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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主与我同居
一o七别墅的所有房间都亮着灯。灯光照出窗饰的华丽,落映到草地上,恍惚迷离。
夜晚十分安静,楼外的喷泉也已经歇息。
一个又一个的客人起身离开。
他们沉着、宁静,彼此心领神会。先前饮的那些宵夜的甜酒,在他们的血液里微妙地跳动,每个人握着属于自己的那条钥匙,优雅地迈着猫步,无声而去。
他们互不打听,也不问候,各自走进走廊深处,或臂靠楼梯扶手,拾级而上……脚步所到的每一处,都是柔软的地毯。踩在上面,好像在接受脚底按摩,身体先就秫软,神志也飘忽起来。
走廊里,楼道的屋壁上,装饰着油画。每一个拐角及回旋处,间或有罗马立柱,上面摆放着李恩的雕塑,和配色华丽、插在陶罐里的干花。
偶尔会有一个迷路的年青女人身影,举着钥匙牌,在别墅里闪现。
四周是蛐蛐、青蛙和不知名的夜虫的吟唱,它们组成夜晚的乐队,不知疲倦地演奏着。
别墅各处的人影已经不见,他们已进入神秘夜晚的探险,寻求自己的奇迹……
会客室里就剩下罗滋和琼。茶几上有不少果皮和残咖啡,还有一只不知道是谁遗留的手机,在“吱溜——”缺电提示声响之后,小屏幕变成了灰色,再无声息。
落地钟的声音如水。罗滋靠在沙发垫上抽烟,琼还在熟睡之中。
他轻轻地将烟头摁灭,然后拨李恩的电话。
“你再不给我打电话,我就关机了!”李恩愉快地说,“我就一直等你给我打电话呢。”
罗滋笑了:“这样就好。听着,我不要你的钥匙!”
“把它们扔到沙发背后就可以了。然后,去会客室右边第三个房间,那是你的!”
一o八琼就像婴儿车里的婴儿,出门推动的时候睡着了,一回到家,又醒了过来。
她醒了,惊讶于和罗滋在这样陌生、华丽的室内。
这是李恩特意为他们准备的。
还有那些音乐cd,罗滋看了一下,都是他喜欢的。
“我不是在做梦吗?”她问他。
“是啊,小姑娘,刚才你一直在做梦。我知道今天你累坏了!”
她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
“真的,刚才我是做梦了,梦见我必须要去一个地方,但一直走不到,我很着急……”
他倒一点酒给她:“来,喝些酒会恢复得好些。”
她将酒一饮而尽。
她问他:“你对这里很熟悉?”
“不,第一次来。不是李恩的车把我们接来的吗?”
“罗滋,”她说,“波伏娃的《人总有一死》,说的是女人对爱的渴望。女人都要求被爱,但永恒的爱其实是不可能的。是这样吗,罗滋?”
“小姑娘,恐怕眼下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
“不,我就要你说!”
“那么,我告诉你,我对你的爱,和我的生命同在!”
说到爱和生命,琼沉默了,《夕阳西沉》的旋律又在她脑海里响起。
罗滋问她:“愣啥呀?”
她拉着他在沙发里坐下:“亲爱的,你知道这音乐吗?今晚的那支《夕阳西沉》,你一定知道它是怎么回事?”
“它好像很影响你的情绪?”
“你说说!”琼急于得到答案,显得有些烦躁。
“哦,那我就告诉你吧,它又叫《海之梦》,是圣乐。”
“什么样的仪式里用的啊?你得从头给我说说,包括它的来龙去脉。”
“十九世纪的西方圣诗,因为受ng漫派风格的影响,特别重视诗歌的文学价值,其中英国圣公会福音派牧师莱特的《夕阳西沉》就是代表。莱特一生辛勤牧养,但健康不佳,因此他常在讲道时,劝勉信徒要随时准备那最严肃的时刻来到。有天下午,他照常前往海边散步,直到夕阳西沉才回来。那时他身体很衰弱,妻子又离弃了他。他自知离世之日不远,便写出这首《夕阳西沉》。”
“作曲是谁?莱特本人就是在夕阳西沉时离开人世的吗?”
