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2部分阅读

    唇一张:“你要是喜欢这棵荻花,我就采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绛华被这个噩梦吓得半死,半天才缓过来。这样一来,睡意消散,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发觉自从化人以来,习惯也越来越接近凡人。

    她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

    此刻正好临近中秋,月儿也一日圆似一日。对妖来说,月圆之日正是天地精华最盛,十分有利于修为。她左右看看,只见没人,就疾步走出一段路,突然脚下像是踢到什么软软的东西,那东西似乎一动,张嘴道:“喵。”

    绛华连忙一把将毛团拎起,再捂住它的嘴,轻飘飘地从慕府中飞了出去。

    她乘着风,只觉得月白风清,胸中清明,忍不住想沐风一舞。她一直到了城外的西山,方才落到地上,将大黄也放下,轻轻道:“你知道我不是凡人,对么?”

    大黄歪着脑袋,抬爪撸了一把胡子,叫道:“喵呜。”

    绛华用手指挠着它的下巴:“我是来报恩的,你不要害怕呦。”

    大黄似懂非懂地用爪子拍了拍她的手:“喵。”

    绛华一把抱起大黄的身子,转了三圈,忍不住笑道:“真聪明,凡人都没有你聪明。”

    大黄骄傲地举起爪子,口中嗷呜一声。

    她还待说话,只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到耳中。她看了身旁的那棵大树,似乎很结实,连忙跳上树,将自己藏好。她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我们也别兜圈子说话,你若是做得到,圣上自然会另有封赏,南楚的狗皇帝可给不了你这些。”

    绛华微微一怔,心里隐约不安,连忙将大黄的嘴给捂上,免得它发出一点声音。

    只听另一个声音却是刻意压低了的,听着很是舒适:“嗳,大人少安毋躁,并不是在下有心怠慢,而是时机未到。”

    那嘶哑的声音哼了一声:“那样最好,等到我朝将南楚的国都收了,这块地方就留给公子做封地。”

    眼下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齐襄各占一地。谁当天下之主,绛华完全不关心,她只担忧慕家。一旦南楚国破,那么慕家可就坍塌了。

    “请尽宽心,在下心中有数,只是待着这几日朝廷调动的圣旨颁下来。”

    两人都一言不发,忽听刀剑相碰的轻响,有人闷哼一声,随后周围又完全寂静下来。许久之后,那个俊秀清朗的声音低低笑道:“端木兄,你耐心可不怎么好啊。”绛华不禁有种想看看那个说话的人模样的想法,笑谈伤人,是怎样的潇洒自如。

    那原本就嘶哑的声音更为暗哑:“圣上信你,我却不信你。”

    “那么你回去后以死相谏,将头颅挂在城门上,看看我会不会如你所愿、长驱直入。这样史官还会给你记上一笔。”那人的语气始终漫不经心。

    绛华等了等,听到那个姓端木的说道:“好罢,我暂且信你,现在时候差不多,我必须离开这里。”

    而另一道声音则笑着回应:“端木兄慢走。”

    绛华看见两人的背影在雾气中浮动,渐渐远去,也没来得及看个真切。她喃喃自语道:“这件事很要紧,我却没法说给别人听……大黄,你说我该怎么做?”

    大黄扒了扒胡子,轻轻喵了一声。

    第四章

    眼看着中秋临近,慕府上下忙碌起来。

    绛华看着张大娘抡起解骨刀,刀风霍霍,潇洒利落,一气呵成解决一头刚拉来的牛。她端着凳子,坐在一旁边看边理菜。只听张大娘突然说:“绛华,你不是中原人吧?”

    绛华微微一怔,问:“怎么这样说?”

    “北边有很多胡人,他们的贵族善战剽悍、皮色很白。你看你的脸色那么白皙,头发的颜色又有些泛青色。”张大娘肯定地说,“你说不定是胡人和中原的后代,只是遗落中原,又不知自己的身世。”

    绛华失笑:“大娘,你想太多了。”

    什么胡人和中原人的后代。她连人都不是。

    绛华想了想又问:“怎么这几日大家都那么忙,是不是中秋时候老爷要宴请?”

