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8部分阅读

    秦拓轻咳两声,靠在床头:“不必了,你去忙你的罢。”

    绛华端着空药碗退了出去,才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直追出来,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她回头一看,却是裴洛。她还没来得及问有什么事,颊上突然一暖,对方的手指游离在她的脸上。绛华挥开他的手,蹙着秀眉:“你做什么?”

    裴洛收回手,眼中神色微变,嘴角却带着笑:“绛华,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如果你的右颊还是完好的,也算看得过去。”

    绛华觉得不太对劲,随口回答:“那又怎样?”

    裴洛漫不经心地回应:“就算如此,你同慕小姐还真的没有可以相较的地方,换了我是秦拓,瞧都不会瞧你一眼,你还是死心罢。”

    绛华莫名其妙至极:“你又不是秦拓。”

    话音刚落,裴洛脸色难看,吐纳几次,极为克制地挤出一句话:“总之你以后好自为之。”说完便拂袖而去。

    绛华心中不满,忍不住想,明明之前东华清君说裴洛曾误她修行,这一世便是来还报的,怎的她还要被无端端地教训一顿。

    她走出别院,迎面碰见张大娘捧着几件冬衣走来,看见她时十分欢喜:“绛华,你来得正好,我刚刚翻新了几件棉衣,要给你送过去呢。眼下天气虽然还没那么冷,也差不多该收拾出厚点的衣物来了。”

    绛华顿时将刚才的不快都抛开了,接过冬衣笑着说:“谢谢大娘,你对我真好。”

    张大娘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你说的,不过是件棉衣。你平时也帮大娘做了那么多事,这也是应该的。”

    第十九章

    入冬的南都陡然间冷了不少。

    这也意味着,离绯烟的婚事也越来越近了。

    绛华做完了手头的事情,正打算就寝,才刚在床边坐下,只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莫说此刻无风,就算是刮风,要将门吹开也难得很。

    余墨的黑发无风而动,妖气四溢,眸中血红:“荻花精,除非你逃到天涯海角,否则我们还是要有这一战。你胜,异眼就归你;若是我胜,你只怕要做回那一棵无知无觉的荻花了。”

    绛华早料到会有这一劫,站起身干脆地道:“好,我们去哪里?”

    余墨指着东面:“城外,护城河。”

    “在水里岂不是让你占了便宜?”她自诩水性绝对比不上鱼精。

    “谁说是在水里,难道你不会御风在空中么?”他说完,转身御风出了慕府,往东而去。

    绛华紧跟其后。她仰头向上看,只觉得今夜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弯,说不出的孤高空寂。她抬起衣袖拂过右颊,容貌顿时恢复如初。就算她最后战败,也要败得好看。

    余墨站在护城河的上空,转过身来:“就在这里罢。”

    他微微眯起眼,只见绛华飘浮在半空,发丝青黛,眉眼间隐约妖异。她穿着一袭绯衣,衣袂当风,临风舞荡,翩然若仙。

    绛华伸手抽出束发的银簪,青丝垂散,正好遮住脖颈上正慢慢蔓延上来的淡红荻花印迹。她抬起手,只见那支银簪倏然变长,幻化为一把长剑,剑身晶莹,映着月华淡淡泛光。

    余墨负手而立,血红的眸子却越眯越细。

    绛华一震长剑:“这就开始吧。”

    余墨微微抬起手,玄衣拂动,身上妖气更盛。不多久,妖风阵阵,风云变幻,黯淡的天际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将周围映得陡然间一亮。他那双血红色的眸子之中,满是嗜血妖性,薄唇开阖,吐出一句话来:“你的修为,果然又有了不少长进。只可惜异眼这样的宝物,竟生生浪费在你这花精手中。”

    绛华拧眉看着头顶大片大片飘落的雪,不由道:“余墨,你胡乱改变天时,这可是最忌讳的重罪。”

    他轻轻勾起嘴角:“我便是对你手下留情次数太多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饶过你。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怕那些天庭仙君,我可不怕!”他凌空踏前一步,妖气直冲九天。那漫天飞雪也变得凶猛如虎,借助风势,低吼着冲向对方。

