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看着窗外,雨点正密集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海边潮汐般的声音。我凝视这烛光下的房间,再倾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忽然有了一种回到荒村的感觉。是啊,在进士第古宅的那栋小楼上,我也是同样在煤油灯下度过了恐惧的几夜。
忽然,小倩嘤嘤地说:“看着这盏烛光,感觉仿佛回到了古代。”
“是啊,想必古人也是左手点着烛光,右手伴着佳人度过夜晚的吧。”我不禁贫了一把嘴,看她并没多少反应,便又联想了开去,“聊斋志异里常有夜行的书生,在荒村古庙里避雨,偶遇到美丽的佳人,便点着蜡烛与她添香,吟诗作曲,却不曾想到那佳人居然是鬼魂或狐女。”
“可无论是人是鬼,能相遇便是他们的缘分,是不是?”
“对,缘分。”我点了点头,她刚才那句话确实有道理。看着眼前的烛火,听着窗外的雨声,我不禁吟出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也喜欢李商隐的诗?”
“非常喜欢,尤其是那几首《无题》。”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和你一样。”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下来,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种气氛。就这样,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看着烛光映亮了彼此的脸庞,听着雨水敲打着冰凉的窗棂
十分钟过去了,眼前这点幽幽的烛火忽然跳了几下,瞬间使我想到了什么,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于是,我大胆地说:“小倩,你相信吗?只要我们把所有灯光都灭掉,在一团漆黑的夜晚,那些五十多年前的景象,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怎么可能呢?就像上次在大厅里?可我怎么看不到?”
我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说:“也许,是因为这个”
“玉指环?”
“对,直到昨天半夜里我才感觉到,当我看见五十多年前的若云时,这枚玉指环就会越来越紧,把我的手指给勒疼。但只要那景象一消失,手指也就不再感到疼了。”
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指,仔细端详着玉指环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的眼睛能够看到那些幻像,而我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只有你的手指上戴着玉指环。”
“也许,这就是玉指环的魔力吧,只要谁戴上它,就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景象。”
忽然,小倩轻轻地叫了出来:“玉指环使你的视线穿越了时间?”
“所以,我并没有见到鬼,我只是见到了过去时光在我眼前倒流了五十多年,使我见到了当年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
“就好像为你放了一场老电影?”
此刻,窗外又打了一个闷雷,烛光使这房间变得更为诡异,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没错,当时我就觉得眼前的画面,仿佛是二十年代的无声电影,我所见的并不是真实的房间,而是一块银幕而已,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正是影院放映机投出的光影。”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当你戴着玉指环,面对着黑暗的房间时,时间在这特定的空间中扭曲了,折射到了你现在的眼睛里。”
“时空扭曲?”我摸着手上的玉指环说,“也有可能吧。或许,这就是玉指环里所包涵的神秘元素。”
“那么,如果我触摸到这枚玉指环,会不会也看到过去的景象呢?”
她的问题让我微微一抖,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她面前,犹豫着说:“我不知道,也许可以试一试。”
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左手,将我的手指紧紧攥在她手心里。这感觉真的很奇特,玉指环紧紧握着我的手指,而小倩的手又紧紧地握着玉指环,我的无名指则被夹在了最里面。
“玉指环可真凉啊。”小倩轻声地说着,继续捏紧了我的手指,“现在,我能感觉到它的反抗,它紧紧贴着我的手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你的手指疼吗?”
“不,暂时还不疼。”
“那我们把蜡烛灭了吧,试试在这黑暗的房间里,能不能看到五十多年前的景象?”
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她胆子又大起来了:“你真的要试啊?”
