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11部分阅读

    结果……”

    “凡人的一辈子不过百年。而妖的一辈子却绵长得多,用这样的一辈子去换凡人的,终究是不值得。你又怎会如此看不透彻?”

    “我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只是觉得这位前辈,”绛华站在桃花树边,微微一笑,“他一定觉得很值得,就算变回原形,也是有这个心念在罢。”

    静檀看着她伫立小风中,衣袂随风舞荡,微微恍惚。

    明明是妖。

    让凡人如此不齿的妖。修行百年换来人形,可心思还直白得如同最初。而他们凡人又可以拿什么来相较?静檀看着那株桃花树,忍不住伸手摩挲着树干,稀疏的、墨绿叶子微微晃动,好像还有当年那个热烈跳脱的少年气息。只是她,已经老了。

    绛华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来不及出声,就听见门外遥遥地传来一个粗豪的嗓音:“师太,我家兄弟上山摔断了腿,这可怎么才好?”

    静檀脸上神色立刻恢复如常,道了声:“先将受伤的在院子外边的长椅上躺下。”她看着绛华,又道:“我出去看看,你随意便是。”

    绛华也跟着静檀往外走:“师太,有什么我可以帮上手的?”

    静檀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纹:“你去烧盆水端来,不要太烫,温热就好了。”

    烧水什么的,绛华在慕府时候就被张大娘教得很好了,这次更是加意表现,用妖术点了火,守着炉子等水面稍稍冒出些热气就倒进水盆,端到院外。

    只见院外长椅上躺着一个男子,粗布衣衫上都是点点鲜血,脸色煞白。而另一个人则站在长椅边上,脚边还放着一大捆柴。

    静檀低下身翻了翻那伤者的眼皮,又在那人身上轻轻地按了几下,待按到膝上时候,那人长声痛叫。她舒了口气:“只是腿折了,没有大碍。”

    绛华走上前,端着水盘站着不动。

    只见静檀伸手摸到了腿骨折断的地方,听声接骨,用树枝固定了,再手势轻柔地用温水给伤者洗伤口。直到那两人离开了,她才艳羡地说:“师太,你真厉害。”

    虽然不是像东华清君那样抬一抬手指就可以治愈病痛,但是也很不简单了。

    静檀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想学吗?”

    绛华想了一想:“我怕太笨,怎么都学不好,惹师太生气。”

    静檀不禁露出了笑容:“你这样乖巧,怎么会惹人生气?你要是想学,就隔几天过来一趟。”

    然而这般隔三差五地溜出相府,还是趁着裴洛出门的时候才敢做的。可绛华说不好是自己运气太坏还是偏偏赶巧,才出去两三次就被裴洛在街上逮了正着。

    此刻方值傍晚,暮色未至,天边还有红彤彤的一点余晖。

    裴洛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曲起手指在她额上一弹,随即从马鞍上拿下一袭厚袍,将她松松地裹在其中,然后牵着马同她并肩往相府走去。

    绛华裹着在衣袍之中,时不时偷偷看着裴洛一眼,但见他神态如常,也不像是生气什么的,只是一直默然不语。裴洛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心虚,在偷偷摸摸看了他十多眼后,突然见他嘴角微微一抽,别过头来。

    绛华立刻退开一步,严阵以待。

    只见裴洛轻轻笑了一笑:“你这样看一眼再看一眼的,究竟看够了没有?”

