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那边,是大片空旷的田野,曾经生长茂密的庄稼,如今那些根茬还在。远方有些渺弱的灯火,三两声犬吠隐约可听。
很快,他就感到身体有些轻起来。这是酒精的作用:当它在男人的体内燃烧的时候,立刻就将他生命中那些正在流逝的部分照亮。
这样的时候,男人的眼睛变得潮湿,他也愈加沉默。
在昏黄的路灯光里,可以看到有y雨飘飘。一个陌生的男人无声地出现,坐到这张桌前,也默默地喝酒。
罗滋没有抬头,但他看见了那只举杯的粗砺的手,和他腰间康巴男人的烟斗与银饰。
他往陌生男人的杯里倒酒。对方不语,一饮而尽。
两个男人静悄悄地喝着,酒杯落在桌上的声音,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响。它好像正在为他们退化了的翅膀疗伤,让它们恢复感觉,然后自由地摆动……男人们的面孔,因此而生动起来。
喝光了酒之后,陌生男人递给罗滋一支卷烟,但他摸来摸去,没有火。罗滋掏出自己的火柴,为他点了火。
小小的火光刚好照亮了这个男人的脸,还有他们置身的这个小酒馆的一角。
罗滋对这个胡子拉碴、鼻如狮头、与三星堆出土的脸面上双目相似的男人说:“我见过你。”
“三星堆”男人不语。
罗滋又说:”对,我在丛林寺见过你。你在跟踪我吗?”
“三星堆”男人开口了:”我是马尔康人。我翻过了邛崃山,到处找我的女人,她离开我跑了。我马群散了,羊群也散了,我不管,我要把我的女人找回来。”
“我是从南方来的。”
“你带了一个女人,不是吗?她很像我的女人。”
“你错了,她是和我一起从南方来的,她是我的女人。”
“三星堆”男人说:”我知道她一定是往南方走的,她没带衣服,没带任何东西,连食物都没有,她急急的就跑掉了,有男人抓了她的心。”
“如果有男人抓了她的心,你还能抓得回来吗?”罗滋问。
“三星堆”男人不再说话。
烟抽尽了,许久,“三星堆”男人摸着他的胡子说:“我知道你有车,我想搭你的车。我想,她可能就躲藏在那些来重庆旅游的游客里面。特别是去九寨沟的游人,这个季节,据说一天有三万!我相信,她就想在那些游客之中找一个男人,跟他走……”
“我们不去九寨沟。”罗滋说,“帮不了你呢。我们要去松潘。”
“我刚离开那里。松潘那里可能会出事。”“三星堆”男人说,表情有些痛苦。
“那里去九寨沟不是很近吗?你为什么又跑来这里?”
“是有人告诉我说在什邡看见了她。”
说完,他站起来,高大的身躯,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进了阴冷的夜色之中。
罗滋想,那个有一双美丽而专注的眼睛的女人,转瞬即逝,看来并非他的幻觉。
夜里的感觉,远方的山更远了,慢慢的黑到看不见。山脚的灯火,已经密密麻麻,村庄里的人这会儿在围着火炉摆龙门阵了……
他要回去,回旅店看他的女人,她不会跑,一定在乖乖的睡,等着他。
恍惚间,他发现,在酒馆黑暗的里面,柜台旁的火炉,在火光的映照之中,就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十分明亮。他再看,又没有了。
“老板——”他说,“多少钱?”
在他最后吐出的烟雾中,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脸蛋有两团黑影:“先生,”女人在烟雾缭绕中凑上来:“你可不可以捎上我?帮帮我吧,带我走。”
罗滋吓了一跳。他刚要回答,只见”三星堆”男人又迈着他壮健的步子来了。
女人立刻藏到黑暗的深处。
男人从怀里掏出大把纸样的东西,塞给罗滋:“伙计,拿着这个,当你翻过一个山梁子的时候,就撒一些,喊多几声‘阿娜赛吁!’山神就会保佑你们平安。这几日,不晓得郎个搞起的,松潘那边,鸡犬不宁,老鼠都跑到公路上来了,你要小心些,记住,喊‘阿娜赛吁’!”
