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7部分阅读

    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想看你娶妻生子,只是不知还看不看得见。”

    秦拓心中苦涩,只得道:“姨夫放心,小侄全都知道。”

    说到底,不过还是为了“献郡王的独生爱女”这个名头。林思颜这个女子,爽快活泼,其实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要为了某些说不出口的缘故娶她,他真的办不到。

    秦拓走出议事的光华殿,正要出宫,却被一个司礼职的宦官拦住了。他认出那是圣上身边常伴的、品阶最高的常宦官,客气地应道:“不知公公有何要事?”

    常宦官掸了掸衣袖,嗓音尖细:“秦大人这样客气,可是折杀小人了。圣上有请,秦大人请。”

    秦拓道:“请公公带路。”他随着常宦官往回走,却见裴洛正走在一群服紫服红的官员中,应对自如,从他们身边经过。

    秦拓心中一顿。他常年在外供职,而裴洛则一直留在南都任监察督使,他们虽同时立下大功,论资历来说,他却远远及不上裴洛。可眼下圣上私下召见他,却没有找裴洛,若是仔细一想,也不免教人心中不安。

    常宦官一直将他领到了上书房,垂手立在门口。

    秦拓走进上书房,一撩衣摆,跪倒在地:“皇上召见微臣,不知有何能让微臣为君分忧的?”他跪在地上良久,顶上竟半晌无声响。秦拓低着头,维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只听顶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爱卿平身。”

    秦拓站起身,侧身立在一旁:“谢皇上。”

    广仁帝又低下头翻看奏折,一句话也不说。

    秦拓干站着,只觉得微微尴尬。

    过了良久,广仁帝将奏折推到一边,踱步下来,微微笑道:“秦爱卿这般年轻有为,实是难得。当年朕在你这个岁数,才刚刚亲政,什么都才开头。”

    秦拓低下头道:“皇上谬赞,臣感激涕零。”

    广仁帝长叹一声:“可惜儿郎不自强,朕百年之后恐怕还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继承人来。”

    秦拓之前不过是从五品的官位,没有资格上朝堂。现在官升两级,也不过是站在最末,远远根本看不清龙椅上那人的面貌。现在看来,广仁帝终究是须发斑白,年事渐高,气色也不太好。

    他听广仁帝这般说,不敢接话。

    “太子刚强,可极刚易折,将来受不得一点挫折违逆。晋王重武轻文,以后要是由着他来,这朝堂上可全是武将了。”广仁帝呵呵一笑,话锋一转,“朕最小的那个皇儿,先前封了赵王,虽然才十岁出头,眉目聪颖,是有大智慧的人,却不知道朕能不能等到赵王长成的时候。”

    秦拓只觉得心中发冷。广仁帝言辞之间,对赵王极是宠爱,将来恐怕会将南楚交给他。可现在却碍着立长不立幼的祖训,立了嫡长子为太子。今后赵王长大,不管对权位没有执念,必对太子产生威胁。

    只怕一场储君之争是免不了的。

    广仁帝现下召见,恐怕就是交托给他极大的担子。

    “圣上宠爱赵王,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裴相爷虽然一向赞同立长不立幼,可这太子之位最终落到谁家,真真不好说。”林未颜抬手捏起三枚瓜子,摆在桌上,“现下看来,将来的储君不是太子、就是晋王,或者是赵王。逃不出这三个人。”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将三枚瓜子挪开去:“这就不关你我的事了,只消等着,最后登上龙椅的是哪一个,我们便辅佐哪一个。”

    林未颜很是失望:“若我们先认定一个,表明立场,将来可是最大的功臣,也好过现在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裴洛轻描淡写道:“若是眼神不好,跟错了人,轻则发配充军、终生不得入仕,重则脑袋搬家、诛连九族。这两相比较,哪赚哪赔,还不够清楚么?”