    绛华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么一句,只得嘴硬道:“我才没看你。”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末了语调微微上扬,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绛华只觉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兢兢战战许久,只听裴洛又淡淡说:“是么。”就此没了下文。

    绛华随着他走到相府门口,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去。早有管事的等在门口牵过马,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还未到裴洛的别院,就见裴潭迎面而来,眉目细致,一手揽着侍妾,慢声道:“二哥,你回来了。”

    裴洛微一颔首,却没说话。

    裴潭笑吟吟的:“可惜二哥回来晚了,刚才爹娘还说起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过了生辰也该定下一门亲事了。”

    裴洛神色微变,复又微微笑道:“是么,大娘的眼光总归不错。”

    “爹爹还说,”裴潭顿了一顿,“二哥也该收收心,成婚之后,实在不该再去那种烟花之地流连了。”他眼光流转,定在绛华脸上:“真是……可惜了。”

    绛华顿觉这眼神让她很是不舒服。

    裴洛含笑道:“我本就是要收心了。”

    绛华随着裴洛走进别院,还觉得那眼神黏黏滑滑,定在身后。

    裴洛握住她的手,默默看了她一阵,突然释然一笑:“我不愿做的事,就是别人拿着刀子在后面,也没用。”

    绛华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看他,突然觉得眼前人变沉稳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突然眼前一黑,唇上已经被触碰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淡淡的、有如江南烟雨迷蒙。只听裴洛在耳边喟叹:“你的眼睛……很干净、很亮……”

    她手足无措,却一动也不敢动。茫然之中只觉得手指被轻轻握住,转而手心相贴。只是手指相扣,却在一瞬间连冬日寒风也感觉不到。绛华睁着眼看着辗转亲吻自己的男子,睫毛微颤,隐约动情,就连相贴的手心也火热起来。

    裴洛拉起她的手,轻喟道:“你啊……”

    绛华疑惑地看他:“怎么?”

    裴洛低下头失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以后看见我三弟,你都避开些。或许只是我想得多了,不过还是留点心思的好。”

    绛华哦了一声,张口欲问,想了想自己对裴潭的确没有什么好感,便点了点头。

    私语许长干(1)

    绛华一早起身梳洗,发觉盆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推开窗子一看,却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致。庭院中的几株梅花掩在雪下,隐约可见淡黄素白的花骨朵。她也顾不上冷,就着冷水梳洗完,推开房门试探地踩到雪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过去百年之中,她只有在寒冬腊月被雪活埋的份儿,而今还是第一次可以踏在雪上。

    只可惜裴公子还等着她跟前跟后的服侍,实在有些扫兴。

    绛华打来温水去敲裴洛的房门,敲了几下里面都没有动静。她想了一想,抬手推门,走到里间才发觉裴洛还赖在床上。

    “裴公子,是时候该起来了。”裴相爷精神一向抖擞,天蒙蒙亮就起来,若是哪个儿子赖床要他亲自来叫,那只能落得暗自吞泪的下场。

    裴洛嗯了一声,语音含糊地说:“正过年,不用这般早起。”

    绛华很是替他惋惜:“昨晚下了一夜雪,一片白茫茫的很好看。”

    裴洛将被子一裹,翻个身又睡过去:“难怪这样冷。”

    绛华只得低下身去拉他的被子:“你要是再不起来,被相爷瞧见了,难免一顿教训。”裴洛被折腾得睡意全无,只得坐起身:“你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拿过来。”

    绛华应了一声,却径直绕过屏风,抱着一件灰扑扑的外衫过来。裴洛接过那件厚厚的外衫,看了一看:“这不是你缝的罢?这个手艺可真教人惊讶。”

    “才不是呢,是昨晚夫人叫人送来的,说是你们三个每人一件,她亲手一针一线缝的。”

    裴洛对着这件衣衫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绛华也知道这件外衫不论是式样还是手艺都很有点惊人,衣料又是灰扑扑的,穿上了也衬得人灰头土面,裴洛不肯穿出去见人也是正常的。正想着,但见裴洛干脆地掀开被子,站起身将外衫披上,淡淡道了句:“这手艺丑是丑了点,幸亏我也不差这点陪衬。”

    他洗过脸漱过口,一派雍容地去花厅用早点。

    绛华实在忍不住想笑,明明裹着那么一件灰扑扑、又不合身的外衣,偏偏还是端出贵介公子的款派来,很是别扭。但是她半路碰见裴潇和裴潭之后,觉得裴洛这模样还是好的。尤其是裴潭,他的长相本就随母亲,眉目细致,这样一裹,当真太寒碜了。