在“三星堆”男人说话的空隙,罗滋回头找那女人,却是半点影子都没有。
罗滋心想:是我醉了……
一一四为了赶时间,他们天不亮就上路。
罗滋准备发动车的时候,偶然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那个披头散发的马尔康女人。
琼也发现了,正望着罗滋笑:“你昨天晚上惹麻烦了?这是个迷路的女人吗?她迷上你了?”
那女人本来伏在座位上的,现在只好抬起身来。
罗滋转过身问:“你从他那儿跑掉了吗?”
马尔康女人说:“他找不到我的,找不到。”
琼转过肩看那脸上有“高原红”的女人,不解望着罗滋。
“你不能躲在我的车里,我不能带你走的,我老婆不喜欢。”罗滋用本地人的口气对那女人说。马尔康女人不吭声,固执的坐着不动。
“你不要离开他,”罗滋劝道,“他很爱你,你离开他他活不下去的。”
马尔康女人还是不说话,一双完美的大眼睛坚定不移地看着前方。
琼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你的男人?”
马尔康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青稞糌粑放进嘴里,边咀嚼边说:“我不想再给他看牦牛和马群羊群,我已经看了很多年牦牛了!”
罗滋说:“别的女人不是一生一世都在看牦牛吗?她们的牦牛会越来越多。”
“地上的牦牛再多也不会让我觉得幸福,天上的雄鹰虽然孤独,却能看到美丽的风景,把我的心带到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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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道路发亮
琼听见从马尔康女人胸腔中传出来的声声叹息。她想说什么,罗滋说话了,他望着马尔康女人的眼睛:“可是,康巴女人是不会背叛她们的丈夫的啊!”
马尔康女人咬着嘴唇:“到了冬天的时候,若尔盖的草都被冰雪覆盖,草死了,只有根还活着。春天,红原上的草又长出来了,你说那长出来的,还是原来的草吗?”
“当然不是。”罗滋只好说。
“对了。女人的心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原来那颗心了。”
大家一时没说话,在车里默默坐着。
罗滋看着琼,琼明白他的意思,对他点点头。
于是罗滋又对后面的马尔康女人说:“好了,我老婆想通了,我们答应帮你。但是,你想去哪里?还有,你得告诉我们,女人的心是如何变的。”
马尔康女人深深叹口气:“我在阿坝的时候,一到晚上,那些藏族男人就到镇上来喝酒、唱歌,有时候还跳舞,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到他们的帐篷里去。有一个黑黑的汉子,他年青又英俊,他的歌声最动听,即使是在远远的雪山顶,也可以听得见他的歌声。这个穿藏袍的男人啊,他腰间的藏刀比什么都更锋利,他的舞蹈像雄鹰一样,他迷住了我的心!他说,他家已有上千头牦牛,还有马匹和一大群羊,他要我嫁给他。我说我已经嫁人了。他就把自己的手指头割破,将血全部滴进酒里,然后把酒全喝光,将瓶子砸碎。他最后说,他不要牦牛和马匹了,他要周游世界,去找更漂亮的女人……”
说到这里,马尔康女人放声痛哭起来。
她哭着说:“我要去找他,我夜夜都梦着他。他曾经给我一条皮腰带,上面镶有红宝石,这是他最贵重的东西……我在白天里睁大了眼睛看他的身影,在夜里用我的鼻子嗅他的气味,我会找到他的……求求你们,带我走,我要找那个雄鹰一样的男人,他带走了我的心!”
