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顾城文选

顾城文选第1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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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了,蘑菇;醒了,瓢虫。一次次临近、迸散,成为千朵莲花;在人间把手指合拢。它喜欢和自己游戏。

    1985年10月

    关于《颂歌世界》

    ……我用两年时间,把自己重读一遍,旧日的激|情变成了物品——信仰、笔架、本能,混在一起,终于现出小小的光芒,我很奇怪地看着,我的手在树枝上移动,移过左边,拿着叶子。

    1986年1月

    在万物中

    许多年前,我喜欢昆虫,我走很远到书店去找关于虫子的书。书很难找,而且很怪,书总要把虫子分成有益的有害的,活像一个法庭——根据每个虫子的若干表现就加以判决,凡是对于人不利的都要处以死刑。

    会不会有别样的书,别样地讲昆虫呢?不会,因为书也跟昆虫一样,早被分了类,凡是不能让地多打粮食的书,都进了造纸厂。

    古时有焚琴煮鹤的说法,指那些非要在艺术中求功利的行为。“十年”中这种行为可算登峰造极——公园种了白菜、古刹改了仓房、收明式家具要量桌腿多粗,以便剖开做刨子……如此万般,今日都不免后悔,不是后悔那么美丽的文化一去不返,而是说这些东西本可以留着创汇呀!

    唯物主义本有庄严理想的成分,一旦转为唯利主义就可悲了。老用商人的眼光去打量艺术,艺术就成了商品,就永远不能摆脱褊狭的私欲,就要漂漂亮亮地装模装样;人们就不会注意昆虫花饰的美丽、夔龙饕餮扭转身体的生机,永远不会注意自己内在的光明,想想我们的来源——想想在万物中流变的生命。

    度量物质有各种标准,重量论吨、气温论度、容量论夸脱、星距论光年,无论混淆了哪一种,都是不行的。我们若研究贝多芬音乐中的含糖量,或者达·芬奇画中的语法关系,又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想用一个方法、一种标准来测定文学艺术的好坏,作为想法,可能还行,可在实际过程中就会出现风牛马不相及的情况。

    说文学艺术是灵魂的事业,有人反对;说文学家、艺术家是灵魂工程师,大家又赞成了。艺术是属于灵魂的。我的想法是:除了社会效益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好的测定灵魂世界的方法?

    1987年2月

    大游戏·小人间

    从一个被忽略的传统,看文化大革命及朦胧诗的产生、分衍

    ——于英国汉学会上的发言提要

    关于道家哲学,人们往往注意寂静“无为”的一极,而忽视“无不为”的另一极。其实这一极作为个人传统一直存着,一直在中国文化严密的形式之上若隐若现。从泼墨画到“大闹天宫”,从“逍遥游”到“文化大革命”,可以看到一个由齐物到齐天,由无法到无天的意识演变;这个演变同时也不断接近着行为;演化的结果当然是文化秩序的毁灭。

    朦胧诗诞生于毁灭的空白,在瞬间经历了人类的天真时期。这个瞬间在明智高远的东方传统面前显得那么简单,但同时也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可爱之处。

    他们中有些人重新归于文化,有的人却徜徉于文化之外。

    1987年9月

    评述

    ——于“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主义研讨会”上的评述记要

    郑敏教授对于现代主义艺术在东方和西方,此起彼伏的状态,做了全息的表述。她工作完美的程度,使我已经不能从她的视点再发现什么。我想,我所能做的是变换一下角度,就像移动灯光,就像把横排本改为竖排本一样,把探寻的方向,投向纵向的虚空,“横看成岭侧成峰”,也许,我们能从新的角度发现中国类现代主义的某些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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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文选(75)

    中国人有一种天生的明智,很早就意识到宇宙的苍凉无情,人在宇宙面前的无限渺小,如沧海一粟,没有任何意义,都是纸做的祭品。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个非常明白的先验的结论。中国人承认它,从而创造了静若烟水的文化。

    在这里,我不想再强调儒家反复强调的文化秩序,他们强调形式,认为形式是使人世存在的唯一可以依凭的事物;也不想多说道家的寂静无为,顺时而化。我想说一下道家哲学中往往被人忽略的一极——“无不为”意识的个人传统。这种意识虽然与世无关独往独来,却一直在一个高远的位置上影响着中国文化,在含有社会意味的严密编织的文化形式之上,投下它的翼影。

