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香魂散
五月的刺史府,花开满园,沁骨的香气里隐隐透着血腥气。端阳节快要到了,我坐在亭中,望着满园的花,说不出的茫然。
记得那年,在相王府,紫眉对我说,女子要找个良人,一生为伴。
良人在何处?谁又是良人?谁能给我现世的安稳平顺?
我厌倦极了,这一切的一切。我不想再卷入任何事情,只羡慕生活安稳的普通人,哪怕是他们的烦恼,都远远比我拥有的生活更好。
“美人,你在这里。”小九从花丛中走了出来,她今日与往日大不相同,穿着簇新的衣裙,梳着最时新的发髻,如公侯小姐一般走到我面前。
“你有什么事?”我敛容问道。
她走上前来,变戏法一般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我是来成全你的。”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接着道:“这个里面装的是剧毒,美人你只要吃了,就可以红尘永诀,美人你就可以成全自己的名声,而公子的甘州之围也可以解了。”
“名声?我有什么名声?”我有些好笑。
“那就算为了公子,”她神色平静,“公子为了美人你,付出了那么多,是时候该你回报公子了。”
她打开药粉,用力抓住我,把药粉灌进我的嘴里:“美人,你不是早就厌倦这一切了么?”
我不再挣扎,任她把药灌进我嘴里。
烛火跳动,少卿坐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见我醒来,舒了一口气:“总算醒了。”
少卿用力抱紧我,抱得我快要窒息。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小九死了。”
小九死了,在李谢琰带着大军杀回甘州的那个清晨。
李谢琰带着军队愤然站在城楼下要求少卿交出我,为他的夫人偿命。
少卿断然拒绝:“本公子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尊夫人之死乃是因为过去的事情,与他人无干。”
“段少卿!不要和我说废话!我不管你什么理由!我只知道我的夫人死在甘州!是你的人杀了她!现在,我要你给我个交代!”李谢琰挥舞着手里的长剑道,“否则,我今天就是甘州之敌!就算拼命也要为我的夫人报仇!”
李谢琰挥剑示意,准备攻城。
这时,一个女子身着盛装出现在城楼上,浓妆艳抹,娇娆万分,半颜倾城,她边歌边舞,身姿妖娆,一舞流香,香气飘散在城楼上。
李谢琰一见怒火攻心,即刻取出弓箭射向城楼上的女子。箭矢准确落在那个女子的身上,她像具人偶,从城楼上摔了下去。
少卿无比惊愕,急令弓箭手射击,却已来不及,无数士兵冲向她的身体,只瞬间,适才还妖娆万分的女子已被踏为烂泥。
这场兵变没有持续多久,李谢琰向少卿投降,唯一的要求是他要带着李夫人的尸身离开甘州。
少卿答应了,李谢琰见到李夫人的尸身时,痛哭流涕,用力捶打棺材,边哭边说:“喜梦,你怎么不等我!你说好要等我的!如今你一个人去了,留下我怎么办!”
他大哭三声,忽而癫狂,扯开发冠,带着李夫人的棺材,独自离开了甘州,从此下落不明。
我听得心惊肉跳,想不到竟会发生如此事情:“你是怎么知道那女子就是小九?”
“她给我留了封信,信里说,她愿意替你死,平息众怒。她说她欠你一条命,现在还你,两清了。又让人把你藏到这里,怕人发现。”少卿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里,“漪儿,小九拿她的命换了你的。”
我闭上眼,无法想象那个惊心动魄的清晨,无法想象那时小九的心情。她慷慨赴死,用死亡成全少卿——既不要让我死,也不让他为难。
当初她欠我孩子一条命,如今我欠了她一条命。
“漪儿,你要暂且忍耐,藏在这里,等到事情完全平息后,我把你转到其他地方去。”少卿摩挲着我的脸,“现在千万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在这里。”
我狠狠咬紧嘴唇,用力点点头。
我被藏在了甘州城边的一间地窖里,没有阳光,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墙壁上昏暗的烛火。
形同囚徒,只能在这间小小的地窖里面徘徊。每天少卿会亲自来给我送饭送水,为了不引起怀疑,他每天放下食物和水,就匆忙离去。
我点亮所有烛火,企图让这里看上去明亮些,那些跳动的火光会让我有些许安慰和温暖,时间久了,我不再添灯,只身坐在漆黑的地窖里,默默想着那些过往。
想我这蹉跎的一生,因何而起。
恨无边,遮蔽了双眼,心头的屠刀一旦举起,便难以放下。一念之间,心生恶念,便永不能回头。
父亲错了,我也错了,这世间的无穷无尽的仇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对对错错,无穷无尽地纠缠,却从未得到过一刻宁静。
我又梦见了那朵青莲。
开在殷红的忘川河上,片片莲瓣鲜艳夺目,一片片绽开,妖娆的蛊惑。
大片大片的枯骨漂浮在忘川的水面之上,莲花之下。
青莲一一幻化成父皇、母后、王猛、皇后、德妃、张松年、王司通、谢夫人、小九、纳兰珠、艾米尔……
他们一一走到我面前,争执不休,说不尽的理由,说不尽的爱恨情仇。
权力,欲望,仇恨,爱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念想。
那些念想和执念滋养着那朵青莲,虚妄的青莲。
看不穿的,是人心。
放不下的,是执著。
一线火光自暗处亮起,少卿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盔甲,一身尘埃,手执琉璃灯盏。
“这么黑,你也不点灯,不害怕吗?”他走到我面前,放下琉璃灯,笑道。
“习惯了。”我扬起头看他,他神色疲惫,似乎很久没有休息。
他坐到身旁,凝视着我,忽然低下头,轻声问道:“你恨不恨我?”
