。
更多的时候,他神色疲惫。
他的声音不高,但十分清晰有力。
“感谢大家,感谢艾艾小姐的发言……”他稍作停顿,微笑着扫视一下会场,目光就飘开了,上升到众人头顶。
他接着说:“我们过去强调与国际接轨,并且一直都在讲创新,这些提法都没错,也是主流艺术所应该涵盖的。但是创作毕竟不是生产……”
他的声音在放慢之后,接近北京口音(他曾在北京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来海城之前的两年时间里,他把北京那个有名的画家村当成自己的据点,不断的从那里出发,又回到那里。而那里的许多画家,都曾经在地铁站给人画碳金像。只有他是一直坚持写生的)。只有在他语速快、不断作比喻的时候,人们才会听出来,他又重新找回自己的重庆口音。要做更为生动的表述,他一定要用自己的习惯语言。
艾艾咬着半个唇,望他,心里想:“这家伙怎么不会生气呢?而且,他看上去不会老呢。”
要命,就在今天,领略了罗滋的恶劣态度后,她感觉自己老了。不但老了,还容易发火,容易产生攻击心理,甚至有出口伤人的冲动。她不知道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记得自己说得很彻底、很痛快,但罗滋一开口,她的那些攻击似乎就烟消云散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这是为什么呢?
罗滋讲话的时候,海城大学艺术系的学生们刷刷地往他们的小本子上记录。
“什么是出新?把水果加工成点心的样子和味道,把点心做成水果的样子和味道,这就是出新,就是有品味,是不是这样?把绘画印到时装上,把时装人物画进画里,那种怀旧的、目光朦胧没完没了吹长箫的那种。这就是有文化?
“还有,我们看到的某些中国画,被恭维为传统中国画推向现代艺术的又一个高峰。我相信,在座诸位对这类‘现代’的中国画一点都不陌生。我不想指出作者的修养与一个画家应该有的修养有着多么大的距离,我想说的是,当这样的‘国画’被一些别的东西所装饰,而取得他们所认为的那种‘现代性’效果的时候,作者精神的干瘪和艺术的无力就暴露无遗。”
他的话,那些校园里的孩子听起来新鲜极了。
记者席上的媒体人士也十分兴奋。
“当然,这肯定不是我们创作的主流。一个对艺术有责任感的艺术家,只会勤苦的创作,然后让自己的作品来说话,而勿须借助别的什么。应该警醒的是,我们必须坚持自己的追求,而不要被某种文化势力封住了嘴巴,甚至改变了自己的风格。那样的话,仍然是怯懦和媚俗!
“我还想说的另一个意思是,我承认,时尚也代表了时代精神的一部分,但它可能是极其表面化的一部分,而且可能是转瞬即逝的。艺术决不能追捧时尚,否则,我们就把自己玩完了!“
他停顿一下,别人以为他要喝水,将他的水杯向他推近。
“我不是在提倡‘出世’。过去我们一直认为只有远离现实才有美,从审美心理来说是这样的,距离对美感的产生有帮助。但如果这样来要求创作,是毫无必要的。相反,我们的艺术缺少的不是距离,而是勇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勇敢、真实地表达?现实主义或非现实主义并不重要,只是,我们需要更平和、更真实、更简洁,过多的粉饰实在是没有必要的。在我看来,日常生活并非充满了意义,也并非毫无意义……”
第十一章石头坞戏剧
艾艾曾经以为,罗滋一定会把握发言的机会,狠狠地针对自己、挖苦和驳斥自己。但结果,罗滋一字未提。她有些诧异,又有些失落,更有些好奇,本来准备在罗滋发言的中途高调离场的(用这种方式,也可以对发言者造成一定打击。有些心理虚弱的人,就是因为看到有人公然招摇着离开而迅速结巴起来),结果站起来又坐下去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了他!
