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袖卿欲照例前往秦云霏处,不料尚未走出院门,明莺匆匆来报,说是太子殿下与秦小姐二人皆感身体不适,连早膳也直接送进厢房里用了。
“我知晓了。”沈袖卿笑意如常,“既是不适,那可有传召大夫来?”
“刺史大人已命人去请大夫了。”明莺答得恭恭敬敬,仍难掩嘴角一丝抽动:“太子殿下还说,未免连累沈小姐,还……还请沈小姐勿要前往探视。”
沈袖卿静默片刻,笑容转作无奈:“好罢,殿下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去了。”
“是,那沈小姐的早膳……”
“送过来吧,就在这儿用好了。”沈袖卿拢了拢额发,“对了,刺史大人可还在府内?”
明莺自是听说了昨儿个夜里的突发事件,“刺史大人一大早就去了府衙。”
见沈袖卿敛眉叹了口气,明莺问:“沈小姐要见刺史大人吗?”
“不用了。”沈袖卿摇头,忽又笑道:“用完早膳,明姑姑可愿陪我往天茗斋一趟?殿下不允我探视,闷待在府里也没什么意思……”
闻言,明莺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是,婢子遵命。”
望着明莺的背影消失在院外,沈袖卿哼笑一声,从袖笼中取出那枚沈家令牌。
且不论那凤兰班班主为何怀有此物,纵是交还令牌这一项,班主也该明白,若将令牌直接交与她,必然能得不少好处。
可班主却选择让明莺代为交还。
沈袖卿眯起美眸,锁定了手中的白玉令牌。令牌末尾处,一缕明红流苏柔顺垂下,丝穗首端串着一枚滚圆的雪白珠子。
该说那班主太过清高、视钱财如粪土呢,还是说……另有图谋?其实就算他私藏了这枚令牌,不也没人知道么?他大可以用这令牌取出丰厚的银两来,解散了凤兰班,安安生生过富贵日子。
拈着令牌下的雪白珠子,沈袖卿眼中更冷三分。
她已认出来了——昨夜停尸间中的第一具尸体,正是那日令她从二楼跌下的恶徒;而那粒品相稀奇的东珠,本该串在这面沈家令牌上。
恶徒不敢用这面令牌取银子,只摘下了串在令牌上的东珠,估摸着是打算拿去当掉。
不料,宝贝还未出手就遭高手索命,连东珠一并沉下了河底。若非正巧遇上差人清淤,恐怕直到肉身化作白骨,这六人也难见天日。
昨儿个午间才拿回令牌,不过数个时辰,尸体便现身了。
察觉到心底来由莫名的愉快,沈袖卿弯起唇角。
——雁公子,宋班主,你们究竟想同我玩些什么呢?
*****
“司雁,尸体已经被发现了。”
宋舞鸿掀帘子进屋来,面上俱是诡异的笑,“虽然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几日,不过,倒也无碍大局。而且如你所料的,那位沈小姐果真亲自验尸去了。”
“好啊,这么说……”宋司雁懒洋洋地倚在躺椅上,白衣胜雪,更衬得他妙目如画,“那个女人,也是时候找来了。舞鸿,届时可别忘了该说什么。”
“知道知道。”宋舞鸿抄手摇头,“我说你,既是病患,就得做出点病患的模样来。”
“告病不上台、穿白衣、散发,这还不算病患的模样么?”宋司雁挑眉。
宋舞鸿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继续摇头:“当然不算了。脸和嘴唇不够白,嗓音不够沙哑,最好能扮出气若游丝的感觉来。你不是最会演戏嘛,来来,照我说的试试。”
宋司雁嗤笑:“不过是吃坏了肚子,有必要弄得跟病危似的?”
“女人不都好这口嘛……”
“她就不好。”宋司雁低哼,“师父做得也够直白了,沈袖卿一来,必然直奔主题。到时候,你该怎样做?”
“还用说?当然是——把沈小姐请出去,让雁公子‘好生歇息’。”宋舞鸿摸着下巴坏笑道:“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为何不跟她直说,非得绕这么大个弯子?凭你与她的交情,她岂会不帮你?”
“交情,什么交情?”宋司雁将鬓发捋去耳后,光裸的颈窝间现出一道浅色疤痕,弯弯细细,活像一轮新月印在锁骨边。“我与她,只有仇恨,何来交情?”
