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番外：谢夫人传（1）
我叫谢喜梦。
不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是大夫人取的。大夫人做了个梦，她说是喜兆。隔日我娘生了我，大夫人说这个孩子就叫喜梦吧，不管我娘是否愿意。
当然我娘愿不愿意，也没任何意义，她不过是个偏房。
在谢家，她的话比鹅毛还轻。
我娘在进谢家前，是个大家小姐，只不过她未及出嫁，家中遭逢打压，偌大的家族转瞬之间分崩离析。
娘说，在那一刻她知道了，权力才是至高无上的。
高高在上的权力，可以让你生，让你死，给你荣华富贵，给你镣铐枷锁。
她不顾一切嫁进了谢家，乌衣巷中最接近至高权力的家族，即便只做个偏房。
她说，在这个时代，女人只有依赖强权才是唯一的出路。
只是在谢家，她是个卑微的女子，卑微得连自己孩子的名字都不能自己决定。
他们叫她姨娘，谢家的姨娘，一个身份暧昧模糊的侍妾。
小时候，娘一直努力取悦夫人，为了让我可以拥有和其他房的孩子同样读书的权利。
在那间逼仄的谢家私塾里面，我看到十几张稚嫩的脸上流露着同样的冷漠和高高在上的骄傲。
他们都是谢家正牌的公子和小姐，谢家未来的主人。
西席先生很喜欢我，他时常说我的字烟霏露结，离而不绝；说我的画飘逸灵秀，胸有丘壑。
他的称赞变成他们眼里的刀，一刀刀剜在身上。
我被撵出了私塾，原因是不检点，试图勾引同宗弟兄。
我蹲在地上拾起他们丢在门外的书笔，最后抬头看一眼他们高傲的笑容，那个据说我试图勾引的同宗弟兄，在其中笑得最欢。
我冷冷看了一眼他，这个满脸痘印的男人，几年后死了，死在了最有名的烟花柳巷，丢尽谢家的颜面。
娘不怪我，只是冷冷看着大夫人的房间。谢家大夫人出身名门，家族势力庞大，且温柔敦厚，无人不称赞。只有娘才知道，她温柔贤良背后的狠辣。
娘一如往日般恭谦，伺候大夫人，对她的刁难隐忍不发。她主动承担下帮她梳妆的活，每日尽心将她打扮得高贵优雅。她自己则从不打扮，绝不以妖颜迷惑爹。
直到有天，大夫人突然无疾而亡。
娘没有被扶作正室，依然是姨娘。谢家又迎娶了一位小姐，虽不及大夫人出生显赫，却也殷实。
新夫人进门那天，娘做了个决定，她把自己挂在悬梁上，以死诅咒这场婚礼。
她那日打扮得异常美艳，温柔地抱着我说：“记住，只有权力，才是最至高无上的。”
她走了，窗外海棠开得正艳，一对新人正在拜堂。
我也走了，被驱逐出谢家的大门。
那年，我十六岁。
遇见萧统时，我已走投无路，在酒舍图一饱，至少要做个饱死鬼。
四五样果碟，五六道菜品，吃的是新鲜昂贵。管它什么账目，让谢家人去买单。
萧统走到我面前，只轻轻一笑，便让我心里长出了无数的留恋。
风华正茂的少年，沙场上的英雄。
我仿佛看见了未来。
那顿饭，吃得无比漫长。
他问我，是谁家的小姐，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我垂下头，透过浓密的睫毛看他，心里生出无数藤蔓，不自觉地说道：“奴家姓谢，家住乌衣巷。”
“乌衣巷谢家？”他听上去兴趣盎然，“谢家小姐竟会独自在此？”
“与阁下有什么关系吗？”我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萧统跟在我身后，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建议。
“我知道你是那个被撵出家门的小姐，不如我帮你回到谢家，得到你应得的一切。”我停住了脚，转身看他，“你要什么？”
“我要你嫁给我。”他答得利落。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条件了，我扬起嘴角。
我嫁给了萧统。
几天后他带着一群兵匪闯到谢家门口，以高门大户逼死姨娘、赶走庶女为由，要求谢家给个说法。
我跪在一旁，身着孝衣，抱着母亲的灵位。
他们在旁边高声大骂，打砸大门，引来无数人围观。
谢家大门紧锁，直到第三天，终于打开了大门。爹走了出来，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你们想干什么？”
“谢家难道就是这样对待自家小姐？”萧统上前一步。
“我们谢家的事情，何时轮到外人插嘴？”爹哼了一声，丢了一包银子在地上，“这些给你，从此谢家与你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你再也不许姓谢。”
他关上大门，我抬头看着大门上谢家的匾额，夺过萧统手里的木棍，用力捅下那块匾。