    到了花厅,正好裴相爷还没用完早点,看见三个儿子进来,难得脸色缓和地说了一句:“这样看起来比原来顺眼多了,穿得花里胡哨的有什么好?”裴夫人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三位公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苦笑。

    用完早点,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闲闲地聊天。绛华不用随侍左右,也就乐得一个人回裴洛的别院。她捧起一手积雪,动手轻捏拍打,雪水融化在手上,微微冰冷,和那百年之间被埋在底下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蹲在雪地里,看着那渐渐成形的雪捏的猫十分得意,可惜捏不出可以甩来甩去的长尾巴。绛华合起手掌,微微呵气,突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有一双手从后面绕过来,将她的手合在手心中。

    绛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裴洛,只见他的手指修长,右手食指中指的边沿微微起了薄茧,手心温热。

    她看着他的手指,微微笑着问:“你们一家人难得才这样坐在一起,怎么这会儿散了?”裴潇常年驻守南关,裴洛和裴潭各自有自己的事情,裴相爷面子上虽严厉,应该也很喜欢看着儿女在膝下承欢的模样吧。

    裴洛嗯了一声,听语气也是笑着的:“闲谈什么的,这几日有的是时候慢慢说。等晚点我去陪爹爹下几盘棋,他老人家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可惜棋品实在不怎么样。”

    绛华一想到裴相爷的风采,立刻就说:“胡说,裴相爷看上去才不是没棋品的人。”话音未落,突然肩上一沉,被按到裴洛怀里,只听他在头顶轻轻笑了笑,慢悠悠地问:“绛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

    她想也不想:“绯烟能够一辈子过得很好。”

    “这样说来,你算是为了大嫂,会一直留在南都了?”

    “一直?”

    裴洛微微低下头:“或者说是一辈子。”

    一辈子留在南都,那怎么可能?妖的心还是向往天高地远的自由。

    绛华只能默然不语。裴洛等了半晌,见她没有回答,又淡淡道:“你喜欢南都么?”

    南都的人,南都的繁华,南都年长日久、岁月的沉淀。

    绛华老老实实地回答:“南都确实有很多很好的人,可是有些规矩风气,还是教人难以忍受。”醉娘是多好的女子,就是因为身在青楼,一生苦楚;像裴洛的娘亲嫁了好人家,收场却也不见得有多好。

    裴洛笑了一笑,语气平平:“你喜欢什么样的?”

    “呃,我?”绛华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也没来得及去想怎么会突然讲到自己身上,“我没有想过,只是觉得看不过去。好比说你,燕蓉姑娘其实也是身不由己,你却没好脸色给她看。明明又不是她自愿给你当侍妾的,可是受的气却一分也不少。”

    她一口气说完,觉得对方安静得实在有点古怪了。许久才听他叹了口气,突然捏着她的下巴对着自己:“也怪我平日都以为很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疏忽了,现在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绛华才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继续说下去,语气也变得恶狠狠的:“我原本就知道你笨,但是没想到可以笨到这个地步,什么对牛弹琴,你根本连牛都不如。”

    绛华大怒:“是你先问我的,我说了真话,你又来骂我!”