“没错,我也想亲眼看一看,五十多年前那一幕幕活剧。”
“那好吧,现在只能试一试,未必真的有效,而且即便我看到了,你也未必能看到。”
她又抓紧了玉指环说:“快点吧,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犹豫片刻之后,我向白蜡烛吹了一口气,烛火剧烈摇晃着熄灭了。
此刻,整个荒村公寓都在黑暗之中沉睡,只剩下窗外倾盆而泻的雷雨声。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我们紧紧靠在一起,我的手指被她捏得隐隐作痛,只能强忍住不发出声音来。我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但我们依然盯着前方的黑暗,宛如丛林深处守候野兽的猎人。
不,我感到玉指环开始紧了起来,一股隐隐的疼痛立刻从指尖传遍了我全身。
忽然,一道幽暗的光线,从黑暗的走廊中掠过。
第二十二天(3)
小倩把我抓得更紧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我们盯着门外那线柔光,宛如一张曝光的底片微微闪烁。
几秒钟后,一个细长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口。光线正好照亮了那个人的脸,我几乎失声叫了出来若云。
对,就是她。柔光似乎是舞台上的聚光灯,紧随她进入了房间,但只照亮她身边一小块范围,而我和小倩还处于黑暗中。我扭头看了看小倩,她向我点了点头,是的,小倩也看见了若云。
眼前的光线微微一抖,就像电影里换了个镜头似的,若云的表情已经有了变化,她的眼神里饱含着恐惧,似乎还滚动着泪珠。
小倩更抓紧了我的手,我的手指几乎要被她捏断了。
一眨眼,那道幽光又跳了一下,画面被“剪辑”到了另一个镜头
不知何时,若云的手里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表情却变得异常平静,手中的匕首正对准了我
就在这千均一发的关头,“镜头”一下子模糊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过滤镜。忽然,一团血红色出现在“镜头”里,缓缓地弥漫开来
小倩尖叫了出来,我连忙伸右手捂住她的嘴巴。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白色的闪电掠过,把这房子照得如同白昼。
一刹那,眼前的“镜头”和“画面”全都消失了,仿佛被耀眼的闪电吞没了。
当闪电过去,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漆黑,窗外依然大雨滂沱。我感觉玉指环也不再紧了,手指上的痛楚也在渐渐消退。
小倩颤抖着说话了:“怎么全都看不见了?”
坐在黑暗之中,我总算喘出了一口气:“他们本来就不存在,只是当年的影像而已。”
“窗外闪电的光线,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就像打开了电影院的黑房子?”
“你的比喻真好。”但我抓着她的手说,“小倩,现在你好放开我的手了吧。”
倩立刻放开了我的手,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尴尬。
我揉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的手指差点被你捏断了。”
“对不起。”
然后,我摸出打火机,点亮了被吹灭的蜡烛。
幽暗的烛火重新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脸,我发现她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我拿出手绢为她擦了擦汗。
小倩心有余悸地说:“真不敢想象,刚才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亲眼目睹了五十多年前的人和事。”
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烛光使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那长长黑黑的影子看起来也挺吓人的。可惜,这房子再过几天就要拆了,否则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再度进入这栋房子探险时,或许也会在墙上发现我和小倩的音容笑貌吧?
“看来你手上的玉指环,确实具有某种神奇的功能。”小倩也走到了我身边,伏在我耳边说。
“对,这枚玉指环又来自荒村的地下。所以,我们今晚所看到的一切,都应该和荒村的秘密有关。”
现在,小倩的情绪平稳了许多,她点了点头:“那么,刚才我们所看到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我们发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里最血腥的一幕。”
“你是说那把匕首,还有血”说到这里,小倩突然止住了,似乎这个“血”字令她非常恐惧。
我微微点了点头,又想起了叶萧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不禁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说荒村公寓是一栋凶宅啊。”
“凶宅?”
“没没什么。”
我向她摆了摆手,强挤出一丝笑容,其实我是不想让她太紧张。我又走到窗边,看着外边连绵的雷雨,远处那些高楼依然亮着璀灿的霓虹,又是一个上海不眠夜。
小倩在我身后说:“现在连电都没了,今晚怎么过去呢?”
“不用害怕,这房子里并没有鬼,不要自己吓自己,我们所见到的若云和她丈夫,只是五十多年前的幻影而已,影子是不会伤害人的。”然后,我从柜子里掏出了一只手电筒,打开后放在床头说:“你就握着它睡觉吧,手电光线会陪伴你做个好梦的。”
她将信将疑地拿过手电,又指着蜡烛问:“那它呢?”
