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金玉王朝第五部] 作者:风弄
第5节
宣怀抿在不起眼的大头兵面前丢了面子,心里火气一冲一冲的,但知道里面是展司令,不敢发作,在走廊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气得脸色乌青。
忽然又想,里面几个广东军的重要人物,大概也是来讨论白面里掺药事件的,自己好歹也算里面办事的一份子,为什么偏要隔着自己?
气急之中,便又一惊,像有什么危险逼近了。
他于是更不肯离开,索性和那一群大兵站在一块,硬着头皮等着。
过了半个锺头,才看见关得死死的房门动了动,门从里头拉开,展司令头一个走出来,后面跟着张副官,几个师长旅长再更后面,可见刚才确实是在开重要会议了。
宣怀抿赶紧立正,敬一个礼,叫着,“司令。”
展司令正从身边经过,本不想理会他,被他这么一叫,反而倒了一步,停在他面前,瞪着眼睛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两眼,喃喃着说,“小王八羔子,你倒是会灌米汤。你们军长躺在床上不能动,还为着你和老子顶嘴。我操你妈的。”
嗓子里赫地一声,把一口黄黄的浓痰吐在墙角,便转身走了。
姜师长、魏旅长几人也不言语,皱着眉从他身边走过。
倒是张副官看不过去,稍慢了慢步子,在宣怀抿肩上拍了拍,低声说,“军长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这些人一走,跟着他们的护兵自然全都走了,只留下展露昭警卫营的人马,他们自然是不会拦着宣怀抿的。
宣怀抿走进病房,展露昭就在床上,微微坐起,上半身斜挨在三四个白枕头上,见了他问,“死哪去了?”
宣怀抿告诉他自己去了林奇骏那里一趟,把林奇骏说的那些话,都转述了,只是两人做交易的那一段略去了没说。
展露昭说,“你也够笨的,那小子是个孬种,干不出这种事。白跑一趟,还不如留这里伺候老子。”
宣怀抿说,“我只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了,只是进不来。刚才你们在这里开会,说了些什么?”
一边说,一边坐在展露昭床边,帮他掖着背后的枕头边角。
展露昭不在意地说,“就是说白面里掺了药的事,妈的,别让我说准了,八成又是姓白的搞鬼。我胸口这一枪还没有找他算账呢,他倒落井下石,够狠的。你这几天老实点,别有事没事到处逛,司令发了大脾气,要查内奸,他是怀疑到你身上了。你要是再惹些嫌疑,老子懒得再管,随便他发落你。”
宣怀抿微笑着问,“你舍得吗?”
展露昭哼道,“有什么舍不得。”
宣怀抿便笑得更深了,伏在他肩上说,“我在走廊上听见了,你为着我和司令顶嘴来着。你说,究竟舍不舍得?”
展露昭把他脸一推,皱眉说,“大热的天,你就要这样腻歪。少说废话了,白面的事,还是要去查,我想了一下,有几件事先摸准了,就有七八分把握。”
宣怀抿很爱看他说正事的模样,格外的有男子气概,笑道,“你说,我都叫人去办。”
展露昭想了一会,说,“先说三件。头一件,洪福号被海关扣起来,到底有没有什么人私自下过货仓,这个要查。年亮富和林奇骏都是孬种,那些船长水手,也未必敢惹我们广东军,我怀疑这是早就布置好的陷阱,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船不检查,偏偏扣了洪福号检查?这就是个破绽。”
宣怀抿说,“说得很是。第二件呢?”
展露昭说,“他们刚刚拿了四五份早报过来,说事情张扬开了。你说昨晚的事,今天报纸就闹得满城风雨,那些记者是哪里得的消息?口径也统一,都说是卖白面的往里面掺了药,这不是串通好的?你对几个出风头的记者下手,应该能问出些端倪。”
宣怀抿点头说,“成。”
展露昭接着又说,“第三件,就是戒毒院。”
只说了这一句,就停了半晌。
宣怀抿多少猜到一点,心里大不舒服,勉强笑着说,“戒毒院的负责人,就是那一位。这件事他估计就是首脑,下药、诬陷、诋毁、抓人,好,也该你见识见识他的手段。”
展露昭瞪他一眼,说,“各为其主,这算不上什么。老子就爱他有手段,就爱他有脾气。”
宣怀抿看他越说越激动,唯恐他动了伤口,忍着一肚子气,忙敷衍着说,“好,好,他就算当了阎王,也是好的,这总行了?那第三件戒毒院的,你先说完。”
展露昭说,“那些吃白面的闹急病,谁都治不了,一送到戒毒院就有救了,神仙也没他灵验,这简直就是罪证。”
宣怀抿恍然大悟,失声道,“是呀!这就是下毒解毒一条龙了!这群黑心烂肺的!”
这一来,他也明白展露昭为什么把林奇骏轻轻放过了。
细想下来,少不了戒毒院的参与,既然有戒毒院,那必定有海关总长的手笔了。
展露昭说是姓白的干的,倒不是完全的气话。
两人正在谈,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宣怀抿问是谁,外头的人说,“宣副官,是我,崔大明。”
宣怀抿对展露昭说,“我回来时见到医院好些海关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来调查的,我叫他去打听一下。叫他进来?”