一一五灰绿的岷江水迎面而来,溅出无穷无尽的水花。男人默默无言地开车,两个女人就看那白花花的水,那是这寂寞的路途上最快活美丽的。
每当车爬上一道高高的山梁子,琼就和马尔康女人一起,把那些画有符咒的各色纸片撒出去,一齐大叫:“阿娜赛吁——”
经过了小寨子沟,不久就到了上下海子。
到上海子的时候,吉普车熄火了。他们在茂县时因为马尔康女人而忘记了加油。
罗滋只好将车停在路边,等待过往的车辆。
站在公路上往下望,上下海子的水没有流动,是碧绿的颜色,如同坚硬的翡翠。半个多世纪前,这里的大山之间是两个富裕的村庄,不是“海子”。有一天深夜,突然之间地动山摇,大山分裂成为宽阔的峡谷,村庄陷落谷底,地下水汹涌而出……没有叹息和呼救,无论鸡犬牛马、男女老幼、幸福怨艾、欢乐哀愁,一切人间声息事务,和夜晚的梦一道,永远地沉没于八十余米深的水中……
上下海子,就是那次大地震留下来的堰塞湖。
如今,他们只看见涟漪起伏的碧绿的水。海子边的山坡,种满了玉米,山水之间,宁静如水,没有一丝往昔的记忆。
明媚的阳光下,山坡上的玉米挺拔茁壮,绿油油的。
等了近两个小时,还是看不到过往车辆,三个人有些着急了。车里仅剩的几只啤酒也喝光。最后一支香烟,罗滋给了马尔康女人,他和琼则分吃了一块她的青稞糌粑。
“到松潘就好了,”罗滋安慰她们,“到了那里,我要在车里装满食品:啤酒、牦牛肉干,以及琼爱吃的红李子。”
终于有一辆旅游车来了,罗滋拦住,要求司机给些油。车里是广西来的一个旅游团,全陪是广西人,不耐烦地催促重庆司机:“他妈的,赶快一走了之,理他干什么?耽误我们的时间!”
重庆的地陪是个哼着山歌的藏族小伙子,立刻呵斥他的广西同事:“你他妈的住嘴,换了是我们要人帮助呢?你这种人出门在外,肯定讨死!”
灌好油,琼给钱给司机,司机拒绝了,告诉他们:“前头有只公羊带着几头羊,从大岩石上跳到山谷里去了!”
“为什么?”
“不知道。最近动物自杀的事情还真不少,听说北川的水牛在半夜都撞开圈门,跑到田里去了……松潘那地方不安生,你们不要在那儿停留。”
“阿娜赛吁——”
漂亮的旅游车顺岷江而下,转眼不见。
罗滋和琼回到车上,发现马尔康女人已经不知何时离去。
琼问:“她是不是到山上唱歌(方便)去了?”
“这里的山光秃秃的,没遮没躲,她去哪里唱歌?”
他们又等了十多分钟,还是不见马尔康女人出现。
琼突然想起来刚才那漂亮的旅游车:“她是钻进那车里去了!”
琼又问罗滋:“你说,她会去到哪里?广西吗?”
“那个迷倒她的藏族小伙肯定不会去广西。”
“哦,他会去哪里?如果你是他,你去哪里?”
罗滋说:“如果我是他,我就回拉萨。最美的女人在拉萨。”
琼报复他,用唱歌一般的声调说:“如果我是她,我就不找啦,雄鹰要飞就让他飞走吧!我要回马尔康去过好日子,你说的,牦牛会越来越多的,不是吗?”
他们哈哈大笑。
一一六黄昏是他们一天之中最为饥饿的时候。
吉普车呜呜响,远方的村庄在薄暮中上升,突显在眼前。
这也是一天之中最使人忧郁的时刻。大地在清冷的空气之中,更加缓慢地转动着,慢慢地抹去那天边的红晕,将天空变成一个透漏无数亮光的深蓝的瓷盆。
借着星光,他们走进一个村庄去寻找食物,那里的许多房屋竟然是黑乎乎的。打开手电看,屋里好像刚被匆忙地清理过,能带走的东西都被带走了。
人们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家园?
附近稀稀落落的,尚有一两家灯火。他们赶过去,凑近些,从紧闭的窗户的缝隙往里看,看见里面有些年老的女人和生病的男人,围坐在火炉边,神态既无奈,又安详。看来,他们无法离开,就选择了留守。
柴扉下的小狗一只冲罗滋和琼叫个不停,他们怕狗儿的叫声惊动了那些房屋里火炉边的老人,赶紧退回去。
在一片高地上,罗滋开始扎营。
琼在一块山民们尚未来得及刨过的土地里,挖出来一只只土豆,又找来干柴,点燃了火,将带着泥土的土豆埋到火堆里烤。不一会儿,四周就弥漫着土豆烧熟了的香味。
这香味使他们感到自己和这土地是多么的亲近!