    “是啊,我家老爷和裴相爷年轻时就一起为官,当年征战北燕,也是一起去的。”张大娘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门,却还是响亮得很,“听说老爷当年和裴相爷同时看上一个女子,折腾得厉害哪,两人谁都不让谁。后来裴相爷娶了那女子,两人不和了很长一段时候。后来那位裴夫人生了个胖小子,老爷就觉得不该输给他,立刻娶妻生子,结果一直没有子息。那时候裴相爷老用这件事来嘲笑老爷……”

    ……真是无聊的两个人。绛华不禁想。

    “不久之后,裴相爷又添了个儿子,是侍妾生的,二少爷出生的时候霞光满天,像着了火一样,大家都说那是祥兆。老爷这时候终于有了一位千金,又将秦少爷过继来,向裴相爷说,老天赐他一子一女,福禄双全,哪像裴相爷只有两个儿子。”张大娘说到这里,歇了口气,“裴相爷气得拂袖离去,临走时候说老爷那个儿子是过继的,他将来的女儿可是自家的。到了年底,裴夫人又生下第二胎,可惜还是儿子。”

    “后来裴慕两家都有人去考文举和武举,那时候老爷和裴相爷整日在朝堂上口角,连圣上都亲自来调解。秦拓少爷刚刚学艺归来,考了武举第一,将相爷的二公子裴洛杀得大败。裴相爷输了一着,气得当场把茶盏丢过去。幸好后来裴二公子在文试考了第四,相爷总算扳回一点面子。秦少爷那日风采翩翩,一下子压过了裴二公子,骑马在礼官的引领从宣华门进来,城中大小姑娘争相眺望。老爷好一阵子都是面带红光,得意非常。后来圣旨下来,秦少爷被封将军,去边关镇守;裴二公子领了监察督使的闲职,整日和一群王孙公子招摇过市。两人之间,可不是一点半点的不同,偏生被抬到一起来说话。”

    绛华想着秦拓少年时候的模样,寒毛直立,要是他夺武举状元时候还是黑胖子扁南瓜的模样,那可不是一般扎眼。

    张大娘又道:“京城的姑娘们总有些向往,想嫁这两人。秦少爷常年在边关,要是谁嫁了他,那就可怜了,丈夫去战场的时候守活寡,战死了守真寡。那裴二公子更是荒唐,干脆同一个教坊曲娘好上了,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据说他过门一年的小妾连人都没见过,比守寡还不如。那些王孙公子,只不是外面光鲜,里面烂透了。”绛华点头赞同。张大娘顿了顿,最后总结一句:“所以,还是管门的黄伯好,连对猫都那么体贴,谁嫁给他可有福了。”

    绛华被呛得直咳嗽,看着张大娘露出娇羞的表情,只觉得心目中顶天立地、巾帼女英雄的形象就此坍塌了。

    转眼中秋也望到了头,慕家老爷在水轩宴请裴相爷。水轩是慕府中最为精致的一处别苑,平日都是空着,只有花匠丫鬟进去修剪花木、擦拭器具。

    月桂影落青瓷盏,桂花酒香,蟹黄沾醋。

    绛华见着慕绯烟一早起来,对镜梳妆,薄施粉黛,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心中郁结。而她因为脸的缘故,不能接近水轩,只能站在远处用灵识看着。

    她放出灵识,立刻就看清水轩的场景。只见慕绯烟坐在案后,焚香弹琴,素手连拨,手腕皓白。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意蕴不尽。

    而那坐了上首、穿着家常便袍的老者却突然一拍桌子,将慕绯烟吓了一跳,手指一滑,一根弦就此挑断了。

    那老者面容肃穆,语声低沉,回头向着身后站着的青年道:“你二哥呢?都过了多久了,怎的还没有过来?”

    那青年容貌生得阴柔,眉眼细致,笑嘻嘻地道:“二哥昨夜大约又在君自醉过夜了,今早都没回来,只有爹爹你不知道这件事。”

    “裴绍,你真是养儿不教,一个行止不正,一个言语轻佻,真是没一个拿的出手。”对面的另一位老者穿着紫袍,气度雍容,眉目和慕绯烟隐约相似。绛华估摸着,他就是绯烟的爹爹了。

    裴相爷回手一记耳光向身后的青年甩去。只听啪的一声,那青年踉跄一下,脸颊顿时肿起。他回转头看着慕老爷,拿一旁的手巾擦了擦手,冷哼道:“我养的儿子也由不得你慕天华教训,要打要骂,我也不是下不去手。”

    慕天华只是微微一笑。

    坐在裴绍相爷身旁的夫人站起身来,关切地去看爱子的脸,回首怒道:“裴绍,潭儿难道不是你亲生的,这样重的手你也下得了?”