展露昭嗯了一声。
宣怀抿就把崔大明叫进来问,“打听到了吗?”
崔大明已把偷来的白大褂从身上脱了,就随便勾在手臂上,回答说,“我装做是个医生,在那里走了一个来回,听那些护兵们说话。原来不是来查案的,倒是他们一个宣副官生了重病,送到这里来治了。我还听一个护士说,海关总长因为自己的副官病了,脾气很大,嫌人多心烦,嫌病人多,细菌多,还嫌不安全……”
宣怀抿万万料不到,打听到的宣怀风住进了这医院,心里一万个懊悔,不该叫他进来当着展露昭的面讲,听了几句,就截住他不耐烦地说,“你长话短说。”
展露昭却早就心思荡漾,转头扫他一眼,低喝道,“你闭嘴。”
回过头来,命令崔大明,“你说,把你听到的都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许漏。”
崔大明应了一声,看看宣怀抿,知道他是不欢喜的,不由神情有些不安,后面就说得很简单,只道,“这医院的三楼并二楼,都被海关包下来了。拿着警戒做借口,空着的病房都不许住别人,送过来的病人,都赶到别的医院去。”
这是很霸道的做法,但展露昭他们听着,却不如何在意。
不说海关,就是展露昭自己在这里住院,也是强占了四五两层楼,原本住这两层的病人,都被广东军或给钱或恐吓地赶到别处去了。
他们枪口底下讨生活,背了一身的血债,杀人放火的事做过不少,遍地仇家。
住院自然是身子虚弱的,这种要命的时候,更要小心谨慎,护兵不离身。
包下两层,确实是要做警戒。
只是,没想到和宣怀风有这样的缘分,住医院都住到一处来了。
展露昭也不知为何,无端地就觉得心里很舒服,宣怀抿拿眼睛瞪他,他只当没看见,把背往后放缓,慢慢地躺下来。
崔大明报告完毕,又得不到吩咐,挺尴尬地站着。
宣怀抿对他使个出去的眼色,他刚要走,忽然又听见展露昭说,“你做得不错,我赏你一百个大洋,明儿你向宣副官领。”
崔大明莫名捞了一笔横财,脸上一喜,乐呵呵地道谢。
展露昭又说,“你再去打听一下,海关那个宣副官生的是什么病,病得怎么样?住在哪个病房,请的哪个医生?凡是和他有关的消息,能打听多少,就打听多少,或者给护士一些钱,问到情况,都回来向本军长报告。本军长重重有赏。”
崔大明大声地说了一声,“遵命!”
霍地接触到宣怀抿那射向自己的目光,几乎要在自己身上戳出两个深洞来。
第十二章
若说德国医院的负责人,同时接下了展露昭和宣怀风这两个病人,是既惊喜又犯愁。
惊喜的是两个病人都大有来头,金钱方面的收入,自然是不必说的,要是都治疗好了,对医院的名誉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犯愁的是既然来头大,气势也压人,一个病人就大喇喇占了两层楼,两个人,便不由分说,硬将四层楼给包了。
医院一共才几层,四层楼一被强包下来,里面许多原有的病人就被大兵们拿枪呼喝地“请”了出去。
大家敢怒不敢言,都黑压压地挤到一楼,病房不堪负荷,只好连过道也塞满病床。
就这样,仍是床位不足,轮不上的病人甚至要中途转院。
一时医院的车辆都用来转送病人,喇叭纷纷大响,往外头开。
恰是这时,一辆小轿车反而逆着车流闯过来,因为开得太快,险些撞上一辆送病人的车,开医护车的司机就摇下车窗户大骂。
那小轿车上的人也不理会,车未刹定,从上面跳下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公子来,手里横抱着一个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老妇人,只管往医院里闯,在人满为患的走廊里冲冲撞撞,伸脖子叫着,“医生!医生在哪里?”
一个男医生见他这般形容,赶了过来说,“给我看看。”
稍一检查,已经知道那老妇人是头部撞伤了。
医生说,“伤得很重,快送到第二医院去。”
林奇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既然伤得很重,怎么还有送去第二医院的工夫?何况你们这医院不是治外伤最好的吗?别啰嗦了,快治吧!”
医生把手一扬,说,“你看看这乱得,原先的病人都正往外送,哪里还有收新病人的地方?不是我不肯,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我叫你快点送去第二医院,是为着病人着想,迟了恐怕要糟。”
林奇骏说,“要多少钱,我给得起。这是我母亲!”
医生倒急得跺脚,两手在半空中摆着激烈地说,“什么钱不钱的?治疗室在楼上,有大兵拿枪守走廊呢。医疗设备,还有最好的医生,都被两个病人包了。广东军一个军长,还有海关的一个什么大官,你有本事和他们打商量,你只管去。”
林奇骏听得一愣。
展露昭中枪住在德国医院,他是知道的。
却不知道海关怎么也到这里占地盘了。
林奇骏喘着气低头。
林老太太早就昏死过去,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歪斜到一边,许多头发散乱垂下,半白花发沾着殷红鲜血,看得人心里发憷。
他一咬牙,把母亲交给后头跟上来的管家,说,“我去和他们说!”