“曲作者是英国圣乐作曲家蒙克。夕阳西沉,指的是莱特自觉自己一生已近晚间。‘夕阳西沉,求主与我同居’。在以马忤斯途中的两个门徒挽留耶稣时说:‘时候晚了,日头已经平西了,请你与我们住下吧!’莱特一生虔诚,主是他随时的帮助,主也是一切无助者的帮助,所以,但有主同在,疾病便失掉了它的重量,眼泪也不再是痛苦,所以,他说,到了人生的终点,双眸垂闭之时,也能阴翳飞逝,欣看天光破曙。”
“原来这样!这音乐充满了悲凉气息。”
“这是一首适于信徒临终时所唱的赞美诗。曾经有一位牧师在弥留之际对他的妻子说:我如果离世,希望教会的全体信徒都能在我身边,唱这首《夕阳西沉》。英国国王乔治5世去世时,人们在追悼会上就唱这首诗。美国总统塔夫去世时,教堂的钟声也奏此旋律。”
“听你说得那么清楚,好似你本身就是一位牧师啊?”
罗滋注视琼片刻,说:“你知道的,我不是。但我也会研究宗教,那是从文化意义上去做的。”他稍停顿:“小姑娘,你的情绪不对呀?”
她坦诚道:“是因为这首《夕阳西沉》。”
“你也非教徒,又何必被圣乐影响?”
琼想想,油然释怀:“你说的对啊,我和上帝没有关系,我只和你有关。”
“这就对了啊!”
他们彼此注视了大约有一分钟,然后开始亲吻,直到凌晨一点的钟声敲响。
相爱的人们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世界就是他们的,全世界就剩下他们二人。在这样陌生、美丽、爱欲蠢蠢欲动的深夜,这样的感觉更甚。
他拉开她的衣领,亲吻她柔滑的肩。
“等等,罗滋!”
“什么?”
她想想:“啊,我又忘了!”
他笑了。“我要你,宝贝,我已经快要忘记你的身体了。现在我要它,我马上就要!”
她耳热心跳:“等等,我要先去洗洗,今天出汗了。”
“不用,洗了就不是你的味道了!”
“羞不羞啊,你!”她躲开他,飞快跑进了巨大的卫生间。
他在装饰成壁炉的音响架上找到一张拉威尔的cd,放进vcd机仓里。第一曲,是他的钢琴组曲《镜》。
琼羞答答地出来了。
沐浴之后,她的脸色重新恢复红润。她还穿着那件粉蓝的紧身上衣,头发有点湿,挽在头上。
也许这房间的灯光与白天、与别墅大厅和会客室的灯光都有所不同,在这灯光下他才看到她那蓝色熠熠闪光,就像莫高窟壁画中那样华贵的蓝色,就像维纳斯从海水中诞生时那样的蓝色……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她有些不安:“我怎么啦?”
“你真的太让我着迷了,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他狠狠地说,将她拥到怀里。
就在刚才,他被她惊呆了。好像变了魔法,她那令他熟悉又感到新鲜的形像,使他消魂。
那个时刻,蓝色将她包裹着,将他的幻想包容了起来。周围的世界消隐了,除了他和她,什么都不复存在。这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中,他与她,将像音乐般合二为一……
接下来的音乐,是那首著名的《波莱罗》,那个法国作曲家写的西班牙音乐。
“为什么?”
她问他为什么选择这音乐。
她感觉到他瘦了很多。
这个善良的狼一样的男人,是她心底的渴求,是她肉体的渴求,她因为他而升华、颤抖,他充实了她的身体,他使她的灵魂稳定,使那无数长年强加在她身上的桎梏瓦解崩溃……
“他的母亲是西班牙人。”他说。
他们专注于彼此,又因为害羞而找别的话题,谈拉威尔。
“你为什么喜欢他?”她问,声音中有轻微的喘息。
“他的音乐配器特别,作品富于色彩性效果。”
“是吗?”
