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番外:谢夫人传(2)
淮阳。
三个月前,淮阳王段敬贤会同新的陵兰王慕容白、淮阴侯相仲等一干人举旗,势如破竹,已取半个天下。看形势,不出数月,天下将会日月倒悬。
到了淮阳,我让萧统直接去拜谒淮阳王。
萧统有些不解:“我拜谒淮阳王说什么?”
“就说我们要献上金陵城给他。”我淡淡道。
萧统惊愕万分地看着我:“你没有疯吧?”
我看着他:“去。”
萧统站着不动:“你不告诉我到底怎么办,我绝不会去的。”
我摇头:“不可,秘密之所以能守得住,是知道的人少。”
“你信不过我?”他生气地看着我,“那你自己去吧!”
“哼,堂堂男子汉,出尔反尔。”我冷笑一声,“既然只有这样的胸襟,还想什么宏图大业?”萧统盯着我良久,转身走到淮阳王门口。
三日后,我们返回金陵。带给金陵惶恐的消息,淮阳王要攻打金陵,已经发兵。不日即到。
金陵如临大敌,人心惶惶,不少人携家带口逃离金陵,胆大的人家亦收拾细软,日夜戒备,商户们关了门,贱卖商品,以便早日聚拢资金,逃离此地。
我站在秦淮河边,看着对岸大门紧闭挂着“孝”字的谢家大门,轻轻扬起嘴角。
知府刘大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也很想和其他人一样弃城而去。
可说到底,他是朝廷命官,不可擅离职守,何况此时?
幸好,还有谢家在此。
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可萧统打破了他的希望:“谢家已经投诚了,你投不投诚?”
刘大人一愣,拍桌道:“哪里来的无知小儿!竟然敢来威胁本知府,来呀——”
话音未落,冰凉的刀刃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萧统邪恶地一笑:“在下姓段。”
刘大人张大嘴巴,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信,怎么可能?”
我扬了扬手里的信,放在他的桌子上:“这是淮阳王的亲笔书信,上面有他的宝鉴,你自己看吧。”
刘大人拿起信看了又看,又看着仪表堂堂的萧统:“阁下是淮阳世子……”
“刘大人,响鼓不用重锤,”我淡淡笑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刘知府汗如雨下,咬牙道:“既然连谢家都投诚了,那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投诚。”
我笑道:“刘大人真是聪明人,这兵符,就不用说了吧?”
“自然一并交出,任凭世子处置。”刘大人飞快地说,“兵符就在那个架子上,还有我的官印,一并交给世子。”
接过官印和虎符,萧统淡淡一笑:“刘大人,慢走。”
刘大人夺门而出,举臂欲呼。萧统随手掷出手里的利刃,刘大人应声倒下。
“还是死人更能保守秘密。”萧统昂首跨过他的身体。
当天夜里,金陵府的士兵围住了谢家老宅。谢家勾结叛党,罪证确凿,刘大人已赴皇都请命,唯恐谢家作乱,令我们先将谢家围剿。
第二日清晨,谢家大门打开,我含着笑,跟在萧统身后一步步迈进去。
还是那座老宅,一切未变,合族上下三百来人齐刷刷地跪在中间。
为首的是爹和他的新夫人。
我的裙角掠过他们,故意停了停,接着走到从前只有大夫人才能坐的檀木雕花椅,用力坐下来。俯视跪在地上的人群,原来竟是这般畅快。
我看着那丛海棠树,仿佛看到娘笑盈盈地从树后向我走来。
萧统坐在爹常坐的地方,谢家的银库大门开了,积攒了几辈子的金银珠宝呈上来,更多的是历代收藏的名家墨宝、藏书。
萧统看见那些银子的时候,原先的公子风范已经荡然无存,眼中只有贪婪,赤裸裸的。
谢家人眼里闪动着嘲弄和不屑,即便此刻我掌握着他们生死,可依旧不如他们,我仿佛听见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说:“到底是姨娘生的,登不上大堂,嫁个汉子,还是那样的,谢家出了这样的人,真是祖上蒙羞。”
我站起身来,看着谢家人,热血翻涌,那些忍耐的日子一一浮现在眼前,那些嘲笑的眼神、鄙夷的口吻,还有娘失落的眼神,一针针刺在心上。
“让他们两个一组,互相扇对方耳光。”我发出了第一道命令。
萧统虽然有些吃惊,还是挥手令手下去做,接着看手中那块翡翠。
扇耳光的声音此起彼落,伴随着士兵呼喝的声音,谢家数百年来,从未如此狼狈过。新夫人的手举了又举,还是没敢落在爹的脸上,爹的脸已经青了,活活吐出一口血来。
我看着他,以为我会笑,可我却没有笑,心上涌起的是泪。
下令士兵将谢家珍藏的所有书卷真迹,那些他们视若珍宝的,从不让我碰的东西,连同古董、金银全部带走。匆忙离开,离开那座满目怨恨的谢家大宅。
这是我最后一次进谢家大门,带走了他们的一切,包括怨恨。
“是你杀死公子的。”一个女子在府门口拦住了,回头一看却是谢公子的情人。
我淡淡一笑,立了身:“你知道又怎么样?”