罗滋说:“真好吃,就像小时候吃过的那种味道。”
“罗滋,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要出远门?”
“因为它,远方,它是我们身体中的乐园,灵魂中的世界,我相信,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喜欢在这乐园中来来往往。你,难道不是吗?小姑娘!”
“我喜欢开车的感觉。我感到,只要车轮转动,我就在超越。车轮在超越那些车辙印、碎石头,而我在超越时间和我自己。”
当她说话的时候,隔着一堆篝火,他看见火苗在她眼睛中的跳动,和她光明的脸庞。他还看见了他们的姿态,看见漫天繁星撒在他或她的脊背之上。美好的感觉油然而升,他又仿佛觉得自己的翅膀再次显现,并且十分柔软、灵动。
不知名的夜鸟呜呜叫着,飞过山那边去了。他呆呆地看着他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在火的那边,她好像是他的血液,曾经在傍晚的时候绕着地球循环了一周,又跟随绵绵的远山起伏,然后降临在他面前,回归到他的身体之中。
他要像他一千次做的那样,用他全部的温情地将她拥入怀中,让他的身体和眼前的篝火,将她暖透。
他将帐篷支撑好,他们于是有了一个小家,它立刻将他们漂浮在外的灵魂收了回来。
女人的灵魂到达了男人灵魂的旁边,他们相挨着躺下来,彼此嗅到了对方全部的气味。
他们的舌头开始问候和勾引,他们的灵魂就从舌间滑入对方的心灵……
他们拥抱着,很久很久,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海城市,忘记了那个有沙滩、有酒吧和的士的遥远地方……
一一七罗滋拉开一点帐篷的拉链,看星星,看自己的翅膀。
“告诉你吧……”他说,“我在大西北的时候,在阳关,遇到一个男人……”
她好像重新醒来,说:“你遇到一个男人?什么样的?”
“一个永远在旅途中的男人。他在我独自行走的时候来到我身边,说:‘我们交换勇气吧,孤独在路上的男人需要!’我告诉他,我有女人,我的女人随时在旁边看着我。他说:‘噢,女人?我有很多。不过,如果她们在我的身边,我就失去力量了,所以,我从来不把女人带在身边,也不思念她们。’和我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他很快走了。当我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古城墙的胡杨树下喝了十多支黑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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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月亮下的六字真言
琼转过身,贴紧他的胸膛:“然后,你和那个在路上的男人,你们又说什么?”
“我们继续讨论他前面的话题。我问他是不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因为在这种荒芜的地方,独自旅行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他说:‘与和女人的缠绵相比,我更愿意独享宇宙事物的芳香。’“我离开敦煌的时候,很多人往远处的山上看,我也和他们一起看。原来那沙山之上,有人仰面朝天躺着,还翘着二郎腿。人们用望远镜,看到他的脚趾还在空中画圈……不用说,我知道是他,那个孤独而快乐的旅行者。我很感动。人们都上车走了,荒漠的夜晚很快就要来到,那意味着黑暗、寒冷、孤独,以及狼群的威胁……但是,他依然不动,依然仰面朝天躺在山顶上,用脚趾在空中画圈……”
“啊,男人也是各种各样的!”琼说。
“对了。我想,这个男人似乎是认定了自己的方向。这种男人是稀少的,他们会认为,只要沿着自己的方向前进,就真正可以超越死亡、不幸与时间。”
“他是在冒险吧?”