    裴绍顿时不讲话了。

    绛华不由想,这裴相爷看着威风,原来还惧内。

    慕天华举盏请酒,一巡酒后,突然道:“老裴,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三个公子都未娶亲,而绯烟姿容出众、多才多艺,不管嫁了哪一个都不算辱没了你家公子。”

    裴绍甚是得意:“那是当然,我家门槛迟早有一日要被媒人踏破。说吧,你看中了我哪一个儿子?”

    慕天华晃着酒杯,沉吟道:“绯烟同裴洛这小子年纪相近,也还算合得来。我也挺喜欢他,只是可惜……倒是你家老大,性子温厚有礼,行止端正,倒不失为绯烟的良配。”

    慕绯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

    绛华不忍再看,忙收起了灵识,正一转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蓝袍,袖子滚边和衣带是绛红的,发丝如墨,意态清华。她看见那人肩上有什么闪了闪,似乎是一条闭着眼的小龙,不由一个激灵,立刻转头就逃。

    龙气是克制妖气的,就算对方身上的龙气未醒,也会让她害怕。

    她跑出一段路,只听身后脚步如影随行,竟是一路追了过来。前面尽头是一方莲池,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想直接跳到水中遁走。

    可还没来得及跳进水中,手腕上一紧,被拉住了。

    绛华僵直地对着近在眼前的莲池,只觉脸边一暖,一道俊秀异常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我有什么不对的么?你怎地见到我就跑?”

    绛华慢慢回头,只见对方微微眯着眼在烂漫日光中漫不经心地笑着。她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容貌,却不会错认他的声音。

    那人笑容微敛,眼中渐冷:“或者,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

    绛华眼光一斜,瞥到他的佩剑,不由暗暗叫苦,这把剑是开光食血的圣物,刚好又是克制妖的。她现下虽知道那日在西山当内应的人是谁,却不能拿他怎么办,一时心念如电,突然回手按着对方的手背:“我那日在宣华门见到公子勒马而行,清俊无双,风度翩翩,就此一见倾心。我心恨面貌粗陋,不敢和公子照面,是以心慌失措。”

    那人一怔,却没放手,轻轻一笑道:“哦,这么说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绛华看着对方肩头的小龙突然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瞪着自己。她这时恨极了那只异眼,竟能看见这个可怕场景。她索性做作到底,抬手攀住对方的衣襟,软软地靠了过去,顺便拿毁掉的右脸对着他:“裴公子不如就此要了奴家。奴家愿意尽心服侍公子,公子难道不愿试试看么?”

    绛华笃定地等着裴洛推开她,然后落荒而逃,等了一会儿,对方居然没动。绛华忍不住瞪他,只见他的嘴角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裴兄,你怎么还这里,相爷都发了好几次火了。”

    是秦拓。绛华微微笑着,心想那人总算做了件好事,一件抵一件,不算过分,抓住她的那只手却骤然将她向前一推。绛华没站稳,扑通一声落进莲池中,水花四溅。

    水清如镜,日光烂漫,她一直可以看见裴洛的神情。他的表情很复杂,有些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

    绛华也茫然,从莲池中探出头来,只见裴洛一拂衣袖,转身走向秦拓,语气还是同刚才一般的慢条斯理:“徵行兄,我适才进来,却没人为我领路,走着走着就到这里来了。”

    秦拓侧过身,道:“宣离兄请。”

    裴洛拂了拂衣袖,将起了褶的衣襟拉平,大步走过去:“徵行兄先请。”

    绛华湿漉漉地莲池攀上来,忽见秦拓转头瞧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可眼中分明是一抹轻视之意。

    原来他刚才就在一边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忍不住想笑,抬手去摸那半边被毁去的脸。

    裴洛穿过那道刻着水轩二字的洞门,才刚踏上水榭的台阶,突然耳边风声呼呼,有什么事物从侧脸擦过,碎了一地。他看了地上的碎瓷片一眼,将右手的折扇交到左手,一撩衣摆,大步走到水榭中央摆着的圆桌边上,低头道:“爹,慕伯父,大娘。”

    裴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洛儿,你昨夜又去了哪里?”