罗滋不知为什么,转变了话题:“我们南方有个画家,现在价码很高,大家都知道,他画‘现代的古典’,用现代纤细少女来抱砂罐、露肩,扮演古典角色。很多人不服气,说他是用自己的老婆赚钱,说他俗气。是的,他的人物永远有着他太太的影子,他的画面也有着甜俗的味道。但我看他的画,基本是追求美的,他追求的那种美!在这个问题上,我是这样看的:处在这个时代,画家也受各种各样的诱惑多了,艺术容易走向肤浅和矫情,也注定了那种明快和率真的大众趣味,必然以某种方式进入艺术领域,让艺术家最终体会到大众与个人审美之间,其实是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的。但关键仍然是要寻找到切入现实的地方,寻找到一种自己的独特的语言形式,来进行自己的言说,并得到大众的共鸣和喜欢。”
罗滋不知道那个画家就在会场,在一个角落里。
会场的角落里响起有力的掌声。掌声之后,那个向来与圈内众多艺术家有宿怨甚至敌意的画家,默默地冲罗滋竖大拇指,然后悄悄离开了会场。
罗滋没看见。
紧跟他的掌声,大家都鼓起掌来。
罗滋的话没完:“我认为他做得很好,我信任他!我认为那是一种新的古典主义,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种平民的精神,一种缘于世俗、又超然于世俗之上的温馨——说到这里,我们会更进一步看到,平民精神和宗教精神更为接近——一种平凡的、圣洁的、温柔而生机勃勃的、神秘的美,将永远植根于我们的艺术之中!”
罗滋自己激动起来,脸孔有些绯红。他最后这样结束讲话:“将艺术、将美变为一种现实,这就是我们应该永远去做的努力!”
海城大学的苏光明老师也激动起来。他看见他的一些学生的眼里浸满泪花。他爱极了这些单纯、热烈、极其容易受感染的学生们。
会议时间还剩十多分钟。
主持人老张本来还安排了书画院的几位画家发言的,他们都是书画院从全国各地新引进的,极其需要在本地艺术圈里露露脸。这些人不知为什么,一致胆怯。会前,老张一直在鼓励他们。书画院成立的时间不长,需要人才、需要作品和理论来支撑,他基本了解这些画家的情况,都是优秀人才,但是在内地生活的时间太久了,没有见过太大世面,有些木讷,都不善言辞,刚到异乡,更是不敢说话。老张是希望他们有一番新的面貌,向社会展示,为书画院壮大声势,为自己邀功,谁知道他刚想点名发言,他们却一个个溜走了。
他正恼怒,这时,某个邀请了但大家都知道一贯不来的领导,竟然来了。
领导因为上了年纪,因为长期乘坐小轿车,因为长年营养过剩,样貌和体型都发生了改变,头顶秃而亮了,唇厚了,双颊坠了下来。肩和臂出现退化,变成溜肩、扇臂,手一抬,手臂的扇肉就摆动起来……下半身倒是十分肥硕,肚大如孕妇,臀肥似箩兜。双腿也退化了,小腿细,站不稳,走路得迈碎步。所以,咋一看,领导像企鹅了。
企鹅大摇大摆而来,老张赶紧起身,让领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请领导作指示。
领导开始讲话:“同志们好!今天,啊,这个,啊……”
这样的会议,与会者最最尴尬的,就是听领导同志讲话。领导同志比谁都喜欢那将自己的声音放大的麦,麦一到脸前,他就进入教育人民群众的言说的惯性当中。在人民群众中,对知识分子的教育,更是领导同志最最不能够放松的。
有些领导比较严谨,每逢讲话,一定要一字一句地读事先由秘书拟定的稿件。但做领导的时间太久了,多数领导是忍不住要自我发挥的。这是因为,领导的自我被长期放大了。同时,领导也习惯了自己的一贯正确。此外,领导都有教育人民的癖好。
结果就是,我们在一个又一个的会议中,听领导说话,百分之九十都是正确的废话。
在所有行业会议中,文化行业会议是最适宜说“正确的废话”的地方,领导同志有太多这样的话要对知识分子说。领导说话的时候,媒体的记者们就严肃紧张起来,竖起耳朵,认真准备记录。而那些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则不出声地一哄而散了。