    这个“无不为”的传统似乎是从庄子发端的。庄子和老子非常不同:老子本身是静观的,他静守“无为”的核心,使他的哲学本身就近乎天道;而庄子的哲学却是“我道即天道”,通过“无为”到达大大“无不为”的境地,“乘云气,骑日月,游乎四海之外”,同宇宙万物做一场无休止的游戏。这游戏若有若无,变化无端,或为蝶、或为樗、或为鲲鹏北海。“无不为”意识中这种富于变化的天性,使它一开始就有了入侵世间文化的可能。

    在中国文化的进程中,我们很容易发现“无不为”意识变幻出入的痕迹。它是无形的,却在不断破坏和革新着有形的文化。魏晋之风和泼墨画,都是它溃破人世规范的界堤而漫延开来的洪泽。

    它不断演化留下的痕迹向两端扩展,一次比一次接近空幻的极限和社会行为;齐物者齐天,冥冥之中忽然发展为无法者无天,就像抽象的阴阳学说,忽然变出了针刺麻醉一样,《西游记》大闹天宫的故事在人间突现为一场对文化秩序的否定和毁灭,也就是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这个事件。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庄周之后仍有人在那里驻足看待人世。

    “横空出世”,“欲与天公试比高”——微不足道的文化在哪里呢?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为天地母。五十二章说: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我不准备说,在暗淡的书房里,是不是有人真的超越了天地生灭的法则;我只说被称为“朦胧诗”又被称为“新诗潮”的类现代主义诗歌艺术,生自“文化大革命”,生自那片人造的原始混沌、空白和毁灭的光芒——他们的作品在一个时期,都不约而同地写到孩子,或用孩子的方式来表述痛苦、期待。他们所经历的天真瞬间,和人类早已远离的天真时代无意相合;这种巧缘使他们在、完美难于更动的东方传统之上,轻易为它增添了一点可爱之处。

    这是一个暂短的瞬间,毁灭过去,被爆炸击毁的文化浪潮又四面涌来,这使他们成长,也使他们经历着一次毁灭;他们经过火的干渴,在刚刚得到水的时候,又面临着没顶之灾。

    这是一个生灭相依的时刻。

    也许还要过许多年,我们才能看到“无不为”意识和中国当代艺术的真正作为和结果。

    1987年12月10日

    香港

    忘了录音

    很高兴能在今天发言。因为天气好,我可以在外边站一会儿,想我要说什么。尽管我说过很多话,但每次说之前,都有一种惶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我的。我在外边站着,晒太阳,忽然听见燕子叫,好多燕子,在空中,它们高兴叫,就叫了,从来不准备发言。

    我想起很早的事,学说话时两岁,我听见大人在门口说话,很好听,像风吹树叶子,我也跟着说起来,随便说,我的声音也好听。

    大人都说听不懂,我说话像鸟叫,不懂。我才知道话不能随便说。

    有两次,我不想说话,剩下的时间又说得很多。

    第一次是五岁,我知道我要死,我很难过,我看着晚上的墙,白白的,像死人的灰烬,他们无言地看着我,等我到墙上去。什么也不能取消这件事,我生病的时候,嘴里就有石灰的味道,时间在推我过去。

    第二次是一九八四年,我坐在一个树桩上生病,树长长地倒着,我看它每片干了的叶子,看每一天在时光中忽暗忽亮,那么陌生,我又看到自己的十七岁,那好像是一个界限,十七岁那边有鸟的叫声。

    十二岁,我离开城市,文化大革命,我到荒滩上去放猪,住在一个小村子里,那时我已经开始写诗了,写了一小本,是那些鸟教我写的。我在荒地上走,鸟在天边飘浮,忽然降落下来,像暴雨一样,几里之内都是它们的叫声。它们那么快乐地对你叫,使你不能不回答它们。

    我听见万物轻柔地说话,每种草的气味,小虫铮铮,所有声音都使我变得透明,一个女孩在离你一百米的地方割草,大地上没有人。

    这时,我可以沿着一种秘密的语言行走,穿过季节和风,太阳大起来又远了,我在河水上写字,在河滩上写诗,我写《生命幻想曲》、《我赞美世界》,我写一只鸟在空中睡觉,一瞬间变成白云。