    林未颜悻悻然:“裴兄你不知道,我家是世袭郡王的位置,整日吃喝就可保子孙无忧。我读书入仕,可不是为了成为千古名臣,现在旁人只道我是借着爹爹的名头觅到个闲职,可真是气人。”

    醉娘款款走了进来,敛衽福身,巧笑兮然:“老远就听见将来的献郡王说着这不如意那不如意的,不知到底是何事?”

    裴洛站起身,嘴角带笑:“未颜兄他发牢马蚤而已,大家都是听过就算了。”

    林未颜也站起身来,伸手去揽醉娘:“说起来,裴兄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我可一直都替你看望醉娘,这恩情,你还也还不清了。”

    裴洛毫不留情地用折扇拍开了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林未颜造作地哀叹两声。

    醉娘抬袖掩住唇,轻轻笑道:“宣离,你要是和自家兄弟也像和监察司那些兄弟一般处着,也不会老惹相爷生气了。”

    裴洛一僵,突然失笑:“也不是我不想亲近,只是……”他垂下眼,默然无语。

    醉娘自知失言,只得转开话头。

    “秦拓,朕希望将来,你可为我南楚守住万里江山。”广仁帝抬手按在秦拓肩上,语气慎重。

    秦拓连忙单膝跪下,只觉得皇帝按在肩上的手力道加重。

    “南楚的政治还是有不少弊端,这是自开国之时便遗留下来的,没有法子在一夕之间改变。裴相终是年岁大了,有些事情不如年轻人想得开。秦拓,朕知道,推举新政,必然会得罪不少人,难免患得患失。朕将你调到边关,现在又将你调到吏部,就是要你和更多的官吏结交,多一个帮手就少一分阻力。”

    秦拓想了一想,斟字酌句:“承蒙皇上错爱,臣铭感在心。只怕微臣势单力薄,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自古朝代改制,阻力重重,这本无可厚非。如果广仁帝这一举还带了私心,只怕第一个要废的就是“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训,他在其中又是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广仁帝呵呵一笑:“有慕家在身后撑着,这怎么叫势单力薄?何况前两日,献郡王和朕说起过,要将郡主许配给你。现在大家都知道,裴家公子都出息了,万一将来我朝重臣全都姓了裴,岂不是教北燕和齐襄看笑话了?”

    秦拓头皮发麻,只得叩首道:“皇上金言,微臣谨记在心。”

    他谢了恩出了皇宫,只觉得心绪纷乱。他对权术富贵都不放在心上,与其在朝堂之上营营碌碌,还不如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秦拓静下来仔细想了,这根究的地方,还在献郡王的独生爱女林思颜身上。

    姨夫看重他,也是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年纪轻轻就是从四品的官阶。一旦他娶了献郡王的千金,成了郡马,身份就大不同往常,有了林慕两家在背后支撑,可以同任一党派抗衡。

    广仁帝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会召见他说了这一番话。

    如果能将这婚事推脱了,姨夫纵然失望,献郡王也会气恼,却总比从此深陷朝堂的党派之争要好。

    秦拓打定主意,回到自己的院子之中,慢慢想着如何不失礼仪地退婚。

    他才刚走进自己的别院,只见庭前站了两个人,不禁连额角都开始微微抽痛起来。

    献郡王摸着胡子,笑得慈祥:“贤侄来得正好。昨日思颜还说,很久没有看见贤侄了,不如改日来我这里吃顿便饭。”

    慕天华更是直接:“最好将婚事在年底办了,我翻过黄历,好日子虽然多,可宜婚嫁的却很少。你挑个日子去献郡王府下聘罢。”

    第十七章

    送走姨夫和献郡王后,秦拓完全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林思颜曾经亲手将上门求婚的贵族公子一路打出门去,不依不饶。这件事广为流传,一时间南都的父母都是这样教训女儿的:“你看献郡王家里那位郡主,你要是学她,就一辈子嫁不掉。”

    林思颜就这样蹉跎过了双十芳龄。

    秦拓不想伤她,只有对方提出看不上这婚事,才是将伤害降到最低。

    林思颜最讨厌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他秦拓武举状元出身,离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差得太远,就是装也装不来。