    裴洛看着父亲右手边的位置空了出来,而其他人右边都摆着一只茶盏,慢慢道:“我昨夜和监察督司的同僚在君自醉,后来看天晚了,就在那边过了一夜。”

    裴绍一听,立刻拍案而起,怒道:“你年纪轻轻的,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我裴家的脸可全给你丢尽了!”

    裴洛居然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爹爹你误会了,虽说是在烟花地,可都是监察司的兄弟。昨日圣上一道调令下来,大家都另有高就了,就请了几位大人喝几杯,也算拉个人情。”

    裴绍哦了一声,脸色登缓:“我早就说,好好的儿郎不为国效忠,热血洒边关,整日骑着马在城里闲逛成什么样子?那么,你是被调到哪里了?”

    裴洛笑着道:“回父亲的话,是调到兵部,虽然还是从五品的官职,却也算升迁了。”

    监察司排场虽大,里面的却大多是高官贵族子弟,领的是闲职,成不了气候。可是一旦从监察司到兵部却大不相同,光是兵部在各部之中算是位重的,就是裴洛在监察司这三四年,同僚之间亲密,一旦到了朝堂之上,只怕是如鱼得水,一路都顺遂。

    慕天华也不禁道:“贤侄可算前途无量了。”他一看站在一旁的秦拓,微微沉吟。

    裴洛会意,道:“慕伯父请放心,昨日听礼部的江大人说,秦世兄从边关被调回朝中,供职吏部。”

    慕天华点点头道:“虽是文职,其实也好过风沙里来去的苦日子,这也是圣上垂怜。”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周遭的气氛顿时和缓下来。

    裴洛偏过头去看站在一旁、脸被打肿的三弟裴潭,淡淡地笑了一笑。裴潭咬牙看着他,只见他朝自己走过来,很有兄弟情谊地用折扇在他肩上一点。裴潭想避,却没避开,只听对方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三弟,一回两回的,我还能忍你,以后你可要多留点心思才好。”裴潭变了脸色,眼中阴霾,强笑道:“二哥,你要怕人说,就该像大哥一样,别落人口实。”

    忽听慕天华道:“老裴,我现在真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该将绯烟许给你家裴洛。”

    裴洛回转头,正好同慕绯烟一对视,微微一笑。慕绯烟连忙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拨着弦,又听裴绍不耐地道:“老慕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反悔就是反悔,你却是还有些反悔。你到底看好了哪个?”

    慕天华想了想:“那还是老大罢,可惜我没两个女儿。”

    慕绯烟顿觉心凉。

    只听裴洛轻声笑道:“慕伯父,大哥品性端庄,最好不过,您老就不必挂心了。”

    她忍不住推开几案,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还没出水轩,只听身后有人叫住自己:“绯烟,你等一等!”

    慕绯烟回头,只见秦拓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了一句:“如果明日天好,我们就去郊外踏秋散心可好?”

    第五章

    才刚走出大门,绛华便开始后悔,早知不该答应绯烟陪着去城郊踏秋。

    秦拓便也罢了。只是裴洛坐在马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眼神在她的右颊上转了一圈,让她寒毛直立。绛华仔细一瞧,发觉昨日在他肩头看见的那只小龙已经不见,不由又松了一口气。

    秦拓一副有些过意不去的模样,笑着道:“绯烟,我怕人少太过无趣,就叫宣离兄一起来热闹一下,你不介意罢?”