    我无意地写:

    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没有目的”多么重要。

    进城以后,我听见人的声音、机器的声音、我身体里白骨生长的声音,我吃惊地发现,我已经长大。作为人,男人或者女人,都不是我的选择,但为此,我却必须找到一个做人的标准,用一种价值感来支持我的生命。我开始读书,我读了惠特曼、毛泽东、素描基础知识、相对论,我也写诗,也读自己和朋友的诗,我变得五彩缤纷,忽然把自己献给革命,又献给爱情,最后差点献给了伟大的千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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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文选(76)

    我陷到越来越密集、胶着的语言当中。

    我结婚住的小巷只有八十公分宽,那么多人,那么多书中的声音,让我无法呼吸。

    我生起病来,看见自己像一个小虫,在字里爬,我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当一个标本。

    我什么也干不成,就坐着,看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看见男孩子和女孩子上学去,头发黑黑。我感到春天,大地的血升起来涌进玫瑰,我用手摸我坐着的树桩,渐渐地,一种清凉的光明,在我心中醒来,亲切而又陌生,我一直看见童年,那片白色烟雾,我好像穿过了我诞生的日子,看见开满百合花的池塘,一个花瓣漂到岸边,变成男孩开始行走、说话、写诗,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很短的过程,他抓住文化,想避开文化制造的死亡,却忘记了心里那片潮润的光明。

    两个雨滴降落到大地上,微微接近,接近时变长,在临近汇合的最新鲜的刹那,他想起他们分离的一瞬。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都作为云、飞鸟、河水,千百次生活过;都作为阳光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世界,闻到春天的气味,听,声音一闪,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我对朋友说:诗可写可不写,我可以感到这个光,它像一只金色的鸟,落在我面前,产生了奇迹。

    我不要把它抓住、带走,我跟随着它,或者它跟随着我,只有当我们天然合一的时候,诗才成为可能。

    是树木游泳的力量

    使鸟保持它的航程

    使它想起潮水的声音

    鸟在空中说话

    它说:中午

    它说:树冠的年龄

    芳香覆盖我们全身

    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

    我们在风中游泳

    寂静成型

    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爱情

    1987年12月16日香港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主义研讨会发言追记

    又写了一首诗

    又写了一首诗,又感到生命活泼的状态。自己拍手,手像小姑娘一样清脆地跳舞、唱歌,像干净的木板和小水花,清清亮亮,看着那堆尘土的生活——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要。

    梦无日无夜地涌流,杯子碎了,又薄薄地歌唱——果仁小小地离了壳,在那么大的屋角坐着;阳光在风中一动不动。我对自己微笑着,看见自己的微笑像土岸上的大佛,每一层都无牵无碍;所有要落的叶子都会在地上,而你刚刚萌发;所有他们,和世界一起都要离去,甚至碰不到你的衣服,你的微笑刚刚萌发。

    真的话都是实话——我好像知道了一点儿——像海水的篮子,是要说的。

    我走出去喂鸡,那是声势浩大的梦幻,每一只都能联成一片;生活被轻轻托起来。

    百~万\小!说,放下时,才猛地知道自己在另一个地方。真,无真无假,我知道我们会踩着水到很多地方去。睡着了像一片游泳池,我看着你静悄悄的场地,我的水也深蓝清净,人在下面就变成了断续的影子。

    这样醒来,像一块很大立起来的池水,微微变幻着笑容。空气不能挡住你,什么也不在前边,下边印着小小的绿风景——树、人,乘凉时的扇子都是圆的,有细筋纹;街上没有车,就像过节刚刚游行完那样。

    一次又一次注意到生活,凸起来变成图画;小鸡从蛋中裂出来,新鲜得像世界还没诞生。我们微笑,我们只需微笑。

    手拍拍头,秋天凉了,圆圆的蛋也开始发光,手中了头的计策。你忙着,做知道的事,等不知道的车。我忘了的家,在一处而四面八方,哪面布都被风吹起来。那个你,黑黑的头发,还那么大,圆圆的,因为过了好多年,一个长高了一点,一个名字记得有海有鹰,发蓝,一个发淡黄,你说她送过我玻璃丝链子。