    安朝看着自家公子一刻不停地踱步,不由问:“少爷,你在心烦什么?这样转着,头也晕了眼也花了。”

    秦拓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去找个大夫,抓些治肺痨病的药回来。”

    安朝一呆,最后还是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第二日例行朝会,秦拓站在最末,时不时咳嗽两声。

    周围一些服蓝的官员默默地离得他远了些。裴洛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一散朝,不待献郡王和慕天华上来招呼,他便疾步往外走,停在一棵树边掏小跷地咳了半天。

    献郡王瞧见了,神色尴尬:“贤侄可是染了风寒?”

    秦拓面带愧色,低声道:“劳烦郡王担忧了,只是一点咳嗽而已。”

    “看你咳得这样厉害,还是去看看大夫的好。”献郡王说完,掉头走了。

    裴洛走上来,慢条斯理地笑道:“平日见你壮得连头牛都打得死,怎的病了就成这个模样?”

    秦拓一面咳嗽,一面道:“宣离兄,俗语说病来如山倒,也不是没道理的。”

    裴洛笑了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装也要装得像些,起码吐吐血什么的。”说完就扬长而去了。

    秦拓心想,裴洛是没有碰到这档事,不知道轻重,若是撞上了,只怕更加头疼。

    他回到府中,安朝已经捏着鼻子将治肺痨的汤药端上来了。秦拓接在手中,淡淡道:“剩下的那些药渣呢?”

    安朝已经搞不懂自己少爷到底在做什么:“还在药罐里。”

    秦拓想了想,又道:“等下将药渣包一包,扔到僻静的地方去,一路留心些,别被人跟着。”

    安朝应声出去了。

    他将碗中的汤药倒在盆景里,微微有些心虚。

    结果才倒了两碗汤药,那盆景已经枯萎了。

    可这两碗汤药还是起了效果,慕天华没再来催促下聘的事情,就是在朝堂上碰见献郡王,对方也不如从前一般热情。

    转眼到了第三天,林思颜找上门来。

    她低着头,在手腕上一圈圈缠着软鞭,迟疑了好久道:“秦公子,我听说……你病了的事情。”

    秦拓嗯了一声,道:“所以?”

    林思颜抬起头,说话又清脆又爽快:“没关系,我对爹爹说没关系。在外边行军打仗的人哪能没有小病小痛?我们习武之人,自然是不如那些纨绔子弟讲究了。”

    秦拓开始觉得头疼了。

    林思颜眉飞色舞,继续道:“我瞧着那裴洛就不顺眼,虽说也是武举出身的,却巴巴地当了文官,整一个小白脸。要是让他行军打仗只怕连兵器都举不起来,丢了我南楚的脸面。”

    这几句话却给秦拓指点了一条明路。

    秦拓抬脚去裴相府,却被告之裴二公子去了君自醉。

    君自醉是南都的青楼蜀馆中最出名的一家。

    当年君自醉出了一位舞姬,绝色倾国,倾倒了不少贵族高官,千金一掷只为佳人一舞一笑。后来那位舞姬离开君自醉,也一直为人念念不忘。

    君自醉的名头也是因为那位舞姬,在南楚变得响亮。

    再有让君自醉名声大振的,便是几年前裴洛包下了一名歌妓的那回。裴洛在南都本颇有美名,文武双全,俊秀风流,自从出了这档事,一时毁誉参半,气得裴相爷将他赶出门去。

    秦拓站在君自醉的花楼下,踌躇良久,还是踱了进去。一旁早有老鸨迎上来,满脸堆笑:“这位公子要点谁的花牌?我们这边头牌瑜宁已经被人点了,不如点琉疏可好?她的姿容才艺并不差了瑜宁。”

    秦拓轻咳一声:“我是来找人的。”

    老鸨一呆,又笑道:“公子真会说笑。”

    秦拓看过来一眼,老鸨连脸上的笑都僵住了。秦拓淡淡道:“我寻裴二公子有要事,请带路。”