“你听,这本是一部芭蕾舞曲,开头的旋律简单、单纯。之后,”他的动作跟上音乐的节奏,”各种乐器逐步加入:长笛,单簧管,小号……”
这音乐,听听,长翅膀的马儿……山路光滑明亮,将升向那暖色的云端。胸脯敞开,头发散乱,沐浴过后的脸孔湿润晶莹……
男人在摸索,在湿润和温暖中前进。
女人不语,她无声,她早已成了一片果园,无声无息,看风在树枝间来往,听风在她耳际的熏染。
……树上结满了果子,果子色泽很好,如女人的身体,像她的和小巧的臀部,结实得不得了。树下是青草,草里有各色各样精致的小花,每一朵花都有小小的嘴,它们啃着男人的皮肤,啃他的骨头,啃进他的心,使他欲求难舍……
音乐越来越宏大,男人和女人也越来越兴奋。
……夜晚消失,房屋消失,只有音乐,只有他们。似乎身下的大地,也在他们的起伏中起伏,在他们的呻吟中呻吟。
在音乐空白的时候,在单纯的打击当中,他们彼此探求。永远寻找,永远找到,然后再寻找……他们给予对方自己肉体的力量和温暖,让这肉体的打击给予对方生机……他们互相温暖和吸吮,要被对方嵌入,要嵌入对方,要与对方一同融化,一同飞翔……
所有小提琴全部加入,竖琴也已拨响……还有鼓声,听啊,那鼓声,饱含着男人和女人的芳香,蕴藏着他们的热力,因而越加激昂……
就像涨潮时的ng越来越猛,就像向着一座青草绒绒的山坡的奔跑……他们跑上去了,终于跑上去了……就像飞机起飞升空刹那突然的失重……
……音乐最后在激昂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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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不如归去
(大地,你所意愿的难道不是——不可见地在我们心中苏醒?
你的梦想,难道不是有朝一日成为不可见的?
大地!不可见的!
如果不是这种再生,你急切的召唤又是什么?
大地,亲爱的大地!我要!
——里尔克:《杜伊诺的哀歌》)一o九正值琼休假半月,而罗小其和他的同学们准备去重庆采风,所以,四月以后,在南方气候变得炎热之前,罗滋带领他们,琼、罗小其,另外一个受罗滋资助的四川、重庆籍的学生,以及罗小其的小女友韩英,一行九人,从海城飞往成都。
(2007年8月的某天,巴西的一只足球队到佛山,准备和佛山足球队进行友谊赛,正好利用暑假在佛山打工的小其兴致勃勃赶去体育场,在佛山祖庙前遇见了他的同学韩英,原来她是佛山人。于是他们一起去看那场球赛,球赛结束的时候,身材小巧而性格倔强的韩英告诉小其:“昨天,那个经济学家的演讲我没有记住一句话,但他后来说的一番题外话,却触动了我。他说:最后悔大学的时候没有谈恋爱。所以,小其,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小其傻了:“我是重庆人,南方就业困难,我毕业后要回家乡的!”
韩英说:“我不管!如果你回去,我就和你去重庆……”她嘟着嘴,然后又笑了,模样狡黠:“其实你可以留在南方,海城困难,就到佛山,我爸爸妈妈会帮忙的。”)韩英个头娇小,皮肤黑而细腻,一路上教大家说粤语,孩子们咕咕笑。
罗滋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望窗外的宇宙景色,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身边的琼的手。当小其将他们的采风行程和路线的打印稿递给罗滋,再次征求他的意见的时候,罗滋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他想独自带着琼走。
飞机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大家赶快从行李里找出毛衣穿上。这里与海城温差很大,仍然是乍暖还寒的春天。
一群人在成都待了一天。参观完三星堆遗址之后,罗小其、韩英和他的同学们直奔重庆,罗滋则和琼商量北行。大家说好,一个星期以后在大巴山会合。
当晚,罗滋带琼去看久违了的川戏,看变脸。看戏时,琼说那个旦角很像刘晓庆。旁边一位正在喝茶的老者说:“你要去了重庆,像她的女人就更多了,而且,她们比她还俊!”