    她们圆圆重重的真让人喜欢,你把她一下拿起来,抱回家去。

    她喜欢过我,这些娃娃,在离梦很远的地方醒了,上岸,又在离醒很远的地方放幻灯。诗写好了真奇幻,一句句都把清楚的颜色画进光里,有时托一个小盘子。

    你看,就是这么一个电影——

    海篮

    正想银饰的价钱

    上边的珠子

    十个六两

    或一个一两

    灯就亮了

    过去的同学还那么高

    偶然碰见衣服

    高一点

    胖胖圆圆像小乌鸦

    你说就是她喜欢我

    坐我前边

    比我矮到

    下课时她送我玻璃手绢

    一看边上十六个珠子

    叉子四个

    你实在喜欢她们

    抱起来就睁大眼睛

    1990年3月

    我不能想得太多

    一

    我不能想得太多,一切来自冥冥还将归于冥冥。在这之中,有一段有花有树的生活。我坐在长椅上,关掉世界的声音,我说这次要久一点。我握你的手,我知道这时还没有变成幽灵。

    我是一个灵,向外看,我知道时间不多。同样美丽的花,她们不知道我。她们像天一样,除非变成|人才能看见。她们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看了很久,从春天看起。她们都走过去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点事情。生命是盲目的,幽灵是飘动的;而世界则充满了“喧哗与马蚤动”。

    二

    这是一个没有的事情,获得幽灵的人,也会像花一样好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是个至美的世事,他在看花时,忽然变成了花朵。

    花谢的时候,并不伤心,生命要在死亡里休息,变得干净。这是同一件事,一朵花就是“一朵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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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文选(77)

    三

    又是春天,一队队春天,她们带来节日。

    我知道活的秘密,就笑了。我把多出的水,洒在字里,字也就开始生根开花。我好像在做一件上天的事。其实不是。天太黑了,我像灯透出光来;我安慰自己说,我是一个通达的人,你们通过我到这里来吧。

    我们都会死的,在获得形体的一瞬,这件事就注定了。我们可以在活时,变成幽灵,继续飘荡,也可以和每片叶子一起被冰雪覆盖;这是每个幽灵都有的恐惧,他们在成为一个幽灵的时候,就有点“像人”了。幽灵本来是不害怕的。

    四

    他看冥冥,说:你要我吗?冥冥不回答他,冥冥从不回答“像人”的问题。

    他看花,说:你要我吗?花也不回答,她是冥冥的女儿。

    他看见一堆石头,就跳到中间去跳舞,他让城市生长起来,又崩溃,他让大地的脚伸到海里,让火和旗帜飘过北方。

    一张画画成了,他被画关在外边。

    鬼是没法死的,但在死的时候,依旧变成花。

    五

    人在进入沸水的时候,灵就出现了。他们上下翻滚,过了很久,才会出现一颗透明的心。这是他们无法保存的希望。

    看见了?看见了。那就走吧。

    花和魔鬼都是生命,都是看不见的,在人忘记了死亡和爱情的时候。

    1992年4月

    德国

    神明留下的痕迹(1)

    ——从《我不能想得太多》1谈起

    1

    现在我们一谈论诗,大家就开始说语言、结构、这个那个的主义;如果我说那个看不到的东西,那个产生诗的东西——生命以及精神,人们就说这是个古老的思考了。

    昨天开完会,大家有余兴就谈到了这些,到底什么是诗,到底什么产生了诗,或者说我们用什么来判断诗之为诗。

    2

    我现在可以扼要地说,我觉得诗就是呼吸;就是说诗有呼吸方为诗,而且诗有呼吸即为诗。没有呼吸人就是死人,有了这个呼吸,人就是活的。《圣经》上说上帝把这个呼吸放在人身上,吹了一口气,人就活了,获得了生命;语言也是这样,你有一个呼吸,一个精神,你把灵感放在字里,字就活了,诗也由此获得了一个统一的生命;它不仅可以在世界上有它的生活,而且它可以不断地繁衍子孙。

    3

    我说的呼吸并不是一个神话。我们看不见呼吸,我们看见的是鼻子、眼睛;我们看见文字,看见韵律,看见那些词语的变幻,于是我们研究这些东西。但必须知道,这不是诗的全部,甚至不是诗的实质;实质我们看不见,但是使诗成长;实质就是呼吸。人活一口气,诗也一样。