    裴洛哼了一声,也松了手:“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迟早要被你气死。”裴公子抬脚走开几步,突然又折转回来,抓过她的手腕:“去书房念书。”

    绛华只得跟着走。

    真正去书房念书的人不是她,她也不喜欢看那么多字的东西,只是得陪着裴公子,实在气闷得要命。

    过年的几日连着下雪,连长街上都积满了落雪,便是外出也不方便。

    裴洛同原来监察督司的同僚约定了去城外的南阁寺,天还未亮就起身更衣洗漱。他推开门,步履轻捷地走过长廊,走过绛华房间的时候微微放慢了步子。

    惟见天边还有一弯淡白的月影,映照千家万户。

    裴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微微失笑。数九寒天,这般站在门外,门里的人大约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定会觉得奇怪。

    他转过身,径自去马房里去牵坐骑。声响惊动了看马的人,揉着眼哆嗦着来一探究竟,结果看见自家二公子站在那里,整个僵住了。

    裴洛微微一笑:“这里没你什么事,爹爹他们还在歇息,别吵了他们。”

    直到过了宣华门,到外城时候,天上那一弯弧月依旧沉浮于半空,月华淡淡,温柔似水。古人曾说过,马蹄踏清夜月,如沐清辉,现在想来也确是如此。

    裴洛遥遥就见林未颜纵马而来,人还未到眼前,声音已到:“这天冷成这样,路又不好走,还要去什么南阁寺,不就是一顿素斋,有什么稀奇的?”

    裴洛见他牢马蚤多多,也只笑了一笑,没有接话,勒马在雪地之上缓缓而行。马蹄踏雪,积雪映清辉,只余下几点愈见清晰的印记。

    林未颜看了他一会儿,笑嘻嘻地问:“宣离兄,你说咱们可是好朋友好兄弟罢?”

    裴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自然。”

    林未颜探过身来,故作神秘地低下声音:“兄弟这几日都见你印堂发红,看来红鸾星动,不知是不是喜事将近了?”

    裴洛不禁失笑:“若有什么喜事,定不会赖兄弟们一顿酒。”

    林未颜抬手在他肩头一敲:“我就知道宣离兄你一向够意思。”

    两人还未出城门,忽听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的男子身量极高,也十分壮实,纵马笑道:“裴兄,林兄,你们当真早。”

    林未颜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我说薛大壮,你以后选地方能不能不要选南阁寺那帮秃驴那里,你看月亮还在天上。”

    薛延只是抓了抓头,陪着笑脸:“林兄,你有所不知,南阁寺的素斋可是大大的有名,掌厨的师傅当年可称天下第一厨,而且南阁寺的素斋向来都讲这先来后到,一年也就这一次,晚了我们可就白走这一趟了。”薛延出身大儒之家,南都周遭有哪些绝妙的地方,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

    三人并辔而骑,一路之上又碰见过去监察督司的兄弟,很快就成了一队人。

    只是到了西山之下,林公子险些昏过去。这几日连天大雪,简直都有封山之势,要上山去,别说骑马了,就算用双脚走上去也不容易。

    提出去南阁寺吃素斋的薛延自然成了众中之矢,被一帮旧时同僚们埋怨个半死,只能一直抓着头乐呵呵地笑着。

    最后还是裴洛说了一句公道话:“反正来都来了,再说下去也没意思,难道还调头回去不成?”

    薛延感激万分,却也有人不买账的:“裴督使可不是忘记以前怎样捉弄我们大壮,现在倒来充好人。”

    裴洛想了想,觉得近来不论是耐性还是忍耐当真长进不少,也笑笑道:“今日我心境好,换个日子可未必有这样好说话。”

    林未颜立刻嗤之以鼻:“你还算是好说话的?”

    一众人拖拖拉拉地爬上西山,前方一角黄|色的屋檐在绿树积雪丛中隐约可见,不由笑着欢呼。突然山头之上云彩散尽,一轮红日渐渐东来,光华万丈,日光明媚。

    昨日便听裴洛说要一早出去,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早。绛华起来后,去主房看了看,已经不见了人影。她清闲得要命,只得和管事的告假离开相府。

    她对银钱没什么想法,领到工钱时候还会觉得茫然。

    只是现在稍稍不同,静檀师太居在郊外庵堂里,生活清苦。她作为弟子,学了些医术,逢年过节送去些东西也不算冒昧吧?