罗滋想找本地一位很有名的剧作家聊天,电话打过去,那边的人说:“龟儿子!那矮哥儿去北京了!”
第二天,罗滋找朋友借了一辆越野吉普车。
离开成都的第一站,他们将经过新都、广汉到达什邡。罗滋问琼到什邡要不要去看乐山大佛,琼说:“我只想去别人不去的地方。”
“和我想的一样,我腻透了那些旅游点!”
城市里的梧桐树开始挂上了绿叶,乡村路上光秃秃的槐树枝干婆娑遒劲,伸进清冽空中,仔细一看,上面全是细小的鹅黄的叶苞。
这是他们喜欢的季节。
身子很暖,但风是冷的,脸部的皮肤绷得很紧。琼不时看看罗滋:“要我开一会儿吗?”
“不用。”他一直看着前方。
一路上,罗滋很少说话,进入那种“在路上”的状态:沉默,带些许忧郁。琼想:也许,是秋天的气候对他产生了影响?琼自己就是个情绪随天气变化的人。离开了明亮的海城,罗滋的情绪也变得凝重了。
她想,男人的出发和女人的出发或许是不同的,男人是要冒险,而女人却是为了寻找。
她想寻回她的眷恋,所有曾经给她带来温情感受的东西,所有她过去不曾领略够的神秘。她想回到她的童年和少年,想再次仔细地看一看自己的成长。
“小姑娘,别瞌睡啊,”他看她一眼,“我给你讲杜宇王破鱼凫国的故事,好吗?”
“那就赶快说吧!”
“我们的祖先,古蜀人因为开发岷江河谷而得到兴盛,蜀人的一支——蚕丛氏,他们养蚕、生产丝绸制品,变得十分富庶。但几十个世纪之后,由于殷王朝的入侵,蚕丛氏不得不背井离乡。他们沿岷江南下,其中一支不愿远逃,就近翻过岷山,在重庆盆地边缘建立了鱼凫王朝;而另一支,直到岷江尽头,找到一个小平原,就住了下来,建立了杜宇部落。”
“‘绿满青山闻杜宇’,就是唱的‘不如归去’?”
“是了。三星堆本来是鱼凫王的都城,知道吧?那里山高林密,鸟雀很多,十分美丽。几年前我和海城书画院的画家来采风,在银厂沟就看到过羽毛鲜艳大鸟,真是奇特!它们发出的声音,有些像天鹅,翅膀一张开,就满身仙气!但是,现在即使带你去,也看不见了。为什么?因为去银厂沟的游客越来越多,凡是走黄龙、四姑娘山这条线的旅游团,都会去银厂沟,把鸟们都吓跑了。
“后来,我读《山海经?南山经》,说青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就是描述银厂沟那些偶尔出现的羽毛绚丽的大鸟的。““那鱼凫人,后来怎么样了?”
“鱼凫人勤劳而手巧,因为他们的祖先就是善于养蚕的蚕丛氏,是蚕丛氏的分支。鱼凫人繁衍之后,他们的城池就不够用了,于是,他们把地域扩大到前江中游,就是现在的小鱼洞一带。知道这一支蜀人为什么自称‘鱼凫氏’吗?小鱼洞是盛产‘嘉鱼’的地方,在出洞口的地方,各支流交汇,那儿的嘉鱼多不可数,并且十分肥美。不仅如此,过去前江水很大,一到涨水的季节,水面上全是成群结队的野鸭子,它们不知从何漂游而来,聚集在此,五彩斑斓,体态优美,鸣叫欢快。流落到此的蜀人见了大喜,决定在此定居,并把自己的部落命名为‘鱼凫氏’。”
“我一直在想,同是蜀人,杜宇为什么要灭鱼凫?”
“问得好!都是人,人类为什么会有战争?”
