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3部分阅读

    立。那男子穿着富贵的紫袍,金线刺绣,玉带束腰。可绛华却记得他穿着洗得发旧发白的儒衫,对着另一个女子说,我定会金榜题名,然后来找你,定不会辜负卿。

    只是那位等他一辈子的女子划花了脸,又被鱼精骗去了精魂,不知生死。

    东华清君静静道:“既然你大致都清楚事情了,那么我也该回天庭去。”他走过绛华身边,脚步一顿,又回头道:“你也别太作弄人了,差不多给些教训就好。”

    绛华吓了一跳,这位仙君竟然连她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东华清君举步而行,身影渐渐淡了,化为一丝水雾无影无踪。

    绛华快步走到那棵菩提树下,轻声叫了声:“江郎。”

    那姓江的书生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容貌颇为妖异的女子,发丝青黛,嘴角噙着一丝笑。

    他忍不住双手紧攥,却转不开眼,只是痴痴看着。

    那女子走上前,发丝随着步子微微拂动,慢慢道:“江郎,当年你来这南都赶考,你我在江边渡台依依送别,你说定不会相负,盟誓永不相忘,如今你折桂攀上高枝,便果真要负了我了么?”她眼中情深意切,款款深情,动人心魄。

    一旁站着的那个女子身量高挑,闻言盯着姓江的书生,道:“江大人,可真有此事?”

    江大人几番想张嘴辩驳,却不知怎么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女子一挑双眉,眉目间涌起一股英气,抬手甩了对方一记耳光:“我献郡王府可是你这种贱男人高攀得起的么?!”转身扬长而去。

    江大人脸颊高肿,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终于可以说话:“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故意陷害我?!”

    “我陷害你了么?你怎么不记得了家中等着你的那位贤妻?她服侍了你多少年,等了你多少年,吃了多少苦,你全部都忘记了么?”那女子缓缓抬起头,嘴角弯起一丝妖异的笑,更衬得容颜姣好,笑靥如花。

    江大人痴痴瞧着,脑中突然想起了狐精鬼魅。

    只见那女子的脸渐渐变了,一阵焦黑爬上了如玉的脸颊,还发出阵阵烧焦的气味。

    江大人大骇,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发不出声来。

    秦拓瞧见慕绯烟肩上沾着一片碎叶,抬手拂落,语气淡淡:“你要不要去那边凉亭坐一坐,估计还要等好一会儿。”

    慕绯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好。”

    秦拓和她并肩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女子迎面过来,气势汹汹,见到两人缓步而行,想也不想除下腕上绕的软鞭,对着秦拓就抽过来:“又是一个贱男人!”

    秦拓眼疾手快,一把挽住鞭子,力道一沉。那女子一个踉跄,勉强站稳。

    秦拓看清对方的面貌,也是见过的,正是献郡王的独生爱女林思颜:“郡主,在下秦拓,适才失礼了。”

    林思颜偏过头瞪着他,一拉软鞭道:“放手。”

    秦拓松开手。

    她绕着软鞭,又瞧了秦拓一阵子,问道:“你就是和江池那贱人同年出身的武举状元吧?”她顿了顿,不待秦拓开口,大大方方地宣布:“反正都是状元,文的武的都一样。喂,本郡主看上你了,记得明日来郡王府见我爹。”

    秦拓僵着脸看着郡主转身离去,和慕绯烟对视一眼,只见她掩唇噗哧一笑,语气欢悦:“表哥,你被林小姐瞧上了眼,看来离做郡马的日子也不远了。”她转过头,招了招手,笑着道:“绛华绛华,你看见刚才那一幕没有?”

    绛华忍着笑,低头道:“看是看到了,只是——”

    秦拓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慕绯烟笑着道:“表哥,是你生得太好,所以郡主才瞧得上。连那位状元出身的江大人也入不了她的眼呢。”

    秦拓抿着嘴角,勉强一笑。

    忽听裴洛慢条斯理地在身后说:“徵行兄现在风采翩翩,可要是倒回几年前,只怕身边就没这样桃花绵绵了。”

    绛华忍不住点头赞同。秦拓那扁南瓜的模样的确深刻。

    裴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点什么头,你难道还见过不成?”