    慕绯烟微微摇头。

    绛华扶着她坐上马车。她耳目灵敏,只听见裴洛压低声音道:“徵行兄,你一早拉我过来就是为了陪佳人热闹一下,我何时成了那后面陪衬气氛的了?”秦拓也低声道:“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马车一路穿过街市,往东门而去。

    裴洛勒住马,道了句“稍待片刻”,便下马直奔对面的一座颇为雅致的花楼而去。慕绯烟感觉到马车停了,卷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裴洛举步而去的那座花楼的门楣正中,摆着一块金字红底招牌,上面那三个大字异常显眼,正是“君自醉”。

    绛华不禁想,此人真是风流到一种极致了,大清早也奔勾栏而去。

    慕绯烟脸色微白,咬着唇苦笑道:“绛华,我从前真是看错人了,竟然会以为他是良人。”

    绛华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们做妖的,感情没凡人那么复杂,只好道:“现在看清了也不迟。”一面在心中想着,裴洛还是私下同别国有联系,一早是菜市场捡头的罪,到时候一片连坐下来,说不得慕家也脱不掉干系。

    慕绯烟叹笑道:“是啊,其实我那时第一次见到他,还是爹爹带我去看武举。转眼三四年了,现在才知错了,也不算晚。”

    慕天华本是朝中虎将,却子息不盛,只有一位千金,实是心中一大憾事,慕绯烟心中也明白。可惜她身子骨一直弱,习武不成。

    “那时候我说要学武,爹爹本是很高兴的,就是看着我练不成,他也没说什么。”慕绯烟慢慢道,“偏巧那时候献郡王的千金也迷上习武,那位林小姐资质很高,很快便有些进展。可献郡王也开始担忧了,林小姐的性子越来越……豪气,时常和底下的侍卫打成一片。”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

    绛华想象着一位娇弱的千金小姐和男人打成一片、豪情万千的模样,不由手一抖。

    “后来林小姐到了出嫁的时候,献郡王看上的人都很不合她的意,竟拿刀拿剑将人赶出家门,一时间在国都传为笑谈。我爹爹怕我也和林小姐一样,于是对我习武的事情又不上心了。”

    隆庆廿四年,秦拓学成归来,就报了当年的武举,一路过关斩将,一直到殿试。而裴洛也是那年考武试,两人正好碰头。慕天华曾是镇北将军,主考最后一场。慕绯烟央求爹爹带她一起,慕天华爱女心切,也就答应了。

    那一场殿试,当今圣上也在场,举生们自然要卖弄本事,就是胜也要胜得轻松好看。

    秦拓和裴洛一战,自然是胜了,却也不算轻松。

    裴洛走下场去喝水,还没端稳杯子,斜里一只青瓷茶盏正好扔过来,正中额角,一道殷红直淌下来。裴相爷和慕天华争了大半辈子,正被对方那又炫耀又谦虚的态度弄得心里怒火万丈,却见二儿子步态轻捷地下来喝水,实在忍不住抡起一边的茶盏就砸过去。

    裴洛没有抬手去擦,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父亲。

    裴相爷一拂衣袖,向圣上请辞了便扬长而去。

    裴洛则低着头,慢慢走过慕天华坐着的桌前。

    慕绯烟一直看着他,见他过来,才发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带着一丝笑,不知为什么怦然心动。

    后来,圣上当场封了秦拓为少将,调到边关康王麾下,而裴洛则为监察督使。裴洛为督使后,时常同那些王孙公子厮混。那些王孙公子有不少混迹烟花场地的,而眼前的君自醉便是最出名的一个。

    本来偶尔去勾栏喝个酒、听个曲也没什么。可不知那位裴二公子那根邪筋不对了,竟公然将一名歌妓包了下来,弄得满城风雨,不知有多少姑娘碎了芳心

    绛华听慕绯烟说着,忽见对面那家君自醉门口突然涌出几个人来,拉马车的拉马车,抬东西的抬东西,那排场和慕家差了不多了。绛华好奇心顿起,卷起车帘去看,只见裴洛揽着一个女子出了君自醉,亲手将她扶上马车,又站在马车前说了一会儿话,才快步走过来。

    秦拓坐在马上,忍不住道:“裴兄,你……”

    裴洛要笑不笑的,淡淡道:“我想醉娘也很久没有出来走走。反正是热闹,多一个人岂不是更热闹?”

