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闺阁识小

28.西席(虫)

    夜里就有小丫头子从西院一路低头走到上房,敛声屏气地对绿绮说着什么。收藏本站┏m.read8.net┛绿绮听罢转身进了屋,吴氏正拉着仪芝在身前细细叮嘱,明日就是她正式开蒙的日子。

    柳士沅请的西席是本县里一个落榜的举人,来县老爷家中给女公子开蒙并非是为了那点束脩,能考上举人的,就算自己再怎么不会经营,生活也不会磕碜到哪里去,给个小女娃开蒙,课业又不复杂,不过教几本字词韵律,辅以几句女德女戒,想的还是三年后的春闱能得一封荐书,也许下一科就能榜上有名。

    仪芝只知道自己将来的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陈姓举人老爷,头回拜师的时候,她爹在旁边尊敬地管老师叫先生,陈举人则更加恭敬地一口一个晚生。一个尊师重道,一个谨守礼数,相对而拜时简直比头回拜天地的新人还热情。

    吴氏嘱咐一句,她就乖乖地“嗯”一声,读书的地方就在家里,为着清净便宜,吴氏专门在园子里辟了一间书房,陈举人下了学无论是直接出去还是去前院寻柳士沅论文都方便,仪芝也能直接回上房。

    眼见着仪芝的小脑袋一啄一啄地往下直点了,吴氏才意犹未尽地使绿枚带了她后头去睡觉,明天第一天正式上学,夜里走了困白日里打起瞌睡来可不好。

    绿枚牵着迷迷糊糊的仪芝往后头去,仪芝就只管闭着眼睛任她带着往后走,恍惚听见绿绮对吴氏说甚个“翠姨娘晚间闹起心口疼了”。

    进了碧纱橱,好容易坚持到绿枚替她更衣脱靴毕,小小打了个呵欠就倒进了她的螺钿床里,身下软绵绵,身上也软绵绵,飘飘忽忽之际还思想一回,“也不知道心脏病会不会遗传?”

    隐约记得高中时期的生物课本上讲遗传病那一部分提到过,似乎某种心脏病会遗传,一张模糊的表格出现在脑子里,仪芝立时就睡死了过去。

    早上起来用早饭的时候眼睛还睁不开,一只奶卷子咬了半口就含在嘴里忘了嚼,从今日起她再不能睡懒觉了。

    想起来就腹内含酸,辛辛苦苦十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这里的教育可比浮光掠影的应试教育艰深多了。

    男人十年寒窗为的是考举为官,她们女儿家只为了增加谈婚论嫁的附加值,这里才预备着开蒙,吴氏和柳士沅已经在商量七八岁上要请琴娘、绣娘的事宜了。说甚个闺中人物不易得,要早作打算,仔细寻访才是。

    不过卯时过半的时辰,倒没想到翠姨娘也来了,埋了头虚弱地对吴氏道,“请太□□。”因着她有孕在身,吴氏是免了她每日的问安的。

    自有丫头引着翠姨娘在铺着弹花椅袱的椅子上坐了,吴氏径自吩咐绿枚,“在先生面前,切不可教大姐儿淘气了去。”

    绿枚笑着点头,牵着仪芝往外头走,莺子提了装着笔墨纸砚的篮子乐呵呵地跟在后边,鸢儿被勒令留守,主仆三个一径儿往园子里头去。

    这时节桃花已将要谢尽,只零星几片随风飘散。擦着鼻尖飘过,扰得人发痒,莺子皱一皱鼻子,再一口气吹出去,候着它落了地,愁苦地叹一口气,“这花谢得这样快,绿松姐姐的桃花饼岂不没得吃了。”

    绿枚回过头去笑骂一句,“成日里除了傻乐就是吃,今儿说桃花饼里有桃花,明儿是不是该问太太屋里的佛手为甚个不显灵?”

    莺子提着篮子紧跑两步跟上来,闻言只顾抿了嘴儿冲绿枚乐。绿枚心里摇一回头,莺子说是来伺候姐儿的,在她看来倒比姐儿更像个孩子。

    仪芝到的时候,陈举人还没有出现,吴氏嘱咐过的,做学生的没有让先生等的道理。乖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没多久陈举人就到了。

    等她见了礼,陈举人当先问一句,“女公子写得几个字了?”

    仪芝便答,“不曾会写,只刚认得几个。”

    陈举人捋着一把山羊胡,满意地点点头,这样一点子大的女公子,口齿和条理竟都是清晰的。又问一句,“可曾念了甚个书?”