    醉娘抬手拧了他一下,笑骂道:“你对人家姑娘客气些,怎么一张嘴就这样冲。”

    裴洛要笑不笑,却不再说话。

    几人各怀心事,出了紫云寺后缓缓回转向南都。

    裴洛将醉娘送回君自醉,看了看天色,道:“要是各位不嫌弃,不如去我那里用了晚膳,要是回到慕府,恐怕天都黑了。”

    秦拓看了看慕绯烟,见她微微一点头,便道:“也好,如此叨扰裴兄了。”

    裴洛有自己的别苑,走的是侧门,不用从相府正门进去。

    裴相爷有三位公子,嫡长子裴潇,随着福王殿下驻守南关,温文知书,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二公子裴洛是庶出,也算名满南都。三公子裴潭和长兄为同母所生,生得细致如母,反不如两位兄长文武兼备。

    他们才刚坐下,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桌。

    裴洛执筷道:“只是家常便饭,没讲究那么多。”他压低声音,向着绛华道:“嗳,你怎地又坐下了?这里可是我说了算。”

    绛华正坐在他的右侧,微微别过头,气恼地瞪他。

    裴洛笑着道:“好了,你别再转过来了。看着这半边脸,我还勉强咽得下饭。”

    绛华想了一想,突然嫣然软语:“裴公子,要不要奴婢伺候你用膳呢?”

    裴洛被呛得咳嗽,忙道:“不用了,你自己慢用。”他咳得脸上微红,执着筷子怔了一会儿,方才低头用饭。

    一顿饭用完,众人到外边小坐。

    忽然听见一阵佩环轻响,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穿过长庭,走到众人面前微一福身,轻声道:“二公子,不知这里有什么是燕蓉可以帮得上手的?”

    裴洛微一挑眉,缓缓慢道:“我似乎没叫你过来。”

    燕蓉低下头:“是夫人让我来瞧瞧,公子时常不回来,燕蓉也……”

    绛华想,这莫非就是张大娘所说的,裴洛那个过门一年都没见过人的侍妾?裴洛这个人,果真奇怪。

    裴公子斜着身坐在石桌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现在人也见了,话也说了,你可还有什么事?”

    燕蓉咬着唇,眼眶慢慢的红了。

    慕绯烟微微一笑,柔声道:“燕蓉姑娘,我在外边走了一天灰头土面的,能不能带我去洗把脸?”

    裴洛转头看了看慕绯烟,嘴角带笑:“今日也只请了一顿便饭,却还要劳烦你打圆场,真是过意不去。”

    燕蓉慢慢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瞧着慕绯烟:“姑娘请随我来。”

    绛华也站起身想跟过去,却见慕绯烟向着自己微微摇头,便只好坐下了。可是心里还是隐约不安,一直静不下心来。秦拓见她这样,奇道:“你怎么了?”这还是今日第一次同她说话。

    绛华有苦难言,总不好和他争论什么妖的直觉。突然一声轻微的水声传来,她立刻站起身循声而去,只见燕蓉正惊恐地向后退开几步,正好对上绛华被毁掉的右脸,不由啊了一声。绛华走到莲池边,想也不想就直接跳了下去,潜到水下将慕绯烟推到岸边。

    秦拓伸手接过,紧紧地抱着她:“绯烟,绯烟,你醒醒!”他倏然转过头道:“快叫大夫!”

    裴洛一拂衣袖,大步走来,对府中的下人吩咐:“快去请大夫来。”稍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备马车。”他转头看着燕蓉,缓缓道:“你要是还要性命,就回自己房里待着。”燕蓉微微一怔,随即大声道:“她自己走路不稳摔下去,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秦拓转过头,沉声道:“什么都不要说了,等绯烟醒了再说。”他抬手解下外袍,披在绯烟身上,将她打横抱起。

    绛华站在水中,看着秦拓的模样,不觉得怔神:为什么,这个凡人的情绪竟然能影响到她?那种焦急、担忧,她全部都能感觉到。她微微失神,忽觉脸上一凉,被人泼了一脸的水,不禁抬头看去,只见裴洛低下身看着她,嘴角带笑:“你愣着干嘛,难道还要我亲自将你抱上来?”