    绛华大怒,对着裴洛的坐骑一弹指。裴洛刚在马背上坐稳,那马却受惊似地连跳两下,险些将他甩了下来。他好不容易才安抚住坐骑,转头往周围看了一圈,眼中清冷。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郊而去。

    时值中秋刚过,秋高气爽,凉风习习,无端的心境也平和下来。只见道旁枫叶火红,远远望去,像是烧红了半边苍穹似的。

    秦拓选的地方极好,是在寺庙后面的山头。

    绛华跳下马车,抬手去扶慕绯烟。

    脚下踏着厚厚的落叶,每一步都会沙沙作响,只见远处是一片竹海,竹子是清一色的方竹,凝碧奇巧。

    绛华一转头,正好看清楚裴洛身边的那个叫醉娘的女子,只见她着了一袭素白衣衫,衣摆上绣着淡雅菊花,每走一步,云鬓之上的金步摇便随之摆动。她脸上的妆画得也精致,却还是遮不住眼角的皱纹,看上去要比裴洛年长了十岁不止。

    裴洛看见绛华正往这边看,低头对一旁的女子笑道:“凌姨,你看那位姑娘适合什么妆容,可以将脸遮一遮。”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只是顺着风吹过来,让绛华刚好听见罢了。

    绛华忍不住瞪着他,只见他嘴角带笑,虽有几分轻佻,却不像有恶意的样子。

    醉娘瞧了绛华一眼,笑意盈盈,抬手在裴洛身上一拧:“你别叫我凌姨,那可不是把我叫老了。”她提着一只红漆食盒,笑着道:“我专门准备了一些茶点,全是我亲手做的,算你有好口服。”

    裴洛连忙接过食盒,轻轻笑道:“怎地我平日来得这样勤,都没见你露一手过?”

    秦拓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绛华觉得那种寒毛直立的感觉又来了,这个裴洛真乃非常人,那醉娘再年轻也大了他十岁,他竟然能如此肆无忌惮当众调笑。

    五人走进沿着碎石径走进竹林,只见林中空旷,早已事先摆好了小桌、软垫。绛华见慕绯烟落了座,就站在她身后。慕绯烟转过头,笑着道:“绛华,我可没拿你当丫鬟过,你也坐下来吧。”

    绛华在慕绯烟左手边坐下,忽听身边传来一声轻咳。她偏过头,微微一笑:“裴公子,你嗓子不舒服么?”

    裴洛没理她,顾自转头和身边的醉娘悄声说笑去了。

    绛华支着下巴正觉无聊,只见醉娘跪着,将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拿出了一笼热气腾腾的蒸饺,这蒸饺皮几近透明,泛着淡粉的光泽,十分诱人。醉娘跪着一倾身,斯文启口道:“这是我闲着无事的时候学做的蒸饺,各位尝尝看味道如何?”

    绛华忍不住咦了一声:“你的声音……听起来真舒服。”她是妖,对于凡人的容貌什么都没大的感觉,反倒对身上的气息和说话的声音十分敏感。

    裴洛笑了一笑,偏过头瞧她:“那是自然的,醉娘的歌可是红遍国都。”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和你说了也白说。”

    绛华抬手抓过盘子里一颗核桃,在桌上一扣,顿时露出了里面的核桃仁。

    裴洛眼皮一跳,居然会有自己也被敲在桌上的错觉。

    醉娘忍不住掩袖一笑,眼角弯弯:“各位稍宽坐一会儿,醉娘去去就来。”她站起身,提起一只小匣子往竹林深处款款走去。

    秦拓也打开叫人一早准备的食盒,将桂花酒和蟹黄摆在桌上。

    绛华突发其想,要是秦拓猛吃几顿,会不会变回原来那个黑胖子的模样。慕绯烟心神已定,也活泼起来,笑着道:“今日这才像样,昨日那个,被爹爹闹得不成样子。”

    秦拓微微一笑:“姨父和相爷总是争执,不过越吵感情越好。”

    “也不尽然,我从小就常见他们大打出手,每次都是大娘来劝,才劝得下。”裴洛斜斜地坐着,手肋支着桌子,一派闲雅。

    绛华眼急手快,嘴里塞着第一个热腾腾的蒸饺,烫得吸气:“这个做得真好吃……”

    慕绯烟顺手在她右颊拧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绛华,你……”

    裴洛一折扇敲到她肩上,支着头嘴角微弯:“竟然还有你这样没规矩的。醉娘的手艺都被你糟蹋了,还不快给我吐出来。”