罗滋没有回答。他看着自己臂湾里的她那秀美的脸孔,像南方的夜晚池塘里的白荷。
现在,她清醒,而他却想睡了。睡前,他是有阅读的习惯的。
“小妈妈,读书给我听……”他请求道。
“好的,你稍等。离开海城,就不知道时间了。”她欠一下身,拿出自己的手机看日期,但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机了。她重新开机后,看见手机的时间变成了2007年。
“为什么?”她问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五月十一号,或者是十二号。”
“那是手机的出厂时间,它重新启动了嘛,你得自己重设日期和时间。”
她对照他的手机时间,设置好后,在背包里抽出他随身带的安德烈?马尔罗的《沉默的声音》,信手翻开其中一页,念道——在那一个晚上,当伦勃朗还在绘画的那个晚上,一切光荣的幽灵,包括史前岤居时代的艺术家们的幽灵,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只颤动的手,因为他们是重新活跃起来,还是再次沉入梦想,就取决于这只手了。
而这只手的颤动,几个世纪在黄昏中人们注视着它的迟疑动作——这是人的力量和光荣的最崇高的表现之一。
在她的声音和气息里,他慢慢睡去了,他的呼吸,因为梦的临近而渐渐低沉……
在他的梦中出现一个女人。
这女人浑身插满了那种潮湿的丛林地区才有的奇异花朵,手里夹着香烟。他使劲嗅,但嗅不到那些花朵的气味。
显然,这女人的目的就是要引诱他。她望着他露出一丝微笑,身体开始扭动,努力让自己的腰肢和胸部变得生动。
她就这样扭动着向他迫近,她的身体,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男人而没有任何束缚。她没有任何束缚地笑着,近来……他不断后退和回避。
她又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以示她与街边、巷口和路灯下的任何女人都是那么地不同,她比她们更神秘,也更出色。她的手指像那些跳仿生舞蹈的白族演员一样,缓慢地张开,对他做出种种暗示……
“你是谁啊,妖精!”他问她,“难道你是shyly吗?不,你不是的,你当然不是。”
女人不回来,只是怪笑和挑逗他。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追逐这女人而来的远处擂响的鼓声,还有琼的呼喊。
琼的声音急促、含糊、遥远,琼在呼喊什么?
他响听清楚一些。
琼的声音更加急促,还有些绝望。
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他奔跑起来,但无法看见琼在什么样的地方。四周又有音乐在飘浮,它像人声,又像带着气息的萨克斯风,旋律奇怪,无规律可循。
这一切使他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个色彩绚丽的女人,开始在他的身边舞蹈。从她的身后,大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光芒。他想告诉这满身奇异花朵的女人,他是一个路途中的男人,他一无所有,并且无法确定自己的前途……当然,他可以把她画下来。
他真诚地去做,坐在一块石头上,拿出他的所有工具,开始画她。
大地发出了白光、黄光和绿色的光,还有闪电一般的蓝色的光,眩惑着他,也使那个女人身姿不定。
一狂风,卷走了他的写生画夹,他扑出去抓它的时候,前面的山岗爆裂开来,宛如张开了嘴巴,所有的泥土和石头都向里面滑落。蓝色的水很快漫开,水的边缘有从那裂开的山之间喷出来的金黄的熔流。他站在一块木头上,偏偏倒倒。他想趴下来,又怕被那些熔流灼伤。但是那个满身花朵的女人,却陷入了熔流之中,他看见她想挥手和呼救,却被那越来越浩大的熔流吞噬了……
在唯一仅存的高地上,他的祖先,纵目高鼻的羌人们,在唱歌跳舞。他们唱——咚卡咚卡咚东边雷嘣嘣猪儿出山坳牛马顶屋梁西边扯火闪龙啸震四方咚卡咚卡咚东边雷嘣嘣……
一一八罗滋在紧张当中呼喊,然后醒来,听见帐篷上雨水滴答的声音。帐篷里十分黑暗,他感觉自己身边空空的,伸手摸,琼不见了。
他爬出帐篷,大声呼唤她。
“琼!”