    绛华不自觉地想,最近和水犯上了什么劫数,怎么成天往里跳。她走了两步,想去看绯烟,忽听身后裴洛淡淡道了一句:“你等一下。”

    她回过头去,有什么直接被扔了过来,正好蒙住她的头。绛华拿在手中一看,是裴洛身上的外袍。他站在微暗的夜色中,看不真切表情,语气很是平淡:“你穿过了就别再还我,我不用别人用过的。”

    绛华看着他,微微一笑:“多谢你。”

    第七章

    慕府中完全乱了套,丫鬟来回走动端水递茶,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慕绯烟竟然还是昏迷。绛华觉得不太对劲,就算她身子弱落水染了寒气,却不会就这样昏迷不醒。她刚想走近了仔细瞧瞧,却见秦拓转过身来,语气疲惫:“这里有翠衣就够,你也累了,回去歇息罢。”

    绛华只得转身走出房门,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会让秦拓的眼神全是戒备?

    她走过那方莲池,看着水中的倒影。东华清君虽然将她的右颊恢复如初,她却已经不习惯看到自己原本的样子了。她抬手在侧脸拂过,右颊顿时恢复到没有烧坏的模样,然后衣带带风,从慕府出去,一路往裴相府行去。

    她落到相府之中,只见一个人影正在绯烟溺水的莲池边,时不时将手放进水中拨着水面。她走过去,轻声道:“燕蓉姑娘。”

    燕蓉回过头,神情呆滞,眼眸瞪得大大的,却没有认出对方。

    绛华踏前一步,身上妖气一盛,发丝衣袖都被带得微微拂动:“你将慕绯烟推下水池,别人没看到,不能拿你怎样,可是我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她手指轻弹,燕蓉身子一僵,向后扑通一声落在莲池之中。

    绛华走到莲池边上,低着头向下看:“这次只是给你些苦头尝尝,若还有下一次,我定会取你性命。”

    燕蓉明显不会水,在水中连着呛了好几口。

    绛华正要将她拉上来,忽见莲池中腾起一束水雾,瞬间迷蒙了视线。她在一片水气中感到一股极凌厉的杀气卷来,连忙放出妖气,护住全身。一声闷响之后,水气散尽,她忽觉心口如遭重击,直接摔了出去,口中尽是血腥味道。

    只见一幅玄色的衣摆到了面前,有人在头顶上慢慢道:“不过是刚成形的荻花精,那日若不是我故意让着你,你以为还活得到现在么?”

    绛华艰难地抬起头,只见那玄衣人嘴角带着吊儿郎当的、有几分暧昧的笑,一双眸子却是血红色,在夜中显得熠熠生辉。她那日见到他的时候,他化作那个姓江的书生的模样,现在看见的却是他的本来面目。

    绛华向后挪了两步,压制住心口疼痛的感觉,道:“余墨,你不是要异眼么?我可以给你。”

    余墨微微一笑:“我自然要异眼,就算你不给,我也有办法拿到手。”

    绛华抬起手,指间涌起一阵淡淡的光:“我现在就还给你。”余墨伸手来接,忽见她手心一翻,妖气扑面而来,连忙抬手相抵。

    这一下正面交手,竟是势均力敌。余墨悔得牙都疼了,他只知道异眼是天地至宝,却没想到能让那刚成形的荻花精和自己修为相当了,全怪自己那日看着对方生得模样不错,千般万般地手下留情。

    他一把挥开了对方的妖气,胸口也是一疼,似乎被伤到了元神,却也顾不了这么多。他向四周一看,那荻花精已经没影了,又不死心地四下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半点收获。

    余墨负手站在半空,喃喃自语道:“就算将南都翻过来,我也要将你找出来……”

    绛华步态不稳地回到慕府,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想是伤到了元神。她将右颊变成之前被烧坏时候的光景,走到慕绯烟的房前。

    慕绯烟之所以会昏迷不醒,恐怕是被水池底下伏着的余墨吸了精气。她暗暗焦躁,要是能早一步发觉就好了。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秦拓端着水盆走了出来。