“点着蜡烛睡觉是很危险的,很容易引起火灾。”
说着,我低下头把蜡烛给吹灭了。
房间里只剩下小倩怀中的手电,我看着幽暗灯光照射下的她,轻声地说:“对不起,小倩,我知道今晚你很害怕,但我必须要上楼去了。”
“不,你别走。”她立刻抓紧了我的手腕,“请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也真想不出离开她的理由了。
她的眼泪缓缓流了出来,嘴里喃喃地说:“留下来吧,我害怕独自一人。”
不,我再也不忍心拒绝她了,只能坐在了她身边。她的眼皮渐渐低垂了下来,缓缓躺倒在了床上,看来她已经被刚才那恐惧的幻影吓坏了,浑身上下显得疲惫不堪。
我静静地看着小倩,她的手里依然紧攥着手电,幽暗的光线照射在她的脸上。窗外是淋漓的大雨声,房间大半被黑暗笼罩,就连我也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十几分钟过去了,我想小倩应该已经睡着了。我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紧。然后,我从柜子里拿出第二支手电,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终于出来了,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想起刚才小倩拉住我的样子,那个瞬间我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是的,我早已经深深地喜欢上她了,而她的心里也应该清楚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在黑暗的走廊里微微笑了出来。
是的,不管发生什么恐惧的事情,都不能再阻拦我和小倩了。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舒畅了起来,刚才的恐惧也早已烟消云散了。于是我打起手电,一路小跑着上了黑暗的楼梯。
回到三楼的房间里,我抱着手电躺到了席子上,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
窗外,依然大雨如注。
第二十三天(1)
上午醒来时已很晚了,昨夜的大雨也早就停了,但窗前爬山虎的叶子上还带着水珠。在经受了一夜雨水的浇灌后,它们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可惜,爬山虎们并不知道,再过几天,它们的生命就要随着这栋房子而一起终结了。
来到二楼才发现,小倩已经上班去了,但她还是给我留了份早点心。吃完早餐后,我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虽然电已经被掐断了,但幸好自来水还没断,最后几天应该还可以撑下去。
由于没有电,午饭我只能到外边去吃。但是,和昨天晚上小倩的饭菜相比,这顿午餐简直比猪食还难吃。
下午无事,我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但只要一想起昨晚这房间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就实在没心情把书看下去了。捱到傍晚时分,当我准备要出门去吃晚饭时,小倩却提前回来了。
小倩穿着一条短裙,头发略微有些湿润,身上散着一股洗发水的暗香。不过,更吸引我的是她手里提着的肯德基快餐。虽然,我一直很讨厌西式快餐,但在这种非常时刻,能吃到肯德基已经很不错了。
天色全黑以后,我们点起了蜡烛,我不禁自嘲地说:“在烛光陪伴下吃饭,这是高级餐馆里才有的待遇啊。”
当我旁若无人地吃光了我那份鸡腿时,小倩却几乎没怎么动过,我抹着嘴上的油说:“小倩,你能不能吃一点啊,蒲松龄老先生可没写过聂小倩节食瘦身的故事啊。”
但她却冷冷地回答:“因为聂小倩本来就不食人间烟火。”
晚餐收拾干净后,小倩忽然轻声问我了:“昨晚你为什么没留下来?”
“这个嘛”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看你已经睡着了,自然就不需要人陪了。”
小倩不再说话了,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神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却回避着我的目光。
在幽暗的烛光下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又说话了:“上次你说过你从那个去过荒村的大学生那里,得到了许多古代的玉器。”
“问这个干什么?”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回答,“那些玉器来自于荒村的地下,就和我手上的玉指环一样。”
“它们真的都有五千年的历史了?”
“专家都鉴定过了,应该是的吧。”
“能不能让我看看?”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说,“只是看看而已,不会动你的东西的。”
不,我怎么能回绝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呢?我点了点头:“好吧,只是看的时候小心点,千万不要弄坏这些宝贝,更不能把玉器的消息泄露出去。”
“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除了你以外,我也没有其他朋友。”
我点了点头,带上了两支手电筒,我和小倩一人一把,便走上三楼去了。
踏上黑暗中的旋转楼梯,小倩紧紧跟在我身后,在手电光线开道下,我们来到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这里有我留下的一把扶梯,正好对着上面天花板的窟窿。我用手电照了照上面说:“要从这里爬上去的,你害不害怕?”
她的胆子比昨夜大了许多:“不害怕。”
我点了点头,一手抓着手电,一手抓着扶梯,好不容易才钻到了阁楼上。然后,小倩也跟着爬上了楼梯,我紧紧抓着她的手,顺便把给她拉了上来。
黑暗的阁楼里充满了可怖的气氛,老虎窗被爬山虎枝叶挡住了,一丝月光都照不进来。我只能用手电扫视了一圈,许久才找到了那个装玉器的箱子,感觉就想不通是在盗墓似的。
在手电光束狭小的范围内,我艰难地打开了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里面的玉器玉琮、玉璧、玉钺和玉龟、玉匕首。手电光照射着这些宝贝,玉器的表面泛出奇异的反光,小倩在玉琮上轻抚了几下,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再看看周围地宫般黑暗的环境,忽然想到了那四个已死去的大学生,当他们进入荒村的神秘地宫,面对着这些玉器时,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觉吧。
小倩忽然叹息着说:“现在我相信了,它们确实是五千年前的玉器。”
“为什么?”