笼罩在昏暗气流中的大地,又一阵呜呜鸣响,似给他回音。
天空中乌云滚滚,天边透露出奇异的光芒。
在半明半暗中,他看到篝火的余烬尚在,火堆边缘的木材被雨水浇得发黑。不远处,吉普车已经陷入一个大泥坑里,就好像底下有一只巨大的魔手,将它往地心拽了一把,它挣扎过,最后只露出半个车头。
“琼——”他痛苦地叫着她,但荒凉的大地一无所有。眼前的所有景物,都不是昨夜的模样,只有绵绵远山依然,在黑暗中愈加沉默寡言。
帐篷里,琼的衣服、手机、随身手袋,还留有她的气息。
雨下个不停,但天慢慢地亮了。
他看清楚了方向,往那曾经有村庄的地方跑去。他还记得夜晚火炉边的老人,他们烤着火,神情肃穆、悲凉,沉默,似在等待什么……
他看到,在山体的移动中,村庄被切成了两半,一半尚留在台地上,另一半被泥石流带走,留下些残墙断梁。
终于,在一片瓦砾之中,罗滋找到了琼,她和那老婆婆抱在一起,没来得及逃出房子外。老人还活着,看见罗滋,眼睛闪亮了一下,虚弱的对他说:“她来救我……求你救她,救我们……”
琼已经昏迷。
他将她们扒出来,手指头很快破了,血水和泥土混在一起,他毫无感觉,只疯狂地刨。然后,他把她们抱起来,想将她们背到帐篷里去避雨,老人奇迹般丝毫无损,琼体内受伤,不能移动。
小个头的老人从罗滋手里挣脱,回废墟之中,寻找什么。
琼醒了,睁开眼,看乌云漫漫的天空,又看罗滋,她的眼神缓慢、无力,像即将熄灭的光。
他流着泪说:“为什么不叫醒我,傻姑娘?这种事情应该让我去做,我是男人啊!你应该在帐篷里的……”
他哭了,想抱紧她,又怕她痛。他就像捧着自己的女儿一样。
天亮了,雨还在下,但白天已经来到,可以看到对面那些山坡上残余的庄稼和几棵小树,树上的李子已经红了……被毁了的世界,在这一刻十分安宁,那一片红色美丽、残酷。
“我来晚了——”琼无力地说,她为没有救出另一个老人而难过。“我看见地里发出来的光,听到雷一般的声音……你睡得真沉。”
他用自己的衬衫擦干净她的脸,她十分苍白。
“去车里拿药箱,还有我的急救包……”她说。
细雨淅沥,他只有拖来帐篷罩住她们,支撑好,又在她们的身边点上一堆小火。
“车被埋住了,我这就去把它挖出来。小姑娘,你要好好的给我坚持住啊!”
“我的手机呢?没有了。你的手机?赶快打电话!”她说。
但是他的手机既没信号又没电,小屏幕上本来还显示着时间,一摁键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了想,凑近那个老人:“老婆婆,知不知道村里人都去了哪里?他们走得远吗?”
“他们早几天就走了。大家都听到龙在叫,龙要翻身了。我们不走,我们老了,不想走了……”
他终于挖出了她的药箱,但它已经破裂,里面的东西全混进了泥水。这下,他绝望了。
琼的脸越来越苍白,她身体的某个地方一定还在出血,她的血就要流光了。
他出了帐篷,扑倒在土坡上,痛哭起来。
一一九一只金黄铯的猎狗出现在废墟上,它使他有了希望。他向它跑去,对它说:”乖狗儿,带我去找人,找些吃的回来,快!”
猎狗并不走,它就在废墟上梭巡,不时低头嗅来嗅去,然后扬起头,发出低沉的呜咽。
也许废墟里还有人。罗滋在它期待的目光下,拼命刨着。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他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漓,痛到麻木了,但一无所获。
雨停了之后,空气中有着硫磺的味道,以及河鱼的腥味。
他们靠烧土豆、喝雨水,度过了白天。
琼再次昏迷。
黄昏的时候,她醒来了,开始出现呼吸困难。
他将帐篷扯掉,让她能够好好呼吸,好好看雨过天晴之后鹅黄铯的天空。
山野的空气已经变得无比清新。黄昏似紫色的花朵,就在天空里开放,夕照的光束,在大地上摇动它的长茎。
“罗滋,”她笑着说,“我看见魔鬼了,他手里握着指南针,在那些山谷里游动……”
他小心地拥住她。没有水,他就tian她的嘴唇,用自己的舌头缓解它的干裂。
“罗滋,我们说过,要订一个暗号的,如果我们失散了,或者有什么意外,就可以互相找到……”
“怪我,我们早就说好的,却一直没有定下来。我们一定要订一个,即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也可以给对方发出信号,很快找到对方。”
“罗滋,这附近是不是有小麦?我听见麦穗被风吹拂的声音。小时候,我老是被它的芒刺扎伤手指头。”
他伤心地说“有的,琼,就在对面的山上。你感觉怎么样?”