转身就往楼梯上跑。
一口气上了三楼,就被海关的护兵拦住,林奇骏大叫,“我是你们白总长的同学!是你们宣副官的老朋友!宣怀风在哪里?我要见他!”
宋壬走过来,瞧见是他,先就皱了眉,问,“林少爷,你有什么事?”
林奇骏心急火燎地,不耐烦和个护兵浪费时间,只急急地问,“怀风在不在?快叫他来,我亲自和他说。”
在他心中,宣怀风只要知道自己母亲受伤了,自然是二话不说就鼎力相助的。
听在宋壬耳里,却老大不自在,心忖,为着你这人,我们总长不知和宣副官怄了多少气。现在宣副官病成这样,你不说来慰问,就算来慰问,估计总长都是不欢迎你的。又在老子面前摆什么架子?
宋壬说,“宣副官病了,现在他谁也帮不了。对不住,你请回吧。”
林奇骏这才知道宣怀风病了,心里惊诧,但自己母亲正在生死关头,也不顾上询问宣怀风的病情,急急地说,“既然这样,那白雪岚一定在的,麻烦你请他过来也行。我这里有个要紧的病人,楼下的人说治疗室和好医生都被海关包了,让我用一用就好。”
宋壬说,“我去问问。”
他转身走过一段走廊,轻轻扭门把,才走进病房,听见白雪岚在床边抓着宣怀风的手,嘶哑地说,“……叫你小心,你总不听我的,说我大惊小怪。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你一直关在公馆里,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感到有人进来,白雪岚停了说话,转头勉强冷静着问,“什么事?”
宋壬看他双眼通红,气色不同往常,是伤痛到极点了,心里想,宣副官得了这要命的肺炎,总长不知道受多大煎熬。这种时候,做什么拿姓林的事来让他增加烦恼?
那林奇骏又不是什么好玩意,他那病人的事,让他自己烦恼便好。各人有各人的命。
宋壬便说,“没事。我进来看看,宣副官好些没有。”
白雪岚一副身心全放在宣怀风身上,也没注意宋壬的神色,摆着手说,“你出去吧,没事就不要来了,免得吵着他。”
宋壬退了出来,走到等到发急的林奇骏跟前,说,“总长现在没空。你回去吧。”
林奇骏大叫道,“他再没空,也不能不顾别人的性命啊!”
说着便往里闯。
护兵们见他不守规矩,哪里还管他是谁的朋友,虎起脸来,把林奇骏喝骂推攘到楼梯间,说,“再闹事,老子就揍人了!”
林奇骏心中气愤,无以形容,却又知道武力上斗不过人家,不由生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凉。
只是心中悬挂老母,无暇再体味心情,匆匆又上了四楼,见到穿广东军军装的人,就指明要找宣怀抿。
宣怀抿倒是一找就来了,见是林奇骏,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林奇骏赶紧把母亲撞墙自尽的事说了,求宣怀抿帮忙。
宣怀抿说,“为着货里头掺了药的事,军长刚刚还在大发雷霆,说用的是你的船,要找你算账。我好说歹说,总算说得他下了一点气。你倒要往他眼皮子底下蹭?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快走,快走,让他知道你在这里,他能生吃了你。”
林奇骏央求道,“那是我母亲,要能救她,我就算死了也不怨?”
宣怀抿心里正老大不痛快,一来,受了展司令的重话,二来,展露昭刚刚醒来,又一门心思叫人去查探住院的宣怀风,想到林奇骏也是宣怀风的膜拜者,不禁把气撒到林奇骏头上。
越见林奇骏着急,越心里舒坦。
宣怀抿冷笑着说,“我那个哥哥也在这德国医院里,也包了两层楼呢。以你和他的交情,要他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你怎么偏挑远道走,跑来求我?”
林奇骏脸上露出难堪之色,讷讷地,也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宣怀抿更是好笑,说,“原来你已经求过他了。我就说嘛,你大事临头,总该头一个想到他的。可惜他现在跟了白雪岚,倒是翻脸不留情,也不管你的死活。”
林奇骏急着跺脚,拱手说,“我母亲在楼下等着呢,先别说这些有的没有的。”
宣怀抿心想,你那母亲不是一直在逼迫你和查特斯解除合约吗?救活了她,以后又要料理林家的烂摊子,我岂不是给自己找茬?
这老东西倒是死了好。
宣怀抿想定了,对林奇骏说,“你等等,我去瞧一瞧。”
林奇骏看他去了,伸着脖子在走廊尽头等,不一会,没看见宣怀抿回来,倒是一个粗粗鲁鲁的大兵走了来,说,“我们军长伤情吃紧,这边忙,没地方可以收新病人,你请吧。”
说完就转身。
林奇骏从后面抓着他的手问,“这是谁叫你传的话?”