    绛华抬袖遮挡风雪,手中的长剑自上向下一划,将肆虐的妖气划为两半。可对方的妖气只是稍微一淡,随即又以更为凌厉的气势卷土重来。她心底微微惊骇,偶一抬头,却见那一轮明亮的弯月也被妖气遮蔽,只是隐约透出点淡白色的清辉。

    余墨催动妖气,步步紧逼,冷笑道:“你除了躲躲藏藏的本事厉害,还有什么可以看的,拿出来让我瞧瞧。”

    绛华心念一动,御风而行,直上九天,只见茫茫云海之后,隐隐可以看见紫薇星的光芒。她愈行愈快,身后的余墨也紧紧跟着不给她半点空隙。她眼中只剩下越来越清晰的紫薇星,于周遭一切都感知不到半分。

    余墨眼见她离紫薇星越来越近,心中也觉得出不对劲的地方,突然旋身落在她的身前,衣袖飘飘,一阵青黑色的雾气扩散开来。绛华轻笑一声:“可惜已经晚了。”

    只见紫薇星相转动,似乎流转出祥瑞之气,隐隐结成一个阵势。

    绛华退开几步,千万道瑞气交织成网,将余墨笼在其中。余墨进退不得,想突破瑞气,却被反震回来。他仰起头,只见紫薇星芒冲天,眼前一切似乎正在飞快转动,头晕目眩。突然紫气回嗜,他只觉得面颊手臂都疼痛难当,像是被什么钝钝的东西慢慢割着。他抬手在颈项一摸,却是黏黏的满手的血。

    绛华当风而立,绯衣翩然,容颜妖异,看着余墨在阵中挣扎。她于这鱼精也算是同类,没有解不开的仇怨,更不想看他元神俱毁、七魂六魄飞散,想着再等一等便将他放出来。蓦地里响起一声妖受伤时尖利的嘶吼,只见余墨黑发垂散,眼角带血,青黑色的鳞片慢慢爬上了他的侧脸。

    他反手挥开紫光的束缚,强行从一片瑞气之中脱困出来,对于身上脸上被划开了一道一道的伤痕也没放在心上。

    此情此景,教她为对方的气势气息一滞,心中胆怯。她伸手摸到东华清君留给她的东西,迟疑了一阵还是没有取出来。

    她没有后路可以退却。

    绛华旋身而动,将突然扑来的妖气斩成两断。论修为,她终究是及不过余墨,眼下在苍穹之中,紫薇星之下,她还是占尽天时地利。

    余墨的脸庞瞬间都被鳞片所覆盖,手背也成了青黑色,一双眸子殷红似血,看上去十分恐怖。他已经完全妖变,凶残之性没有压制,步步紧逼,嗜血而动。绛华只觉得的手上的长剑越来越重,几乎都提不起来,突然当的一声,被折为两截。她一怔,只见眼前妖气暴涨,在她心口重重一击。

    绛华身子一倾,呕出一口鲜血。她失了御风的妖术,径直从云层中直落而来。她微微咬牙,将手中的一截断剑掷向对方。余墨刚施展完妖术,正是前后不接的时刻,这一剑正好插在他胸前。他痛叫一声,抬手将剑拔了出来,直扑向正在下落的绛华。

    绛华听着耳边呼呼风声,又见余墨追到,心想这次只怕是无幸。

    只可惜,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向那些惦记在心里的凡人说,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做,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间美食没有吃遍。

    她忍不住回首看着凡间,夜晚的南都依旧灯火通明、繁华鼎盛,不知道惦记着的那些人正对着哪一盏油灯?

    她落下的尽头正是一座朱红色的府邸,琉璃瓦的屋角高高扬起。千钧一发之际,绛华咬牙向旁边一滚,沿着屋檐一路滚下来,好不容易才停住。

    余墨躲闪不及,正好扑在檐角上,琉璃瓦片透胸穿过。

    她抓着屋檐上的瓦片,抬眼看着上面。只见殷红中略带着银色的血淌下来,转眼间又化为虚无。余墨脸上身上的鳞片渐渐褪去,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静静地看着她。

    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你这荻花精,运气还真是好,一次两次都……”

    绛华趴在屋檐上,知道自己现在甚是狼狈:“……是你的运气太糟了吧?”