    绛华倏然转头看他,只见他肩上不知何时又出现那只小龙,吓得往慕绯烟身上挨去。裴洛看着她的反应,不由别过头往肩上瞧了瞧,不明所以。

    这时候,一阵小风吹来,桂花和蟹黄的香气四处弥漫,遥遥传来一线歌声,若有若无,撩人心弦,四人不由同时静了下来。

    只见醉娘款款走来,水袖曳地,裙摆轻摇。她换了妆,面容用厚重的油彩掩去,眼角风情微挑,启口而唱:

    浅笑吟,轻展眉,当年巷里初见晏。

    竹马易折,青梅枝老,私语许长干。

    欢愉苦短,闻得边烽起狼烟。

    山连远山,望不尽,多少佳期梦回中。

    倚阑干,泪潸然,桂影倾倒青花盏。

    云笺凝墨,轻叹不付,画梁啼双燕。

    紫檀碧玉,问得秋晚扶云鬓。

    题叶竹心,雁过也,几回烟雨倚重楼。

    最后一个尾音微微扬起,最后变得细微,直到音断。明明已经一曲唱罢,却还觉余音袅袅,旋音不去,心弦轻动。慕绯烟被歌声打动,抬袖掩面,伏在桌上,香肩微耸。

    绛华虽然听不懂,也觉得心中微苦。只听裴洛喃喃道:“题叶竹心,雁过也,几回烟雨倚重楼……”绛华听他语带伤心,忍不住转头看他。

    裴洛感觉到她转过头来,立刻换上要笑不笑的神色:“你今日盯着我好几回,到底看够了没有?”

    绛华懒得理他。

    只见醉娘抬袖擦了擦眼角,福了一福,轻声道:“醉娘身无长技,唯有清唱一曲,倒让各位见笑了。”说完,又福了一福,转身回到竹林另一头。

    秦拓忍不住道:“醉娘姑娘真是奇女子。”

    裴洛抬手倒了一杯酒:“其实这官场也像红粉阁,我们屈膝折腰,就仗着不用以色侍人,却还会看不起在烟花地打滚的。”

    慕绯烟忙道:“裴督使,这话可不能乱讲,要是传到别人耳中可不好了。”

    秦拓微微一笑:“这附近不会有人过来的,大家都放宽心。”

    绛华十分的不以为然:他们只是没听到裴洛那晚在西山和敌国官吏的对话,才会这样说。裴洛这人嚣张得很,还会怕说了几句了不得的话么。

    等了一会儿,醉娘提着小匣子落了座,脸上的油彩已经洗掉了,又精心画了妆容。

    裴洛抬手在她眼角擦过,淡淡道:“你以后别再画这般浓的妆了,这样老得快。”

    醉娘屈起手指,在他额上一点,怒道:“画得浓又怎么了?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老’这个字!”她声音柔和空灵,就是发起怒来也很好听。

    绛华不觉想,裴洛的品味虽然奇怪了点,还算没到天怨人怒的地步

    第六章

    收拾了东西,踏着厚厚的一地枯叶,醉娘搭住裴洛的臂,轻声道:“这里离紫云寺近,我们也好久没去那里上香了,不如顺道一起?”

    裴洛眼中一笑,答应得爽快:“好,等下还要记着多捐些香油钱。”

    醉娘身子微斜,倚在他身侧:“还是你想得周到。”

    绛华强忍那种寒毛直立的感觉,转头看着慕绯烟,见她神色平和,没什么异样,不由暗暗佩服。慕绯烟这个女子,外表虽然柔弱,可性子却要强,虽然容易落泪,可是看着只觉得可爱。绛华想,还好是跟着她,就算数十年陪着也可以。

    坐着马车沿山道上去,远远地抬头瞭望,便可以看见浓密绿荫中黄墙黑瓦的一角。弃了马车拾阶而上,远远近近有不少香客走过,更有些虔诚的手持念珠一步一跪地上去。

    绛华心中微妙,明明佛光佛气都是和妖气相冲,可她却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去拜佛,实在是百年难有的事情。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真好。

    踏进前庭,她突然感到周遭有一股与凡人不同的气流,竟像极了仙气。

    只见菩提树下,一个青衫翩然的背影正对着他们,负手静立着,却感觉周身流云涌动,风华绝代。那个背影动了动,缓缓转过头来,映得人眼前也一亮。其实那人也和普通人没两样,五官一样都不少,可不知为何,那眼睛、那鼻子都比别人生得好些似的。绛华想这就是仙气吧,很艳羡地盯着看。

    那人看到她,微微一笑,凤眼光华流转。

    绛华顿时有了那种熟悉的春风拂面、眼前万紫千红繁华似锦的错觉。

    明明过了百年,天庭的那位仙君还是这个模样,只是不知道那合欢花精如愿跟随了他没有?