    老鸨见他着了淡蓝的官服,知道是位贵人,也只得叫人给他领路。

    君自醉的确不同于一般蜀馆青楼。领路的人带着秦拓转进别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间或听闻几声女子娇憨的笑声,清脆悦耳。

    领路的打着灯笼走到一座小楼下,抬手敲了瞧门,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来开门。她看见秦拓,眼珠一转,语音清脆:“裴公子还在呢,不管是谁,姑娘都不见客。这位公子,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秦拓大为尴尬:“在下找裴公子有要事。”

    少女抿嘴一笑,让开了路:“公子请随我来。”

    秦拓本来担心这样贸然找上门去,会撞见什么见不得的场面,正站在楼梯上迟疑。只见那少女径自推门进去,一点没有避讳:“裴公子,有位公子说要找你。”

    秦拓也只好跟着进屋,只见裴洛和醉娘坐在桌边,桌上摆了几个花色的点心,看模样是在闲谈。

    裴洛站起身,微微笑道:“徵行兄今日兴致怎的这样好,来这里消磨?”

    秦拓嘴角微抽,不冷不热地回应:“我是有事相求宣离兄。”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语调上扬,带着七八分促狭:“听起来,似乎是很难办的事。”

    “实不相瞒,我是为了献郡王府的那门亲事,才来求教宣离兄。”

    裴洛走到窗前,轻轻笑道:“说来可惜,我没碰上这种逼婚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平素来这里来得太勤的缘故?若是徵行兄不怕恶名,这事其实也是不难的。”

    醉娘倒了茶水端给秦拓,转头看了裴洛一眼:“你自己不当君子,还要教唆别人同你一般,真是!”

    秦拓接过茶盏,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宣离兄说得也是。”

    慕天华站在慕府大门口,脸色发青,时不时恨恨地唉一声。

    等到打更的声音传来第三回,总算有人朝这里过来,待走近了却发现这骑马的人是裴洛。裴洛下了马,后面抬轿的将轿子放下,扶出秦拓来。慕天华脸上已经由青转紫,只是碍着外人在场,不好发作。

    裴洛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慕伯伯,我看秦世兄醉得厉害,就陪他回来这一趟。”

    慕天华勉强挤出几个字:“有劳贤侄了。”

    裴洛还是站着不动,又道了一句:“我瞧秦世兄似乎这几日心绪不大好,整日在君自醉。”果然看见对方的脸皮在听见君自醉三个字后又抖了一抖。

    “爹爹,是表哥回来了吗?”慕绯烟裹着寒衣,也走了出来。

    慕天华哼了一声,愤愤道:“幸好还知道回来!”身后几名家丁立刻走过去,将表少爷扶进府去。

    还没等人走近,就是一阵浓重的酒气传来。

    绛华跟在慕绯烟身后打着灯,心想秦拓酒品还算不错,厨房的张大娘喝醉时候就非常可怕,提着菜刀四处乱走,偏偏酒量还很差,一喝酒就要先让人将她绑起来。

    慕绯烟叹了口气,轻声道:“还是先进去再说吧,爹爹看来是气坏了。”

    绛华点点头,踏进门槛时无意间一回头,发觉裴洛还站在那里。跳跃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神情。她走了几步,又别过头去,只见裴洛衣袖微动,向前迈出一步,稍微一顿,又突然一转身扬长而去。

    她没来得及多想,就见慕天华接过下人递来的水桶,毫不留情地将秦拓从头到脚泼了个遍。

    慕绯烟忍不住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秦拓浑身湿透,却是清醒了,眼中闪了一闪,一声不吭。

    慕天华怒道:“你很好,竟然学会去那些不正经的地方了,我们慕家的脸面可是给你丢尽了!你知不知道今日献郡王和我说了什么?谁家肯把女儿许给整日价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秦拓还是一声不吭。

    慕天华抬手一巴掌扇去,气得发抖:“那桩婚事,我看你是别指望了!”