“快说,你!”琼捏紧拳头敲了他一下。
“好,听我说。杜宇王年青力壮,他想要所有的蜀人都归于他的统治之下。鱼凫人日益强大富庶,他更想将他们的疆域占有。
“但鱼凫王想的不是这些,他想的是殷商王朝的欺凌,使得他的先祖失却自己的家园。因此,一旦部族强盛之后,他就开始不断的北上伐商。野心勃勃的杜宇王就瞅准了机会,乘鱼凫王的军队都北上伐商、城中多是老弱妇孺的时候,攻打鱼凫王朝。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杜宇军队就打到了蜀都三星堆城下。
“鱼凫王大军往南返回,但已经无法挽救。城就要破了,鱼凫王眼看末日已到,命令将士在三个巨大的黄土丘上点火祭祀祖先,然后将从西南商道入贡来的几十头大像全部宰杀给人民吃了,又将像牙、青铜纵目大面具、青铜神树、玉石璧璋、贝货珍宝城中一切珍贵的物品,全部投入火坑。一时间三星堆烈火熊熊。鱼凫王的部属按照他的嘱咐,打开城门,与杜宇的军队决一死战。战斗进行了一整夜,最后鱼凫王的部属全部牺牲,鱼凫王也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就在城门被攻破之时,鱼凫王羽化成仙,飞升而去……”
像电影就在眼前放映,这场古代的战争,似乎还有呐喊在旷野上回响。他们不说话,默默地驶向无尽头的前方。
罗滋似乎被自己的讲述催眠,继续说:“据说因为伤害了众多无辜百姓,杀戮了无数的蜀人同胞,杜宇受到了神的惩罚。到他年老之后,祖先的魂灵不断的呼唤他,要他重回中原。但是他已经无力再做年轻时的那种征伐伟业了。他最后化身为鸟,飞入岷山之中,哀鸣‘不如归去’。尤其是春夏之交,岷山丛林郁郁葱葱,百里杜鹃粲然,他的悲伤更甚,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直啼到口吐鲜血,像杜鹃花一般鲜艳,乡里人就称这鸟为杜鹃。农人在夜里听到它的啼鸣,以为是说‘布谷、布谷’,凌晨即应声而起,赶快开始播种。”
“布谷、布谷、布谷……”琼学说,唱歌一般。
“对了,就是这样的。”罗滋对她笑。他把车开到路边上,停下,说:“我想抽烟,憋了很久了。可以吗?”他问。
“当然。”
他深深地吸了口香烟,接着说:“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古时文人马蚤客、被贬谪者,往往会流落到蜀中。一旦到此,就很难离去,所以那杜鹃啼鸣,更叫他们心伤,唯有写下无数诗词歌赋,抒发情怀,宽解一时,却成为蜀文化之一大景观。”
等他抽完一支烟,又继续前行。在某段乡间公路上,干燥的尘土沸沸扬扬,琼及时用头巾蒙住脸。
灰尘弥漫住了罗滋的面孔。
在灰尘之中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又进入了荒原,下意识地加快了速度。
他告诉她,在荒原上,在戈壁滩,他会出现一种幻觉,会看见童年时经常奔跑的那条黄泥大道,它光滑,干得裂开了缝。在道路的尽头,是用茅草盖成的小房子,被金红色高粱杆编的篱笆围住。沿着篱笆往前走,往往会发现一张新鲜的蛛网,或某处树枝上的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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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亲爱的大地
下午三点,他们到了什邡。
初夏的天空十分干净,大地上一派宁静。
这个小小的县城,既熟悉又陌生,即使是一辆来自异乡的车辆,也打扰不了她的安宁。进了县城后,罗滋将车速放到最慢,几乎和大路上一只只庞大的水牛行走的速度差不多。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进入四川,他就有一种难言的激动和小心。他唯恐他的任何一点莽撞和粗鲁,成为对这乡土的不恭;或者,他生怕自己和琼的到来,惊醒了这土地、这丛林、这山岗和流水。它们有一种脉动,和他、和她,紧紧相联。他们在倾听,而这乡土也在倾听,倾听他们的足音,了解他们的心事,评判他们的未来和命运……