    她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咳嗽一声,连忙回神看着左右。

    裴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笑着道:“慕小姐,你的丫鬟可真是有些花痴。”秦拓抬手抵着下巴,低头没说话。慕绯烟脸上尴尬,只是勉强一笑。

    醉娘推了裴洛一下,轻声道:“有时候扯嘴皮子,还不如去做正事。”

    裴洛走出几步,拦住一个沙弥,低声问了一句。那沙弥合十躬身,匆匆走了。裴洛踱步回来,伸手揽住醉娘:“大师现在有空,我们去禅室坐。”他看了看秦拓他们,淡淡道:“徵行兄,慕小姐,我们先失陪一下。”

    秦拓道:“宣离兄请便。”慕绯烟微微倾身,敛衽行礼。

    绛华瞥见那位仙君转身往僻静处缓缓走去,急急道:“我去去就来!”连忙转身随着那青衫翩然的背影去了。

    慕绯烟微微失笑:“绛华那性子怎么急吼吼的。”

    秦拓若有所思。

    那位仙君走到墙边之时,突然停住脚步。绛华连忙走上前,拜倒在地:“绛华见过仙君。”

    那仙君手一抬,将她扶起,淡淡道:“我仙号东华清君,你便喊我仙号就好。”他顿了顿,又道:“我本是下凡来寻异眼,没想到又见到你。”

    东华清君的仙号,便是在下界的妖之中也叫得极响。他掌管北斗星阵,是上古众仙之一,真身又和绛华是同族,可以讲是颇有渊源。

    绛华不由抬手摸到右颊,道:“异眼现在到了我脸上,这半边容貌也是因为异眼毁去的。”

    东华清君微微一笑:“我知道。”

    他伸过手来,指尖触到她的脸颊,一阵紫光涌起,那半边毁掉的脸一点一点恢复如初。绛华感觉异样,用手捂着右颊:“清君,你怎么没将异眼取下来?”

    他垂下眼,慢慢道:“我取不下来。这天地异眼,本是有缘人才能得到,不是凭仙力就可以到手的。绛华,你可听过当年黄帝和蚩尤一战?”

    绛华点点头。

    “那一战之后,轩辕帝座投生下界,和紫薇星断了仙契,而这仙契便是靠异眼维系。”东华清君负手而立,容颜颇为寥落,“现在你虽得到异眼,却因为修为太浅,无法承受,才会烧坏了半边脸。紫薇星是和下界国运有关,若是你做了触犯天条的事,紫杀星动,天下又要大乱了。”

    绛华听得惊骇:“清君,我不过是一只花精而已。”

    东华清君笑了一笑:“我又没为难你。你且记住,要守着妖性,切勿乱杀无辜。你现在可不是在报恩于人么,等你报了恩,就是功德一件,飞仙簿会记上你的名字。”

    绛华想了想,问道:“报完恩就要离开了吗?我本想看恩人成婚生子,直到老死再走。”

    东华清君微微皱眉,细长的凤眼有些肃然之色:“你是妖,将来会成仙,怎么可能陪着凡人一辈子?凡人会苍老,而你等过了十年二十年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打算怎么解释?”

    绛华见他肃穆之色颇有威仪,心中微微害怕。

    只见他缓和了神情,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要记住。妖的心如匪石,一旦捧了出来,就再收不回去,所以你要将心藏好,只有自己可以触碰。”

    绛华似懂非懂,点头答应。

    东华清君看着前方,突然淡然一笑,道:“你转过头来看,那边那对凡人,看上去十分相配、举止亲昵,心中却各有所想。凡人的心思太复杂,你随着他们绕,永远都绕不出来。”

    绛华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菩提树下,一双人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