    秦拓被打偏了脸,踉跄开一步,低着头不说话。

    慕绯烟见父亲走开了,方才走上前捉住他的衣袖:“表哥,你别惹爹爹生气了,爹爹这样也是为你好。”

    秦拓拉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慢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非要搅了这桩婚事?”他眼角发红,手上微微用力,捏痛了她的手腕。慕绯烟感到他似乎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心绪激动所致,不由害怕起来:“表哥,你喝醉了。”

    秦拓闻言,骤然松开手:“我是喝多了。”

    慕绯烟站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轻声道了一句:“你早点休息,明日还有早朝呢。”

    绛华看了秦拓一会儿,语气平淡:“你是真的很喜欢很在意绯烟罢?”

    秦拓抿着嘴角,没有吭声。

    她早就知道,可是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感觉到了。

    林思颜低头站在树下,不安地用脚尖磨着地面,一条软鞭被她缠得乱七八糟。她突然扭过头,看着一旁沉默的男子。他容貌俊秀,轮廓很深,抿着嘴角的模样也很是坚定,看起来和其他贵族子弟不同。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绽开了一个明朗的笑颜:“我爹爹这几日老是说你的坏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秦拓低头看她,微微苦笑:“是么。”

    “怎么说呢,从前一些才子侠客也喜欢去那些地方,我觉得没什么。”林思颜微耸香肩,“何况你我还没有名分,我也不能要你怎样。”她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我会替你向爹爹说情的,你放心。”

    秦拓头痛欲裂,只好道:“如此,多谢郡主了。”

    林思颜牵过马,干净利落地翻身坐上马背,回首笑着说:“秦公子,你我还要说谢么?”

    秦拓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实在已经技穷了。为了能让这位郡主改变主意,他将能做的全部都做尽了,装病、沉溺酒色,三天两头往君自醉跑、最后酩酊大醉回去。可她竟然还在帮自己说好话。

    他苦笑一声,牵着马沿街走过去。

    不知为何,有些羡慕裴洛。少年时候,裴洛身世好,长相也好,书院里一群人总是围着他转,而他秦拓是最不上品的一个。后来同朝为官,耳中时常听到裴相爷的二公子又去了君自醉彻夜不归、最后还包下了一名歌妓的闲言碎语,心里其实有些瞧不上,总觉得好好的一个人非要这样糟践自己。

    其实裴洛不过是对自己较真罢了。

    仅仅是这几日,那些流言和姨夫的责骂,已经让他坚持不住。

    他路过水粉铺,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忍不住停住脚步,唤道:“绛华?”

    绛华回过头看见是他,立刻走了过来,微微笑着:“我替绯烟来买香粉,秦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巧路过。慕府不是有专门采买的人,怎么还要你来买?”

    绛华拿着两盒香粉:“采买的人都买不合意。反而是我买的香粉是绯烟喜欢的味道。”说起这个,她本是花精,自然知道什么味道最好,什么味道可以宁定心神。

    秦拓看着她又骄傲又得意的样子,忍不住轻轻一笑:“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开心?”

    绛华想了一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得你最近很不开心,是不是在烦和那位郡主婚事?”

    秦拓沉默半晌,微一点头:“是啊,烦得很。”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娶那位郡主?如果娶了她,事情已成定局,你也不用烦了。”

    “那样还会牵扯到朝廷一些争斗当中,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其实我觉得你真正心烦的是你另有意中人,所以才想法子去退婚吧?”

    秦拓一怔,忍不住苦笑:“你又知道了?”

    绛华很不服气:“你敢说不是因为这个么?你既然领了官职,争斗什么总是会有的,不管怎样最后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这样还不如找个靠山更好。”

    秦拓看了她一眼,慢慢说:“我原来总怀疑你是北燕的探子,就是因为你会说出这种话。只是相处得久了,发觉又不像,你却又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绛华顿时无话可说,隔了片刻才应道:“你们凡人不是有句古话叫英雄莫问出身吗?”

    秦拓神情复杂,重复道:“我们凡人?”

