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金玉王朝第五部] 作者:风弄
第6节
说笑两句,便耳鬓厮磨,亲嘴摸乳起来。
两人在一起的时光,过得极快,不多时,老妈子过来说晚饭准备好了,绿芙蓉打着哈欠懒懒地起来,把烫卷的头发胡乱把了把,年亮富就挽着她的手到饭厅吃饭。
正喝汤,绿芙蓉端着碗忽然停了停,疑惑地问,“怎么我听见有小孩子哭啼的声儿?这附近的人家,没有小孩子常哭。”
年亮富慢条斯理嚼着五花肉,说,“城里到处是乞丐,满大街的哭声,你管它呢。”
绿芙蓉把脸半仰着,像要捉那一丝越过墙的哭骂声,正在出神,蓦然大门一阵轰轰作响,像有人在乱敲乱砸,绿芙蓉唬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
站起来到饭厅边上,扶着门往天井那头看。
只听一把妇人的声音夹着擂门的砰砰响,边哭边叫,“年亮富!年亮富!你快看看啊!你的孩子不行了!她病了呀!你总不能不看她一眼!我苦命的女儿啊……”
绿芙蓉猛地把头扭过去,瞪着年亮富。
年亮富急了,过来把手按着她的肩膀,解释着说,“你别信。这女人从前跟过我几日,讹了我一千块,现在钱花光了,又要来讹。我实在是招惹不起。”
绿芙蓉问,“我听见小孩子哭呢,她怎么说是你的女儿?”
年亮富说,“要是我的女儿,我能这样狠心吗?她抱了不知道哪来的野种,硬要栽我身上。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肠软,搁不住两句软话,平常见着可怜人,给几个钱也罢了。只这妇人太狠毒,要把遗弃骨肉的罪名来污蔑我,我是受不得这种陷害的。所以我不给她钱,她就撒泼吵闹。”
两人对答着一阵,外面闹得更厉害。
又有司机的声音在喝着说,“快离了这里罢!自己不规矩,生的野孩子,要抱到别人家里讨钱,你还要不要脸?”
小凤喜指着司机的姓氏哭道,“谢大哥,我们好歹也是认识的人,你不要这样狠心。我的遭遇,你也知道两分,何苦逼迫一个走到绝路的苦命女人?我好好一个女子,跟了狠心的一个男子,现在沦落到当了街上的乞丐,我的孩子还不足月,也快病死了。这不是天底下最凄惨的事吗?你们怎么连一点同情也不给?”
司机说,“你要的是同情吗?你要的是钱罢。快走!再不走,我叫巡捕房的人来抓你啦!”
小凤喜说,“你好狠心,你和姓年的是一伙的,你们……啊!啊!我的孩子!她不动了!娃娃……娃娃,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你小腿蹬一蹬呀!”
便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绿芙蓉隔墙听了那哭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白手帕来,虚掩着嘴,只怔怔的,后来,回头对年亮富说,“我真听不下去了。”
年亮富叹气说,“你是个心肠好的善良女子。算了,好人总是常常要中这些计谋的,她要钱,便让她得一些钱吧,我也禁不住她这样吵。”
从西装口袋里掏了一迭钞票,数了几张,大约有两百块,递给老妈子,说,“你拿给门口那女人,叫她快走。”
那老妈子便接了钱往大门那头走。
两人这才重又回到饭桌旁坐下,干干吃了几口白饭,便起身到屋子里头去。
这里离着大门远一些,哭声隐隐约约,渐渐似听不见了,大概那妇人得到钱,总算肯走了。
年亮富开抽屉取了白面,卷了两根烟卷,一支自己衔了,一支递到绿芙蓉面前。
绿芙蓉懒懒地张开抹了胭脂的红唇,把那烟卷含着。
年亮富又殷勤地给她点了烟,两人靠在软沙发上,肩挨着肩,吞云吐雾起来。
绿芙蓉说,“我今天悄悄到戒毒院去了一遭,看了我妈和两个妹妹。”
年亮富问,“怎么样?”