咣当，那匾落在了地上，光耀了几世的匾额在我的脚下碎成一片片的木屑。
我对萧统说：“从此后，叫我谢夫人。”
萧统很失落，因为谢夫人并未给他带来更多的好处。
他把那些银子全部藏好，每天琢磨着如何能再从谢家弄到更多的银子，而我拒绝了他。
“你不恨他们吗？”他苦口婆心地劝我，“不如我们去告官，搞得他们声名狼藉。”
“我再说一次，谢家绝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那天给我们银子，只不过是不想闹得难看，但是绝不是怕我们，你不明白谢家的势力。”我看着他那张无比俊俏的脸，心里涌起淡淡的哀愁，我竟然嫁给了这样的一个男人。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他很是气愤，“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机会。”
我看着他，心里那些藤蔓枯死了：“你娶我，就是为敲诈谢家？”
“不是的。我只是想帮你讨个公道。”
“你不必掩饰，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交易。我们现在做笔交易，我帮你实现宏图大业，你答应我，不论任何情况下，我永远都是谢夫人，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染指我的地位。”母亲的话萦绕在耳边，我要做夫人，做母亲一直梦寐以求的谢夫人。
萧统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你怎么帮我实现宏图大业？”
我看着窗外，夹竹桃的花开满了整个院落，一片绯红，血一般浓艳。“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我的办法让萧统怀疑，我让他去县衙谋求一个职位，成为众多衙役中的一员。
他很不高兴：“我已经是校尉了，你让我做个衙役？这哪辈子才能实现宏图大业？”
我有些无奈，停下手中的活计，对他道：“校尉有什么用？在这里你能指挥谁？衙役虽小，却是前途。”
他失笑：“前途？每个月那点俸禄都不够塞牙缝的，我看你是做梦吧！谢夫人！”
他愤愤地出了院子，我端着那盆衣服，狠狠丢在地上。
他不肯听我的。
几日后，新任廷尉大人带着夫人纡尊降贵，亲自拜会谢家。
廷尉大人是谢家的死敌，谢家如临大敌，如履薄冰。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过错，就可以让这个偌大的家族冰封瓦解，成为明日黄花。
县衙派出所有衙役保护廷尉大人的安全。我隔着秦淮水看着乌衣巷边站满卫兵，深深吸了口气，不可能再靠近谢家。
我转身的那刻，却看见了那个满脸痘印的谢家男子从巷中匆忙走过来。
我悄悄跟在他身后，跟着他走了若干条小巷，在一间乌油油的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走了进去，不几时，又出来了，衣衫凌乱，满面潮红，身后还跟着个穿着葱绿衣衫的女子。
我走了过去，他有些慌乱：“你怎么在此？”
“我为何不能在此？”我冷冷一笑，“莫非这里也是谢家的？”
他拉下脸来：“谢喜梦，不关你的事情！哦，对了，你现在不姓谢，你姓什么？萧吗？那个带头大闹谢家的男人就是你男人吗？”
“是我男人又怎么样？总比你好。”我有些心虚。
“真的比我好吗？”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得有些暧昧，“你还是个雏吧？要不要我……”
我愤怒地一掌劈去，他抓住了我的手腕，笑容依然暧昧：“我怎么听人说，你男人有断袖之癖，不喜欢女人呢？嗯？萧夫人？”
我挣脱了他的手，转身就走，他在身后笑得乐不可支：“萧夫人，你也配叫夫人？”
“私设外宅，包养小妾，我如果没记错，谢家的家规中有这两条吧。”我站住了，露出一丝笑意，“不知道大老爷会不会打折你的腿呢。”
“你想干什么？”他追了上来，恶狠狠道，“你已经不是谢家人了，你管谢家什么事情？”
“不错，我不是谢家人了，我现在很乐意看到谢家丢脸，尤其是在新任廷尉大人面前。”我扬起一抹狠毒的笑。
“你到底想要怎样？”他慌得一把抓住我，咬牙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一千两银子。”我笑得摇曳，“很上算。”
“一千两！你想钱想疯了吧！”他捏得我手生疼，我笑容不减，“一千两买谢家的名声不算多。”