    余墨居然眉目清晰地笑了,微微动了动手指:“你明明是妖,竟然连紫薇星都会帮你,这不是好运气是什么?”

    绛华其实很想教训他说,那不是单纯的运气,而是她将来飞仙后是要掌管紫薇星的,凡间的国运都会握在她手上。突然的,却又不想说了。

    只见余墨身上涌起一阵白光,人身消失,只剩下一尾小鱼静静躺在那里。

    绛华勉力爬到屋檐顶上,将那尾小鱼抓在手中。只觉得手心的鱼实在太柔弱了,还微微地颤抖着,仔细一看,那双鱼眼却是红色的。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缓了口气,想要用妖术御风而行,才不过飘了几步,突然胸口一闷,一头栽下地去。

    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很悲惨的痛叫。

    绛华心虚地四处看看,似乎是在某个大官的府邸里。她见周围没有半个人影,方才低头看着垫在下面的人。那人的眉目生得颇有书卷气,只是看着有些面善。她不由仔细看了一阵,越看越是眼熟。这不就是那个曾背弃在家乡苦等的妻子、想去高攀献郡王千金林思颜最后又被自己搅黄了好事还被林思颜狠打耳光的状元江池么?

    她伸手在江池身上点了一点。

    江池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动。

    绛华偏过头,很好心地问了句:“江大人,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帮你叫人来?”

    江池还是没动,眼中有些闪烁不定。

    绛华站起身,借着月光去看手心的小鱼,虽然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总算没断气。

    江池突然醒悟,指着她的手指颤抖不止,一面往后面爬去,却死活站不起来:“你你……是你、你……”

    绛华上前一步,看着他慢慢说:“江大人,你那位妻子只怕已经不在了,你挑个时候回乡去看看吧。”

    虽然江夫人的事情,余墨也有责任,可是江池却更为可恶。

    余墨已经偿清了一切所作所为,而江池却过得滋润。

    江池哑声道:“你到底是什么妖怪,怎么知道我的事情?你到底想怎么样?”

    绛华气得不轻,这人真是死不悔改。

    只听江池语声渐渐尖锐,看来是怕得厉害:“你跟着我,到底是想得到什么?如果是想吸我的精血,就快点来,不要惺惺作态!”

    ……吸精血?

    绛华抬手凌空一挥,江池立刻被打偏了脸。她气极反笑,上前扯住江池的绛红官袍:“你还真以为我们会稀罕和你们这些凡人□,吸什么精血?就凭你,我还看不上眼。”她感到手心的小鱼似乎挣扎了一下,勉强平顺了怒气:“算了,你不去就不去,我要走了。”

    她御风离开了江池的府邸,往护城河方向而去,心中有些许郁结:原来妖在凡人心中是如此不堪。她敢对天发誓,虽然知道所谓夺取人的精元来助长修为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去做。

    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

    可这百年对她来说,实在太短,还不如自己慢慢修炼。

    何况做出了这种事,难免被某位仙君给收了,下场更是凄惨。她就和大多数妖一样,遵守着规矩。不过这样说来,凡人残忍起来就是父子兄弟之情都不顾,是不是比妖更加不如?

    她沿着石阶走到护城河,低下身将余墨放进水里。

    那条红眼的小鱼懵懵懂懂,在水中转了个圈,却没有立刻游走。

    绛华蹲下身,看着水中,轻声道:“余墨,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再修为人身。希望以后,我们不会再为敌。”

    小鱼在她手边游了一圈,甩甩尾巴游走了。

    绛华看着水中。只见弯月的倒影就在水波潋滟中微微晃动,而水面映出来的那个女子一袭绯衣,发丝青黛,脸庞白皙,下巴尖削,眸色也不是纯然漆黑,看起来和凡人还是有些许不同,透着几分妖异。她看了一阵,不禁自语道:“说起来,应该是现在这样比较好看才是,怎么我觉得反而不如原来顺眼?”

    她站起身,往回走去。

    暮色昏暗,夜风刺骨,看来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罢。

    她站在河堤上,遥遥看着水中的月影。一阵风吹过,就将水中的影子搅乱了,碎成一瓣一瓣的。

    绛华莫名地轻叹一声,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却有些迟疑的声音:“绛华?”