绿芙蓉说,“气色不怎么好,瘦得厉害,但我估计着,这还算好的。只要能戒了这东西,吃点苦头算什么。这是一辈子的事。只那里一个医生和我说,我家里人的毒瘾,和别人的很不同,要问怎么个不同,他又一时说不明白。我看准和宣怀抿在里头掺的东西脱不了干系。这烂了心的蛇,害我们吃了白面还不够,另在里面加药,要我们一辈子做他的奴隶。”
年亮富哼道,“我就知道,姓宣的都不是好东西。我告诉你,我那小舅子正病着呢,听说很严重,是肺病,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绿芙蓉问,“是宣怀抿吗?那可不好,他要是死了,我们如今还没有戒毒,白面问谁要呢?”
年亮富说,“不是宣怀抿,是宣怀风。”
绿芙蓉轻轻地叫了一声,说,“呀,那是管戒毒院的那个,我妈和妹妹可以秘密地去戒毒,都是人家帮忙的,你怎么反而盼他死呢?你这人,真没有良心。”
年亮富笑道,“好,我没有良心。我的一颗心,就只放在你身上了。”
凑过来,和绿芙蓉嘴蹭着嘴,啧啧作响。
这时候吃饱喝足,也过足了瘾头,双眼迷离,浑身亢奋起来,便一路亲到床上,把一腔涌到头上的热血都花到云雨上去了。
次日起来,年亮富说要带绿芙蓉去番菜馆子去吃时髦的西式早点,两人打扮一番,坐着轿车出门。
到了昨日的巷口,忽地又一个人影闪出来,速度极快,司机皮鞋底子刚挨着刹车板,只听砰地一声,像是和什么撞上了。
绿芙蓉惊得花容失色地问,「怎么?撞着人了吗?」
年亮富忙心疼地抱着她,掩了她的眼睛说,「别看,你别看。」
司机下车,到车头一看,果然地上倒了一个妇人,正是小凤喜。鼻子、嘴巴都不断溢出鲜血,两只眼睛瞪着天,手脚一阵阵抽搐着。
衣服底下一滩血慢慢涌到路面,也不知道是身上哪一处出来的,一个脏布条裹着的婴孩掉在离她右手不远的地方,却没有发出一点哭声。
那是个已经发硬的死婴了。
年亮富从后座探头出来问,「真撞到人了吗?」
司机说,「老爷,是小凤喜,怕是活不成了。这不能怪我,她这样跑出去,谁也会撞着她呀。」
绿芙蓉在车里听了,猛地打个哆嗦,深深瞅了年亮富一眼,把目光转开,怔了半晌,竟不知触动那一根情肠,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了下来。
年亮富急得安慰她,自己也跺脚,叹气说,「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要钱,我已经给了,这分明是要我不安生呀。」
司机说,「不干老爷的事,她孩子病死了,大概自己也不想活,就到大街上撞汽车。」
清早时候不少人出门做事,见到撞死了人,纷纷过来围看。
年家连忙通知了巡捕房,又花钱寻了两个证人,作证说是亲眼看见死者抱着小孩子冲出来撞汽车的,巡捕房收了一笔钱,又看那妇人的孩子,尸身已经硬了,小脸冰冷青白,确实是妇人撞车前就已经死了,推断是妇人失去孩子犯了失心疯,撞车寻死,也说得过去。
便由年亮富做了善人,出资买了一副棺木,把母女两人装在一块,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法事,在城外找快地方埋了。
绿芙蓉受了惊吓,当日回到小公馆就病了,请了一个中医来,说无妨,吃两剂药就好。
不料喝了一剂,这天晚上睡下,越发地不好,忍耐着到了大半夜,下面竟见了红,把床褥子也染湿了。
小公馆的老妈子和听差们这才知道事情不好,急急忙忙叫车把女主人送到医院里,洋大夫检查后,说是流产了,胎儿很小,不足两月。
年亮富在电话里听了也惊慌到不得了,半夜冒着雨坐汽车除螨,赶到医院时,绿芙蓉脸色苍白如鬼,在病床上哭得两眼如桃,只说,「你做的孽,都报应在我身上了!你还来干什么?」
年亮富无可奈何,也抹了眼泪,说,「怎么怀了孩子,一点声息都没有就掉了?我自己的骨血,我能不心痛?」
自己哭过了,仍旧百般淡淡软语安慰绿芙蓉。
绿芙蓉母亲姐妹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年亮富,虽然嘴上骂,手上捶,但要离开他,那是做不到的,慢慢地被年亮富劝转回来。