那大兵把林奇骏的手狠狠一拨开,说,“军长的医生说的。”
林奇骏犹不甘心,正要再找宣怀抿,楼下的管家等得太久,把林老太太托付了一个护士临时看顾着,咚咚咚地跑了上来,喘气说,“少东家,怎么耽搁了这些工夫?要实在不行,就赶紧照医生说的转第二医院吧!老太太怕是熬不住了!”
林奇骏心肠如被绞成碎末,盯着走廊那头凶神恶煞的大兵们,咬得几乎牙裂,低声恨恨说了一句,“都是没人味的畜生。”。
忍气吞声下楼去看他母亲。
别无他法。
究竟还是叫司机快快发动轿车,把林老太太送到第二医院去了。
展露昭暗叹有缘,住医院也能和宣怀风住到一块之时,白雪岚正在和他隔了一层楼的病房里,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西洋针也打了,西洋药也吃了,可是宣怀风的状况并不见好转。
他烧得很厉害,身上烫得好像烧红的炭一般,躺在病床上,昏一阵醒一阵。
白雪岚坐在床边,一直把手伸到被子底下,紧紧握着他的手。
房门轻轻地响了,宋壬把门推开,小心着不惊动病人地走进来,直着身子站着。
白雪岚压下声音说,“你又进来干什么?我已经说了,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离他半步。你这样木桩子一样栋在我背后,我也不会改主意。”
宋壬说,“总长,如果宣副官得的是别的,我绝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这肺病会传染,就算您不为自己想,也为宣副官想想,他全靠您照顾的,您要是受了传染,也病倒了,谁来照顾他呢?”
白雪岚说,“任你怎么说。要我离开,也行,你拿枪毙了我,拖着我尸首出去。”
宋壬被他逼急了,手足无措地说,“您这是说的不吉利的话,哪里就到这份上?”
白雪岚说,“就到这份上,他要好不了,你把我一起埋了。我真混蛋,怎么就拉着他到码头去,逼他看那些东西?”
说到最后一字,眼眶猛地红了,有什么湿湿的要涌到边缘。
他不能在宋壬面前露出这可怜相,蓦地强忍住了,竭力冷静着说,“你还有什么事就说,没有就出去。我不耐烦你这样婆婆妈妈。”
宋壬说,“那个纳普医生,我叫人把他送到别处医院去了。”
白雪岚冷哼一声,“他还没死吗?”
宋壬说,“总长那一脚,差点把他肠子踹出来。但也未必就踹死了,那也好,毕竟是洋人,如果弄死了,那些洋鬼子鬼叫起来,连总理也要担不是。”
白雪岚轻磨着牙说,“我是存心留他一条命的,怀风要真有个长短,我让他后悔今天活了下来。这种谋财害命的庸医,比强盗更可恶,披着一身白皮,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命,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他守在宣怀风病床边,只觉得这天地都随着停了,不见眼前这人睁开眼睛,连地球也是不会转动的,无奈这只是唯心的想法,每一分锺过去,外面的局势都在发展。
白总理打了电话来,白雪岚勉强到隔壁电话间里接了,说不上三句就挂了,气得白总理直跳脚,对这个堂弟,他是十二分的恨铁不成钢,在兄弟情分上又无可奈何,最后在百忙之中,还是抽身亲自来了一趟,把病房门一关,指着白雪岚的鼻子骂,“你一个晚上,把城里搅得乱成一锅粥,海关监狱里关得人满为患,现在怎么收拾?”
白雪岚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白总理说,“别的我不管,只一件,查特斯洋行的人,你不许动。眼看这一届政府选举,胡副总理那头蠢蠢欲动,惹翻了英美,大家一起完蛋!”
白雪岚说,“完蛋就完蛋。”
白总理气得倒仰,又指着他鼻子,“我看你是疯了。你现在,没有一点的理智。我一向把你当有志向,有作为的人看,如今为了一个宣怀风,你就成了这副熊样,丢人现眼!我们白家,没你这样没出息的子孙!”
白雪岚说,“我是丢人现眼,我是没出息,我没资格当白家子孙。堂兄,如今你别说骂,就算你踹我两脚,也就这样。反正丑话先和你交代一句,他这病是我害的,要是他有个好歹,我也没有活头了。有那一天,你别把我的棺木送回老家,我知道父亲是不会允我们合葬的。你把我和他找个地方一起埋了,也不必管风水,只要清净。这就算看我们兄弟一场的情分。”
白总理听得心惊肉跳,再一看白雪岚的眼神,虽则锐利有神,但深处凝结的哀伤心灰之意,却是很真切的,不由担忧起来,怒色一消而去,转过来缓和劝道,“弟弟,你这是干什么?你是有父母在家盼着的人,刚才这一番话,叔母要是听见,该怎样伤心?做哥哥的说一句俗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况他又是个男人,并不能算芳草。你万万不要一时冲动,作出不理智的事来。”
白雪岚唇角若有若无地掀了掀,淡淡说,“我也只是嘴上这么一说,谁让你进门就骂人?我当然是盼着他好起来,不到那个地步,我也不至于做不孝子。”
白总理问,“要是到那个地步呢?”