吉普车小心地缓缓行进,然后停在一个小旅馆前。一些面孔肮脏的小孩,害羞地笑着,向他们围上来。琼打开自己的旅行袋,拿出糖果零食给他们,但孩子们不拒绝,也不伸手,只是害羞地笑着,退开,远远地看他们。
小旅馆还挂着上个世纪的招牌:“供销社招待所”。门壁上是斑驳暗淡的红漆,还有未撕尽的标语纸,上面宣传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家人等等这样一些政策和思想。石阶上做针线活的妇女,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之中,太阳把她裹在卡其布夹袄里的脊背,晒得暖乎乎的了。看见两个来自都市的男女,她赶快放下自己的针线活,热情招呼着,将他们带进门廊。门廊里有一间值班室,地上摆满了塑料壳的温水瓶,墙上的日历,用生了锈的架子夹着,旁边贴有过去的影视明星的印刷照片。
时间在这里停止了,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
旅馆的妇女让他们在一本卷边发黄的簿子上登记,又收了押金,然后给罗滋一把钥匙。他们在走廊的尽头打开房间,地面的泥土紧实光滑,还印有陌生人的鞋印。房间里只有几张木板床,床上是薄薄的被子,一盏白炽灯从挂满尘絮的天花上垂下来,在房间中央。没有桌子,也没有柜子,在床与床之间牵了一根绳子,用来晾毛巾。
时光倒流的感觉几乎将他们催眠,琼感到自己瞌睡起来,想要进入童年的那个梦乡。
刚才对他们围观的孩子,这时涌到窗前来了,踮着脚要往里看,发出互相推攘的叫声。他们的声音惊醒琼,她满怀喜悦地,出去找他们去了。
罗滋没动。
这是个常住旅馆的男人,因此也形成了他的习惯姿势:站到窗前,推开它,看窗外的生活,看有云和无云的天空,或是俯瞰深深的夜,或是遥望远方的大海。
罗滋推开旅馆的窗户,就看见刚才的情景依然。那在阳光里做针线活的妇女,一针一线地缝补着半新不旧的衣衫,她的活计永远做不完,光阴无声无息,她是时光流逝的最得力的帮手。
他看见在阳光里,在肮脏的小孩子的那边,琼在那里,呆呆地站着,看他们。
一一o他们的到来,引起本地人的好奇和注意,那些脸孔黑坳坳老人,在屋檐下,将像树根样的手掌举到额上,皱着眉眯着眼向这一对漂亮的男女张望,看他们那么亲热,好像是电影里走下来的人一般。
他长长的手臂拥着她的肩,走过许多街道。
“幸福吗?爱人?”
“当然。你呢?”
“有你就有幸福。你就是幸福。”
他的手感受着她的长发的柔滑。
其实幸福永远都是短暂的,所以,他竭尽全力想让时光停留……
小城的尘埃无力再向前弥漫,那些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的孩子,也一个个散开。他们来到小县城边上,看到了那座著名的古寺丛林寺。
琼突然叫起来:“我来过这里,罗滋,我来过……”
“什么时候?你都没到过什邡,怎么会来过这里?是在梦里来的?”
“我不知道。”
“蜀人好巫弄鬼,你不会被鬼附身吧?”
“我就是个女鬼,来捉你的。”
“我当然喜欢被你捉。”罗滋说,“不过你怎么会来过……”
“你不信?我知道大雄宝殿的长联,还知道这里的方丈是个盲人。”
“那我们就去验证一下。”
他们手拉手飞跑起来。
古寺屋脊檐牙高啄,松柏长青。轻烟缭绕,善男信女面容虔诚。
到大雄宝殿,琼低下头背出了那副长联:
古今来不少名流笑他奔走风尘千载逍遥人几个天地间无非幻境唯我看穿事故毕生尊贵梦一场一字不错,罗滋称奇。
他们在每一个殿门口先行捐赠,僧人们十分热情,奉上茶水。
“谢谢师傅……”
“不,我们这儿都叫师兄。”僧人说,“师傅只有一个,他在休息呢,他感冒了。”
琼低声问罗滋:“和尚也会感冒?”
他刮她的鼻子:“他不是人吗?”