“好。”他狠狠地点头，“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我瞥了一眼那个女子，笑得无比妩媚，“为了这样的美人，也是值得的。”
“今天晚上，你到红袖书寓来，我给你。”他松开了我的手，嘴角上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红袖书寓。
我反复看着门口灯笼上挂着的四个字，才确定没有走错。
可是这个书寓，没有书香雅阁，只是满院红袖招，粗言荤话不觉让人羞红了脸。
正待要离去，他出现了，拦住了我：“怕了？不想要钱了？”
定了身：“带路。”
红绡帐暖，软丝浮香，柔荑举杯，醇酒美人，无比香艳。
香檀木桌上，除了酒和果碟，还放着个香炉，丝丝清香，沁人心脾。
我浮出一丝讥笑：“你们就是这样读书的？”
他熟稔地坐了下来，倒了两杯酒，递给我：“《绿色xiao说网》，美人伴读，有什么不好？”
我接过酒，放在桌上：“银子呢？”
“不要那么着急，既然来了，就好好坐下休息，谢家的女人中，也就是你来过这里。”他站起身来，又端起那杯酒递给我，“尝尝这酒，合欢酒，和你们平时喝的不同。”
浅黄色的酒液，在玉色的瓷杯中晃动，说不出的暧昧，勾人心魄，那撩人的清香，越发令人酥软。
“你快喝，喝完我给你银子。”他又催道。
一咬牙，那杯酒进了喉。
醒来时，只觉得周身无比疼痛，一阵阵眩晕。身边熟睡的正是他！我竟然上了他的当！
我看着那张脸，那张站在私塾门口满是得色的脸，那张盛气凌人的脸，慢慢地拿起了枕头，用力捂在了他的脸上。
他终于不动了，那张脸上永远定格的是惊恐的表情。
我抖得厉害，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穿上衣服，浓妆艳抹，让自己和这里的姑娘们没什么区别。
临走前，我翻开他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裹，里面全是石头。他原想用那包石头打发我，只是没想到，付出的是自己的命。
推开门，走了出去，候在外面的丫鬟见我出来，有些惊异，未待她开口，我压低声音道：“公子累了，要好好休息，你走远点，一会公子被惊扰了，仔细你的皮肉。”话毕，我又转身进了屋子。
待那丫鬟慌忙跑远了，我推开门，径自离开。
第二日，谢家公子的死讯传遍全城，我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慢慢剥着豆荚，萧统眉飞色舞地向我说着街头的流言蜚语，谢家的公子暴毙在烟花柳巷，廷尉大人震怒异常，匆忙离开。
“你说谢家会不会因此倒霉了？”他有些不死心，这些天他四处打探关于谢家的消息，很可惜，战果不佳。“你说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奴家不过一介妇人，怎么会知道这些。”我把剥好的毛豆尽数倒进碗内，倒水清洗。
“你怎么会不知道？”他有些生气，“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奴家不知道，何时奴家的话，对萧校尉这么重要了。”我冷笑一声。
“上次你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新的廷尉大人要来？”
“我们说好的，你听我的，可是你不听。萧校尉，你告诉我，既然我说了，你不听，我又何必再说？”我坐在灶台边，点燃一束秸秆塞了进去。
“好，从今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行不行？”萧统蹲在我身边，“谢夫人，萧统此生都听夫人的安排，绝不反悔。”
“好，”我顿了顿，“这是你自己说的。”
“夫人现在告诉我，该如何行事？”他喜上眉梢，斜斜地挂着一抹笑容，真令人心动。我心底叹了口气，“吃完饭，我们就离开这里吧。”
“什么？”他大吃一惊，“难道不趁机再推谢家一把？”
“谢家是不会那么容易倒的，”我淡淡道，“廷尉大人最多也就说谢家家教不严，家里的公子有伤风败德之行而已，动不了谢家的根基。”
“那我们去哪里？”萧统有些失落。
“淮阳。”我放下手里的烧火棍，站起来炒菜。
“淮阳？”他有些惊异，“那里不是到处在闹叛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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