宋舞鸿长叹一息:“既无交情,为何会挑上她?照我的想法,你不妨提把剑直接杀进沈府,没人挡得住你。待该杀的都杀了,你继续做你的雁公子就成。”
宋司雁轻声笑着,却不答话了。
就在此时,二人听得楼下传来童仆的吆喝声:“啊呀,沈小姐又来看公子呀——”
宋司雁自躺椅上起身,慢腾腾走到窗边:“舞鸿,该你出场了。”
沈袖卿与明莺刚要转入斋内,一名蓝衣公子步下楼来,堪堪阻住了两人的去路。
“对不住啊沈小姐,今日司雁的身体略有不适,不会上台了。”蓝衣公子满面歉意,抱拳冲沈袖卿一揖,“若沈小姐不嫌弃,不妨看看别的戏。”
好一句意味深长的——别的戏。
沈袖卿扬起羽睫,瞳中有锐利雪光疾掠而过:“哦?敢问兄台,雁公子病了?”
“正是如此,所以……”
“不知可否容小女子前去探望一番?”沈袖卿转眼露出担忧之色,又道:“小女子略通岐黄,说不定能帮上雁公子什么忙呢。”
“这……”蓝衣公子现出颇为难的神色,“这不大好吧?”
“雁公子于小女子有救命之恩,既是恩人抱恙,小女子无法坐视不顾。”沈袖卿垂下眼帘,美眸里竟漾起点点水光,“还望兄台通融通融,小女子、小女子真的很担心雁公子。”
宋舞鸿忍不住暗自咂舌:这位沈小姐还当真是……唱做俱佳啊。
……
宋司雁凭窗而立。发丝轻扬间,他嘴角若有笑影,凤目定定望住楼下那抹窈窕的翠绿,看她与宋舞鸿进行着微妙的言语攻防。
哦,看她的表情,莫非是在难过?
随即,宋司雁抿紧了唇线,摇头——将这等可笑的想法甩开去。
他应当坚信,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比她更会演戏了。
再没有人,能比沈氏一族更会演戏了。
果然,不出半刻,蓝衣公子悻悻地退去一旁,让翠绿身影与那刺史府的明姑姑上楼来。
沈袖卿啊沈袖卿,不知这出名为“欲擒故纵”的戏,你可满意?
宋司雁牵唇冷笑。
不过转瞬间,这丝冷笑便化作温文与柔和。
而楼梯上也同时传来了脚步声。
“雁公子,打扰了。”沈袖卿立在人字号房门外,静静听着内里的响动,“听说雁公子略染小恙,袖卿便不请自来……”
门扇忽然打开了,雁公子一袭白衣,乌发披散,唇角噙着三分和暖笑意。
“沈小姐。”他柔声开口,又瞄见沈袖卿身后的明莺,遂向她点头一礼。
明莺冲沈袖卿笑了笑:“沈小姐,婢子便在这儿等候。”
……
“沈小姐与明姑姑怎会来此?”
雁公子为沈袖卿沏了茶,双手奉来窗边。清风流过,他的发丝随之款款扬起。
“嗯,因为……”沈袖卿接过茶盏,正欲作答,话音却陡然中断。
她看见了他微敞的襟口边,锁骨畔,那枚宛如钩月的浅色疤痕。
恍惚间若有流光无声倒转,所有的一切都撤回到八年前——那个彻骨冰冷的无回夜。
火光,刀影,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少女细小的齿痕,以及沾满鲜血的嘴唇。
所有倒影形如利刃,恶狠狠刺入她的脑中。
“……沈小姐?”雁公子微微侧首,垂下的黑发掩去了那个新月伤疤。他的嗓音温煦:“怎么了?”
沈袖卿扇动羽睫,笑靥嫣然绽放:
“因为……袖卿想见雁公子。”
话音甫落,雁公子颜色大变,突然用力将她推开去——“小心!”
嗖!
劲风掠过,茶盏哗然落地,沈袖卿摔在门边,额际与背后传来的阵阵钝痛。头钗散落,她扶住发髻,贴着墙勉强直起身子,感到头上有温热的液体软软滑落。
而就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一支羽箭业已钉入木板之下,箭尾仍不住地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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