我轻轻摇头,他伸出手抱紧我,坚硬的铠甲扎得身上很疼:“漪儿,你喜欢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身体僵住了,我恨他吗?我喜欢他吗?我也不知道。分不清,辨不明,人世间的情念,谁能真正分清。爱与恨只一线之间。
他喃喃低语道:“我不该把你弄出宫,为了我的一己私念,拖着你受了这许多不该受的罪。”
我心头一惊:“甘州失守了吗?”
“还没有,不过快了。”他泛起一丝笑意道,“我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原来只是虚妄。”
周冬明的大军终于到了,三万铁骑联合嘉峪关梁弋的部分军队全力围剿甘州。原本与大军对垒,虽不能稳超胜券,却也不至于江河日下,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于阗风闻自己的国君死在这里,以倾国之力攻打甘州。
甘州被左右夹击,成为沙漠中的孤岛。原本指望凉州援助,却未料到,凉州叛变归顺朝廷,而其他几个州,听说甘州陷入穷境,都作壁上观,察事态发展而行。此间,也有要来支援的军队,但是路经阳关、玉门关和嘉峪关时被各关守将一一截杀,无法靠近。
甘州眼下是座孤城,孤立无援,原先曾守城半年的将士们再也不肯和从前那样坚守。他们宁肯战死,也不愿意忍受没有希望的等待,等待着死神降临。
周冬明就是他们的死神,作为一名战神般的人物,他并非浪得虚名,精兵作战,让弓兵远程掩护骑兵,再由骑兵长驱直入,打乱甘州的军防,最后以步兵上前爬城墙肉搏。几番轮战,甘州疲惫不堪。
“慕容白要赢了,这算不算你得偿所愿?”少卿笑得很悲伤,他像个孩子,无奈又疲倦,那双眼眸不再模糊,变得清澈透亮,他似乎又成了那个昔年初见的翩翩少年公子,年少得志,万人追捧。
“姐姐死了,父王也死了,有时候自己觉得很惶恐,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为了什么。江山是父皇要的,是姐姐要的,我只想和你守在一起,可是为什么那么难?李谢琰疯了,可我真羡慕他,他娶了谢夫人,谢夫人为他也改叫李夫人,两情相悦,羡煞世人。他们一直不停地劝我杀了你,说你另有图谋,我情愿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只听你说。你说什么我都信。至于其他人说什么,我都不听。可是漪儿,你为什么连骗我都不肯,哪怕只是一次,只要你说出来的,我都肯信。我愿用满手血污,换你一世安宁。我给你的,再也给不了别人。”
“少卿,”我紧紧搂着他,泪水一点点湮湿衣服,琉璃灯火模糊又清晰,在黑暗之中这是唯一的光芒,“少卿,我一直都记得和你说过的承诺,西陲平定日,愿与君做个小小的行商,云游四海。”
“漪儿,真的吗?”他不敢相信,“你真的愿意跟我走?”
我点头,抚去眼角的泪痕,笑靥如花:“我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吗?”我不论对谁来说,都是死人一个。也好,彻底断了念想。
“漪儿,”他黯然神伤,忽而站起身来,对我说,“我先出去一会,你等我。”
这一去又是两天,对我而言,没有区别,漆黑不见天日的漫长时光,如身在墓穴一般,有的只是时光。
第三天,地窖的大门打开了,少卿来了,他浑身沾满了血迹,见到我时,给我裹上厚厚的黑色大氅,对我道:“快走!”
他的声音很急切,脸色苍白,脚步有些迟缓。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觉得手心上沾到血痕。
“快走!”他有些粗暴,推了我一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甘州失守了!”
“可是你的身体……”我的手轻轻触碰到他身上伤口。他皱眉道:“我撑得住!快点走!”
“我们躲在这里等大军撤离再上去。”我扯住他,“你现在的身体不行。”
“没有药,我在这里还是死,还不如突围,还有一线希望。”他咬紧牙关,挤出一丝笑意。
我不再说话,裹紧大氅,拉着他走出了地窖。
好刺眼。许久没有见到阳光,眼睛无法睁开。
少卿把我抱上马,环抱在怀,对我道:“低头,抱紧我,尽量不要动。”
马高声嘶鸣,直奔城门外,我终于看见了甘州。满目疮痍的甘州。到处都是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狼藉,被洗劫一空般。远处传来如惊雷般的声音。只是没有人。
“人呢,都去哪里了?”我觉得奇怪,“怎么连个士兵都没有?”