他们从侧门一个个离开会场,有人还扭头最后看一眼,正好看见麦头对准了领导同志圆润、略老、油光可鉴的脸孔的中部,他那正确的废话就像自来水一样汨汨流淌。他就像家长,知识分子都像无知而天生有原罪、或者是容易犯错的小孩,他对他们的教诲是没完没了的,他是苦口婆心的,肩负重任的。
学术的研讨往往在这种时候随会议时间的结束而流产。
老张手下的另外一些喜欢发言的艺术理论家,只好将自己的论文、发言稿卷起来,将满腹的话咽下去。
之后,这些在艺术上有许多体会和觉悟想与同类分享的人,会沮丧地随大家匆匆进餐,然后离去。
老张也沮丧,不过他得满脸笑容,陪好领导。
罗滋在讲话的时候,发现海城大学的一个男孩子,严肃而专注的望着自己。当罗滋的目光和他相接的时候,他就紧张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孩子面熟,应该是来自四川藏区的孩子。
在海城大学,有几个学生是罗滋资助的,他们都是重庆和西藏的贫困家庭的孩子。只是,他并不知道他们都是谁。
会后去餐厅,罗滋看见海城大学的学生坐满了一张大桌,而那个肤色黑红的藏族孩子找不到座位,窘迫地站在一边,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罗滋走过去,有意要叫这个的孩子和自己坐在一起,但是他红着脸说:“不,我要回学校去了!”
“为什么?你现在回到学校已经没有饭吃了,就在这里吃了回去吧!”
这个男学生不说话,径直往外走。罗滋想说服他,就跟了出去。他看他的同学们都注意不到自己了,才突然对罗滋说:“罗老师,谢谢您,您就是那个帮助我的人!”
“你叫什么?”
“我叫罗小其,雾都孤儿。我差点上不成大学。要不是您,我可能就出去打工了,谢谢您!”
罗小其给罗滋鞠了一躬,跨上他放在餐厅外面的山地车,一阵风走了。
罗滋愣了半晌,直到苏光明拉走。
罗滋被苏光明拉到他的学生之间。十多个学生将罗滋围了起来,轮流向他敬酒,他当然招架不住。他说不会喝酒,学生们谁都不信。他们因为在学校没有喝酒的机会,这会儿就放肆起来,苏光明也由着他们。
喝了一阵,罗滋就感到身体轻了起来,浑身发热。
很快,学生们簇拥着他朝海城大学而去。他并不知道他们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依然接着刚才的一个笑话,继续编排下去。学生们哄笑着,几个人从两边更加挽紧了他的臂,几乎是把他架了起来。他醉了。讲完了自己的笑话,他就要求别人也要讲一个,人人都要讲,而且要能够逗人笑,没有人笑的,就不算。谁不遵守这个游戏规则,集体就要付出代价——他罗滋就拒绝跟他们走。
学生们都知道他醉了。他们集体作弊,轮流说话,不管是谁,哪怕只说了一句话,大家也齐声哈哈大笑。而晕乎乎的罗滋,根本不知道谁都说了些什么。
在接近海城大学的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罗滋挣脱他们的手臂,勉强站住。他觉得这些孩子肯定是在捉弄自己,但抓不到他们的假。于是,他将他们一个个拉近自己,捧起他们的头来,轮流看那一张张80后孩子的脸,想看出每个人是否诚实,是否真的都说了些什么让人好笑的话。
他看不出来。
学生们因为他的举动,更加乐不可支。一伙人笑闹着,叫喊着,他们把罗滋举起来了,齐声喊着号子,往石头坞戏剧广场而去。
来到广场中央,他们将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罗滋闭着眼睛,睡着了。但是他好像没有呼吸,这些孩子疑惑起来。
“苏老师!苏老师!”他们哇哇叫起来。
苏光明不在现场。他们更加着急了,一个学生赶紧打他手机。电话打通后,苏光明很快跑来,就去解罗滋的领扣。
罗滋刚开始是睡了,又大概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他让自己处于半昏迷状态,身体轻飘飘地感觉好极了。随后,他听见了学生们的大呼小叫,他索性就跟他们狠狠地开个玩笑。当苏光明伸手到他上唇上的时候,他拿出潜泳的本领,呼出了胸中的一口长气,然后久久屏息着。
苏光明吓坏了,结结巴巴地命令道:“赶快,赶快抬去校医务室!”