白雪岚说,“到那个地步,再说罢。”
白总理越听越觉不妥,又感到不可思议,再三地说了一些软话,白雪岚却很冷静,反过来劝他不要担忧,海关的事都有安排,不会妨碍公务,又说宣怀风的病是用了最好的医生,要从外国请朋友调最好的新药过来,希望也很大。
兄弟二人,做了这番谈话,并没有谈出理想的结果。白总理公务缠身,坐了半个锺头,不得不皱着眉走了,又比来的时候,更多了一番忧愁。
兄弟二人,做了这番谈话,并没有谈出理想的结果。白总理公务缠身,坐了半个锺头,不得不皱着眉走了,又比来的时候,更多了一番忧愁。
白雪岚是命中注定的俗事缠身,白总理一走,孙副官来了。
宣怀风病倒,白雪岚寸步不离,公务上的许多事都落到孙副官肩上,他每天都在总署衙门和医院之间奔波,夹着塞得满满的公文包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那一夜的缉毒行动轰轰烈烈,整个海关士气高昂,同时心里也明白,海关这次是把买海洛因的那群人得罪狠了,几乎打掉了他们在城里整个贩卖网。
白面中毒的事已经传开,现在但凡有劝说亲友戒毒的,必拿出此事来,做一个痛苦深刻的例子,说,“你看看,有什么好下场,毒贩子的心比煤还黑,隔壁街的张三,对面楼子里的李四,就差点没了命。要不是及时送到戒毒院,现在就是一抹黄土了。”
抽的那些人自然也心慌慌,意惘惘。
白面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二者之间,便有一番挣扎选择,虽不能人人幡然悔悟,改过自新,但戒毒院也陆陆续续有人被父母骂着,妻儿求着,兄弟姐妹领着,上门求治,不比从前冷清景象。
宣怀风病倒后,许多朋友都来探望。
欧阳倩来过两次,都是很欧派地带了一束鲜花,见医生说病人不宜探视,脸上有悒郁担忧之色,问了医生两句,把花留下,默默走了。
那花娇鲜迷人,水盈盈,嫩颤颤,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刚入宋壬的手,就被丢进了废物桶里。
黄玉珊正巧从走廊上过来,不由可惜,说,“好糟蹋东西。瞧瞧这包在花外面的彩纸缎带子,可见不是花匠送过来的,是从洋花店里买来的。这样一束,怕要二三十块钱,够普通一家子一个月花销了。”
宋壬说,“管它洋不洋,总长心绪正不好,欧阳家这位姑奶奶送的玩意,是万万不能拿到宣副官病房里招眼的。你要喜欢,你捡了去。”
黄玉珊说,“我就算穷,也犯不着去捡人家丢的东西。”
承平也是心绪不好,紧皱着眉,在一旁拦着黄玉珊继续往下说,问宋壬,“怀风到底怎么样了?”
一提这个,黄玉珊也立即安静了,一道看着宋壬。
宋壬想到这个也惆怅,承平和黄玉珊他是认识的,常在戒毒院碰面,算是熟人,所以也不隐瞒,叹着气说,“真要命,那洋鬼子说是肺病,他还是什么专家,据说是城里第一的。我看他也是够呛,到现在不见起色,总长都快杀人了。”
黄玉珊花容变色道,“呀!这样厉害?怪不得不许我们进去看,这可怎么好?”
承平跺脚嗟叹,“都是我。那晚我不该打电话叫他来的,见了面,就觉得他脸色不好,是我胡涂,只想着戒毒院这许多要办的事,也没有多问一句。他忙了一个通宵,熬不住才病到如此。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判我个杀人罪也不为过。”
承平是朋友里来得最频,坚持一天来两趟,非如此不能安心。
黄玉珊见他这样憔悴,心里不忍,劝他说,“如今宣先生病着,你在戒毒院里忙,也应该自己保重一些。我看这几天工夫,你像足足瘦了七八斤。如果又病倒了,戒毒院的事让谁来管?依我说,你再不要这样两头跑了,拜托了宋大哥,等宣先生病情有好转,让他知会你一声。你再过来看。”
宋壬也感叹他这做朋友的情谊,说,“这小妹妹说的对,不必天天来,我们总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你就是来一百次,也碰一百次壁。别说你,宣副官的亲姐姐来探望,也被挡了回去,人家还是一个孕妇呢。其实总长也有他的苦心,宣副官的病大概会传染的,还是不要太多人去看的好。”
外面人来人往,一律让宋壬挡了驾,白雪岚也不放在心上。
虽是时刻不离床边,不管怎样周到的伺候,宣怀风的病究竟越发沉重了。
再过一日,金德尔医生过来为病人检查,也垂首叹气,连那曾经神气活现的金发,似乎也黯淡无光了。
白雪岚说,“怎么样?”
