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亥时末。
冯州城内宵禁已启,州军派出的巡逻队挎刀带马,踏着夜色穿过每一条街巷。马蹄答答散而不乱,间或有军士的轻声交谈。
夜风清凉如水,一扫日间弥延城中的闷热暑气。沈袖卿敞开屋门,打起晶帘,手中的团扇稍稍停下。院中的空气格外舒爽,她索性步出屋来,站在院中,清风掠过她沁着薄汗的额际,带来丝丝宜人沁凉。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仰首阖目。
往常这个时辰,她应当已入眠了才是,然今日……现下,她连半分困意也不觉。
胸中似点着一团莫名的阴火,光焰漆黑,戾气凛冽,叫她难以释怀。
是不是,需要摧毁些什么?……
更夫走过不远的巷道外,手中更鼓笃笃作响。
约摸是要到子时了。
更鼓远去,沈袖卿掀开眼帘。夜幕中,陡见一抹黑影轻快地越过月轮,没入黑暗。
突然,外院传来嘈杂的人声,随即是刺史府大门洞开的沉响,数名侍从一迭声唤着刺史大人,从外院疾奔入内。
好生凌乱的脚步……何以惊惶至此?沈袖卿暗想,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正欲回屋,那片脚步声竟折转回头,向着隔壁院落来了。
“太子殿下,恕微臣夤夜搅扰,言语无状!实在是要案当头,微臣不得不冒犯了!”
是刺史的声音。沈袖卿往墙边靠近些——她与隔壁秦云霏的院落仅一墙之隔。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又听刺史接连唤了好几声,隔壁的房门总算有了动静。
团扇下,沈袖卿芳唇微勾。
太子虽有心行监国之实,然软玉温香在怀,两相情浓间,怎容你冯州刺史公事来烦?……只怕是又要劳动自己这个“贤内助”了。
“你先去屋后藏妥,莫要叫人察觉气息。”沈袖卿以扇掩唇,对着一片黑暗轻声令道。
树影错落间,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嗓音入耳:“……嗯。”
太子与刺史迈入院门时,厢房的窗内还亮着灯光。
“太好了,小王就知道袖卿尚未宿下。”太子勉强笑道。他顺手拉拢衣领,掩住脖根上嫣红的痕迹。
刺史拈了拈短须,显然对这位东宫之主的态度不甚满意。
伺候沈袖卿的女侍很快来报,说沈小姐正在更衣,让两位稍待片刻。
“太子殿下,容微臣说一句不当说的。”刺史冲太子拱拱手,将嗓音压得低些:“……殿下有意令东宫充实,固然是好事,然朝三暮四、不定心性,那就是大大的不智了。”
太子愣了愣,睁圆了眼瞪着刺史,语间已现怒气:“刺史大人此言,莫不是在责怪小王耽于美色?”
“微臣不敢。微臣以为,如今太子殿下代天巡牧,当以治理冯州水患为要务……”
“小王莫非不曾治理冯州水患吗?”太子负手冷哼,“这老天犯下的好事,竟要我等来奔波善后。劳民伤财不说,还令父皇与各位朝臣日夜操心……这、这是何道理啊!”
“殿下,这话可就说得不妥了。”
一抹窈窕鹅黄自晶帘内步出,清音带笑,正是沈袖卿。
刺史躬身见礼:“沈小姐,深夜搅扰,微臣着实过意不去。”
“刺史大人言重了。既是夤夜来访,想必大人有要事相告,袖卿岂能推拒不见?”沈袖卿微微一笑,朝刺史颔首致意,随即望向太子。
撞见沈袖卿意味深长的目光,太子硬着头皮快步走上去,捉住沈袖卿的手,亲昵笑道:“袖卿,你怎的还没睡?沈大人说你身子不大好,不能多熬夜。若觉着受不住,袖卿还是进去歇息吧。”
沈袖卿摇头:“殿下坐镇州城,疲心劳力,秦家妹妹又无法伴驾,袖卿岂能坐视不顾。”不等太子开口,她业已转换话头:“刺史大人不妨长话短说,究竟出了何事?”
“是。”刺史拱手再揖,正色道:“方才衙中巡捕来报,公差在城南河道清淤时,从河底捞出了六具尸体,死状极为怪异。”
*****
一行人甫到达停尸间外,就听太子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有些头疼,许是受了暑气,想要先回府歇着,明日再来。
“殿下的身子要紧,刺史大人,即刻派人护送殿下回府罢。”沈袖卿的笑容滴水不漏,“至于验看尸身之类的琐事,无须劳烦殿下躬亲,且放心交与袖卿便是。”
先前只是提到尸身二字,太子整张脸都白了,此时听得沈袖卿之言,无异于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袖卿办事,小王最放心了!”
刺史只得沉着脸另召来一队侍从,护送太子返回刺史府。
太子欣然离去。
望见太子欢快的背影,沈袖卿叹了口气,转首对刺史无奈笑道:“刺史大人莫要失望,这也不怪殿下,殿下自幼养尊处优,哪有机会让他见着死尸什么的?”
而她沈袖卿身为御史大夫的亲孙,时常随祖父往大理寺过问案件,查看尸身,反倒是习以为常了。
刺史摇摇头:“太子殿下若能得妃如沈小姐,当真是天佑我大徵了。”
却见沈袖卿在唇前竖起一根纤指,明眸下雪光豁亮。
刺史心中明了,立时一揖:“微臣失言。”
沈袖卿只是笑:“无碍。仵作可都到了?”