    绛华将身子掩在树后,一直看着秦拓走远了,方才走到房中。绯烟的闺房中弥漫着一股药味,桌上的药罐还是热的。翠衣伏在床角,已经睡着了。

    她走到床边,伸手掖了掖被角,缓缓低下身去。

    慕绯烟枕在床头的脸苍白,眼紧紧闭着,像是怎么也睁不开似的。

    绛华缓缓张口,一颗艳红的内丹慢慢升起,隐约有淡淡的光被慕绯烟吸入。她没有办法,她不像那位东华清君一般会些疗伤的法术,只能将自己的修为折给她。

    她趴在床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无力,不由轻轻咳嗽起来。她正难受着,突然觉得颈上一紧,竟然被人从床边拖开,扔在地上。

    真的是扔。她根本来不及反抗。

    绛华睁着眼看去,只见秦拓微微皱着眉,脸上是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他一字一顿地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可是北燕人的探子?”

    她支起身子,看着床上:“我在医绯烟,她马上就会醒来。”

    秦拓踏前一步,只见绛华眼中瞳孔微微涨开,漆黑剔透,有一股狂暴的妖性。他衣袖一动,一把扼住她的颈:“你以为我会信么?”

    绛华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用力,竟然没有扳动半分。她微微眯起眼,完全被妖性驱使,很想看看眼前凡人的心头血,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秦拓手上一颤,忽听身后慕绯烟微弱但清晰的声音传来:“表哥,你想干什么?”

    绛华一下子眼中清明,艰难地开口,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完全嘶哑了:“秦公子,你看我没有骗你。”

    秦拓松开手,只见她缩起身子轻轻咳嗽、拧着眉异常痛苦,只是缓了一缓,慢慢站起身,走出房间。

    他不由看着自己的手,还能感觉到一点温热,可是立刻便没有了。

    裴洛抬手轻按太阳|岤,懒懒地眯着眼,斜倚在案边。

    案上,狼毫都还摆着笔架子上,卷宗叠了半尺高。有个在朝中当相爷、一贯铁面无情的爹爹,别人见了他都要在面子上装出笑脸,裴公子前裴大人后叫得恭敬,背地里却百般为难,窃窃私语。裴洛也算见得多了。

    他站起身,拿起桌角的茶盏去倒水,微一抬头正好同斜前方端坐的周尚棠目光相触。周尚棠微微一笑,态度暧昧:“裴大人,昨夜可是没睡足?我瞧你来兵部的第一日就没甚精神。”他说到“第一日”时,语气加重。

    裴洛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是啊,昨晚一想要调到兵部,感慨者有之,感激亦有之,竟然彻夜无眠。”昨晚先是来回幕府和自家之间,回来后草草洗漱了,躺下才合上眼,就听见燕蓉尖利惊恐的尖叫彻响整个相府,连爹爹和大娘都惊动了。

    燕蓉怕得厉害,一会儿说看见了妖怪,一会儿又说莲池里有妖怪,哭闹不休。

    裴相爷气得不轻,指着裴洛一顿臭骂,说若不是他时常在外面过夜,燕蓉也不会如此失常。

    之后千方百计请走了爹爹、收拾烂摊子,他就花了整整一晚。可是下人的嘴堵不住,相府中有妖怪作祟的消息一早就传了出去。

    周尚棠笑得不动声色:“裴大人领着皇恩,确是该感激圣上。”

    裴洛举步走到外间,泡了茶水,又往回走,迎面走来一人,笑着问了句:“裴大人可是泡茶提神?我瞧你一早就没什么精神。”

    裴洛还是微微一笑,将刚才对周尚棠说的话又重复一遍。

    他步回案边,喝了一口茶,翻开一宗案卷,还没看几个字,就听见有人走过问了句:“裴公子今日是第一日来罢?我看你脸色疲倦,莫非是昨夜没睡饱?”