    4

    诗所显示的事物,西方有个说法,说是在两行诗之间。

    实际上一切都来自于于我们来说的“未知”,也就是于我们来说的“无”;它们到来了,成为“有”,可视可感,但是它来自“无”,它也继续显示着“无”。

    我们说的“呼吸”、“气”,或是“冥冥”,它跟“无”是一体的,是我们看不见的,但是它创造了所有可见的形式,并赋予这些形式以生命,使它们可以突发前所未有的行动。而这种令人惊讶的变幻,也正显示了推动它的那巨大“无形”的能量。

    我们可以把它叫做“神明”,也可以叫做“气”,也可以叫做“冥冥”,也可以叫它作“天”。我选择了“冥冥”2,是因为它更强调了那个“无形”对于人类来说的未知性质。

    一个诗人要是不承认这个“无形”的话,认为诗经过研讨,就会总结出个最佳创作法,那么就差不多是将写诗视同于流水线制造了。这样“创作”出来的诗估计会很像电脑产品,或者说这个作者已经“进化”得像是机器人了。

    5

    有名天地始,无名天地母。这个“未知”无形无名,是万物之母,也是文化之母。万物产生,有了分别,有了名称,有了概念;这个时候文化产生了,文化人也就产生了;人也就从和万物浑然一体的自然生命中分离了出来,有如杯子和水的分别,它们成了两个事物。水可以被注入也可以被倒出,不再像自然状态中那样——生命和它的形式浑然不分。

    我们可以用水果来比喻自然的生命,一个果子中的水是不会因为倾翻而泼洒出来的;人在同花、鸟、树木、走兽一样不会思想时,那么他的生命之水即他的本身,不会因为震荡离你而去;当人开始了思想,这个时候,生命之水——精神,就会到来注入,也会离去。

    人思想使人同万物分离,分离又加强人的思想,思想更强化分离??;这个过程中,人关于“人”的概念就强调到了极致,而人的生命之水也析出到了极致,也就是说杯子和水分离到了极致。我这里说的“杯子”大体等于“人”的概念,即人之为人的概念,而“生命之水”大体等于人的精神。

    从众生中分离出的精神——生命之水,会由于不断积聚,而在某一时刻突然到来,注满一个个的杯子,又漾溢出来,在整个范围里产生一种生命的运动,这时就会出现艺术的创造;革命、爱情都会成为一种显现形式。它到来的时候,没有了杯子和泥土(生命的沉淀物,所谓行尸走肉的部分)——它们都淹没了,沉到下面没了踪影;只有强烈的精神的光亮——强烈的生命的运动。

    它到来也会离去,在精神——生命之水离去的时候,只剩下了杯子,或者还有泥土,一切都空空如也,“空心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些现代人的哀怨都是这时的情形。包括中国目前的这种无名的躁动。

    顾城文选(78)

    6

    希腊人写作认为是神灵附体——灵感。《圣经》也是说上帝通过人的手写东西。我想这是一个说法,像我感受的——人是一个导体,在神灵通过时放出光芒。

    7

    我说“关掉世界的声音”3,这个声音不是指来自冥冥的精神之声,而是指这个世界的盲动的噪音,莎士比亚说的“充满喧哗与马蚤动”的这个噪音。

    如果人是一个接收各种声音的收音机,那我们可以调整波段,避开噪音,也许就会听到另外一个声音,一个前所未有的声音,它是通过天线传来的,但是因为唯有你听到,所以也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声音。因此我说的“关掉世界的”声音,当然是不包括这个声音的。

    这个世界在离开了神明的时候呢,它自己也会发出盲目的一种强大的响动,这个响动可以说越来越大,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不以为还有以外的声音了。

    8

    神明留下的痕迹(2)

    这个声音到来,那个声音对于你就没有了,这就像光明到来,黑夜就没有了,这两个东西是不并存的。

    我说“关掉世界的声音”其实是顺从我的自然;要说选择,就是选择这个顺从;而不是我硬抗着要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噪音里,抵制自然声音的到来。对我此刻没有“如何去关掉”4的问题,此刻5是“灵”到来的时刻,这时的选择是属灵的,只要我不坚持不关掉,它自己就关掉了。