一伙人抬着罗滋拼命向学校医务室奔去。进医务室的时候,一个学生喘着气说:“苏老师,我听见他呼吸了啊!”
“真的吗?”
苏光明伸手再试,罗滋又屏息了。
苏光明朝医务室里的医生喊:“有人休克了!”
女医生说:“快,急诊室!”
罗滋被放在急诊室的床上,苏光明和学生们都被赶出去了。罗滋觑她一眼,吃惊得从就诊床上翻滚下来……
女医生迅速戴上口罩,拿着听诊器转过来:“你……”
她是琼。
罗滋不说一句话,上去将她紧紧抱住。
“你……”
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又因为激动,声音虚弱:“那些孩子……我刚来不久……你难道还要把我们的事情,弄得连这里也尽人皆知?”
“不,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这是天意!你看,无论你藏在哪里,你都会遇见我,我也一定会把你找到……”
琼的眼泪浸湿了罗滋的肩,他感觉到,那股热潮,一直向自己的心脏地带漫延……
第十二章我熟悉你衰颓的过程
(除了作为一朵花
一株自然的植物
你又还是什么呢?
我熟悉你衰颓的过程
同时对你重振生机
充满了信任
——西篱《一朵玫瑰》:《我熟悉你衰颓的过程》)
四十五
琼到海大后,被安排到校医院。人不多,每天的病人也很少,除了一些退休教授和他们的家属每天来拿药外,平时校医院里清净得让人恍惚。那无处不在的消毒水的气味,让她失去了对别的气味的分辨能力。
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嗅觉的。失去嗅觉的敏感之后,琼觉得自己对食物也没有了兴趣。兴趣、敏感、期待、g情的心跳和羞涩……好像她身体里的荷尔蒙突然消失了,残缺、丧失、忧郁、漠然,像沼泽里的瘴气一般无声地笼罩过来。和许多在恋爱的高温里突然被拽出来抛入冷空气中的人一样,一种巨大的沮丧感,久久滞留在她心头。就算他突然跑到学校里来找她(其实是他和学生们的逗趣),她激动之余,依然感到疑惑。
从琼的家到海城大学,是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每天,她在城市的两极之间往来,好像漫长的生命缩减成了一天,然后就将这一天不断地重复下去。
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状况。
张汉曾经尝试要送琼,但是她坚决不要,她宁愿自己搭巴士。
南方春天早晨的阳光,一片片地飘落在街道的两边,那些崭新的建筑是多么的明亮而温暖,在车窗外一晃而过。
琼感到自己又要睡了。
恹恹而睡,是幸福的早晨,像周末一样。
这样的早晨很久没有了——没有开始,没有行动,在他人匆忙行进的时候我进入我的梦乡……
这样的幸福曾经有过,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了!
巴士靠站的时候,又挤上来一些人,琼就感到眼前有些发暗。
这个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都比以往更加匆忙,疲惫的面孔越来越多,公共汽车上的人们保持着沉默,没有谁会理谁。当人与人发生摩擦的时候,每个人都一样地特别容易发火。
琼一直是闭着眼睛的。
一股似曾熟悉的气息掠过她,她顿时感到心悸。
这是纯正的男人的气息,清新、芳香,令女人回忆起森林里甜美的空气和她温暖柔软的梦乡。
(“让我闻一闻你!”