“我把他们全部放走了,刚才最后一批士兵也保护百姓撤离了,现在甘州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周冬明的大军正在砸城门,很快城门就要破了。”少卿用力抽马,“待会我们要从他们的当中冲过去,你躲在我身体下面,不要暴露了。”
我依言抱紧他,不由想起那年在阳关时,被庄焕斌的士兵追杀,也是这般冲城门,闯关城。只是这次,我们能闯得过去吗?
甘州的城门轰然倒下,周冬明一马当先,带着军队直奔城门而来。
少卿听到城门倒塌声时,面色凝重,用力揽住我,急速往另一处城门奔去。
那个城门是甘州军队这两天抢下来的唯一生命线,在所有人撤离后,被于阗的小股军队占领了。
“我要冲了。”少卿深吸一口气,“不要睁眼。”
我闭上眼,一动不动,双手环抱着少卿,手心里的血越来越多。耳畔只听到嗖嗖的箭羽声,呼吸停顿了,我依偎在他怀里,只听见他胸膛里心跳得厉害。
不觉身后刺痛,一支箭深深扎进我的后背,我咬紧牙,用力攥紧衣袖,只觉得生命随着鲜血汩汩流失,一丝丝剥离我的身体。
忽然看见年幼的自己,在云泽宫的秋千架上不停地荡,身体高高地跃起飞向天空,母亲在我身后担忧地看着我,父皇的笑脸模糊又遥远。
看见那年的初夏,第一次看见慕容白,盈盈下拜,风吹乱了头发,吹乱了心绪。
看见自己在敦煌学习跳舞,因为半颜,被人耻笑,馆主恨得厉害,抽打我,总说我是赔钱的买卖。
我看见自己的一生,辗转流离,如风中的风筝,随风飘荡,没有根基,支离破碎。
痛入骨髓的,不是身后的那支箭,而是刻骨的无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无常的命运,究竟要把我推往何方?
沙漠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带来温暖的味道,我慢慢睁开眼,透过马车窗,看见佛光祥瑞,如此澄明。
慢慢起身,撩起竹帘,只看见康世德正在赶着马车,和当年送我去邺城时一样。恍惚之间,我有些茫然,仿佛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久的梦而已。只是身后的伤口依然疼痛,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康世德,怎么会是你?少卿呢?”
康世德赶马车的手停住了,深深叹了口气。我觉得不妙,用力抓住他:“说话!他人呢?为什么就你和我?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公子他,走了。”康世德深吸一口气,“那天,我在和公子约好的地方等你,远远就看见公子浑身是血,抱着你骑马跑了出来,他身上中了好几箭,整个人和血人差不多。你已经晕过去了,他把你交给我,让我帮你治伤,把你送回邺城。交代完后,他让我快走,他去引开追兵。公子用身体给你挡箭,身上中箭太多,本来就有伤,就算追兵追不到,只怕也……”
我瘫坐在马车里,打断他的话:“不可能!他不会死的!他和我说好一起我做行商的!”
“姑娘,你别哭,他让我把你送回邺城……”
“快,回你们分开的地方,他可能已经回到那里了。”我夺过康世德手中的马鞭,用力拉住缰绳,“快回去!”
康世德无奈,只得驱马往回走,我双手合十,望向天空,希望上天垂怜,不要让他死。
一望无尽的黄色海洋,柔软得像少女娇嫩的皮肤,看似风情无限地向人们展示它的妩媚多情,事实上,它无情地吞没一切,包括希望。
什么都没有,甚至血迹都没有,我跪在沙地里,四处翻找,试图找出一点线索,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黄沙,无尽的黄沙。
我再三向康世德确认,是否就在此地分别的,康世德坚决地点头:“姑娘,如果连这个都辨别不了,怎么还能在沙漠中行商?”
他消失了,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
我抬头望着远方,幻想从何处能出现一匹战马,马上少年,白衣翩翩。
“姑娘,我们走吧,如果公子还活着,他会来找你的。”康世德用力拉我,“大漠风云变幻莫测,我们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了,再等下去,他没来,我们先死了。”
“我们去哪里?”我哑着声音问道。
“去邺城。”康世德道,“公子说过,让我想办法把你送回邺城。”
“不,我们不去邺城,去庐江。”我说,“去我母亲的家乡。”
“那公子怎么找你?”
“他即便活着,也不可能去邺城的,你糊涂了。”他即便是真疯了,踏进邺城,也不可能活着出来,他只是想把我送回慕容白身边。
康世德一拍脑袋:“姑娘说的是,我是糊涂了,走吧,我们赶紧上路吧,庐江还远着呢。”
我伏在马车内,一直不停做梦,梦见慕容白,梦见少卿。
背后的伤口很深,很疼,疼得钻心。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路。我再也没有看见佛光和祥瑞,只靠坐在马车内,看着风景渐渐陌生。
终于到了,庐江。母亲的故乡。2k阅读网
</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