金德尔沉吟道,“很遗憾,很不好。”
白雪岚听了,仿佛心头被人打了一拳,不见极痛,倒是一时麻木了,隔了一会,低声问,“你昨天不是给他用了外国的新药吗?总该起点效用。”
金德尔说,“白先生,医生是不能保证的,百分百。药是很好,但不是,人人都能起效。”
白雪岚昨日已经问过德国医院的大夫,也是一筹莫展,身边有经验的人,都说治这种病,金德尔医生是一顶一的。
白雪岚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金德尔说,“这个药,已经是最先进的,得到了朋友的帮助,才紧急从英国带过来。假如连它也没有作用,我恐怕……”
他没把话说完,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干硬地说,“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吉人自有天相。”
但凡医生看病,要是扯到吉人天相上,这多半就是人力不及,要看天命了。
如今连洋大夫也叨出这一句,更是令人绝望。
白雪岚一双黑眸,如熄了火焰般阴沉下来,很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冷。半日,他叹了一口气,倒不显得如何凶恶,只淡淡说,“我们中国人也有一个老制度,叫陪葬。”
金德尔是个外国人,对陪葬这个所谓的老制度不甚了解,不过瞧着白雪岚的态度,估计也是一句威胁。
他又把那颗金色的脑袋摇了一摇,无奈地说,“白先生,恕我自言,你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绅士。我的朋友,纳普,已经被你伤害了。如果你要伤害我……反正,对于这个病人,我已经尽力了。我必须申明一点,我国的大使,伯特兰戴恩先生,也不会坐视你的残暴行为。”
白雪岚先是冷笑,忽地露出森森白牙,吼得整栋医院簌簌发抖,“老子的心都被掏出来了,还在乎什么狗屁大使?”
这一下变脸,直如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完全不见了身为总长该有的从容理智。
金德尔脸颊一颤,不敢和这种精神崩溃边缘的人再争执,勉强吐出一句,“请你自己冷静。”
穿白大褂的身影一转,赶紧出了病房。
金德尔开着自己的诊所,并不在这医院供职,在医院里本没有自己的办公室。
但白雪岚包下了两层楼,又用他当了主治医生,怎可以没有工作的地方,便临时把三楼一间带电话的休息室,辟了给金德尔专用,又把他一位诊所里惯用的女秘书带了来。
他一回到临时办公室,他的女秘书就站起来说,“医生,您的朋友扎布斯道格拉斯,刚刚打了电话过来。”
金德尔点了点头,到办公桌前把话筒拿起来,拨了朋友的号码,那边是个繁忙的工作部门,马上就有听差接了,听说了找道格拉斯秘书的,立即把道格拉斯秘书请了来听。
不一会,听筒另一头传来扎布斯道格拉斯的声音,用着英文说,“怎么样?我的朋友。那位令你头疼的病人有起色了吗?”
金德尔懊丧地说,“令人遗憾,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唉,我觉得他是被那个放肆跋扈的中国大官,给折磨到这样的。要知道,我从前给他看病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他为了不惹怒那个大官,而被迫接受不必要的注射。上帝啊,那个独裁分子,居然还威胁我。”
他把白雪岚有关陪葬的话用中文复述了一遍,让他的朋友也感到很生气。
道格拉斯说,“确实,他是在无耻地威胁。可是我不明白,我送过去的药难道没有一点作用吗?我打了长途电话拜托普拉,他才答应坐飞机过来中国时给我带上这些药。我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你把药都用了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剂量不够的话,我还是可以想办法的,毕竟大使馆这边经常有来往的飞机。”
金德尔说,“已经全部用了,但是完全无效,中国人的体质,和我们大英帝国子民的体质相比……不,我不认为这是剂量的问题。对不起,扎布斯,我也欠了你一个大人情。我甚至后悔为了这件事而打扰你了,病人就是病人,我应该牢牢记住毕业时院长的话,医生必须对所有病人公平,永远不要区别对待。但我当时是这样的希望把他治好,因为这毕竟有纳普的错,也有我的错,如果在一开始是我过去给他诊治,就不会让他得不到及时的治疗,情况也不会恶化。现在只有上帝可以拯救他了。还有纳普,可怜的纳普,他虽然有错,也不应该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
纳普被白雪岚踢了一脚,现在还在另一家医院躺着。
这件事在洋人圈中很受注意。
如今的中国,洋人踢中国人,那是很常见的。
但中国人踢洋人,还踢成重伤,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两人讨论了一通中国人的低下素质和无法无天,才把电话挂了。
扎布斯道格拉斯把话筒一放,想了想,又把手指在电话转盘上转了几转,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正巧,他找的人刚好在家。
这通电话说的也是英语,那一头的人声音清朗,语气充满期待,“你一定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吧,朋友。”
道格拉斯说,“恐怕不是好消息。你那一位在医院的朋友使用了药剂之后,并没有好转。不,从金德尔沮丧的口气来看,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
那人说,“真是令人遗憾。不过,他用了那些药剂,对吗?”
道格拉斯说,“是的。”
那人问,“你确定?”