“师兄,我们能不能见见师傅呢?”
年青的僧人说:“你等从何而来?”
“几千里之外。”
“如此诚意,我当禀报。”
有乡下女人来许愿:她的猪儿病了,她的孩子们就要考高中了……
女尼击磬告知菩萨,又领她叩头,给她香烛焚烧。最后,一再叮嘱她:猪儿好了,孩子考中了,一定要来还愿哦!
云板敲响,斋饭开始。
吃斋前,女尼们跪在西方三圣像前念阿弥陀经:“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
一一一他们在廊前漫游。
廊内是五百罗汉,其中一尊,貌样宽厚仁达,似通晓世事,又睥睨人间。
有十来个民工,正在挖一口池塘。
四处是诵经的歌声。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钱琉璃玻璃石车石乐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华,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铯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又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佗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拂,盛众妙华……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昼夜六时,出和雅音。……”
等候方丈接见,他们乏力地坐在廊柱下面,仰望那些屋檐处的雕花。
罗滋看琼要睡去了,就用手臂托着她。
不久,年青的僧人前来,领他们去见方丈。
僧人示意罗滋留在门外。
琼进去后,盘腿坐在方丈对面地上的一个上。
室内阴暗,有各种书法、国画吊挂壁上。方丈神情倦怠,盘腿坐于椅中。
“师傅果然失明……”
“我已不需要看,即便有眼,也无用处。施主请坐,欲问何事?”
“师傅,我是迷途的女子,来自数千里之外。听说师傅微恙,不敢打扰。但我明日可能不在此地,怕无机会了。等了二、三个小时,听说师傅尚安,才敢前来。”
“你非一人前来……”
“是我的朋友,他此时在外面等候。”
“施主迷途,为情?为财?为名?”
“非名非财。”
“弱小的女子,结交人物,要观其色,闻其声,听其言……还要看他交朋结友、为人处事。敏察之,巧旋之,不可失足啊……”
“师傅,我……”
“若受伤害,可报官府,可找朋友……”
“若是心受伤害呢?师傅。”
“若心似强墙,谁人能伤之?”
“师傅,您心中有佛,佛在其心。我等心中唯有梦幻,在梦幻中沉迷,在现实中行走,我将如何行动?”
“马祖曰:‘磨砖岂能成镜?’师曰:‘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是说启智也。马祖划两笔长三笔短,问白仗,仗不知,马祖释:‘不能说长道短。’适汝,则是远离是非也;马祖又曰:‘学道莫还乡,还乡道不香。’是不能相遇也。”
“谢谢师傅。但若诸疾皆未能讳,又如何是好?”
“安然处之,宽容待之,智慧行事。”
“那,还想请教师傅,梦该不该有?”
“梦自有之,但只能被其乐,不可被其苦。我佛在西天,我梦想极乐国土,一日日近之……”
他们离开丛林古寺时,已是黄昏,寺内僧人、民工、香客,均不知去处。
罗滋说:“刚才,我也看见了,他的确是盲人。真是怪事。他和你说些什么?”
“他说他渴望去到西方极乐世界,但是离那里还远得很。”
罗滋笑:“他不旅行,要去的地方当然永远是远的。”
夕阳青冢,菩提树叶风中微动,暮色漫淹而来。
罗滋感到腹中讥饿得不得了。
他四处张望。刚才,在方丈室外等琼的时候,他看到有一男一女,分别靠近并打量过自己,转眼他们也已无影无踪。
“你找什么?”琼问。
罗滋没说话。
他印像深刻:那男人皮肤粗砺,表情似乎很熟悉。那女人有一双美丽而专注的眼睛,脸颊上有两团紫黑的“高原红”。他们风尘扑扑,嘴唇干裂,好像也是来自远方。他们都似乎有求于他,但他们又互相躲避,怕对方发现自己向这个南方来的开吉普车的男人靠近,像在捉迷藏。
“罗滋,我冷。”琼说。
凉风起,他把她搂紧。
大街上人力车夫飞奔,牧鹅的孩子赶着鹅群,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他的一颗眼泪掉在她脸上。
她抬起脸来看他。
“小姑娘,这是故乡,我们正在故乡行走……”
他低下头,找她的唇。温热的泪水很快润湿了她给晚风吹得干裂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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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我的马儿已经疲惫
(稻草人在哪儿啊?