他知道,她已经出现了幻听。
“我……我想要……罗滋,我听到了那音乐。那天晚上,那个萨克斯手,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跟着他跑掉?”
他吞咽着自己的眼泪,说:“是啊,你整个晚上都在看他呢!”
“你听,就是那只曲子,《夕阳西沉》,你听到了吗?”
“嗯……”
“如果我信上帝,现在就可以与主同在了。”她想开玩笑,但身体里的痛苦让她的笑容变得脆弱。
“你就信你自己,小姑娘,但所有的神,都会眷顾你的……”
“你听到了吗,那曲子……”
“我听到了……”他为了表示确实听到了,就为她哼出那单纯、低沉而悠远的旋律。
345|1——|35123|21-|61216|5——|345|1——|3-56|7——|6712-|671-|65-|512|3——|321|3——|623|4——|32-|345|1——|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听。
“琼!”他忍不住伏在她冰凉的额上抽泣。
“我好像看见我的草帽被风吹走了。”她努力睁开眼睛说,“我想站起来看一看,它是不是飘下山岗去了……”
但她没有能够站起来。
“罗滋,我想回家。我想在老远的地方,就看到家里的灯光,就听到你的声音,还有我儿子的声音。罗滋,我的儿子……“她的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似乎随她的草帽飘下山岗去了……
夕阳的红晕映在她冰凉的脸上,她那么瘦削,那么美丽。她那梦幻一般迷惘的大眼睛,永远不再睁开了……
像一枚纤弱的花瓣,她在时光的背后闭合了自己。
暮色悄悄地从山谷中潜来,白色的浓浓的雾,也从山谷底涌来。在黑暗要淹没她之前,他捧着她的脸,想让自己的体温使她能够保持温暖和芳香。亲吻她之后,他看到了月亮。
黄澄澄的月亮,那么大,大如铜盆,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从寂寞古老的山脊上升起了,然后静止不动。
大地渡上一层幽光。
月亮在悄悄的移动,它慢慢晶莹起来。大地更加光明。男人和女人在寻求世界的故事和面庞,它在寻找他们的故事和面庞。在这孤独而又神秘的旅途之中,在他们不知如何结束的路途上,在别人无法看见他们的时候,它看见了他们,与他们亲近……
那个一直在废墟上寻找的老人,这时直起身来,放弃寻找。她转身离去,背对着他,向着东方。
老人裹着棉袄的身子有些佝偻,但步伐有力。她手里摇着转经筒,口里念着:“……阿嘛弥嘛弥嗡,嘛智磨耶萨勒得嗡……阿嘛弥嘛弥嗡,嘛智磨耶萨勒得嗡……”
(全文完)作者简介:
西篱,本名周西篱。祖籍重庆,生于贵州。大学中文系学习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并以“西篱”为笔名发表作品。曾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上海文学》、《诗歌报月刊》、《花城》、《作品》、《钟山》、《世界论坛报》(台湾)、《当代诗坛》(香港)等文学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历任贵阳市文联《花溪》杂志编辑、广东省文联《广东文艺界》杂志执行副主编等。曾为台湾《育达周刊》撰写散文专栏“心灵的牧场”,为广州《南方都市报》、《广州青年报》及《珠江》杂志等撰写专栏文章。
曾获贵阳市文学艺术成果奖“金筑文艺奖”、伟南文学优秀作品奖、《散文诗》最佳创作奖、首届南方散文诗大赛二等奖、第二届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入围奖(全国唯一音乐剧入围)等各种奖项。
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已出版诗集《谁在窗外》、《西篱的梦歌》、《温柔的沉默》、《一朵玫瑰》、《西篱香》、《西篱短诗选》。
已出版短篇集《我一生中最美的回忆》,长篇《东方极限主义或皮鞋尖尖》、《夜郎情觞》、《造梦女人》、《雪袍子》(《雪袍子》是中国作家协会重点选题作品,广东文学向建国60年献礼重点出版物)。
已出版散文集《逃惘的女性》、随笔文集《与人同居的猫》。
曾发表电影剧本《苹果园》、《我不是坏小孩》,创作音乐剧《南天雷神》。
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
文学创作一级作家。
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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