“因为我手上感觉到了。”她把手从玉器上挪开了,后退了一步说,“是的,当我的手指触摸着玉器时,我真的感受到了它们的年龄。”
“这就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吗?”
“也许吧,你快点把它们都收起来,五千年前的宝贝东西,我可不敢再碰了。”
我点了点头,又把这些玉器都收了起来,重新用旧报纸和泡沫保护好,放回到了箱子里。
然后,我拉着小倩的手说:“等一等,我还给你看几样东西。”
在手电光线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张梳妆台,轻声地说:“这就是若云用过的梳妆台。”
“怎么没有镜子?”她看不清黑暗中的镜框。
“早就破碎了啊。”
忽然,小倩会意地说:“就像昨晚,她和她丈夫。”
“对,一面破碎了的镜子,怎么可能再复原呢?”
说着,我拉开了下面的两个抽屉,把若云和欧阳家的那些旧照片,还有两本张爱玲的书都拿了出来。在手电昏光的光线下,小倩缓缓翻动着照片和书,看着照片里若云的脸庞,她伤感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些,我仿佛能呼吸她身上的气味了。”
“是啊,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不,我和你的感觉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女孩,也只有女孩能感受若云的痛苦她在嫁入欧阳家之前,一定是个有许多憧憬的女孩,她是因为深爱着年轻英俊的欧阳,才牺牲自己嫁入这间囚笼的。”
“你说荒村公寓是囚笼?”
“难道不是吗?欧阳家是那样保守和封闭,就算他们搬到了上海,也会把荒村的进士第古宅一起搬过来。是的,这栋房子就成了又一座进士第,所以才会起名叫荒村公寓,不过是在上海的土地上,重建了一个微缩的荒村而已。”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也点了点头说:“嫁入欧阳家,也就等于永远地失去了自由,被禁锢在这微缩的荒村里了?”
“对,若云嫁入荒村公寓后,一定经历了很深的痛苦,但她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只能通过眺望窗口的眼神,通过阅读张爱玲的书。”
小倩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这些旧照片和书,全都放回到了抽屉里。
“好了,我们走吧。”我轻轻地拉着她,向阁楼另一头走去,忽然在手电光束里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么?”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我仔细看了看,才吐出了一口气说:“没事,是个衣橱。”
“衣橱?里面有若云的衣服?”
第二十三天(2)
也许,是女孩天生对衣橱情有独钟,她立刻跑到了衣橱边。在手电的灯光下,她缓缓打开了衣橱的大门,一股霉味让我们都扭过了头。
片刻之后,电光照亮了衣橱里面,小倩突然尖叫了起来:“有死人!”
我立刻紧紧抓住她说:“不,里面是吊着的衣服。”
“什么?”小倩总算回过了神来,仔细地往衣橱里看了看,在昏暗的手电光线下,那几件黑色大衣看起来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一件显眼的旗袍,丝绸都已经脆掉了,她只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边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当时来说该是一件奢侈品了。
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么,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面的口袋上,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立刻把手伸进了口袋,那个口袋看起来非常大,几乎吞没了她小半条手臂。
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笔记本。
手电的光线照射在笔记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显得异常激动,她兴奋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藏在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产品了。我将笔记本轻轻地翻开,在扉页上出现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荒村公寓日记
这行字下面还有落款若云。
“天哪!这是当年若云留下的日记。”小倩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她伸手轻抚着扉页,触摸着若云用黑色钢笔留下的字迹,“她居然把日记藏在衣橱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本来就不是她藏的。”这时我和日记本合上了,我略带紧张地说,“在阁楼里实在不方便,我们到二楼的房间里慢慢看吧。”
小倩也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带着这本日记本,从扶梯爬下离开了阁楼。
我们匆匆回到二楼的房间,用手电实在是太别扭了,我又重新点上了一根蜡烛。当烛火重新照亮房间时,我和小倩都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人间。
终于,我们一起翻开了这本若云的《荒村公寓日记》,却发觉内页里缺损了很多,有许多页被齐根撕掉了,这样就使得日记残缺不全了。我数了数剩下有字的页数,总共是二十几页。
不过,日记的第一页却完好地保留着,在页首写着日期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记是按照当时的习惯,竖直排列从右向左书写的,一个个漂亮汉字显现在我们眼前。
在这荒村公寓的黑夜里,摇曳的烛火映红了泛黄的纸页,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真的听到若云在说话似的,一齐默念着《荒村公寓日记》的第一天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晴
今天,是这本日记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
对,昨天是我的结婚日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女人出嫁时是最美丽的,当昨天我披上洁白的婚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几乎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了是的,镜子里的她是那样年轻,那样纯洁,婚纱如雪一样覆盖着她的身体,然而,那是我吗?我摇了摇头,镜子里的她也摇了摇头,我轻声地说话,镜子里的她也嚅动着嘴唇。我不敢想象,从今天起我就要变成她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欧阳家的汽车等在我家楼下,妈妈陪着我下了楼,几个女孩帮我托着婚纱,将我挤进了汽车里。汽车到了荒村公寓,只听到鞭炮响个不停,许多人围着我进了欧阳家,我一直都低着头,甚至都没看清这栋房子是什么样。大厅里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清远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正微笑着等待着我。他看上去是那样英姿勃勃,目光里透着自信的微笑,因为从这天起他将成为我的丈夫。
清远的父母威严地坐在正中,虽然他们早已审查过我这儿媳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我。我就像个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们家约定的步骤,完成了婚礼的所有仪式。酒宴上来了很多人,嘈杂的人声使我什么听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场梦。一直闹到很晚,清远才拉着我进了三楼的洞房,我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就是我的婚礼。第二天,清远拉着我给公婆请安,然后陪着我过了一天。现在,趁着他去楼下的空档,我躲在书房里写下这页日记。