稻草人,我要与你再见了!
那一片香香的田土,留给你了。
除了你,谁更有权利拥有果实累累的领地?
稻草人在哪儿啊,我将乘什么样的车?
我的马儿已经疲惫。
领我走的人昂首挺胸,道路发亮,远远地发亮……
——《西篱短诗选》:《稻草人》)一一二第二天的行程是到达茂县。
这样,他们将沿着岷江逆行,一直上溯到它的源头。
罗滋说:“我们往北走,似乎就要接近我祖先的家园了。”
他们白天驱车前进,夜晚睡得很少,他已经感到疲惫,只有不断的抽烟,好在琼体贴,没有抱怨。
“是吗?你那么自私,就拜访你的祖先?”
“别打断,小姑娘!”罗滋告诉琼:”我的祖先是居住在青海西北部的羌人,是游牧民族,英武彪悍。他们后来南下到岷山。在岷江河谷,他们被那些居住在半山腰石洞里的‘窑人’,也就是戈基人阻击。两族人摆阵比武,第一次比劈柴,羌人劈的比戈基人快、多。正是冬天,岷山的皱褶里全是积雪,戈基人就要求比用雪坨拼打,但被强壮大力的羌人打败了。”
“你的祖先真的那么厉害?”她笑说。
“你应该读《羌戈大战》和《嘎尔都》,它是羌族最早的史诗。”
“后来呢?”
“戈基人又要求用木棍和麻秆来打斗,他们以为羌人虽然威猛,但一定不够灵活。结果,他们又被羌人打败了。两族人便歃血为盟,保证以后和平相处,互不侵犯。这样,我的祖先变成了用野蚕抽丝的蜀人。知道你的祖先是谁吗?”
琼说:“我的祖先,应该是古彝人。他们从滇池出发,来到昭通,然后沿岷江而上,到岷山聚居。”
到达茂县的时候,琼有些发烧。
在旅店里放好行囊,琼自己吃了药,昏昏地睡了。
罗滋进了浴室。还好,有热水。
在没有止境的路途上,在路边的旅馆里,有热水冲淋着的身体,男人立刻感到他的自我得到复苏,并且平息了时间和疲惫造成的痛苦。
乡间的暮色浓重而灿烂,是最最美好的五月的黄昏。晚霞的光芒透过窗玻璃映在白色的粉墙上,美丽得令人眩晕。他担心它会很快消失。他又重新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求的火焰,那超越了现实的,物质难以取代的东西。
他找到了它,接着就必须寻求一个能够与他一同看见、并且能够理解它的女人。
这女人就在眼前。
不过眼下她病了。她在城市生活得太久,所以有些娇弱了。他在热水的抚慰里,想着她,那么无声无息,和他同在故乡陌生的房间里。
暮色像一只毛茸茸大鸟,从窗户那儿无声地飞进来了,房间的光线暗弱了下来。
罗滋洗净之后,坐在床沿看爱的女人。女人双目闭拢,眼睫跳动,她的梦出现了。是什么进入了她的梦境呢?
他守了她一会儿,看她长长的眼睫毛细细的密密的,终于安宁,不再跳动。她脸庞发红,鼻腔的干燥使她的呼吸有丝丝的声音。
她睡了,像婴儿一样。
他给她掖好被,然后走出去。和任何一个出门在外的重庆男人一样,他要去找一个小酒馆。
一一三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面,他找到了。
小酒馆是一个老头在照看,有成都的啤酒,还有泸州老窖和散白酒。
他要了半斤装的泸州老窖,坐在酒馆门口的小桌边独自喝起来。
这是在一条公路边上,他们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明天,还会继续在这条路上行驶。夜色中没有什么人影,偶尔有从田地里回来的农人,来买些盐或花生之类。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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