    9

    精神到来的时候,是主动状态,这个世界成为它的形式,就像中国革命成为毛泽东的形式一样,于是文字成为诗人的形式。举一个例子:有一个人读了很久的经书对其中的道理还是似懂非懂,去问慧能。慧能说你得道的话,道理围着你转,不得道呢,你围着道理转。就是说,你如果有一个生命主导的话,一切既成规范都不再是你心灵和思想的障碍。

    写诗也是这样,如果你有灵感的话,文字为你而生而舞而熠熠生辉,如果你没有灵感,你就成了——可以说诗这样写也可,那样写也行,到底怎么样才是,你也没数。——而在真正灵感到来的时候,你便会是别无选择的。

    10

    灵感是一种光,它进入我们,产生折射,赤橙黄绿青蓝紫,语言只是其中之一。

    11

    不能说是“转译”,它是产生。同我们这个世界从虚无中来又回归虚无一样,实际上是那个东西创造了这一切。从水蒸气到水,我们从无形到有形——而我们说从“无”形到“有”形时,“有”“无”不过是一个人造的界限——在这一层上说,说“转换”是可以的;但它还不是我说的冥冥;冥冥亦是这一“转换”的产生(创造)者。“转译”带着人为的痕迹,而转换是没有人的加入的。

    诗的语言产生自冥冥,而不是由一个东西变成另个东西,“转译”而来的。

    12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传统和诗人的创造有这么一个关系,也就是已有文化和你的创造之间有个关系;你听我这么一说好像那些都成了不重要的,那么一切都是从你那一霎那自无限创造出来的。这点呢,我觉得是这样的,开会6的时候我说了句笑话,我说我看见好的诗我就认为是我写的;这是个笑话,可也是我的真话——我看见美的东西,第一个感觉就是它就是我;无论是一张画儿,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瞬间,还是一首诗。

    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呢?想想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一切东西都是从“那边儿”来的。就像我小时候写过一首诗,说树枝想伸上天去,然后呢,把天戳了一些小洞,这些小洞呢,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就把它叫成了月亮和星星7——对于我来说呢,以前所有的文化,那些我热爱的唐诗宋词,那些美丽的文学艺术,都是这些小洞透出的天外的光亮。

    那么我也是一个更小的洞,我也透出了这个光;而这些光在这个世界上相遇、相识的时候,它们知道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来源。他们的关系不是父子关系,而是同生的关系——它们是一棵大树上的叶子。

    因为我们在人世中间,我们才想象出一个历史,想象出一个时间,想象出一个时代;我们把它分别开来了。而实际上,在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完全是同时的。

    13

    灵感可以比喻为一种光,也可以比喻为一种能量;如同宇宙射线一样,它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可以产生声音如“滴的里滴”,也可以激活已有的语言;就像一个粒子打入原子核那样,使语言产生裂变和聚变,产生质地的变化。在这个时候,无有的会成为已有的,已有的也不再是固有的了。

    这几乎是一个必需的过程,诗人所做的,只是不妨碍这个过程的进展而已。

    14

    这是精神的另一半历程,或者说是精神的另一个完成形式。从你论及的方面说8,这种完成是没有尽头的,就像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一样。

    但我以为就写诗来讲,写完,这个过程就结束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娃娃哇地一哭,生产孕育便结束了。之后再发生的事是另一件事,它和我的创造过程已没有关系。就像娃娃出生之后,也许你还可以给它整容,修残补缺,但是娃娃出生的过程是结束了的。

    既是诗,不管是否完美,都是有口活气的,和诗人有血缘的联系;它能自己行走,与人相爱,繁衍子孙;这一点是不论多么完美的“洋娃娃”都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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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文选(79)

    15

    这已经谈到了精神的旅程。如果说人类有一个精神的话,对于这个整个的旅程来讲,创作和阅读(审美)只是它整个旅程的一部分,所以你说它是没有完结的,也是可以的。

    再说这种一致性9。在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写过一首诗,中间一句是:“你很好看和我一样/你很好看和我一样”,我说了两次;结婚的时候也达成了一个协议,是“一样好看,一样高”。这当然是个玩笑;我要说的是它们是一个。

    之所以真理是简单的,就在于中国哲学点出的“归于一”。如果你时时想起我们是一个,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旅程就都变得从容、有趣了。

    神明留下的痕迹(3)

    16

    现代主义的致命问题在于它切断了同这个万物本源的联系,或者是说它失掉了这个联系。我们说蜥蜴,就是小时我们常见的壁虎,它动则动,不动可以一直不动。而你切下它的尾巴,这个尾巴就要跳个不停;为什么?就是因为它失掉了同本体的联系;这个跳不仅不是生命力的表现,而恰恰是离开了生命的一片慌乱。现代主义之所以变换得那么快,一天一个姿势,一刻也定不住,道理就在其中了。这是人类的绝望。

    17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要看一个诗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了。你仅仅是一个现实的对抗者,还是一个孤独的美丽心境的显示者,还是看待这个世界的一个“看”、一个观注?