“是,正在堂中等候,沈小姐请。”
停尸间中灯火明亮,六具魁梧的尸身蒙着白布,并排在六张木板上。两名仵作正在验看其中一具,听见刺史的声音,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向刺史拜礼:“见过刺史大人!”
毫无疑问,待瞧见沈袖卿时,俩人同时露出狐疑的表情来。
刺史大约早知仵作的反应,便指着沈袖卿道:“这位沈小姐,乃是当朝御史大夫沈岳常沈大人的亲孙,此番随太子殿下驾临冯州,治理水患诸事,劳苦功高。你二人该当如何?”
“是!”两名仵作立马磕头:“小的拜见沈小姐!”
沈袖卿略一点头:“不必多礼,二位继续验尸吧。”
两名仵作不敢造次,即刻起身继续工作。
沈袖卿挽起袖摆,走到最近的一具尸身边。刺史试探地问:“沈小姐要亲自验尸?”
“若刺史大人觉着不妥,袖卿看看便罢。”沈袖卿说着,已伸出手揭起尸身上的白布。
白布下,一张圆脸青白泛黄,脸容竟是有些眼熟的。
沈袖卿微微蹙眉,视线随即下移至尸身的喉头。一条深红的刀口横亘其上,深未至骨,却是堪堪切断了此人的咽喉,而不致令颈项断裂。
她给这具尸体重新盖上白布,走到第二具尸体前。撩起布巾,又见颈间一条纵深刀口,不偏不移地割断了此人咽喉。眉间的阴霾越见沉郁,沈袖卿扬声问:“这六人是何人,怎么死的?”
“回沈小姐,这六人系冯州城中有名的恶徒,皆因喉间为利器所伤致死。衙门已派人前去通知他们的亲属了,很快就能证实他们的身份。”一名仵作答道。
沈袖卿睨着那条刀口,“尸身上没有其他伤口么?”
“倒是有几处陈年老伤,都不能致死,也不见其他足以要人命的外伤。”
也就是说,这六人皆被一刀封喉而死。
“这几人死了有多久?”沈袖卿抬手覆上白布。
“照尸身的腐烂程度看来,必不出三日。”
“三日?”沈袖卿眯起杏眸,“冯州正值暑月,纵是三日,也不该是如今这个模样。”
“沈小姐所言甚是,若换作在陆上,这些尸体早该臭得不行了。”仵作说着,指了指屋中角落里的一堆东西,“沈小姐请看那边。”
大块卵石与大团黑布,挂着几条已经晾干的水草躺在墙角。
一名仵作蹲下身来,将一块黑布扯出些:“尸体被捞上来时,身上就裹着这些黑布,黑布里还包着石块。想必是歹人不欲尸身过早被人发现,才以石块的重量抑止尸身上浮。且尸体沉在水底,又裹着布,定然不及陆上腐烂得那般迅速。”
沈袖卿轻轻颔首:“凶手想得很周到。”
“沈小姐,我们在其中一具尸身上发现了这个。”一名仵作手托木盘,将盘中之物呈来沈袖卿面前。
乃是一粒圆润光洁的东珠。
沈袖卿抿唇,眸底有暗色兀自翻涌。
“这等珍珠可不常见啊。”刺史拈起那粒东珠,细细打量一番,“如此大小,如此形状,只怕整个冯州城也找不出第二颗来。”
沈袖卿吐了口气,神情更加凝肃:“看来这六人为人所杀,只怕不是因财而起了。不仅如此,依我之见,尸身上既无其他痕迹,行凶者应不止一人,并且……是高手。”
只有那些行走江湖,过惯刀口舔血的日子的人,才能这样准确地拿捏下刀力度——不致令颈项断裂,又能一击毙命。
刺史点头:“沈小姐所言有理,这六人身形魁梧,又是城中有名的恶徒,一般人奈何不了他们。而即便是如今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也无法做到一击必杀六人。若不能在一瞬间击杀他们全体,这六人必然奋起反抗,那样的话,伤口必定就不止喉间一处了。”
“所以,”沈袖卿揉揉额角,“要捉到凶手,大约是不太可能的事了。”
*****
待沈袖卿返回府中,已过了丑时。刺史问安退下后,她才进入厢房,掩上房门。
满室漆黑中,一丛火苗自灯座上忽而燃起。
沈袖卿抬眼,见一只手取来纱笼罩住灯座,无声搁上桌案。黑色的窄袖与护腕浸在光晕下,接着,一张男子的脸容也为灯火所照明。
“你看上去很疲倦。”男子的轮廓阳刚英武,他转过头来,脸上连半分笑容也无,“郑?那小子的无能与好欲,想必已让你厌烦了罢?……哼,听说你还替他去宁湖了?”
沈袖卿在桌边坐下,双手托腮:“本是要去的,可半道上出了些变故,最后让他自个儿去了。”顿了顿,她咧嘴一笑:“多谢大哥关心,小妹我还撑得住。”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
“大哥怎会突然到冯州来?”沈袖卿盈盈扬眸,问。
“祖父有信托我带给你。”说着,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皮信封来,“你明白的,看完就烧掉。我先走了。”
“哎哎哎,别这么急着跑啊,小妹还有事劳烦大哥呢。”沈袖卿一把按住男子的手腕。
男子皱眉:“你也能有事劳烦我?……哈,沈袖卿八面玲珑,竟也有料理不了的事?”
“大哥说笑了,袖卿哪有这等本事。”沈袖卿将信揣进袖笼里,冲男子嫣然一笑,招招手:“附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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