    完

    第二卷君愿惟愿日日随君归

    当年巷里初见晏(1)

    秦拓就坐在河堤边,身边堆了两三个酒坛子。

    绛华震惊至极,也不知对方在这里有多久,是不是看到她御风而行,只能僵着不动。只见秦拓的神色和平日不太一样,向她招了招手:“绛华,你看今晚月色是不是很好?”

    绛华走过去,闻到酒气,才知道他喝高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秦拓看着她的脸,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原来你以前都是易容了,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绛华深知和醉鬼没什么道理可讲,当初张大娘喝醉时候,可是大哭大叫着让人给她松绑,一旦松开,就提着菜刀四处乱走,十分恐怖。

    秦拓眼神迷离,突然拉住她的手道:“绯烟,你……不要嫁给裴潇……”

    她不知怎么很来气,上前将他往河里推去。

    只听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绛华站在岸上,往下看着:“你喝得再是烂醉,也没有用。要是你真心喜欢绯烟,她又愿意和你在一起,大不了就去抢亲啊。现在半死不活的,你还想怎样?”

    秦拓好不容易在水中站稳了,微微皱着眉看她。

    绛华难得逮到机会向凡人说教,又继续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气自己,还是要气别人?反正你怎么样也没有谁会在意。”她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不厚道,但是不说又憋着不舒服:“现在绯烟的亲事已经快到了,你要么有本事拆散了他们,要么就干脆忘记掉,是男人就该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其实她还想顺口说要像一座铁塔、腰粗背厚之类的,突然想起这是裴相爷说过的、教训儿子的话。

    秦拓眼中渐渐清明,酒意也醒了大半,皱眉道:“你这些话,大半都是裴相爷那里偷来的,却来教训我。”

    绛华忍不住笑出声:“你不要打断我,我还没说完呢。”

    秦拓湿淋淋地爬上岸,长叹一声:“你倒好,趁机将我推到水里去。我见今晚月色好,最后醉一次,也被你搅黄了。”

    绛华颇为惊奇:“原来你还会说笑啊?”

    秦拓将外袍拧了拧,假意愠道:“你以前都不知道么?”他看着对方,忍不住道了一句:“不过你现在好好的,怎么要把脸弄成那副模样?”

    绛华一怔,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胡编乱造:“才不是,原来烧伤之后,就一直敷着药,等到现在才痊愈了。”

    秦拓微一挑眉,淡淡道:“哦?不知是哪家大夫有这本事,以后有什么病痛都要找他才是了。”

    绛华知道自己是在自打耳光,默不做声。

    秦拓微微一笑,轻声说:“好了,这样晚了,也该回去了。”

    绛华转头看他。只见他迟疑了一下,脸上有些局促,又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多谢你。”

    一过冬至,慕绯烟出阁的日子就望得到了。

    向来活泼泼的绛华却病了,一连好几日卧病不起。虽是病着,却过得很充实。慕绯烟时常来看一看她是不是好些了,张大娘更是时不时给她带些好吃的。后来连一向和她有些小不和的翠衣都来了。

    翠衣站在床前,也没瞧她:“原来你皮厚肉粗的,却还是会生病。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好了。”

    绛华很无奈。她真的不是伤寒过劳,只是被余墨最后一击伤到元神,果然她该将那条红眼睛的小鱼捏得半死不活地再放进水里才解恨。

    张大娘扭扭捏捏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绛华,将你的脸医好的大夫是哪一家的?改天我也去看一看,你看大娘脸上都起斑了。”

    “……是个游方郎中。”

    黄伯抱着大黄也来看她:“绛华,你现在好看多了,果真和你兄长生得有几分相像。”

    她是妖,东华清君是仙,光是这点就很不同了,何况还是说东华清君男生女相么?绛华敷衍两句,忍不住想笑。

    大黄瞪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她,居然往后缩了缩。

    绛华原本还等着大黄跳过来,伸手等着接,谁知那一团虎皮竟瑟瑟发抖着缩进黄伯的袖子里,干脆不出来了。

    黄伯怜爱地摸着大黄,笑笑道:“绛华,可能是你变化太大,大黄它不认得你了。”