    仪芝背了手在后头,大气不敢喘一下,老老实实道,“父亲才引着念了五微”,她最怕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了,如今还是一对一教学,简直愁煞她小人家。

    陈举人端坐其上,捋着胡须闭上眼,“烦请女公子从头念来。”

    说是叫她念,其实就是让她背的意思。仪芝睁大眼睛皱了眉,一个磕巴都不敢打,小心翼翼地从头背来。底下仪芝童稚声声,上头陈举人就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莺子和绿枚挨墙站了,扭了头左右来回着瞧不够,教绿枚扯了一下衣裳才反应过来,垂了头乖乖站好。

    直到仪芝一句“燕我兄弟,载咏棣棠韡韡;命伊将帅,为歌杨柳依依”念完,陈举人才将双眼睁开,冲着仪芝点点头,心里是喜欢的,面上却端住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吊得仪芝一颗心七上八下。

    陈举人瞧一眼她的慌乱,只作不知,虽则年纪相去甚远,也不好盯着女公子直瞧,拿起书来又引着仪芝将背过的内容重复念一遍,念完了旧的也不急着教新的,从头开始,将每句里的典故出处和意象挨着讲解。

    讲一句就问一声,“女公子懂否?女公子记住否?”没听懂没关系,记不住也没关系,不打不骂不罚,接着再讲一遍就是,直到仪芝举起小手报告一句“懂了,记住了”,才继续讲下一句。

    一早上过去了,一东才只讲了三分之一,甚个三尺剑、六钧弓、杏花何时红,引经据典,旁博兼收,仪芝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东西她背是背下来了,可理解得没有这样深入,知道弓是甚个玩意,可是不知道为甚是六钧,有六钧就有一钧,一钧又是多重,一园春雨又好在哪里。

    这些东西都是这里小孩的启蒙内容,原先以为学的是律韵,现在才知道远不止如此。陈举人讲得头头是道,高兴起来就忘了形,痛心疾首地慨叹一句,“时文只知有四书,误尽天下读书人矣!”

    仪芝就知道他说的不是眼前这本发蒙书籍,而是引接出去的那些典籍。怪不得《石头记》里贾宝玉那样有学问,政老爷子却只骂他不长进不读书,盖因他读的不是四书而已。在这里,能考举做官的书才能称书,宝哥哥口里的“花气袭人”、“西方有石名黛”都是不入流的杂学。

    陈举人蹉跎半生在科场上,心里着实爱着那些杂学,可是慨叹完了还是要埋首四书,他到这年岁还未娶亲,打的就是教榜下捉婿的主意,哪怕只是三甲末,上了榜与不上榜也是天差地别。

    他搁不下科甲正途入道的执念,一直没有捐官,心里再觉得八股害人,也还是要捏着笔杆子作文,杂学是好,可哪个学问大家不是做了官之后再丢开四书钻研杂学的?

    陈举人的正经事还是琢磨时文,定好了一月里只坐一旬的馆,因着仪芝毕竟年幼又是个女儿家,每日里只讲半日的课。

    第一日上课,皆大欢喜,陈举人很满意,仪芝也很得趣。下了学让夫子先行,候着陈举人离开再慢吞吞收拾东西。莺子笑嘻嘻跑过来帮着她把桌上的东西收进篮子里,跪在地上撑着脖子看仪芝,满眼都是星子,“姑娘真有学问!陈先生讲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呢!”

    仪芝不自在地咳了咳,装模作样地点一下头,道一声“好说”。诚然她后来点头举手的频率是高了一些,可是等待过放学的人都能理解这种感受罢。

    收拾好了桌上的东西,主仆三人又往上房走去。仪芝坐了一早晨,浑身不得劲,当先一步走在前头,边走边甩甩胳膊伸伸腿。莺子在后头叽叽喳喳的,“枚姐姐,陈先生可真怪,非要问姑娘柳树为甚个是绿的,柳树本来就是绿的呀!”

    引得绿枚嗔了她一句,“走路看着脚下,仔细手里的东西!人家先生不比你个小蹄子有学问?”

    仪芝弯了嘴角回过头去,第一眼见到的却是施姨娘立在那边厢粉壁前头,目送她们一行人离去,见她望过去就不好意思地笑笑。

    仪芝停下步子冲她笑着点一点头,转身的时候吩咐莺子,“下回你绿松姐姐做了甚个好吃的,你记得留一份给姨娘送去。”

    莺子呆呆地,“可是绿绮姐姐不教我们去姨娘院子呀!”绿枚没好气地点一下她的眉心,“真个是呆子!姑娘说的是施姨娘!那一位哪里用得着你操心!”

    莺子满不在乎地晃晃头,扎着发包的头绳垂到耳朵边直痒痒,伸了手要去挠,绿枚哭笑不得地将她手中的篮子接过手去。

    挠了耳根又慢半拍地记起来,“可是太太每回都想着姨娘的呀!”仪芝叹了口气也点一下她的眉心,“那不一样。”

    莺子便笑眯眯点头答应一回,“姑娘放心罢!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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