    绛华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正要解释,却和秦拓碰了一下,手上的香粉盒打翻在他身上。

    秦拓退开一步,抬手拂去身上的香粉。

    绛华忙道:“真是对不住,我刚才手滑了一下,没拿住。”

    “没什么。只是,”秦拓看着她,“你岂不是要回头再去买一盒新的了?”

    绛华嗯了一声,全不在意:“没关系,我再走一趟好了。”言罢,就折转回去了。

    秦拓看着她转过街角,方才回转头,却见裴洛正站在不远的地方,脸上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他大步走过去,道:“宣离兄,你怎的也在这里?”

    裴洛笑了一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在兵部待了一会儿,见没什么事做,就偷溜出来四处走走。”

    秦拓心想,兵部是六部之中最紧要的,事情只是多得办不完,哪里还会闲到这个地步?只听裴洛说:“看来徵行兄也没别的事,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秦拓点头答应。现在回府,他都觉得满身不自在,若是碰上姨夫,难逃一顿痛骂。

    裴洛选的是一家颇为僻静的酒楼,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走在楼梯上都可以听到几声细微的、木板断裂的声音。

    “这里的门面虽不怎么好,杏花酿却是南都一绝。”裴洛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似乎微有感慨,“以前还在监察都司的时候,就同一帮同僚们常来的。”

    秦拓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到脚步声上来,有人远远地开口:“裴督使若是念着兄弟们,只要招呼一声,大伙儿翻墙的翻墙、偷溜的偷溜,立马就过来了。”

    那人一露脸,秦拓顿时就尴尬起来。这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未颜,偏巧身后还跟着不久才见过的林思颜。

    第十八章

    裴洛端起酒盏喝了一口,笑着道:“我约莫记得,你今日还有一尺高的文书没看,竟有这个脸皮跑出来。”

    林未颜向着秦拓一抱拳:“原来妹夫也在……哎呦!”

    林思颜在收回脚前还顺便重重地碾了两下,径自迎向了秦拓:“这么巧,你也在。”

    林未颜苦着脸走到桌边,低声道:“怎么别人家的妹妹都不是这样的……”

    裴洛很是同情:“个人有个人的缘分,强求不来啊。”

    林思颜喜滋滋地拉着秦拓在桌边坐下,端起林未颜手边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林未颜别过头低声道:“也不求她像个大家闺秀,但也不用处处和男人一样罢。”

    林思颜抬袖一拭嘴角的酒渍,晕红上脸,手指挑着软鞭向着胞兄:“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裴洛轻咳一声,转头看着楼下街景。

    秦拓端着酒盏,神情沉稳。

    林思颜突然咦了一声,凑近秦拓嗅了一下。秦拓微微让开了身,有些莫名其妙。林思颜又挨近了些,一手支着桌子,一手用软鞭指着对方:“你身上有女人的香粉味道!”

    秦拓想起之前绛华确实失手将香粉打翻在他身上。

    林思颜秀眉微挑,语气渐渐加重:“我之前来找你时候还没有这股味道,你竟敢这么快就去见相好的了?!”她眼眶微红,下巴却倔强地扬起:“我就知道,自古儿郎多薄情,亏得我还不停帮你说好话。不光你是这样,他们也是这样!”她软鞭一指裴洛和林未颜,越想越气不过,一鞭子抽了过去。林未颜始料未及,躲得惊险,所幸裴洛眼疾手快,将软鞭抓在手中。

    秦拓本想辩解,想到什么却又止住了。突然啪的一声,他眼前发黑,看出去也是一阵模糊。只听林思颜愤恨地扔下一句话:“算了,我不要你了,献郡王府容不下你这位秦大人!”随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见她奔下酒楼,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催马前行,一路鸡飞狗跳。

    裴洛神情复杂,慢慢道:“之前这样做作,竟然还抵不过一盒香粉,真是……”

    林未颜掸了掸了衣衫上的褶皱:“秦兄,宣离兄,我看我还是先告辞了。”