    我们那天也谈到这个问题:如果你是一朵花,在秋天到来时你一定会凋谢;如果你是蜥蜴的尾巴,跳一阵后便是死寂。这是人世的悲哀。但是如果你是春天的话,在你走到的地方就永远有花朵。这也确实是我的一个经验,有一年我绕着地球旅行,恰好整个行进在春天里,我忽然发现没有冬天,没有死亡。

    为什么没有冬天,没有死亡?因为你不是花,也不是草,不是任何停留不动的形式,不是一个固执,而是“无所驻处是真心”的这个“真心”。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以这样的“真心”来看待你描述的这个世界的话,这个现代的诗人就没有了你说的问题。

    人可以来,也可以走;这就是我说的“一切来自冥冥还将归于冥冥”。而在这之间,我们“有一段有花有树的生活”。

    18

    有的是概念上的完美主义者,有的则是本性中有着对完美的绝对要求的这样的一种完美主义者。

    对于美和希望,终究会离开我们,我一直存有大的困惑,这折磨了我可以说很多年——就是浮士德所面临的,他说真美啊,你留下来吧!这时一切就消失了。

    这的确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爱情过去,我们剩下了婚姻;革命过去,我们剩下了政治;诗过去了之后,我们剩下的是诗坛??一个精神的创造力过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可以说是一具尸骸。那么这个时候怎么办?这使我痛苦了很长的时间。

    后来中国自身的血液流动中那永恒闪动的光辉给了我很好的安慰,像《春江花月夜》中的“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鸟在月光中飞,一直在飞,又一直在月光里;为什么它不会飞离月光呢?因为它是飞着的鸟,也是照耀着鸟的月光;这里月光是最重要的。

    中国的审美你可以看得出来,它是一种观照,没有西方的“我是什么”、“人是什么”这样严重的问题。

    个人并不是重要的。一个人在失去灵感的时候,它是泥土,他们承认他们是行尸走肉、是昆虫、是《金瓶梅》描述的那个东西;而一个人获得领悟的时候,他一瞬间便成为天空,他如天观世,看着由自己创造和毁灭的那些花朵。

    19

    其实症结就在“真美呵,你留下来吧”,老子说的那个“执者失之”——你去摘玫瑰,你摘到了,它的香气也就散了;没有办法能够保留这个香气。可是如果你只是看这枝玫瑰,你就可以和它的香气在一起。

    用手去取是一个很孩子气的行为,也是一个强盗的行为,你为什么要占有这个东西呢?

    我们经常把诗人归入诗坛或者文化史,把有生命的东西归入无生命的世界。庄子说过一个寓言:一只乌龟在泥里爬,摇它的尾巴,这时候人们要把它变成一个乌龟壳放入神殿。乌龟说,我情愿在泥里爬活着,我不情愿去神殿死着。这也说明了生命创造和文化收藏的关系,乌龟和博物馆、诗人和文化史的关系。我觉得如果一个诗人仅仅是为了文化史或者诗坛写诗的话,那么他便是可怜到了,也空虚到了乌龟壳的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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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诗的语言和文字是一种生命的现象,并不可以说是与创作主体并存的另个生命过程。

    现在人们对语言和文字有一种特殊的研究兴趣,那么我们也不妨谈谈语言和文字。

    我们知道文字产生于语言,语言产生于人的需要,需要不妨分为两种。一种是功用的需要,比如需要集合起来去打野兽,这时使用语言,是为了让每个参与者知道,于何时何地怎么去打野兽;这时的语言特点或叫对语言的要求,是语意的共性,你得让不管一百还是一千个人听,意思仍然只有一个。另一种是人的感情上的需要,需要表达需要发声,喜怒哀乐,因为爱而歌唱,“嘤其鸣矣,?br/>电子书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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