    裴洛抬手按住衣袖下摆,倾身磨墨,手势既重且沉,嘴角微带笑意:“是啊。今早还是有些困。”

    ……也不知爹爹在朝中到底得罪过多少人,个个挑着字眼来旁敲侧击。

    转眼捱到午饭时分,裴洛将看过的案卷叠了一边,同没看过的那叠一比,明显高了一截。周尚棠走过来翻看了两页,笑着道:“裴大人动作好快。”

    裴洛忽然站起身,倾身施礼道:“洪大人。”

    周尚棠闻言,连忙转身长躬行礼。

    “裴贤侄,初来兵部,一切还习惯罢?”那老者一袭绛红织锦团花青蟒官袍,拈须看着两叠卷宗,笑着道,“看来这一早上下来,贤侄已经摸到门路了。”

    这位大人正是裴洛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洪晔。兵部和吏部往往是六部中变动最大,而这位洪大人却供职了十来年,没有调迁。

    裴洛微笑道:“洪伯父费心了,小侄初来乍到,有许多顾不到的,要劳烦伯父多多指点了。”

    周尚棠摸着下巴道:“下官开始还怕裴大人太过年轻,办事不牢靠,现在看来,却是错了。”他说到这里,微微一停,抬手轻轻一掌嘴:“裴大人,你可不要计较,我这个人就是管不住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裴洛微微眯着眼:“周大人过虑了。我原来在监察都司供职,同袍之间闲聊本就不计较那么多,周大人这样心直口快只觉得亲切的。”

    洪晔也爽朗一笑,一拍裴洛肩膀以示亲热:“好了,我们就此散了,别耽误用饭的时间。”

    裴洛笑了一笑:“晚些我请酒,也要各位大人赏光。”

    他快步走出兵部,只见一个蓝衫潇洒的身影站在庭前,看见裴洛走来,抬头笑道:“宣离兄,别怪刚才兄弟不意气,只是那周大人嘴皮子太厉害,我还是站在外边等的好。”

    裴洛用折扇挑开对方拍过来的手,一拂衣袖:“嗳,未颜兄这是什么话,果真一离开监察都司便连兄弟也当不成了么?”

    林未颜笑嘻嘻的:“谁说的,只是这里是兵部,当然不及监察司自家兄弟的地方了。大壮在明月楼定了雅阁,要请兄弟吃酒,只怕就差我们俩了。”林未颜是献郡王的独子,本也是一介佳公子,只不过是带着自家妹子林思颜的缘故,别人背后都会悄悄议论一句“这就是那位将未来郡马打出门的郡主的哥哥”。

    两人出了兵部,骑马上街。

    裴洛一路微微皱眉,满腹心思,忽听有人在叫自己,凝目看去,只觉得那个招手的女子看着眼熟,想了一会儿,记起是慕绯烟身边那个叫翠衣的丫鬟。

    他勒住马,低下头微微一笑:“你家小姐的身子好些了没?”

    翠衣一开口就语音清脆,又快又利:“小姐已经好些了,裴公子不必担心,要是有闲空,也过府看看。”

    裴洛微微失笑。慕绯烟如何,他最多嘴上问问,为了这个缘故专门上门一趟,也抽不出这个时间来,当下回应道:“待我有暇时定会上门拜访。”

    林未颜在一旁叹息着:“宣离兄你真是身在福中不自知,换了我,立刻就跟着去了。”

    裴洛转过头,笑着道:“未颜兄现在艳羡也来不及了,慕小姐已许给我大哥。”

    林未颜摇摇头,长声叹道:“艳羡倒是有点,可临到头,只怕也不愿。慕小姐虽好,可还是及不上兄弟们一起逛勾栏。娶了亲可就束手束脚,难办。”

    两人勒马停在明月楼下,立刻有人过来接过马缰,引了二人上楼。

    才进酒楼,立马有人举着酒盏过来,大声道:“裴督使,迟到该不该先罚酒三杯?”

    一时间,雅阁中净是嘻笑怒骂的声音。

    裴洛爽快地接过酒盏,连干三杯,微微笑道:“这样可好?”

    “宣离兄没的说,就是爽快,我薛延没白交这个朋友!”递酒的男子生得壮实豪迈。可惜薛家一直是世世代代的大儒,薛延几度想从军,都被父亲拎回来,用孝经镇住。

    裴洛将折扇放在桌边,伸手拎过一坛酒,到了满满一碗,递给薛延,慢慢道:“薛兄也请,总不至就我一人喝了罢。”

    薛延几口喝干了,刚把碗放下,又见裴洛倒了满满一碗。总算有人看不过去,出声道:“宣离兄,你这可不是要把薛大壮灌醉才甘心?”