她抓紧他的衣领,把脸埋进他的颈部,深深的呼吸。
“我只要呼吸着你的味儿,我就可以活着,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看,我现在就在吃你——你的气息就是我的点心,我可以吃饱。有了你,我就不会饿着,我就可以活得健康。”
她不知道是在呼吸,还是在叹息。
“再让我闻一闻!”她抓他。
罗滋笑:“臭!”
“香,很香!”
“什么香?”
“松树的那种味儿,松香!”
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得更紧。
“罗滋,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没有遗憾的。我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你是我的梦想。你在乌尕小镇上,是个巨大的幻像在吸引着我。如果有一个集日在那里看不到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
“琼,我不知道竟然会遇到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健康的男人;只有在你的身体里面,我才不会孤独……”)
她每每回忆至此,又突然清醒着重返现实。
这又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当女人在诉说着她的情感的时候,男人表述的却是他的性。
但她的清醒,其实也只是一种假象。
这不知是谁带来的气息,转瞬即逝,淹没进车内干燥而繁杂郁闷的气息之中。
她不想知道这气息是谁带来的,她从不看巴士中的男人。
这气息已经弱到消失,她还心有余悸。
久违的,给过她生命以生机的气息。
她紧紧的闭上眼睛,想着自己一直是渴望在这样的气息之中,摒住心跳倦缩,或是着舒展开来,温暖、柔软、融化,起伏的呼吸如同四月芳香的花海,层层烟波推向遥远纯净蓝色的天边……
四十六
琼在校医院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抬头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她依然是喜欢镜子的,但是好像很久没照镜子了——哪个女人不自恋呢?尤其是那些美丽的小女子。
她今天穿了白色有灰条纹的长裤和深蓝色的上衣。
镜中的这个女子是白皙而优雅的,目光朦胧,神情不稳定。
某种消逝多年的温情伸出舌头,突然舔了一下她的内心——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心里思念罗滋。
那个五月的黄昏,她远远的看见暮色中的男子,在认出他以前,他打动她的,就是这种优雅,这种纯洁的无言的美。深蓝色的衬衣,更加显示出他的硬朗和细腻、高贵。
深蓝色是一般人不可穿用的,它带着20世纪60年代可怕的压抑的阴影,那个时期,全中国人都穿蓝色阴丹士林布,领导人物则穿较为高级的卡其布,也是以深蓝色为主。那是贫穷的、物质匮乏精神扭曲、大众弱智的时期。除了这样的社会历史因素,仅仅是视觉、审美心理、以及色彩暗示方面,它也确实令穿著者的平凡人生,显得更加暗淡和衰败。
但是,在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里,它却令他像天使,使他变得清癯、纤尘不染;使她情不自禁的奔他而去。
她将白大褂穿上身,但是把蓝色上衣的衣领竖了起来。高高的棉质衣领轻触脸颊,这种舒服的感觉也是罗滋似的。罗滋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穿衬衫、风衣,总会将他的衣领竖起来。他好像永远的停留在他的三十岁,又总会给人一种在路上的感觉。
就这样在对逝去的缅怀之中,琼开始了她一天的上班时间。
上午来医院的,都是那些退休了的老教授、职工和他们的家属。
也有些女孩子会借口来医院而逃避她们不想听的课。偶尔,会有男孩子在体育课上休克,而被同学送来。
这个上午就有这么一例。琼配药的时候,他已经基本恢复了,从病床上抬起他那张孩子般俊秀的小脸。
“叫什么名字?”
“罗小其。”他自己回答。
“以前晕倒过吗?”
“没得嘛!”
琼笑了:“你是重庆人?”
“对罗!”
“以后记得一定要吃早餐!”