宣代云在年宅里腆着肚子待产,又尽日里为生病的弟弟忧愁,兼之年亮富不回家也早是常事,就并没有多在意。
所以这些事情,宣代云竟是一丝风声也没有听到。
※※※
话说那戒备森严的医院里,白雪岚已是坐困愁城了。
宋壬走进病房,白雪岚如今的形状,他是看在眼里的。因为他是一片忠诚的人,虽知道不该进来,但又放心不下,进来了,也只拧着眉,僵硬地说,「总长,您应该吃点东西。」
白雪岚像是没听见,站在病房中,失神地站着。
宋壬说,「不然,您还是在床边坐下来,陪着宣副官罢。」
听见宣副官三字,白雪岚才回过神,走到床边坐下,把手虚虚一摆,头也不回地对宋壬说,「你出去。」
宋壬看他这样,竟是连饭也不肯吃了,不禁着急,跨前一步说,「总长,你不能这样消沉。」
白雪岚说,「你不懂的。」
把手伸进被子底下,握着宣怀风消瘦的五指,低声说,「你出去。」
宋壬大声地叹气,但这毕竟无用,终于还是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宣怀风昏睡着,呼吸很不平稳,肤色苍白,只有颊间残留着一点令人心悸的潮红,那是病重了的人才会露出的气色。
白雪岚握着他的手,似乎就在这房间里,日出日落,斗转星移,迷惘间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茫茫大梦一场,明明握紧在掌心的,难道又要成了空?
不懂的。
没有人会懂。
从他在学校里惊鸿一瞥,这人,这眼,这身影,这无暇如玉的十指,就刻进了骨髓。
纵使白雪岚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若人道世上都背负着各自神圣的任务,那么他的任务,一定就是宣怀风。
大家都认定他是一个聪明人,唯独他知道自己是痴傻的,这痴傻的天地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宣怀风。
姹紫嫣红,是宣怀风。
酸甜苦辣,是宣怀风。
每一种滋味,都是宣怀风。
他可以做绅士,他可以做强盗,他可以做政客;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顾后果,只要宣怀风,只要这个人陪自己一生一世。
白总理说他没出息。
那便没出息罢。
除了眼前这个人,别的他什么都不在乎。
白雪岚自忖,自己其实是铁心石肠的,为了一个宣怀风,他知道自己能六亲不认,就算别人不说,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条疯狗。
只有宣怀风能做他的主人。
宣怀风要是不在了,他只会是一条充满恨意的疯狗。
心冷到快要裂了,握着宣怀风的手,那肌肤还是软腻迷人,却是能烧到骨头里的热,仿佛他的生命,正透着热力不断地散失。
白雪岚被那透过手掌的热,刺痛地想在地上翻滚。
许多年前他无数次奢想过宣怀风的温度,许多年后,他无数次尝过宣怀风的温度。
他以为宣怀风的温度永远只会是让他动心和欢乐的,没想到,也会让他心痛如绞。
你说过上了我的贼船。
你说过会跟我一辈子。
你要是骗了我,要是骗了我……
他心里激动,手上劲道不自觉加大,宣怀风似乎被他捏疼了,迷迷糊糊地发出一丝微微的呻吟。
白雪岚陡然一震,连忙把手劲松了,凑过去低低唤了两声怀风,却不见宣怀风睁开眼睛。
他已经连着两三日这样,总是沉睡着,偶尔有点声息,却是醒不来,愁得人肝肠寸断。
白雪岚等了一会,不见他再有动静,心又沉了下去,虎目泛上水光。
此刻房中没有别人,他便让眼泪痛快地流了一滴出来,随手用袖子擦了,扭过头,竟瞧见宣怀风眼睛已经半睁开了,正如初生小鹿般虚弱地瞅着自己。
白雪岚忙从脸上挤出一丝笑,问他,「你醒了吗?感觉好一点了没有?医生刚刚来做过检查,说你用了新西药,已经起作用了。」
宣怀风肺里烧得厉害,身上一阵阵作痛,又难以说清这痛是自哪里产生的,双唇微微张开,就是一阵扯风箱似的喘息,只将眼睛看着白雪岚,似有什么话要说。