    绛华瞪着大黄那翘在外面甩来甩去的尾巴,只见嗖的一下,连尾巴也立刻钻进黄伯的袖子里去了。

    黄伯走后,绛华还气得要命。她竟然被一只猫嫌弃了。

    她不待身子完全复原,就去找大黄。以往大黄一见到她,必定会直接扑上来撒娇,现在居然吓得直窜上墙角的树。绛华已经茫然,难道她现在的样子很可怕不成?明明别人都夸她变得好看的。

    大黄缩着一团炸毛的身子越爬越高,扒着细树枝晃晃荡荡,还时不时往下瞅一眼。绛华站在树下看它,想着它这一身肥肉爬树,不用多久就会自己下来。大黄突然爪子一滑,揪着一根树枝呜咪呜咪地叫唤,更显得可怜兮兮的。

    绛华足尖一点,跃到树边的那堵墙上,伸手去接。

    大黄一见她,立刻往上爬了两下,背上的毛又炸起了。

    “快跳过来,我接着你。你这一身肥肉,摔下去还不成猫肉饼了。”绛华耐着性子,等着它跳过来。

    大黄挣扎很久,终于转过头,跳了。

    绛华将一团虎皮接在手中,忽听下面有人道了一句:“你又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转头向下看去。

    只见裴洛仰起头,在烂漫日光中眯着眼看她笑,手臂微抬:“下来,我带去你一个地方。”

    “我才不要去。”

    “醉娘做了点心,你不去的话,可就白费了。”

    绛华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抵制住诱惑,抱着大黄往下跳。裴洛伸臂接住她,啧啧称奇:“也就几日不见,怎的你脸上的那些伤也好了?”

    绛华立刻反唇相讥:“也不过几日不见,裴公子你的记性却变差了。你之前不是才冲我发脾气过?”

    裴洛拎着大黄的脖子,往旁边一丢,拂了拂袖:“你别误会,是醉娘好心才让我来找你。我又素来心胸宽广、不喜计较,也就勉为其难了。”

    绛华瞪了他一眼,然后回头去看大黄的安危,却被裴洛扯着走开两步。

    “醉娘见不得这种长毛的东西,你莫非还要带着它不成?”裴洛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说。绛华估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点心比较重要,就不再挣扎:“好了,我知道了。”裴洛突然停住脚步,绛华没有料到,又是一头撞在他背上。她还没来及捂脸,就见裴洛转过身来,抬手撩开她颊边散落的一缕发,在她撞得微红的额上揉了揉,语气柔和:“痛么?”

    绛华心道,怎的这个场景如此相熟。

    裴洛松开手,语气也变了:“你走路都不看前面么,老是撞到我身上。”

    “还不是因为你突然停住,我没反应过来才会撞上。”

    裴洛笑了一声:“下次记得反应快些。”

    绛华走了几步,才发觉自己的右手一直都握在裴洛手中,觉得有些不舒服:“裴洛,你……”只见他回转头,微微一挑眉疑惑地看着她,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有几分风流味道,风流之下却还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绛华微微一笑:“没什么。”也不知道这裴公子是怎么了,净挑些热闹的街市走,她被人盯着看得难受,很是怀疑是不是脸上沾到了什么脏东西。

    “怎么不是去君自醉?”待弯过一个街口,绛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裴洛神色古怪:“你想去君自醉?”

    她心里发毛,底气也不足起来:“醉娘姑娘不是在那里的吗?”

    裴洛突然失笑,抬手轻叩了一下额头:“我在外城选了一个小院,今日才收拾了好住人,以后醉娘都不会回君自醉去了。”

    绛华微微笑着:“这样就好了,我想醉娘姑娘也不会喜欢留在君自醉的。”

    裴洛笑着嗯了一声,突然问:“你在沂州欠了我的,现在可是该还了?”

    绛华一怔,随即指责道:“怎么还有你这样向别人讨人情的?”

    “那么你是打算赖了?”