    裴洛旋身在桌边坐下,手中折扇一顿:“也罢,免得到时候喝醉了,又生事端。”

    林未颜取笑道:“裴督使今日初到兵部,可是不甚烦忧哪。”

    裴洛想起之前,再回想过去在监察司的日子,颇为感慨:“今日一到兵部,我才知道,朝廷同原来的监察司还是不一样。大家说起话都装着心直口快、几番做作,哪里同自家兄弟一般?”

    此言一出,在座的兄弟都颇为伤感。

    林未颜摇摇头道:“这可不是酸了么,这些话都放回去,好好的别讲这个。”

    裴洛一笑而过。

    他临窗而坐,突然想,会不会有一日回首,想起今日少年得意、鲜衣怒马,最后徒剩了感慨?

    一顿饭后,旧时监察司的兄弟各自散了,裴洛和林未颜则骑马回兵部。

    还未走近兵部,只听庭前传来说话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哪两个。

    只听一个说道:“听说洪尚书在午饭之前还特意找裴相爷的二公子话家常来着,这老狐狸,过得四平八稳的,哪里都不得罪,哪个都不怠慢。”

    “其实何必呢,裴二公子不过是庶出的,再多殷勤也没什么意思。我看这裴二公子一早懒洋洋的,像是放纵过度,成不了气候。”

    “不过生得一副好模样,将来攀上郡主公主的不也是一样。你我就没这个福份了。”

    林未颜举步走进门,轻轻咳嗽一声,里面说话的声音顿时止了。

    裴洛不以为意,慢慢踱步进去,只看见两个穿着墨绿官袍的嗖的一下子没影了。官袍同官阶大小有关,绛红深紫为贵,浅蓝次之,墨绿又低于浅蓝。

    裴洛的官阶是从五品,服浅蓝。

    林未颜被分在外堂,很快就同他分道了。

    裴洛走近内堂,在自己的案前坐下,翻看起剩下的卷宗。刚好看完最后一卷,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就见洪尚书又走过来,身后有人眼疾手快,拉来一张椅子。

    他站起身,只听洪尚书笑眯眯地开口:“贤侄,今日早朝时候圣上特别提起今年南巡的事情,听圣上的言下之意,似乎是有心将这趟差使交给贤侄。”

    裴洛立刻了然,当即道:“洪大人栽培,裴洛不敢忘。”

    他想着洪晔同爹爹不算政敌,但是也没什么交情,突然叔侄相称,却是来攀交情了。

    洪尚书笑了一笑,又道:“我哪里有栽培,全是贤侄的福气。说起来,钦点的另一位可是贤侄的旧识,同榜武科出身的秦贤侄。”

    第八章

    秦拓走过庭前,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秦贤侄,请暂且留步。”他回过身,见这叫住自己的人竟是当朝献郡王,不由微微惊讶:“郡王找下官有何要事?”

    献郡王上前同他并肩而行,用一种看着亲生儿子的神情看他:“昨日思颜从紫云寺回来,提起贤侄,我本还担心着,现下看见就放心多了。”

    秦拓猛然记起昨日紫云寺的种种,只觉得微微头疼,淡淡道:“秦拓现在身无长职,实在配不上郡主。”

    献郡王一拍他的肩,展颜道:“没什么配不配得上的,难道你岳丈大人还能辜负你不成?”他稍稍一顿,又道:“我知道你心中疑虑,这文官比武将好当得多,不用担心战事。今早圣上说起今年南巡的事,想派干练的年轻人出去。我看贤侄做好了这趟差事,可以领个文衔,也好过他日调去守边关。”

    秦拓被堵了话头,一时想不出如何推辞,只好问道:“那南巡的差使,之前不一直都是亲王去的么?”