    雪积得深,路也不好走。本来用妖术飘着,也不会这样累,只是怕吓到了路过的人,只好老老实实用脚走。

    绛华将东西送到了,又见静檀正在斋戒,不好多打扰,便先告辞了。她看看天色,觉得还早,又想起附近那个芦苇荡。

    秦拓说冬日下雪时候景致别有味道,现在正是时候。

    还没走到那个芦苇荡,便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迎风而来。那人缓缓漾开笑意,像是喜不自禁:“绛华,这样巧。”

    绛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微微笑着抬头看他:“秦公子。”

    秦拓笑意未敛:“是去那里么?”

    绛华点点头。

    那个芦苇荡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维系,一点就透。

    绛华平日见过的秦拓,总是老成持重,略微有那么些不苟言笑。只是现在看来,跪在地上堆着雪人的秦拓实在还是很有几分孩子气。她看着他微抿的嘴角,不知怎么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被误会是北燕人的时候,月下河堤醉酒清谈的时候,依旧历历在目。她偷偷地在地上捧起一团松松的雪,悄悄走到他身后,小心地塞进秦拓的衣领。

    秦拓只觉得后颈冰凉一片,也顾不得把雪弄出来,抓起一把松松的雪向绛华扔去。绛华正得意,被扔了个正着,笑着道:“你肯定扔不过我。”

    两人追逐笑闹,松散的白雪飞扬。

    绛华要闪避雪球,又要抓着间隙扔秦拓,笑着笑着,连说出来的话几乎都不成句,只顾着重重喘气。

    秦拓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抬手抵着膝,看来也累得厉害,看着她笑:“好了,好了,我扔不过你,我认输。”

    绛华撩开脸颊边的发丝,得意万分:“你早就该认输——”话音未落,只见迎面一团雪扔来,虽是闪避了,却还是被扔得满头白雪。

    秦拓微微一笑:“这是兵不厌诈。”

    绛华哪里肯吃这套,非要扔回来,明明都累得要命,还是惦记着报这一扔之仇,最后得意扬扬地把秦拓扔了满身雪才觉得满意。她自从化为人身,还从来没有这样疯玩过,也没有累到这个地步,只得躺在雪里平复呼吸,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秦拓见她就这样躺倒了,走上前去拉她:“快起来,要是染了风寒,可要生病的。”

    绛华还真不知风寒是怎样的,正想着突然身子一轻又摔回雪中,激起白雪飞扬。只见秦拓倾着身,抬手按在她身旁的雪地上。四目相对,绛华再迟钝,也觉得有些不妥。但见秦拓忙不迭地直起身,又拉她起来:“……刚才,脚下突然滑了一下。”

    绛华哦了一声。

    秦拓怔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过来:“你的衣衫有些湿了,还是赶紧回去换一件。”隔了片刻,又轻描淡写调转话头:“我曾在北面的燕云十三关待过两年光景,若是在寒冬腊月沾了水,被风一吹,很快就结成了冰。那时有位幕僚,是南方来的,洗漱后还没擦干就出去,结果头发都冻成根根冰柱。”

    绛华听得惊讶:“那么北燕人在这样的地方,岂不是过得很苦?”当今天下三分,南楚和齐襄都还算中原气候温和的地方,北燕却在北地。她曾经听慕府的张大娘说过,北燕慕容氏都是发丝青黛,肤色白皙,有异于中原人,当时觉得这长相生得阴柔了些。

    “北燕本是游牧一族,骁勇强韧,这苦寒之地本就困不住他们。”秦拓看了她一眼,不由失笑道,“看来你当真不是北燕人,那时候我竟然会这样想。”

    绛华苦笑。

    她不是北燕人,但是却比是北燕人还糟糕。

    私语许长干(2)

    南都城长街上的积雪已经开始化了,天却愈加的冷,小贩货郎也预备早早收拾了东西回家过年。

    只见一行贵族公子锦衣貂裘,勒马而过,笑谈无忌。只是那神采,谈笑之间的爽朗,倒不教人生厌。

    林未颜当先而行,回过头向着薛延道:“大壮,你今日选的当真是个好地方,只怕这几日我都得回味一番了。”