    “谁要赖,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就算这裴公子想要皇帝头上的龙冠,她自忖也有本事弄来,只要他有这个胆量。

    “你们都吵到家门口来了,怎么还没吵完?外面这样冷,还不快进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一座不大的院落外边,醉娘素衣长袖,手上拿着竹帚站在天井中。

    裴洛疾步走进院落,接过醉娘手中的竹帚,一手扶着她:“以后还是请个人来收拾,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可别累病了。”

    绛华也踏进门槛,嫣然道:“醉娘姑娘。”

    醉娘这才瞧见她的正脸,微露讶色,旋即温柔地笑了:“你的脸好了吗?我都差点没能认出你来。”

    绛华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有些尴尬:“现在很怪么?”

    醉娘伸手拉住她的手,弯着眼笑,尽管妆容精致,还是遮掩不住眼角的细纹:“谁说怪了?绛华本来就是美人胚子,难怪——”裴洛轻轻咳嗽一声。醉娘抿唇轻笑:“好了,我们进去说话,你们去了沂州那段时日,我试着做了几种点心,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绛华走进主房,看着桌上热腾腾还冒着白气的各色糕点,险些热泪盈眶。醉娘拉着她坐下,伸手拿起一块绿豆糕:“虽然这个时候吃绿豆糕有些奇怪,不过我还煲了人参枸杞炖鸡,正好冲淡绿豆糕的凉性。”

    绛华知道很多人吃东西都讲究什么性凉性热的,但她一点都不忌口。身为花精,对凡间的美食百无禁忌,只有好吃和不好吃之分。

    裴洛凉凉地说了一句:“她才不会有这么讲究,喂饱就不错了。”

    醉娘嗔怪道:“宣离,你怎么在说话的?”

    绛华瞪了裴洛一眼,最后还是埋头苦吃,心台澄净,直入无我之境。过了一会儿,只觉有人在背上一拍,让她正好噎住,几乎连气也岔了。她转头去看那个罪魁祸首,果然是这杀千刀的裴洛。他也没料到绛华居然会噎得那么惨,连忙掉了一杯茶给她,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虽然这个动作是好心地帮她顺着气,却拍得她连一口气都缓不过来。

    醉娘站起身道:“我去看看炖鸡好了没有。”便转身向厨房去了。

    裴洛显然没想到是自己的手势出了差池,柔声问:“好些了么?等下喝几口汤就会舒服些。”

    绛华微微咬着唇,想想还是算了,虽然好心办了坏事,也怪不得谁。突然眼前一黑,唇上微微温暖,有种目眩神离的柔和。

    裴洛缓缓直起身坐正,似乎有些难堪,下意识地轻咳一声。

    绛华懵懵懂懂,心里异样,突然看见醉娘端着一锅人参枸杞炖鸡过来,一个激灵,离得裴洛远了些。只是觉得,不该如此,也不该去伤害醉娘。

    醉娘将砂锅放下了,突然嫣然一笑:“宣离你好端端的脸红什么?都这把年纪,还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啊?”

    裴洛握拳放在嘴角轻咳一下,低着头没说话。

    绛华瞥了他一眼,心道这裴公子还算知廉耻,不是无药可医。只是这一顿饭吃得实在气闷,低着头一直不敢去看醉娘。偏偏裴洛也像是被毒哑了似的,闷头一句话也不说。

    临到末了,裴洛起身,低声向醉娘说:“过两日就是大哥的婚事,我只怕都不能来了。”

    醉娘抬手抚着他的侧颜,语带温柔:“眼下天冷得多了,你要记着多加些衣衫,别一心充门面,明明冻得要死也非要穿得风流别致。”她又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眼眶微红:“如果姐姐能看见你现在这个模样,不知道会有多高兴了。”

    裴洛微微笑道:“你放心。”

    绛华站在一旁瞧着,觉得有些懂了,却还是有些不明白。忽见裴洛向她看过来,轻声道了句:“走罢,再过一会儿就天黑了。”

    入冬的南都不待夕阳完全落尽,天色便昏暗起来,原本热闹的街市也只见偶尔过去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影。

    而君自醉,却还是人声鼎盛、灯火辉煌。

    不知是哪扇雕花红漆木窗中隐隐传来一阵歌声,正是当日郊游时候醉娘唱过的曲子:“……倚阑干,泪潸然,桂影倾倒青花盏。云笺凝墨,轻叹不付,画梁啼双燕。紫檀碧玉,问得秋晚扶云鬓。题叶竹心,雁过也,几回烟雨倚重楼。”