罗小其对她咧嘴一笑,转身就跑。
之后,又是一个安闲的上午。
这个公园一般的校园里阳光朗朗,空气里饱含着植物的芳香(琼又可以闻到香味了,她觉得,这功能是那天罗滋带来的。)
附近教学楼的电子铃声清晰可听。
几个年青的医生在一个房间里聊天,主任李仁能走进去看看他们,又来看看琼,琼似不知。
这个健壮的男人欲伸手拍她的肩,顿了一下,手在空中凝住,怕惊醒她似的,匆忙走开。
琼两手托腮,闭着眼睛呼吸这有植物芳香的空气。她好像很饥渴,饥渴了很久,困顿了很久了。
四十七
午睡的时候,琼做梦了。
这是一个夜间的梦。
石头坞戏剧广场有数不清的人,人群中间正在表演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人跪在地上:“亲爱的,愿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你……”
男人掉过脸看自己的后方:“那我就杀了你,再杀死我自己!”
人群发出了欢呼,并且溃散开来。
于是她离开人群,继续往下走。
不久,她穿过一片开着白色花的苹果园。
绒绒的草地上,水珠闪烁着星星的光亮。她环顾四周,想就在这苹果园中住下来。
她再往前,就看到了苹果园边上,有一栋建筑,没有灯。夜光映出它光滑而巨大的石柱,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突出的梯形藏式窗户。她很吃惊,因为这是她的故乡才会有的建筑——就是那藏式的窗户使她认出了它。在故乡,这样的建筑的四周,会插着无数的旗杆,旗杆上五色经幡在翠绿的山野里是那样的醒目,被长年的山风吹得扑扑响,那是藏族的“风转经”。经幡上写满了经文,在空旷的蓝天里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学校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房子呢?”
她在心里嘀咕。不知怎么她就来到了这栋房子的顶上,低头看四周,是丛丛树影,远远的石头小路,如同山谷底的小溪,在月夜下发出坚实的白光。
她张开双臂,轻飘飘地飞了,飞过树林荫荫中青色和暗红色的屋顶,和半空中飘移的白云一起,滑向天际。白云曾经缠绕着她的双腿(琼发现自己是的),星辰(它们好像裹在一团团的水晶之中),掠过她的发际……
好像有人掌握了她的方向,她又飞回来了。
她不想飞了,她想睡了。楼顶平整得像河面,她躺了下来。
月亮就在头上,大而光亮、柔和,里面是有株桂树,令人心驰神往。
琼笑起来。她看月亮,它向她飘荡而来,她便伸出双手迎接……但是在她眨眼的时候,它又回到天上去了。
月亮再次回到天上的时候,琼开始跳舞。
风从林稍吹来,吹干了她额上和脸上的细汗。
在不停的旋转之中,她看见有个男人来到了屋顶,在几米之外注视她。
是罗滋。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梦中的人,即使距离很近,看起来也是那么的朦胧和遥远。
她欲叫他,但是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并且,她也无法让自己停止旋转。
一着急,她的泪水就哗哗流淌。
她就只好努力让自己在旋转中向他靠近。
在她向他逐渐靠近的时候,发现那个男人其实并不是罗滋,而是白天来过医院的那个重庆籍学生罗小其。
他向她调皮地笑笑,飞身而去。
月亮越来越远,风也越来越凉。她无比的孤独,不知道这孤独会否结束,希望有人伸一只手臂给她,带她走。
但是没有,只有月光和树影,只有内心的痛楚。
这楼房似乎越来越高,高到她已经看不清它的四周还有些什么建筑,高到远离了校园,漂浮在夜空之中……
第十三章在午后的时间释梦
(在午后的时间释梦
梦又自傍晚开始
北方,或是南方——西篱《一朵玫瑰》:《在午后的时间释梦》)
在琼的白日梦中,罗滋变成了罗小其。最后,连罗小其也远去了……
白日梦常常比那些夜间的梦带来更多的暗示,让她陷入没完没了的臆想。他的离去,这几乎已经是她明白无误的命运。他用爱情来迷惑她,然后离她而去,就像这个梦一样。爱情和存在,一样地不可捉摸,一样地让人怀疑。我们究竟在期待着什么,还可以期待什么?
罗滋出现后,琼才发现,自己的生命,一直在等。等他的出现,等g情燃烧,等一个又一个寓意复杂的梦,等一个或许根本就没有、不可能有的结果。
为什么她一直在等?谁给了她承诺、给了她等待的理由?