    薛延只是笑,微微憨厚:“其实明年也还可以去的。”

    裴洛也道:“以后日子还长,一年复一年,每年大家都聚那么一出也好。”

    林未颜笑着回转头,余光突然瞥见一个身影冲过来。他眼角一跳,立刻勒住缰绳,硬生生地转了个弯,险些摔下马去。只见一个小姑娘坐在马下,吓得脸色煞白,一动不动。林未颜才刚下马,就见身后的薛延已经走过来,将小孩抱起来,用吓人的笑容哄着:“你有没有受伤?不怕不怕。”

    小姑娘看着薛延,终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林未颜抬手抚额,走上前两步:“乖,别哭,这位好心的哥哥给你买糖吃。”

    薛延连忙将人放下,有些手足不安。他虽身于大儒之家,从小身子骨就养的好,又高又大,实在不像是祖父和父亲那样的儒生了。

    那小姑娘正哭得起兴,不理这两人。

    林公子自诩风流,可对着一个毛头小孩,这百般手段也使不出半分,只好轻声安慰道:“那你喜欢什么,哥哥都买来给你。”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响起几声闷笑声,想也不想就知道是一帮旧同僚在幸灾乐祸。

    他僵硬地安慰几句,只听身后不怀好意的笑声越来越大,只得回过身去看。这不看还不打紧,但是看到那些笑倒在马背上的可憎嘴脸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反倒是最能口出刻薄之语的裴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林未颜不由顺着他的眼神往前看了看,只看见前面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异样。他回过头去,只见裴洛下了马,大步走过来,将马缰绳往他手上一塞:“林兄,麻烦你帮我把乌骓带回去,我突然有要事。”说完,衣袖轻拂,就这么大步走开了。

    林未颜苦着脸,回头看着这小毛孩子:“你能不能先停一会儿,告诉大哥哥,你到底怎么样才能不哭下去?”

    突然余光中出现一抹淡紫的衣袍,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将那小姑娘抱起来放在肩上。来人微微一笑,脸上如薄冰乍融:“再哭鼻子,脸上可就花了,以后会变难看。”他脸色白皙,微微仰起头时候,下巴曲线优雅。

    林未颜一呆,随即道:“燕大人。”

    燕骁这才转头看他,微微一颔首。身后的有些贵族公子都上前寒暄了几句。燕骁是太子殿下一手提拔的人,就算其中有些不好向外人道的,面子上也不方便显出什么。

    那小姑娘坐在燕骁的肩上,果真慢慢止住了哭声,睁着眼看他。燕骁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放下:“快回去罢,你爹娘该是等急了。”他向众人一拱手:“在下另有要事,这就先行一步了。”

    薛延看着燕骁的背影,若有所思:“原来他就是那位燕大人,真的一点都不像……”

    林未颜有点搁不住脸面,含含糊糊地说:“谁知道呢,看人本就不能看表面。他生得这个模样,据说功夫还和秦拓有的一比。”他在马镫上一踩,翻身上马,不忿地看着后面那匹乌骓:“裴洛这家伙,什么烂摊子都丢过来!”

    绛华真怀疑是不是和余墨那一战之后,她的好运气全部都被带走了,怎么随便出门一次都能当街撞上裴洛。

    若是往常也罢了,只是这次身边站着秦拓,更是有点无端地心虚。

    秦拓倒是立刻觉察到:“怎么了?”