“谢家不会放过你的。”她的眼神很平静,仿佛和我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情。
“谢家?”我笑出了声,指着谢家对她笑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现在还跪在院子里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谢家百年大族,岂是你能只手遮天的?”她悲悯地看着我,“谢家会有你这样的女子,真是家门不幸。谢家的先祖们都会来找你,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阴冷诡异,仿佛已不是阳间人。
我打了个寒战,微微退后一步,她在阳光下,穿着一身红衣,浓妆艳抹,像晒不透的阴魂,深深透着凉气。
“你图什么?公子早就死了,谢家根本不会承认你的存在。”我吸了口气,缓缓道。
“我爱公子,”她笑了,笑得温柔,“像你这样冷血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懂。”她拔出一把匕首,四下一片惊呼,士兵们还未来得及扑过去,她只一笑,那把匕首插在了自己身上。
她像一株妖娆到极致的鲜花,胸口开出了碗口大的花,笑着,散了一地。
士兵们拖着她的身体,一地红痕,触目惊心。
这一刻,我很想倚在某个人的怀里,可我四下寻去,萧统远远地站在前方,对着太阳看那块翡翠。
浓烈的阳光下,我们相隔一丈距离,却远如千山万水。
我抬头看着水洗的蓝空,轻轻拭去眼角的泪。
我开始做梦,每天都会梦见娘、谢公子、刘知府、谢家的先祖,还有那个在我面前为爱情自刎的女人。她死前深恨的眼神时常出现我的梦里,令我窒息。
我希望萧统能睡在我身边,至少在我被噩梦缠绕,大声惊呼时,他能在身边安慰我。可他不肯,他借口习惯独睡,从不来我的房间。
我整夜地失眠,不敢睁开眼,总觉得床边有人对我阴森森地笑,每夜攥紧了被子,汗水湿透了衣服。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许丫鬟剪灯,任烛泪流了一夜又一夜。
累。我觉得很累。
“我们去凉州。”我重复了一遍,萧统坐在我对面,不敢置信。“凉州?”
“对,凉州。”我指着地图,对他道,“就向段王禀告,新朝初立,恐有人作乱,我们愿做大燕西域的平安石。”
萧统看着地图上遥远的一角,对我道:“西域,这么遥远,你是不是疯了?只有流徙的人才会去那里!我们放弃这么富庶的地方,去那里做什么!”
“远才好,越远越好。天高皇帝远,在那里,只有你管自己。”我有些疲惫,昨夜又是一夜未眠。
“就算做个土皇帝,在那么风沙的地方,又有什么意思?我宁可死在富贵乡里。”
“凉州不贫,凉州可能比这里还要富庶。”我淡淡一笑,这个男人的眼里除了钱还剩什么?“而且你留在此地,朝廷可能有所忌讳,怕你在此有根基,图谋不轨,天下初定,他们冒不起风险,我敢保证你留在这里,用不了多久,他们不但会安排其他人来监视你,还会夺了你的兵权。”
他沉默不语,我轻叹一声:“百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他们能同意我们去凉州?”他指着凉州,“这里比金陵还要重要,西域关要。”
“我们是大燕最好的选择,大燕现在需要稳定中原,休养生息。即便他们担忧我们在凉州生事,我们毕竟在凉州没有根基,也需要等些时日。”我指着凉州,“这里也需要大燕的人来统治。”
萧统不语,走了出去。
我叫住他:“你不写吗?”
“你自己写吧,每次都是你说我写,倒不如你亲自写。反正都是你说了算。”他拂袖离开,只留下我坐在堂中,执笔,落字。
我知道,我此生都会是谢夫人,永远不会是萧夫人。
脚下的秦淮河水暗自涌动,谢家大门自那日后一直都是关闭的。风里送来一阵药香,听说爹一病不起,在床上一直呼喊对不起先祖。
我咬着荔枝,冷冷地挤出一丝笑,丢出手中的荔枝壳,那团红色的果壳落进河中,轻轻摇晃,像极了一颗心。我抓起满桌的荔枝壳丢进水中,红红的,散在水中,像无数颗飘荡无寄的心。
“是他们对不起我在先。”我喃喃低语。河心波动的荔枝壳轻轻一晃就被推到远方,消失在尽头。
“夫人,启程了。”丫鬟来扶我,我回首最后一次看着谢家的大门。大门开了,娘从门中走了出来,对我笑:“记住,只有权力,才是至高无上的。”
娘,为什么我获得了权力,却觉得那么累,那么冷。
塞外的风沙,一路呛着咽喉,令人窒息。
江南的花柳,灰瓦白墙早已是前生的旧梦。
一路颠簸,人已散了架,连翻书的力气都没有。
我昏昏沉沉地躺在马车内,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所有人的影子都在我眼前打架,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灼眼的光芒和无尽的黑暗。
我脑子里最后出现的三个字——黄泉路。
朦胧中,只觉得无比温暖,从未有过的舒适和安心。让人舍不得睁开眼,怕只是梦一场。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拿毛巾敷在额上,终究还是忍不住,睁开眼。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见我醒来,点点头,对丫鬟说:“夫人醒了。”