白雪岚难受地无以复加,强笑着安慰,「我总在这陪着你。有什么话,等你好些再说吧。」
伸手抚着他的胸膛,顺着气。
好一会,宣怀风才喘得平和了些,很小声地说,「你胡子长了。」
白雪岚把手往下巴一摸,果然扎手。
这些太难饮食无心,当然更没有刮胡子的兴致。
他微笑道,「这仪表,可难看得很。」
宣怀风便也微微一笑,说,「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认真地说一说。」
白雪岚说,「你说。」
宣怀风现在说话,其实很艰难,说上一句,就要停上一会,但他的目光,是时刻也留在白雪岚脸上的,仿佛舍不得少看了一眼。
他静静躺了一会,对白雪岚说,「我这病,恐怕要对你不住了。」
白雪岚脸色骤变,很快又冷静下来,仍是微笑着,「我看守着你,也算寸步不离了,你是最通情达理的人,只看着看守的份上,也应该给予我一点同情。怎么一醒来,就说这种悲观的话?故意地让我难受。」
宣怀风态度很柔和地轻轻说,「对不住。」
白雪岚只觉得有人用刀子扎他的心一般,几乎要失态了,把头猛地扭过去,默默了一会,才又转回来,镇定地说,「你好不容易行了,就算要说话,也说点高兴的。忽然说一声对不住,叫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倒也有叫你难住的时候。」
宣怀风叹道,「好,那就说点高兴的。」
白雪岚爱怜地抚着他消瘦的脸,「那你说罢,我听着。」
宣怀风欲言又止,半晌,说,「我如今是真的舍不得你了。」
他把眼睛停在白雪岚脸上,那虚弱而深深的目光,确实是满满浓浓的不舍。
白雪岚本来是咬死了牙不要在爱人面前悲伤的,听宣怀风的话,已是肠子都痛断了,再被他这样怔怔瞅着,哪里忍得住,只觉得一股热气涌上来,从喉咙到鼻腔,再上到眼睛。
他心忖自己是必须坚强的。
若是自己都落泪了,事情更没有指望,病人又怎么想?这要一败涂地!
感到眼眶热了,他就狠狠咬着嘴里的软肉,想用那痛把那泪逼回去。
嘴里蓦地一片腥味,血从唇角渗出来。
宣怀风触目惊心,腰背一弓,手撑着床单,似要从床上挣扎起来,然而稍起来就跌回去了,白雪岚连忙伸手扶着他说,「你不要急。」
宣怀风喘着气,也不知忽然哪里来的力气,把手抬起来,碰着白雪岚的唇角。
唇角流出来的血粘在指尖,他看了一暗,仿佛确定自己所见的不是幻觉,便更痛苦起来,说,「你也不要急,你这样,真是……真是要我的命。」
两人不约而同,恍恍惚惚这些言语,从前像是说过的。
我总要死在你手上。
这条命,总是要给你的。
宛如铁语。
心惊之余,又惶绝不安地打碎这想法,恨不得把碎片也丢到地狱去,让地狱之火摧毁殆尽。
白雪岚回心一想,宣怀风的性命,岂不正是给自己断送了?
胁迫、软禁、吃醋、斗气……自己一路以来的作为,正是一步步要了爱人的性命。
想到这里,心肝已经成了肉糜,蓦地一把搂了宣怀风,哭得如一头崩溃的野兽,痛苦低吼着说,「你要是走了,我和你一起去!」
宣怀风脑子里虽然迷迷糊糊,但仍有一丝清醒,这丝清醒,又全用在对白雪岚身上。
他刚才费尽力气,也要认真说几句话,就是担心这个,听了白雪岚这话里的意思,记得浑身乱颤,推着白雪岚的肩膀说,「不行,不行……」
正是天地无光,星辰暗淡的绝望上课,忽然有人敲了房门。
宋壬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报告说,「总长,广东军的展露昭带了医生来,想给宣副官看一看。」
宋壬扭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展露昭,在宋壬心目中,广东军已经是仇家,所以对展露昭也没叫军长,直呼其名。
展露昭不理会宋壬的打量,负手而立,身后簇拥着十来个人,那个医生也跟在他身边,很是威风傲气。
虽然穿着一身病服,他却显得精神很足,眼里精光四射,一点也不像不久前才挨过黑枪的人。
龟儿子的,总长怎么没一枪干了这龟孙!