从今天起,我将在这本日记本中,记录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见到她。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阴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远的父母住在二楼,每天上午清远都会带我去向他们请安,他说这是欧阳家一贯的规矩。公公婆婆的年龄都很大了,而清远则是他们的唯一的儿子,也是欧阳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我想老爷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爱自己的独子吧,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很爱我的吧。
今天起清远就回公司上班了,欧阳家在上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从事从美国进口各种贵重商品。老爷和太太年纪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远一人管理,所以他总是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依然没有回家,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呆呆地写着日记。清远曾经答应过我,在结婚以后我依然可以去银行上班,但现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们说欧阳家的媳妇必须要留在家里。清远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终于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头。
虽然只过去了十天,但感觉就像过了好几年似的。这就是新婚的滋味吗?一辈子都回忆不尽?会不会是这栋房子的原因呢?有时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楼梯上,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能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来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哎,会不会是新娘子们都会有的多疑心呢?
是的,说实话我有些怕公公,他穿着的衣服和说话的声音,都让我隐隐感到害怕。清远总是在安慰着我,说欧阳家来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风俗。算了吧,只有面对清远时我才会感到开心,可今晚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阴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难得出门一次,安息路边的洋房大多挂起了彩灯,原来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自然,那些挂灯的人家都是外国人,欧阳家是绝不会过洋人的节日的。但是,清远已经答应我了,今晚他会早点回家,与我一起吃顿晚饭的。
但是,清远却又一次爽约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饭,他们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我几乎什么都没吃,就跑到大厅隔壁弹钢琴去了。对了,这架钢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妆,每当我烦恼的时候,就会坐在钢琴前弹奏李斯特的曲子。钢琴弹着弹着,我的眼泪就悄悄落了下来,我只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泪。不,他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的,因为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还在中国银行办公室做秘书。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们都纷纷提前回家了,只有我还在打着一份文件。忽然,我发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缓缓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就是我的清远。原来他已经这样看了我许久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搔搔头问经理办公室在哪里。从此以后,他每天下午都会来银行办公室,应该由财务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与我说话的机会。他每次和我谈话,都会扯到许多别的事,在办公室一谈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实在不好意思赶他走。后来,他就请我到外边去谈了,先是去咖啡厅、餐馆,然后是电影院、公园。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欧阳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们也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而我的心里则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清远,这个男人是如此出色,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拥有一栋三层楼的洋房。我知道有许多女子暗中争夺着他,但他却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只爱上了我一个。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对我情有独钟,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睛吧,他说过我的眼睛里有一种穿透时空的美丽。
最终,我被清远征服了。在他那灼热的感情面前,我想他应该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们全家的人都为我感到高兴,银行里的女同事们则暗暗地嫉妒。于是,在七月的一个炎热夜晚,罗宋大饭店的众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这就是我们相识相恋的经过,然后就是我们的婚姻了。在这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但我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改变了什么,或许就像一只鸟儿,只是从一只笼子,换到了另一只笼子。
弹完钢琴,我回到了楼上的书房里,呆呆地看着张爱玲的《传奇》,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二十遍了,也许还要再看个二十遍吧。
刚才,我接到了清远打来的电话,他说今晚有重要的应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轻轻地挂上电话,继续写我的日记。
圣诞快乐,我亲爱的朋友。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一日小雨
记得过去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个外籍职员,在每年4月1日都会搞出许多恶作剧,不是说某个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奖,就是说第三次世界大战昨晚开打了,原来4月1日是外国人的愚人节。
今天,就是4月1日。
医生是下午来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紧张,清远也很难得的提前回家了。仔细地检查完毕后,医生非常郑重地告诉我我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忽然愣住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忽然,我轻声地问:“对了,今天是4月1日,你在给我开愚人节的玩笑吧?”