    绛华不动声色地往人多的地方走,偶然一回头看见裴洛看过来,正好目光相接,然后就这么利落地下了马,把缰绳往林未颜那里一扔,大步走过来。

    她也顾不上太多,匆匆向着秦拓道了一句:“秦公子,我先走了,你不用送我了。”秦拓还莫名其妙之际,就见她跑开了,也只得折转回慕府。

    绛华绕过人流,想着将先裴洛一步回到相府,再来个抵死不认,他也没有什么法子。谁知一回头,就见裴洛遥遥跟来,日光映在他的肩头,似乎还看见什么东西微微一闪。绛华定睛一看,更是加快了步子。许久不见,裴洛肩头那只小龙竟然又凭空跑出来了。

    她光是玩雪就力竭了,只想回去倒头就睡,现在居然还被追得满街跑,真真可悲。她拐进一条幽僻深长的巷子时候,突然想起要是裴洛问她为什么看见他要跑,她该是回答什么?是回答心虚,还是说他肩上有一条小龙很吓人?

    只听裴洛在身后语气凉冷地开口:“绛华,你到底在跑什么?”若是从前那几回,毕竟是被她撞见同齐襄的官员私会,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可现在好端端的又是为了什么?他微微眯起眼,有些动气。

    就是回答不了裴公子这一句,才要跑么。绛华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墙回头道:“你……你别再过来了。”

    裴洛停住脚步,平复着呼吸:“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吓到你了?今日你不把话将清楚,别怪我不客气。”

    绛华神色复杂:“我也不知道……”

    裴洛只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笑了一声:“你就站在这里别动,胆敢给我再跑跑看。”言毕便大步走过去,结果看见她僵了一会儿,眼中惊恐地看着自己肩上,他不由往自己肩头一看,却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可回过头,发觉她又退了两步,往巷子里跑了。

    绛华看着眼前那一堵墙,方知绝望二字是什么意思。身后,裴洛杀气腾腾地一步一步走来,肩上那条小龙似乎比从前还大了那么一些,正缓缓睁开红色的眼看她。她悄悄地运起妖气,想要御风翻墙而过,突然肩上一沉,被按到墙上。

    这样近的和那条小龙对视,当真十分恐怖,她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纵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对龙气还是怕的不得了。

    裴洛靠近了,却什么都没说,突然抱住了她。

    绛华看见那条小龙慢慢消失,不由舒了口气,觉得裴洛似乎有些古怪,不由抬手推了推,却是纹丝不动。

    裴洛触到她衣衫上的水汽,不由一怔:“你今日去了哪里,怎么一身湿淋淋的回来?”

    绛华情知说假话也没什么意思,只得将她去看望静檀师太、结果遇上秦拓然后一起玩雪的事情说了。只见裴洛抬手解下外袍,裹在她身上,简单地说了句:“快回去罢,要是着凉了就不好了。”

    绛华顿时后悔不已,早知道裴公子这样好说话,根本就不用跑了。

    才从侧门走进相府,就有管事的候在那里。

    裴洛神色如常,淡淡吩咐了一句:“立刻让人烧热水,再将火盆点起来。”

    绛华只觉得那管事的临走之前看了自己一眼,她稍稍一想其中含义,便觉得郁结。裴洛的外袍正披在她身上,她虽是花精不重名节,但是也知道自己的名节多半已经没有了。

    裴洛转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微微一笑:“怎么,你在想别人会怎么说我们么?”

    绛华只得道:“背地里难免会说几句的,这也是无可奈何。”

    裴洛偏过头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笑笑:“就算没今日这一遭,你当别人会以为你我是清白的么?”

    “可我们是没什么……”

    他笑而不答,抬手轻轻一推:“快去热水里泡一泡,换身衣衫,别着凉了。”

    绛华很知趣地去沐浴更衣,还是想不通裴洛身上怎么会有龙气的,便是裴相爷身上都没有。

    只是龙气固然可怕,却也不是时时看到,反倒是陪在一旁看裴洛百~万\小!说更为可怕。

    用过晚饭,就必是这一件事,几乎日日如此。

    今晚也分外难熬。裴洛没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念书,而是斜倚在主房的长椅上。墙角的火盆中的炭火烧的通红,屋子里暖洋洋的。绛华又困又累,周遭又暖和,很让她惦记被窝的味道,更是睡意连连。

    裴洛看了一会儿书,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慢声道:“怎么,你很困?”