宋壬心里啐了一口,却不敢把关于宣副官安危的重要消息弃之不顾,还是敲着门,请示说,「展露昭说,他带的这个医生,有把握治好宣副官的病,总长,您看……」
房里沉默了一分钟,走廊里静得呼吸可闻。
终于,里头传出白雪岚沉沉的声音,「请进吧。」
第十三章
守外头的海关总署的护兵们,个个眼睛都瞪得老大,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宋壬,展露昭是认得他的,知道这头山东蛮牛算是白雪岚养的一条恶狗,在自己中枪的事里,说不定还掺了黑手,反正不是个东西。
因此见宋壬愤愤不平地瞪著,展露昭心里就越发冷笑。
听见里头说请进,他弹弹衣袖,头一扬,领着医生进了门。
宋壬看他进去后房门关了,嘴里恨恨骂了一声,「狗娘养的。」
往地上啐了一口。
抬起头来,发现十来道凶恶的目光正射在自己身上,原来展露昭虽然进去了,他带的广东军还留了许多在走廊上,都站着等他们军长出来,听见宋壬骂他们军长,眼睛里都冒出火来。
大家骨子里早存了仇恨,火药味顿时浓烈起来,是一点就着的紧张场面。
医院里的人员,早远远地躲开了。
病房里面,气氛又更上一层楼。
白雪岚站在房里,双手背着,瞧着展露昭进来,却对这死敌正眼也不瞧一下,目光落在跟着展露昭进来的那人身上,看他大概五十岁上下,留著一把小山羊胡子,鬟发微白,穿一件簇新的蓝布长袍,才问,「是中医?」
展露昭说,「你管他中医西医,能治就不错。让开。」
说着便向床头走。
白雪岚目光霍地一厉,待要拦着他,可一想宣怀风的病,已是山穷水尽,展露昭若真有办法治好宣怀风,不说别的,就是要他白雪岚的命,也不在话下。
如此一想,竟无气不可忍,无事不可让了。
展露昭靠近,往床上看了一眼,心底也是吃惊。
宣怀风双眼紧闭,消瘦憔悴得令人心悸,两颊的颧骨微凸出来,气息也是极弱的,这样的瘦,显得鼻粱更挺了,越有一种叫人怜惜不忍的倔强来。
展露昭把手往宣怀风脸上一放,被那吓人的热惊得猛缩了手,慢慢的,把手又重放回去,食指尖碰着他的脸颊,说,「病成这样,跟了个没本事的,也不会待你好。」
白雪岚冷冷说,「病人在这里,你有本事,也拿出来让人瞧瞧。」
目光扫在那碰着他心肝宝贝的脏手上。
他自然是恨的。
但千恨万恨,都不及怀风的性命要紧。
既让展露昭进来,就知道少不得要受挟持,忍这样窝囊气,白雪岚又哪肯在此时和他争那一动一静、一言一语的闲气?
所以倒是没作出冲动的事。
只是瞥着展露昭的眼神,是看着一个躺进棺材的死人一般了。
展露昭因为这生病的人是宣怀风,也不敢怠慢,回头对那人说,「姜御医,你快绐瞧瞧。」
这姓姜的,正是姜师长谈起过的那位叔叔,他原隐居在乡下,广东军再三重金相邀,态度恳切,他侄兄又撺掇,禁不住起了乱世再谋一番事业的蠢动,便坐几天的火车到了首都,为展家服务起来。
乱世里头,当兵的又干的刀头舔血的营生,谁知道什磨时候要求人妙手回春,所以这姜某到了广东军,颇得上下尊敬。
因人人都说他曾在清末时做过御医,大家都把御医当了尊称,都叫他姜御医,他也乐得受了。
姜御医听了展露昭说话,慢慢踱到床边,伸出两指,号了一番脉,收回手来,却不说话,只是沉默着。
白雪岚见了,肝肠顿时纠结起来。
竟是一时不敢问真切。
展露昭也皱眉等着。
半晌,那姜御医的嘴皮翻了翻,旁人都竖起耳朵等着,不料他只是咳了一声,便又泥塑木偶一般了。