道德拉斯说,“是的,我确定,金德尔没有理由骗我。但是,安杰尔,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法给他提供药剂?为什么又要我对金德尔保守秘密?既然他是你的朋友,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提供帮助。”
安杰尔查特斯在电话里轻松地笑起来,“别紧张,我的朋友。药剂没有任何问题,而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行为完全是出自一片真诚的爱意。但这件事太复杂了,你何必要全知道呢?毕竟,当成为我姐夫,大使阁下身边的第一秘书后,你会比现在忙碌得多的。”
道格拉斯识趣地不再说什么。
大使夫人的这位弟弟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这个战乱的国度里,还存在所谓的高尚吗?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上帝陷在沼泽里挣扎的羔羊。
他还是关心自己的前途好了。
成为英国大使的第一秘书,再过几年回到祖国,他很有把握可以抓到一个赚钱而且有优越感的职位,他的未婚妻丽塔会非常高兴的。
阴谋像一条沿着电话线游走的毒蛇,绕了一个圈,又几乎回到原点,查特斯挂了道格拉斯的电话后,又拨了一个到医院。
刚刚金德尔的电话,正是从医院这里打出去的!
当然,接电话的人并不是金德尔,阴谋的原点和终点之间,隔了一层楼。
四楼的高级病房里,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展露昭从床上猛地坐起来。
宣怀抿忙按着他说,“什么事这样急?不过一个电话,我接罢。”
便走过去接,拿着话筒问,“喂,找哪位?”
过了一会,又说,“我们军长在,请问您是哪一位?”
展露昭朝着宣怀抿的背影说,“少他妈废话,是不是查特斯?快点把电话给老子拿过来,这是正经大事。”
宣怀抿刚从话筒里听了对方报姓名,扭头说,“还真是让你猜准了,可不就是他。”
把电话机抱了过来,拖着线放到床边。
展露昭打惯仗的人,身体壮得像头牛,醒过来后,恢复得更快,这几天工夫已经可以下床了,本来以他的性格,早就要嚷着出院,可知道宣怀风也在这医院里住着,就完全成了两回事,是死活也不肯出院。
他拿了话筒,刚要贴到耳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宣怀抿把下巴朝房门一扬,说,“出去。”
宣怀抿鼓着眼睛说,“怎么?我不能听吗?”
展露昭还是那两个字,“出去。”
宣怀抿脸刷地变了一片的青白,颤着唇问,“连你也怀疑我是叛徒?以为是我给海关通风报信?”
展露昭不耐烦了,骂道,“他妈的老子打个电话,也要向你报告?老子要是怀疑你,你坟上都他妈的长草了,还能站在这放屁?给老子滚出去!”
拿起床边小桌上一个玻璃杯,连杯带水地一砸。
砰一声,溅了满地玻璃渣子。
他声明了没有怀疑,又这样行动上的一发狠,算是怀柔和威吓这两种策略同时采用了,宣怀抿再没有不吃这一套的,立即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展露昭这才拿着话筒急冲冲地问,“事情办成了吗?”
查特斯中国说得很顺溜,和他沟通起来毫无障碍,回答说,“成功了。金德尔已经给他用了药剂,情况看起来很危险。”
展露昭提醒说,“你保证过,是看起来危险,不会真的要他的命。”
查特斯说,“只要措施及时,不会要命的。我也不希望这样美丽的人儿死去,我还没有好好地享受过他的温柔。你去英雄救美吧,别忘记你的诺言,得到他之后,我也有权力分享。”
展露昭哈哈大笑,说,“只要我得到我想要的,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
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展露昭脸上笑容凝结,恶狠狠地扭曲成狰狞面目,咬牙切齿咒道,“分你奶奶的享,天杀的洋鬼子,老子的人你也敢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是找死吗?等老子以后用不着你了,一枪子崩了你。哼!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此时纷乱,又何只一家小小的医院?连城里也极不安稳,因白雪岚给白面里掺药,狠狠对付了广东军一番,虽是酣畅,但广东军那些人,又哪一个是肯忍气吞声的。
不到几日,海关人员在街上被袭击的治安事件连续发生了两起,把警察厅也惊动了,局势更为紧张。
连年亮富也少不得老老实实坐起了衙门。
只是他的脾气,向来是坐不住的,虽然备了白面在身边偷偷地抽,没了绿芙蓉在身边,着实耐不住寂寞,这日寻得了一点空,就坐车往小公馆来。
不料轿车到了巷口,猛地一个影子窜出来,司机忙着一踩刹车。
年亮富半点没堤防,差点撞到前面玻璃上,正变了脸要骂司机,就见司机把头探到车窗外头,扯着嗓门骂起来,“撞丧呢!死乞丐婆子,不见有车,撞不死你!”
那差点被撞的妇人却反而急急走过来一步问,“年亮富年大爷在车里头吗?”
一边问,一边目光往车里探。
年亮富也觉得诧异,把玻璃窗户摇了下来,问,“你哪位?”