    绛华不由停下脚步,驻足而听。

    “这个曲子是个不得意的落魄书生写的,那时有个很出名的舞姬就着这支曲子跳了一支舞,便流传开了。”裴洛语声低沉,“每到初秋始发时分,如果一连几日下雨,整个南都会被笼在烟雨迷蒙之中,才会有烟雨倚重楼一说。”

    “一到秋天的雨季就可以看到吗?”绛华很是好奇。

    裴洛唰得打开折扇,微微笑道:“不过一年之中也只最多能见一回,你要是在南都多留几年,倒可以多看几回。这样的奇景,就是看一辈子也不会倦。”

    绛华看着他,实在忍不住开口道:“裴公子现在都入冬了,你打着扇子就不嫌冷么?”

    裴洛合上折扇,掉转折扇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就是你话多,什么都要嫌来嫌去。”他偏过头,淡淡道:“初十那日,你需得答应我一句话。之后,在沂州的帐就一笔勾销。”

    当年巷里初见晏(2)

    十二月初九,正是慕府小姐出阁的日子。

    迎亲的队伍从相府排到宣华门,一路吹吹打打、喜乐不停,花炮震天、细屑飘香。裴相爷数度为民请命,为人铁面无私、刚直不阿,在民间的口碑甚好,是以嫡长子裴潇大婚,一路捧场围观的百姓不少。这般人声鼎沸、交相眺望的阵势,就是公主下嫁时候也没有的。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裴将军来了!”

    只见中间三骑翩翩而来,正中的男子一身新郎官的红袍,更是衬得相貌华贵逼人,举手投足之间虽是书卷气十足,只是脸上还有几分沙场中往来的倦怠。裴潇少年时候就被裴相爷放到边关历练,年岁渐长,也慢慢有了大将的气度。而勒马行于左边的那个,蓝袍绛带、嘴角带着有些漫不经心的笑意,却是二公子裴洛。右边的贵公子穿了墨绿的官袍,眉目细致,眼中微微阴郁,正是裴相爷的三子裴潭。

    三人身后跟着一队侍卫,手执长矛,步履齐整。

    慕天华远远看着迎亲的队伍过来,笑得嘴都合不上。只见裴潇突然策马上前,待到近处时候立刻翻身下马,恭恭敬敬行礼道:“泰山大人,裴潇同舍弟前来,正是来迎接慕小姐的。”

    慕天华捻着下巴上的三缕长须,红光满面:“好,来人,将小姐请出来。”

    立刻有人抬来一个火盆,摆在门槛处。喜娘和绛华一左一右,扶着凤冠霞帔的新娘缓缓走来,衣摆微撩,跨过了火盆。

    虽是几个动作,绛华却紧张得要命,手心都有些湿润了。她扶着慕绯烟走到大红花轿之前,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出什么差池。喜娘弯下腰去撩花轿的珠帘,却见裴潇大步过来,亲自撩起轿帘,侧身立在一旁。

    绛华在沂州时候只远远看过裴潇几眼,眼下才是真正看清了。裴潇和裴洛的眉目都依稀有裴相爷的影子,清俊雅致。反而是裴潭,和兄长的长相都颇有差别,大概是随母的缘故,五官十分细致。

    慕绯烟弯下腰坐进花轿之中。裴潇将珠帘拨下,又同慕天华寒暄几句,方才走到坐骑边上,在马镫上一踩,身形轻捷地端坐马背。慕天华也坐进软轿之中,立刻有四名身强力壮的轿夫上前抬轿。

    绛华看着花轿被相府的护院小心抬起,珠帘簌簌落落地颤动,珠子轻碰的声响很快被震耳欲聋的花炮声响盖过去了。她握着绯红的流云袖,忽觉得有人看过来,下意识地轻咬嘴唇。她回望了一眼,但见裴洛眼中明亮,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轻笑,竟是将满目的红色衬得黯然失色一般。

    只听喜娘扯起了嗓子:“起轿,喜乐!”