    献郡王抬手道:“圣上之言,自然另有深意,这哪里是我们臣下可以臆测的?秦贤侄,你南下这一趟,早去早回。等你回来,便可以下聘了。”

    秦拓看着献郡王走远,竟还来不及说个“不”字,只觉得异常气闷。他想着慕绯烟,想起她种种的神态,笑的哭的嗔怪的,脑中突然又现出一张白皙的、半边被毁去的容颜。那个女子微微仰着头,瞳孔漆黑,满满的俱是妖气。

    他那时,完全的失态了。

    他其实并不觉得那张被毁的脸可怕,大概是由于少年时候他也生得不好。

    慕裴两家常常来往。就算是他第一日去私塾,字迹寒掺写了首歪诗,也被慕天华拿去向裴相爷炫耀,于是第二日必会有三首诗送到慕府。

    唯一让裴相爷无话可说的就是少年秦拓的长相。他总是对着自家儿子横竖挑剔,道,你们这细挑模样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能担当,看看人家秦拓,多么壮实多么雄伟,以后一定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三子裴潭被挑剔得最惨,因为他长相随母亲。长兄裴潇温厚谦和,早早被老爹发配去随着福王驻守边关去了。裴洛同他最为相熟,少年时候便生得眉目俊秀,随便一袭外袍也能穿出一股贵气。

    裴相爷看着裴洛小小年纪便显出一副风流姿态,更是觉得同思量中的男子汉大相径庭,强压着裴洛去习武。

    少年无知的秦拓还以为裴洛那样的是不对的,他自己这样正好。可是突然有一天发觉裴相爷虽然脾气暴躁,可眉目同裴洛一般清俊,哪里有他自己说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模样?

    秦拓十四岁那年,拜了一位高人为师父,随着离开南都去北地学武。那位师父传授武艺的方式极为怪异,譬如练内息便直接将人浸到冰雪中调息抵抗严寒,练身法就直接用绳子拴着往悬崖下推。

    秦拓能够活着回来,实在够得上一大奇迹。

    这五六年一过,秦拓骨骼愈加清瘦,长成了翩翩少年。

    后来在武举场上再遇裴洛,他报了几次名字,裴洛都是皱着眉一脸困惑。

    其实,不光是裴洛认不出他,姨夫和表妹也没有认出他来。只有裴相爷觉得十分惋惜,时常叹息秦拓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怪模样。

    秦拓待办完吏部的公事,直接回府,走进绯烟的别苑,远远便看见绛华靠在树上咳嗽。那一半完好的脸对着他,那拧眉的侧颜很是美好。他大步走过去,在五步之外就停住了,轻声道:“你……现下如何了?”

    绛华退后一步,看着他道:“没什么。”她低下身,端起一旁的水盆,就匆匆走过了。

    秦拓又有了那种被堵住话头的感觉。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绛华将药罐里煮好的药汁倒在碗中,手上无力还是溅出了几滴。她捧着药碗细心地吹了一会儿,转身端给慕绯烟。

    慕绯烟抬手接过,却没有喝:“绛华,你还生表哥的气么?”

    她没有生气,只是觉得秦拓不可理喻。就算是怀疑她是北燕人,那也只是怀疑,可他那一瞬间身上的确有杀气。

    绛华抬起头,看着对方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似乎真的怕她生气,只好回答道:“没有。可能我的确是北燕人也说不定。”与其被认为是妖怪,还是被错认为北燕子民的好。

    慕绯烟将碗里的药小口喝完了,又问:“如果过几日我们南下去玩,有表哥同行,你会不会不乐意去?”

    “南下?”绛华突然想到一件事,余墨一日拿不到异眼,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她眼下元神受损,留在南都无疑是凶多吉少。

    “表哥刚才找我说,他接了一件闲差,要南下一趟,又说这里快冷了,南边温暖,对身子有好处。”她伸手牵住绛华的衣袖,“你陪着我一起去好不好?要是只有我一个人,那好生无趣。”

    绛华思忖一会儿,道:“好。什么时候要启程,我去收拾东西。”

    慕绯烟嫣然笑道:“不用你收拾,叫翠衣就好。我瞧她太闲,需得多做点事。”

    绛华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看了对方的神情,却又没什么异样,便点了点头:“好。”

    慕绯烟突然伸手触到她的右颊,慢慢道:“虽然表哥说你是北燕的探子,但我相信你不是。我要多谢你,若不是这样,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说话走路了。”

    绛华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怕,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我们还是同以前那样就好。”

    绛华垂下眼,轻声道:“好。”