    秦拓道了句后会有期,抬手一摸额上,竟是满手血。他忍不住自嘲:“最近还真是灾祸不断,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秦拓捂着额上的伤口回到慕府,正想去自己的别院好好包扎一番,迎面正见绛华和翠衣碰着艳红金边的礼盒走过来。翠衣看着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叫道:“表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秦拓摇摇头,沉声道:“只是擦破了点皮,不用向别人说。”

    翠衣只得答应。

    绛华走过他身边,眼神柔和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秦公子,你千万保重。”

    秦拓一时没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直到走到中庭,遥遥看到姨夫负手站在一旁,管事的正拿着簿子,点着地上一排红纸包着的礼箱。他耳中嗡嗡作响,语音干涩:“姨夫。”

    慕天华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居然没有痛骂一顿,只是笑着一摆手:“徵行,你回来得正好。刚刚裴家来下聘了,你也帮着看看我们该回送一份什么礼单。”

    秦拓垂下眼:“是,等下就侄儿就过来帮忙。”

    他走到自己的别院门口,脚步微一踉跄,呕出一口鲜血。

    绛华将礼盒中的一对翡翠玉马放进仓库的一口箱子里,身后的管事立刻用钥匙将箱子锁了,然后又在仓库门口加了三道锁。

    她站在仓库外边,心道她要是想要里面的东西,就算再加十把锁也没有用。不过刚才那对翡翠玉马真的很好看,触手生温,只是雕工再好,毕竟还是和活物不一样。她还是喜欢活物多些。

    绛华转身回慕绯烟那里,只见看门的黄伯急急走来,见到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绛华,有人来找你。”

    绛华一怔。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外面认识的朋友,会有谁来找?

    黄伯看来是走得急了,喘了口气:“是个年轻人,说是你的兄长。”

    她心里更是奇怪,只得向翠衣道:“我去去就回。”

    黄伯领着她往侧门走,一面唠唠叨叨:“你那位兄长生得可真俊美,看他的相貌,你从前定是很好,可恨那帮贼人……”

    绛华看着门口负手而立的清隽身影,一时回不过神来,只得低声道:“清……大哥。”

    那个人转过身来,朝她笑了一笑,恍然春风拂面、万紫千红繁花似锦:“绛华,我总算寻到你了,你还好么。”

    绛华不由暗暗佩服,这位东华清君,便是做戏也很有一手。

    黄伯半掩上门,对绛华说:“你就和自家兄长多聚一聚。”

    绛华见黄伯走开了,方才拜倒在地:“清君找我不知有何要事?”

    东华清君抬手扶起她,隔了片刻,方才淡淡道:“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对方扶起她的一瞬间,她竟然惊觉他的仙力相较之前见面,折损了千年之多,不由惊讶万分。

    东华清君低下眼,神情倦怠:“本来我想待你飞升,看紫薇星平定,方才下界应天劫。只是眼下我仙力受损,等不了那么久。”他抬手在虚空一划,突然出现一面如镜般的事物。绛华走近一步,只见那里面正现出那个和裴洛长得相似的素衣书生,将折断的荻花随手一扔,然后扬长而去。那镜面中的幻象一变,又变为十年前的渡台,慕绯烟指着水边的荻花笑着说了什么。

    东华清君淡淡道:“世事都是如此,有因便有果。第一个凡人误你修行,这一世他就要将过去的全部偿还给你。而第二个凡人曾搭救过你,你欠了她的就要还报给她。等到你了结了和这两人纠葛,便是飞仙的时候。”他取出一枚方胜,递了过去:“这里面有我的仙力,万一你遇到无法应付的事情,就打开它。切记,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要打开。”

    绛华将方胜接在手中,又见对方不胜疲倦,却还要惦念着她这小小花精的事情,不由感激:“下界应天劫,要多久才能重回天庭?”

    东华清君笑了一笑,细长的凤眼光华流转:“嗯,短则十年,长则百年,若是遇到什么意外,可能还要拖得更久。”他看着绛华,缓缓道:“你我本是同族,我多指点你些也是应该的,你不用这样受宠若惊的样子。”

    绛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清君,你的仙力怎么会折损那么多?”