展露昭忍不住了,说,「到底怎么样,你给个话。妈的,真急死老子!」
「军长,稍安勿躁。」姜御医摇晃着头,慢吞吞说,「医者,生死大事。您看这病人,到了这程度上,老夫刚才号了号,他的脉象散大无根,状如釜沸,肺经却偶如珠走盘,邪壅盛于内……」
展露昭说,「去去去!别和老子说这些糊弄人的邪话。老子问你,到底能不能治?」
姜御医捏着山羊胡子,微微一笑,「换了别人,恐怕只有摇头的份。但老朽既然老远走这一趟,总不能让军长失望。只是用药不能冒撞,错了一点半点,不是救人,反是害命了。军长,请您帮个忙,让我瞧瞧病人身上。」
这个忙,展露昭是千肯万肯的,二话不说,把宣怀风身上被子掀开,先解了病人服的前襟。
胸前雪白的肌肤袒出来。
微微的呼吸起伏上,嵌两点殷红微凸,也不知道是不是病得体热的缘故,那两点的红格外惊心动魄,像是春天里结得最润最红的两颗果子,忽落到了冬天的白雪地里,颤巍巍地诱惑着人,直叫人想伸舌头狠狠去卷了,吞到肚子里。
展露昭仿佛挨了活色生香的一拳,目光早有些直了,又似夏天的枯草遇了火星,漫山遍野狂烧起来。
宣怀风身上没了遮掩,感觉一阵冷,不觉轻轻呻吟了一声。
他神志昏沉,只觉得一个身影朦朦胧胧在眼前,只当是白雪岚,断断续续说,「你……就算要看守,也坐远些,不要……把病气过了你。我……我胸口里好难受……」
苍白精致的脸,颊上两晕烧出重病之人常见的胭脂般的色泽,蹙眉之间,说出这些话,极贴心极动人。
展露昭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凑近了些,用着这辈子最文雅的措辞,最温柔的口气说,「怀风,你不要怕,我带好大夫来治你了。胸口哪里难受?我帮你揉揉。」
白雪岚看他把手贴在宣怀风白皙干净的心口上,放肆摩挲猥亵,浑身血管爆开了般,忍不住就往前冲。
猛地又想,怀风现在神志模糊,是把他当成我了,如果我此时过去闹起来,怀风清醒过来,必定羞辱愤怒。
生着病的人,最需要静心休养,如今反增羞愤,不是加重他的病吗?
难道我为了争风吃醋,倒忍心葬送自己心爱的人的性命?
可见当下无论如何都要忍住,打落牙齿和血吞,只等怀风好过来再说。
展露昭的账,以后一并算。
因为这个想法,只跨了一步,就硬生生停住了,忍著那地狱炼火般的煎熬,问那山羊胡子,「身上已经看过,药方能定了吗?」
姜御医沉吟道,「胸前未见斑疮,可用白花蛇舌草。嗯,只恐发兆于背腹……军长,且瞧瞧病人的后背。」
展露昭索性坐在床边,把宣怀风上身抱着,轻轻翻过去,衣摆往上掀开,露出后腰大片肌肤来。
姜御医只一扫眼便罢了。
独独展露昭,一眼瞥见宣怀风后腰上那蝴蝶形状的胎记,眼睛便挪不开了,浑身耐不住地痒热起来。
眼馋心动,又仗着宣怀风的病要靠自己这边来医治,白雪岚是拿自己无可奈何的,便色胆包天,伸指抚摸。
触到那仿佛能把人指头吸住的滑腻肌肤,更爱不释手起来。
宣怀风被展露昭抱着,头偏在一边,视线阻隔,昏沉中弄不清楚自己已经到了最厌恶的男人怀里,闭着眼睛,轻喘着气问,「你在……做什么?真是,小孩子气,一个胎记,总是又摸……又摸又咬的,没完没了。」
展露昭心忖,老子只是摸了两把,哪有咬过?
转念一想,这说的一定是白雪岚。
那混账王八蛋,倒好会享受。
不行,等老子弄了这神仙似的人儿回去,每天也要又摸又咬!