我这才发现我躺在他的腿上,慌忙想坐起身来,无奈全身无力。他见状,轻轻扶着我的头放到枕头上,向我行礼道:“在下郑少鹰,奉萧刺史之命为夫人诊治。”
我虚弱地点头,打量他一番,只见他峨冠博带,敦厚平实,让人觉得安心。
郑少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他让人给我的车子铺满了厚绒缎减震,购置了吃的、玩的、用的,一应俱全。生平第一次被人照顾得如此细致妥帖。
每天他都会定时来问候,看我好些了没有。
我慢慢和他聊了许多,他告诉我,他是豫章郡人,因为战乱跑了出来,恰巧遇见了我们,就投奔了我们。
他是望族之后,家学深厚,空闲时分和我谈及诗书,倒比西席讲解得更透。我把那些在谢家搜来的书籍给他,他不胜欢喜,认真参阅后,和我讨论辩解。
那条崎岖的官道就在这一日日中缩短,到了凉州。
凉州。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一座城。
我站在城楼望下看,它雄伟壮阔,延绵的祁连山和金色的沙漠,一切与江南完全不同。突然觉得一阵慌乱,我将会成为这个城池的主人,而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郑少鹰扶住我,对我温和地笑道:“夫人不必担忧,有我呢。”
阳光下,他温暖的笑容如淅沥的江南春雨飘进心里,一点点温润着心底干涸的湖。
萧统很兴奋,凉州如此富庶,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他兴奋地看着账目,嘴里念念不停地计算。从未见他如此兴奋过,我一直都不懂,他为何如此贪财。
我叹了口气,对他道:“别算了,不可能像你想的那样干。”
萧统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走到他面前,抽出他手中的账本,对他道:“凉州不是你私人的银库,想怎么拿就怎么拿!凉州之富,在于生息,不是苛捐杂税,你想的那些法子用不了几年,届时凉州凋敝,商人远走,你再想要钱,也没处可要了!”
萧统站起来,狠狠对我说道:“到底是谁是凉州刺史?”
我冷冷一笑:“只怕刺史大人这名头挂不过三个月。”
“谢喜梦,你不要看不起老子!你有本事怎么不自己来当这个刺史?”萧统怪笑一声,面目狰狞,“你不过就是个女人!”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再次告诫自己,这个男人,不是你的夫君。
我只是谢夫人,不是萧夫人。
不过月余,凉州境内富商巨贾扬言买凶杀人,萧统强作镇定,却掩饰不了自己的慌乱。
他讪讪地对我说道:“夫人,你看现在怎么办?”
我端起手边的茶:“刺史大人英明神武,还需要问我这个女人吗?”
“夫人,”他在桌上取了一块我喜欢的水晶糕,送到我嘴边,“我不是说过吗,此生都听夫人的安排。”
他笑得谄媚,像条狗,让我觉得愉快又恶心。
我接过那块水晶糕,对他道:“请郑少鹰来。”
郑少鹰来了,他向我行礼道:“夫人,刺史大人的问题并非无解,大人之前逼迫得太紧,导致商户怨声载道。如今若全部退回,也不合适,折了官家威风事小,以后这些人不把官家放在眼中,更不好管。若不退回去,则大人之命堪忧。”
“我不信,他们还真的敢杀了我这个朝廷命官!”萧统拍案而起,“反了天了!”
“凉州异族人群杂居,原就是和中原不同,在这里是这些历代居住的商贾说了算的,大燕天下初定,他们不买账也是正常。”郑少鹰一针见血,说得萧统面色苍白。
“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我瞥了萧统苍白的脸色。
“凉州地处祁连山和沙漠之间,山里和沙漠里居住着不少异族,加之附近柔然国也会游牧到这附近,凉州商贾不但外出时常被劫掠,有时也会冲进城中劫掠。虽然他们也自建了军队,却抵抗不了攻击,依在下之见,就用这些银钱,以官府之名建立起正规的军队,保护商民。他们肯定愿意,大人亦可正名。”他侃侃而谈,谦卑有礼,与站在一旁的刺史大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郑先生说的是,这件事情就麻烦先生了。”我笑着取起桌上的水晶糕对他道,“郑先生尝尝这个,很好吃。”
他微有些惊愕,接过手中的糕点,对我说道:“谢夫人赏。”他的指尖划过我的掌心,痒痒的。
事情果然如郑少鹰所料,凉州商贾对萧统感人。
他弥补了我所有对男人缺失的幻想。
一个温柔、能干,甚至慈爱的男人。
“夫人,”郑少鹰对我深深施礼道,“从明天起,下官不再来府里给夫人讲课了。”
“为什么?”我深深地咬紧嘴唇。
“夫人清誉重要。”
“哼,清誉?”我冷笑一声,这种东西从我被撵出私塾的那一刻就不复存在,“我不在乎,若是大人你担心自己的名誉,明天就请离开刺史府。”
我拂袖而去,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为了名誉,为了金钱,一个个抛下我。2k阅读网
</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