    她曾将内丹吐出来为慕绯烟医治,也不过稍许消耗了一些妖力,调养了一段时日就恢复了。何况东华清君仙力深厚。当年一场天庭的上古大战,他孤身一人深入敌阵,取下了对方先锋的首级,弹剑笑谈,英姿飒飒,便是只听着传言,也向往当年了。

    东华清君神色微变,禁不住皱眉道:“是个不知好歹又缺家教的小鬼,我总有一日要整治得他半死不活。”

    绛华不敢再多问下去了。

    东华清君涵养甚好,说话神情都是淡淡的,可说起这件事,言辞之中带了极为克制的怒气。她要是再多问两句,难保对方不会迁怒到自己了。

    他闭了闭眼,突然叹了口气,问道:“绛华,你是不是觉得,若是像我一样成了仙,还不如当一只妖。可是这样?”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有一股颓然,只是那股带着仙气的俊美还是没变。

    绛华忍不住点了点头,又连忙道:“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成仙有成仙的好,而妖更自由自在些。”

    东华清君看着她微微一笑:“好罢,我要说得都已经说了,只是你要记着要将这里守好。”他抬手按在心口上,慢慢道:“就算有一日非要交出去,也别交给一个凡人,妖和凡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绛华其实很想告诉他,她已经向一个凡人坦白她是花精的身份了,那个凡人待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忍着没说。

    东华清君缓缓走了两步,踏着祥云离开了。

    她将有对方仙力的方胜握在手中,虽然很有好奇的冲动想打开一看,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

    前路未必顺遂,她有了这个垫底,总觉得安心些。

    慕绯烟的亲事还是近了。

    下聘的是裴相爷家的长子裴潇,这门亲事不论从哪点来看,都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两家翻了黄历,将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正好赶在年关之前将亲事办了。

    绛华很是苦恼,若绯烟嫁过去,她们终究要生分了。

    慕绯烟搂着她的肩,温柔地摇晃两下:“我到了裴家,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过去的。如果你哪里也不想去,也可以在别处修行,有了闲暇过来看我,也一样啊。”

    绛华想想也是,便用心去整理嫁妆。

    管事的夸她手脚利落、办事情有条不紊。其实是不知道她只要用妖术,什么东西都自己爬进箱子里,该翻面的翻面、该折叠的折叠,就算再多十个人也赶不上。

    她整理好手上的东西,又去厨房那里端了药送到秦拓的别院。据张大娘说,秦拓这几日时常喝得大醉,几乎将胆汁都吐出来了,这样消瘦下去,就是战场也上了不了。底下也有些人猜测表少爷是因为被献郡王府的刁蛮郡主嫌弃,借酒消愁。

    总之各种猜测都有,到后来简直教人匪夷所思了。

    绛华终于明白人间那些传言是怎么出来的。

    她走到别院,本想将汤药交给安朝就了事,谁知一路过去,竟然没有见到人。她走到主房外,却发觉房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秦兄,你这气色也忒憔悴了,你可莫要说是因为我妹子才这样暗自伤神。”

    “这些有的没的先搁一边,徵行兄你就好好将养。”这个声音却是她极熟悉的,正是裴洛。

    秦拓半躺在床上,支起身道:“多谢两位好意。”

    绛华敲了敲门,端着药碗缓步走进去:“秦公子,该喝药了。”

    裴洛突然站起身,碰落了桌上的一盒人参,又低下身去捡。另外一个男子也是穿着淡蓝色的官袍,长相颇为俊彦贵气,取笑道:“宣离兄你怎么突然慌成这样?这药又不是端给你的。”

    裴洛脸上微红,低头不语。

    绛华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眸漆黑,静静地看着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不由手上一抖,险些将药都撒出来。

    秦拓立刻伸手将药碗接了,干脆地几口喝完,轻声道:“多谢。”

    “要不要漱漱口?”绛华只觉得背后如被针刺,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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