    迎亲缓缓折转,前面的依旧是吹打放炮的,中间是裴相的三位公子勒马缓行,之后跟着慕府的轿子和陪嫁过去的一行人,由执矛而行的侍卫殿后。

    裴相爷一袭描金紫袍,玉带轻束,负手而立,威仪万千。他看见慕天华从软轿中出来,立即就迎了上去:“老慕,你看我俩今日成了亲家了。”

    慕天华将手笼在袖中:“裴绍,我大半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家儿子要是欺负她,你以后就不用安生了。”

    “我的儿子自然好得没话说。你就省省心,我们斗了半辈子,也不见得你哪一次占了上风。”

    “你当自己还年轻,净说大话。看看你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当年督战那气势?”

    裴相爷眉头一皱:“你站着说话自然轻松,也不看看是谁坐轿子来的,当年慕大将军可是在马背上过的。”

    裴潇神色微微尴尬,轻声道:“爹爹,时辰差不多了,那边还有不少观礼的人。”

    慕天华立刻笑得一脸慈爱:“还是贤婿想得周到,耽误了时辰可不吉利了。”

    “今日大喜,两位大人看来心绪也甚好。燕某沾光,得以观礼,实在荣幸。”一道极为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只见说话的那个男子缓步走来,一袭淡紫的长袍随风而动,肩上搭着油光水滑的貂裘,看上去年纪很轻,脸色白皙,俊目修眉,神色微微冷淡。

    裴相爷神色复杂,拱手道:“燕侍长一番心意,裴绍心领。”

    只见那燕侍长微微一笑,面上如薄冰消融:“裴相太客气了,只是太子殿下被俗务所牵、离开南都,方才派燕某前来。”

    绛华站在花轿边上,发觉那位燕大人出现,周围那些穿着官袍的都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他,隐约有些鄙夷之色。

    慕天华看着那燕侍长先进了相府,方才叹了句:“看模样斯文守礼,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那么一个人,真是有辱家门。”

    “燕侍长,嘿,侍长,明明是一介男儿,却弄得这般下贱。裴相,你瞧太子这样,可比不得年少聪慧的赵王。”一个穿着团花锦绣红袍的长者走过来,脸上堆笑,言辞却颇为傲慢。

    “罗大人,太子也是年少气盛,有些小事情难免考虑不周。您老就别揪着不放,依我看啊,赵王也未必真好得过太子。”一旁站着服紫的官员也笑着回了一句。

    那罗大人双眉竖起:“依周大人看来,太子这样倒是做得对做得好了?”

    “两位大人为着太子和赵王争执,却没提晋王。这是真忘记了,还是提起了就不好结果?”

    “好了,各位也不用争了,和和气气的不好么?何况今日是慕小姐同裴将军的大喜日子,老是争这些做什么?”兵部尚书洪晔来打圆场。

    裴潭斜着眼看过去,轻笑一声:“二哥,没想到你们兵部有这么个一团和气的尚书,难怪近年来碰上北燕都是输多胜少,敢情都顾着怎么圆场子了吗?”

    裴洛微微一挑眉,也笑着回应:“洪大人在这二品大员的位置稳了这许多年,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三弟你资历尚浅,还看不到那独到的地方。”

    裴潭冷笑道:“我是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东西。不过我还是知道,我们这些做臣下的,自然是有话直说、为君分忧,那些看不过去的东西才会转好。”

    裴洛微微一笑:“三弟说的是。”

    自己的父亲,的确是个刚正不屈的谏臣,洁身自好,从不结党营私。只是这一路走来也相当艰苦,几度发配,幸好不久就起了战事,才被圣上一道圣旨召回来。坐到如今相爷的位置,可说九死一生,十分不易。

    谏臣直臣,在各朝各代历史上,鲜有好下场的。

    慕天华提高声音:“这些朝堂上的事情,留着以后慢慢说,难道各位不是来观礼的?”

    一群服紫裳红的官员笑着作揖,鱼贯走进相府。

    绛华扶着慕绯烟下轿,缓缓穿过长廊。慕绯烟头戴明珠凤冠、身披描金嫁衣,长袂曳地,更显得身段窈窕,弱柳扶风。裴潇站在喜堂门口,接过绛华手中的红绸,领着慕绯烟在一片恭喜声中步入喜堂。

    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