但是,除了等待,她又能做些什么?
在等的过程中,看到的是不断的失却,时间,回忆,爱情的温度,梦中的形象。
这种“离去”的梦,罗滋也曾经向她讲述。如果她能够放弃自己女性的角色,那么,或许她能够真正深入他的内心,能够理解他为什么拒绝宗教和婚姻。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他和她,一样地被重重的孤独包裹着,和市场社会格格不入。他的出路在于寻求艺术中的归宿,而她将自己的出路视为与他的爱情的回归。
琼想:这就是我们这种女性的命运,将爱情当成事业,当成终身奋斗的目标。过去的人可以在现实当中好好地相爱,为什么现在的人就不能够,他们要么就是在现实的所谓“爱”中进行交换、互相欺骗和隐瞒,要么就是孤独而痛苦地爱着,但无法回到现实,就像她和罗滋……
放眼看一下不久的将来,就算罗滋能够成为国际性的大师、成为超越时间和历史的艺术家,而她,除了爱一无所有的小女子,能够与他重新相亲相爱,享受美满的爱情,是不是,他们就能够改变一切,摆脱孤独的宿命,得到永恒和安宁?
这个问题,也是必须和罗滋一起探讨的,她不可能独自找到答案。
想起来,罗滋曾经也有过一个白日梦,这个梦的含义,琼直到今天也没用揣摩透彻。
(那是某个夏日午后,太阳下的城市遍地是火。而罗滋窗帘垂挂的卧室,却是一片安静和清凉。纯净的时光里,她半躺在清凉的亚麻布上,微眯着眼睛。她已经可以保持一个他需要的姿势长达一个小时。等他画够了之后,他洗净双手,过来轻轻地搓揉她身体的麻木部位,帮助她恢复血液循环。他不让她穿衣服。接着,他也将自己脱光了。不仅仅是重返伊甸园,他说,这是重返人类历史的原初时光,重返人类的童年。她微笑着表示赞许。之后,的他们,盘腿坐在木地板上,喝茶。
琼品着那加了玫瑰的茶的清香,有微醺的感觉。她想睡了。
他们相挨着睡了片刻之后,罗滋把她摇醒了。
她吃惊地望着他,他脸色苍白,神情不安。
“琼,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坐在一个山崖上,而城市里的人们排列整齐,有秩序地离开。他们面无表情,像石头一样,全部变成了石头人。同时,他们面色恐慌,脚步急促,一直走过山崖,去到城外。我看见了,那里有一艘巨大的船,在等他们。船上空空的。我想阻止他们,因为他们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会去到哪里。但是,我无法说话,我发不出声音。而他们,虽然我就在他们旁边,就在他们正在路过的山脊上,但他们对我视而不见。”
他们久久地沉默着。
她无法用周公或者是弗洛伊德的方法来帮他释梦,这个梦的寓意也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尽说清楚的。她抚摸他干燥而凉爽的皮肤,亲吻他指节上小丛的结实密集的须毛,仿佛他的生命,因为它们而要变为一群群无数的生命。
他那么悲伤,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许久,说:“我不明白这个梦的含义,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你会这样的担忧。但是罗滋,我要和你约好,我们之间得有一个暗号,只有我们俩明白的、我们俩的暗号,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比如地震,比如9o11,等等之类的事件,即使天隔一方,你我发出那个暗号,就可以把我找到,我也可以把你找到。只要我们是在一起的,即使是山崩地裂,你抱紧我,我也就不会害怕了。”
他立刻将她娇小的身躯拥紧在怀里。
“我会把你抱得紧紧的!”他低头在她耳边说,“把你藏进我的生命里!”)
她不知道他们的暗号是什么。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去制订这个暗号。时光中的人们,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们总会把那些愿望中的事情,放到明天,以为那是明天的事情。琼和罗滋,也是如此,他们以为明天再商定也不迟。所以,她和他,至今没有获得这个暗号,他无法呼叫她,她也无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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