那妇人见了他,眼泪似要迸出来,凄凄地说,“老爷,是我呀。你难道连我也不认得了?纵然不认我,你也该认自己的骨肉,这小女娃娃,鼻子可不是和你的一般模样?”
便把怀里裹着的一团东西往前送。
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极弱小的婴儿。
这样一点儿大,不该带到街上来的。
年亮富见她身上薄袄破着一个洞,蒙着烟熏过的油腻,头发垢成一缕一缕,再瞧那尖尖的下巴,确有几分面熟,下死劲打量了两眼,忽然惊道,“你不是小凤喜吗?”
小凤喜哇地一下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说,“老爷,可不是我。我从南京熬着命走了这一路,好不容易进了城,抱着这小冤家到年宅找你,被看门的拦了。亏得有一个听差的好心,告诉我到这里来等。”
年亮富左右看看,所幸这里已经近了巷口,四下无人,倒也不招眼。
他不便下车,仍在车里问,“你怎么成了这模样?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给了你一千块钱,叫你舍了他吗?”
小凤喜说,“到底是我身上一块肉,我怎么舍得下?究竟是生了她下来。我原本拿着老爷给我的钱,想着也不要唱戏了,在南京找个安生活计,谁知道来了飞机轰炸,炮弹簌簌往下丢,乱起来遍地打家劫舍,好人是没法活了。我在月子里背了孩子,身上没个钱,一路讨饭,一路才到了这。偏这小孽障,生下来就带着一身的病,您做父亲的瞧瞧呀。”
年亮富头一探,先就闻见了一股酸馊味,也不知是妇人身上的,还是小婴孩身上的。
那小婴孩模样又很不漂亮,脸皮皱成猴儿一般,小鼻孔里淌着涎水,已流到了脖子里。
他对小凤喜曾经是爱过的,只为了自己的处长位置,不敢开罪太太,所以给了钱送她走了,后来包了另一个戏子十里香,便对头一个淡忘了些,再至绿芙蓉,那更是把前缘斩得一干二净了。
竟至于这妇人忽然到了眼前,一时还认不出来。
年亮富正沉吟,小凤喜又道,“哎呀,您这个当父亲的,可要抱抱她呀?这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呢,一路可怜见的,现在见到老爷,我们母女总算是有活路了。”
年亮富脸一正,说,“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老爷,我看我是当不起。”
小凤喜怔道,“您这是什么话?”
年亮富说,“我和你的关系,难道不是早划干净了吗?你知道,我做事是很爽快的,你要一千块钱,我便给你一千块。彼此之间,不应该再有牵扯。”
妇人脸上虽黑脏,但原本颊上是透出红润的喜气的,这时却褪得全无血色,哆嗦着道,“您……您不能这样!就是您有别人了,看不上我,这到底也是你的女儿,难道要我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女子,养着她不成?”
便朝前一步,紧紧地贴到车门上来。
年亮富鼻子里一股酸味往里钻,忙把上身往后一退,嗤鼻道,“我的女儿?我看不见得。那会子你嘴里哄着我,说只跟我好,但你和张科长、刘秘书常常到饭店吃饭,又受黄老板的邀请,到他枫山的别墅里玩,有没有这样的事?我不吃这讹诈。”
小凤喜尖了嗓子问,“你有没有良心?”
年亮富说,“我要没有良心,怎么会给你一千块钱呢?可我也不是傻子。”
说完,把车窗摇上,用手杖笃笃地敲车厢地板,催促说,“开车,开车!”
司机拐弯开进巷子,妇人在后头抱着孩子,趔趔趄趄追上来,司机从倒后镜里瞧见了,忙又一踩油门,就把妇人的身影甩在很远了。
到了小公馆,司机过来给年亮富开了车门。
年亮富犹皱着眉头,嘴里说,“哪个瞎了眼的,把这里的地方告诉了她,我要知道了,非解雇了他不可。”
司机常年给年亮富开汽车,年亮富许多外宅他都知道的,也算是心腹了,便对年亮富说,“老爷,只怕唱戏的女人,没有好处是不罢休的,您刚才何不给她一点钱呢?”
年亮富哼道,“我对这些戏子,比你了解多了。你以为给几百块她就会老老实实走吗?她奶着一个孩子,那就是个聚宝盆,开了一个头,以后非逼着我往里面填钱不可。笑话,我看那丑模样,不像我的孩子。不能当这个冤大头。”
又对司机叮嘱,“你今晚不要走了,就守在外头。她要是过来闹了,把她拦住,别让里头知道了。但也不要给她钱。”
司机笑道,“我哪里有钱给她呢?况这又不干我的事。”
这时候莫大娘已被送到戒毒院去了,这里换了一个老妈子照应,慢吞吞过来把半扇厚木门打开,年亮富进去,过天井,径直到了房里。
绿芙蓉接到他出来前的电话,早等着了,见了就埋怨,“怎么路上耽搁了?我看你比往常来要多用了十来分锺。”
年亮富拧了她水嫩嫩的脸一把,笑着问,“你还要给我计算时间吗?”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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