    她知道慕绯烟发觉自己身份有问题,却还是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若知道她是妖,而不是什么身怀特异本事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说出这番话?不知为何,她想起东华清君的那些话:“妖的心如匪石,一旦捧了出来,就再收不回去,所以你要将心藏好,只有自己可以触碰。”越是同凡人接触,便觉得自己越像凡人,也有心,也有情。

    可惜她是一只花精,百年之后,会飞升为仙。

    圣旨很快下来,南巡之日也定,即日就启程。

    慕绯烟从上了马车离开慕府那一刻便很是雀跃欢欣。她久居深苑,鲜少出远门,眼下可以去南方游玩,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反而是绛华病怏怏地倚在软垫上,她元神受损,要花去不少妖力疗伤,更觉得昏昏沉沉。

    秦拓和裴洛约好了在南门外会合。

    一出城门,便见小山坡上,裴洛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轻衫简行,牵了一匹骏马,连随从小厮都没带一个。秦拓本随着马车勒马缓行,下马上前道:“宣离兄。”

    裴洛微一点头,又看了看马车,取笑道:“徵行兄此行,还带了家眷。”

    秦拓也笑着回应:“路上还要裴兄多关照。”

    裴洛笑着道:“这是自然。”

    两人寒暄几句,忽听远处传来车马轱辘声,光听着也觉得赶得甚急。裴洛转头去瞧,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大步走了过去:“凌姨,你怎的来了?”

    马车还没停稳,就见车帘微微撩起,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柔荑,狠狠点着裴洛的额:“都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凌姨,这都把我叫老了!”

    裴洛微微失笑,抬手轻轻一叩额:“都是以前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他稍顿了顿,又低声道:“醉娘,我不是昨日就说不用送了么?”

    醉娘扶着他的臂跳下马车,又拿出一只精致的食盒:“也不知这次你要离开南都多久,吃不到我的手艺,所以早上蒸了的点心过来。”

    裴洛接过食盒,眼中一笑,慢慢道:“这趟是闲差,不会太久。我一回南都便来君自醉找你。”

    醉娘抬手替他整了整衣衫,笑得微微哀伤:“宣离,你一回来,就先去见你爹爹,不要急着来我这里,明白吗?”

    裴洛轻声道:“是了,我会记着。”

    醉娘看了他一会儿,眼眶微红,抬手擦了擦眼角,又叮嘱一句:“马上要天凉了,你记得多披件衣衫,夜里早点睡。”

    裴洛笑着答应,轻声细语劝慰,总算将醉娘送上马车。他牵过坐骑,想了一想,提着食盒走到慕绯烟坐的马车外,也没抬手撩开车帘:“这里有些点心,还是热的,都是醉娘的手艺。”

    慕绯烟端坐着微微欠身:“裴公子多礼了。”

    绛华闻到那味道立刻清醒了几分,想起那日郊游分外喜欢的水晶蒸饺,便伸手去接。她刚拖着食盒往马车里退,突然眼前一花,咚得一声磕在食盒上,撞得脸上生疼。

    裴洛嗤得一笑:“姑娘如此大礼,在下可不敢当。”

    绛华抬头瞪他,固执地将食盒又往后挪了挪。

    她现在元神受到重创,妖力消耗过大,唯有用凡间美味来补偿她伤痕累累的身心。

    裴洛看得颇有兴味,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趟南下的差事,是往最南面的沂州了解民风,探查当地土司是不是安分守己、尽忠职守,若是有反叛、扰民、勾结外族的重罪,立刻就调来镇守南关的福王大军,一举将沂州官员拿下。

    秦拓曾在镇守南关的福王军下待过一段时日,对百里之外的沂州也有些了解。当地土司姓郑,土司之位世代相传。据说百年之前,南楚国内储君未定,紫杀星动,几位皇子为争皇位结党结派、互相残杀,国内动乱不止,一直维持了三年之久。那时候,北燕游牧族刚刚兴起,南面的齐襄和北燕结盟,一同夹击南楚。若不是那姓郑的土司硬是守住沂州,南楚恐怕早就不在。新帝继位,便将沂州连同方圆百里的地都划给了郑氏,便下旨封了世代因袭的官阶。

    可是朝廷,对地方土司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便每年派人南巡。面子上说是游赏,实则监视。一旦有风吹草动,大兵压境便是转眼的事。

    “现任土司是郑相,民间口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