正在心里发狠,又听见宣怀风隐隐约约说,「你这脾气,要你离远点,你偏……我实在担心,你要被我传染……先忍着吧。等我好了,都由着你……」
展露昭说,「等你好了,都由着我吗?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他刚才开口,离宣怀风还有一段距离,现在却是抱着宣怀风,对着他耳朵说话。
宣怀风再昏沉,也听出不对来,陡然吃了一惊,身子僵住了,问,「是谁?」使劲一挣。
展露昭怕他从怀里滚下去,反而双臂一收,把他抱得更紧。
宣怀风又是几挣。
白雪岚眼眶欲裂,喝道,「住手!」
才扑到床边,宣怀风力气耗尽,无力地垂在展露昭臂间,如死过去一般。
白展二人一下子都吓怔了。
忽地听见死寂的房间里,宣怀风粗重喘气起来,扯风箱般艰难辛苦,喘不到几口,又大声咳嗽,脊背虾米似的弯起来。
唇瓣原本灰白灰白,却因咳而泛出一层叫人胆战心惊的艳红,身子一个劲打颤。
白雪岚心疼得伸手来接。
展露昭正要瞪眼,忽然听见姜御医在旁说,「病人弱极,万万别引他动气。」
再一低头,见自己病服的肩膀处,已沾了几星血沫子,颇感心惊,暗道,可不要真把他活活气死了。
只得把人交了出来。
白雪岚一把就宝贝似的抢到怀里。
姜御医拉着展露昭往外走,展露昭仍念念不舍,回首顾看。
白雪岚顾不上他们,搂着宣怀风低头轻唤,帮他擦嘴角边的血沫。
宣怀风刚刚一惊一挣一咳,有一阵的晕厥,听着白雪岚呼唤,悠悠醒转过来,挣扎着张眼看了看,细若蚊鸣地问,「刚刚……是谁?」
白雪岚说,「这里除了我,还能有谁?你刚刚忽然叫起来,吓了我一跳。」
宣怀风说,「我恍惚见到有别人,很凶恶。」
白雪岚柔声说,「你睡不安稳,魇着了。不要多想,安心睡吧。我不离你一步的。」
宣怀风伏在他胸口上,听着熟悉的心跳,眼前所见,皆影影绰绰,刚才的惊心动魄,竟是凭空一场虚惊,叹着说,「你何苦这样守着……」
白雪岚看他这样容易就被瞒过,知道他恍恍惚惚,精神不济,已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心痛得如刀绞一般。
不敢在宣怀风面前露出悲切,只微笑着轻轻抚他脸面。
宣怀风说不上几句,又支持不住了,声息渐弱。
在白雪岚爱抚下,把眼睛缓缓闭上,听话睡去。
第十四章
展露昭出了病房,房外的宋壬等都打起精神来,对他行注目礼。
展露昭在病房里,瘾头被勾个十足,佳人未到手,五脏里火急火燎般,走到海关众人瞧不见的地方,便刹住步,回头对姜御医劈头就说,「到底怎么办?能治不能治?查特斯那洋鬼子,还说不碍事,我怎么看他是真的快不行了?老子有言在先,要是这下毒的花招不灵验,让这人害病死了,凡是沾着边的,老子一个个逮过来剥了皮,挂城门口!」
姜御医说,「军长放心,军长心坎上的人,谁敢胡来?这毒是老朽精心配的,服了之后,只吊着一口气,但只要喝了老朽独家配的汤药,保管药到病除。只我刚才探那人脉息,另有肺经受损的迹象,就算解了毒,必还要静养一段日子。」
展露昭见他说得颇有把握,稍稍心安,说,「那就全瞧你的了。汤药快点熬出来,不要拖延误事。」
姜御医说,「这个容易。老朽已把过脉,把现成的解药方子里再加两味润肺罢。」
把事情说定,展露昭想起刚才房中所见,那个蝴蝶型胎记勾魂夺魄,竟是烙在脑子里,一刻也忘不掉。
展露昭问,「这汤药要喝几次?那查看身体的事,是看一次就成,还是每天都要检查状况?」
姜御医是有履历的老人了,展露昭的意思,如何听不出来,便笑答道,「汤药要连喝一个月。为着谨慎,还是每日都请一请脉好,体表的症状也要留意。只能让军长辛苦些了。」
展露昭说,「什磨体表?哦,你说的就是看身体。那很好,不辛苦。我每天和你一同去,有什么状况,也要及早知道。哈,你果然会办事。我遂了意,少不了给你一份大谢礼。」
说完,便喜洋洋回他自己的病房里去。
宣怀抿知道他去了宣怀风那边去,心里大不自在,看见展露昭回来笑容满面,哼着小曲,更是怄气,但又不敢露在脸上,恐怕扫了展露昭的兴致,惹得展露昭不喜欢。
因此就闷闷地坐着。
展露昭在病床上翘腿仰面躺着,偏过头问,「喂,你坐在角落里干什么?丧魂落魄的。」
宣怀抿站起来,问,「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展司令说了,你病着,许多事我都不用管,全交到张副官手上。」