医生傻乎乎地回答:“对不起,太太,什么叫愚人节?”
第二十三天(3)
我尴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可是,为什么是在今天告诉我,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给我开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么是怀孕,也知道我将要成为母亲了,但是我说不清楚,只是在那个瞬间,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
清远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兴极了,婆婆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说个不停。可她那张充满皱纹的脸,就像来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里唠叨着浙东方言,我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语似的。
他们对我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才有了自己的空闲,坐在书房里写下这些字。我想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发芽了,他(她)会渐渐地长大,然后离开母体,他(她)会像谁呢?是我还是清远?
我轻轻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笔吧。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三日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举行舞会。
在两天前知道我怀孕以后,清远决定要风光地庆祝一番,他邀请了生意场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举行一场舞会。
入夜以后,所有的宾客都来了,荒村公寓所有的佣人都忙碌了起来,把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清远拉着我来到了大厅中央,向大家宣布了他即将做父亲的喜讯,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掌声中,留声机里放出了音乐舞会开始了。
清远一向是舞场上的高手,据说他的舞姿迷倒过不少女子。我原本并不怎么会跳舞,在认识清远以后,他就经常带着我上百乐门、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调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过,在嫁入欧阳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跳舞了,至于清远是否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跳舞,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那《花样的年华》响起,清远搂着我翩翩起舞,音乐牵引着我的脚步,将那早已遗忘的节拍又拾了回来。天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有力的大手搂着我的腰肢,我轻轻地把头伏在他肩膀上,感觉就像一只入港的小舟。
周围那些跳舞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们已成为了舞会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么舞会皇后,我只想做清远唯一所爱的女子,我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里,分明是歉疚和报偿。是的,半年来我对他充满了怨恨,他的彻夜不归,他的不闻不问,他身上沾染的外边的脂粉气,现在都一消而散了。清远,你可曾听到我心里的话,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已经原谅你了。
是的,我们会成为美满的夫妻的,我们会生下许多孩子,荒村公寓将不再清冷孤寂,而将变得生机勃勃。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阴
前几天我在日记里说过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乡下,那是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据说在那里还有一间叫进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黄昏时分,公公婆婆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似乎从老家带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皮箱子里。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开始臃肿了,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的孩子越来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远一直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瞒着我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我隐隐有些可怕的预感。整个晚上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将近子夜十二点钟还不敢睡觉。这时,清远却把我拉了出来,将我带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公公婆婆也在这里等着我,他们把门紧紧地锁上,让我躺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我对这气氛感到很害怕,实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来训斥了我几句。最后在清远的恳求下,我只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临产的孕妇那样。
公公打开了从乡下带来的大皮箱,拿出了一个似乎是玉制的小盒子。然后,清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个圆环似的东西。清远浑身颤抖着说:“这就是玉指环吗?”
婆婆点了点头说:“快点进行吧,总要走到这一步的。”
清远缓缓走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也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它是青绿色的玉器,在侧面有着一块醒目的红色污点,在灯光下发出某种奇异的反光。我立刻挣扎了起来,但被清远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轻声地说:“若云,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被清远握得不能动弹了。然后,他将那枚玉指环,缓缓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环冰凉冰凉地,立刻像是一只箍似的,紧紧地“握”住我的无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瞬间,我感到腹中胎儿轻轻叫了一声,于是我也哭泣着喊了?br/>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