展露昭笑道,「现在知道,没了我,你什么玩意也不是了吧?看你整天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宣怀抿没好意思,说,「我什么时候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展露昭说,「当初你那个当司令的老子还没死,你想想自己尾巴翘多高,还叫老子背你走了十来里的路。」
宣怀抿说,「那是我出门玩拐了脚,又找不到车子。再说,又不是我叫你背的,不是你自己说要背的吗?如今倒变成我的罪证。哼,你也记得当初吗?你当护兵时,我是司令公子,待你又如何?我可没给你说过一句重话。」
展露昭说,「老实交代,你那时候就看中老子了,琢磨着怎么爬老子的床,是不是?」
宣怀抿回忆起从前,果然那时节,就对展露昭有些垂涎的,倒忍不住笑了,绷着的黑脸刹那成了一朵白皙的花。
展露昭说,「看,承认了吧。老子肯要你就不错了,还整日的给老子摆脸色。过来。」
宣怀抿问,「过来做什么?」
展露昭嘿道,「你个小浪货,这会子倒会装。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哆嗦什么?」
宣怀抿果然过去了,乖乖脱了衣裤,爬到床上。
不一会,便被展露昭揉搓得浑身发软,鼻子里嘤嘤哼哼。
忽然感到后腰上感觉怪怪的,宣怀抿扭着脖子往后看,断断续续问,「你手上拿的什么?做这种事……你拿支钢笔……做什么?」
展露昭说,「少废话。老子就喜欢这调调,小贱货,别可着劲摇屁股,老子还没画好。」
左比右比,在宣怀抿后腰上,歪歪扭扭画了个蝴蝶。
审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把钢笔随手一丢,握着洁白细韌的腰肢,大加鞭挞起来。
※※※
三楼这边,便有穿着广东军服色的一个大汉,捧着热汤药过来,指明是绐宣怀风的。
宋壬想着宣副官现在是病得只剩半条命,广东军送来的东西能不能吃,还是值得商榷的问题。如此大事,自己不能径直接了。
于是到病房里把白雪岚请出来。
白雪岚听见送了汤药过来,急忙出了房,先亲手接过来,仔细一看,色泽浓黑如墨,低头嗅嗅,刺鼻的一股中药味。
白雪岚问,「这是刚熬好送来的?方子呢?」
广东军的人说,「姜御医亲自守着炉子,看着熬好了,才叫我送过来。方子?我知道什么方子?你自个问姜御医去。不过我看,他未必告诉你。」
宋壬插嘴问,「怎么未必告诉?」
那广东兵说,「人家的祖传秘方,靠著它吃饭的,怎么告许外人?」
宋壬看他态度很跋扈,有些着恼,对白雪岚说,「总长,这汤药不明不白,里头放着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说清楚,这东西不能让宣副官进嘴。不然有个意外,又怎么办?」
广东兵冷笑道,「我只负责送药,管你们爱喝不喝。不要,我拿回去。」
说着便伸手要从白雪岚手里夺碗。
白雪岚自然是不肯给的,单手端着碗,伶俐地侧身闪过,转头就进了病房。
广东兵不敢追进去,在门口嚷着奚落,「说不能进嘴,瞧瞧,还不是宝贝一样端了进去。我们姜御医肯出手,算你们海关的人有造化,遇着活神仙了。只可别以后狗咬吕洞宾,恩将仇报,记得今日罢。」
宋壬和一众兄弟守在走廊上,横眉冷对,心想这汤药有用就罢了,如果没用,非揍死这狗日的。
白雪岚把汤药端到床前,也在思忖这可信与不可信的问题。
低头扫过床上宣怀风憔悴的脸,又觉得自己的迟疑实在多余。
人都病得不成了,展露昭若想他死,根本不用送药来,只消安心等几天就是。
何况那姓展的对怀风的野心,真如他的名字一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恐怕一时三刻,展露昭是要竭力挽救宣怀风这条性命的。
如今也只能盼那位御医真有几分本事,能够妙手回春。
白雪岚打定主意,坐到窗前,端着那碗温熟的药,看看宣怀风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究竟放心不下,把嘴凑到碗边,亲自尝了一口。
喝起来倒不苦。
宣怀风隐约感到床垫子陷下去一边,像是有人坐过来,但半天又没听见声音,勉强把眼睛睁了睁,低声问,「你又怎么了?」
白雪岚笑道,「醒了?正好。药熬好了,喝一点吧。」
一手托了宣怀风,让他上身微歪在自己身上,一手端着碗。
第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