    绛华点点头,不由往后退开一步,靠着低柜微微闭上眼。

    裴洛也没说什么,只待她睡意完全上来,又淡淡问了句:“绛华,你和秦拓很合得来?”

    绛华一个激灵,睁眼去看他的神情,看起来还是平和一片:“还好。”

    裴洛微微支起身,将手中的书册又翻过一页,隔了片刻才道:“那么我呢,我对你不够好么?”

    ……的确不能说不好,不过也不算太好就是了。

    绛华忍不住道:“裴公子,我当真很累了,能不能放我回去?”

    裴洛微一挑眉,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绛华如临大赦,转身往门外走,突然觉得腰上被什么东西一撞,下一步顿时迈不出去了。她别过头去,看了看地上的软垫,抬头瞪了裴洛一眼,只能维持着转身的姿势继续僵持。

    裴洛依旧半躺在长椅之上,慢条斯理地翻着书册。

    绛华进退不得,只好僵在原地,听着墙角里炭火爆开的声响,和着裴洛慢悠悠的翻书声音,昏昏欲睡。早该知道裴洛没这么好说话,幸好她是花精,站着睡也不算难事,也只好将就一番。

    她正要慢慢合上眼,忽听身后有些许动静。只见裴洛坐起身,将书册放在桌上,缓步走到她身边,轻轻笑问:“现下知道教训了么?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以后再教我逮着一次,你就别想安稳了。”

    绛华气得要命,只能瞪了他一眼。

    “不过我从前见你还会些功夫,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一点警觉都没有。我随便点个|岤,你都避不开。”裴洛低下头看了她一阵,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但见她睁大了眸子的僵硬模样,直想叹气。

    他一拂袖,就将对方腰上的|岤道解开了。绛华感觉膝上一松动,竟是可以动弹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背后一硬,想来是靠到了墙上,随后便见裴洛低头亲吻过来。

    屋角的火盆烧得正旺,隐约有春日午后般的暖意,连覆上来的身体都有些发烫,便是隔着衣衫也可以感觉到。唇齿纠缠,温柔缠绵。绛华微微有些气闷,抬手轻轻推着裴洛,对方却纹丝不动,只是执着地亲吻。

    她睁眼瞧他,也见他眸中漆黑,却似映着炭火。外面是寒风拍门的哗哗声响,突然的,心跳喘息也变得那么分明。

    裴洛微微抬头,以额相抵,低低地平复着呼吸。这样的姿态,温柔而亲昵。绛华看着他,轻轻唤了句:“裴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念他的名字。裴洛眼中带笑,轻轻道:“叫我宣离。”纵然从未有过这样的好耐性,还是静静等待。温柔么,他原来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迁就到这个地步。

    裴洛伸臂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边,还是低头抵着她的额:“绛华,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了什么而来,我只想你能留下来,让我日日都能见到。”手指轻滑,解开衣带上的花结,稍顿了顿,又轻轻吻上她的侧颜,慢慢的、顺势滑落在脖颈。

    绛华抬起手,当触及他的肩时一顿,缓缓揽住。她微微仰起颈,看着顶上那一幅青纱帐,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恍然之中衣衫散落,肌肤相触,慢慢地发烫,一直熨帖到心底。只听见裴洛贴近耳边,慢慢的、一字一缓地吐息:“其实,我一直……”剩下两个字细不可闻,却又极沉。

    绛华心中翻来覆去的只剩下一句话:莫非,注定她是无法成仙了?

    一旦想明白,她抬起头看裴洛,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裴洛看着她,眸中带着明亮的笑意,像是抑制不住欢喜。

    绛华很是紧张,他们如此下去便是人间所谓的燕好,这一步想要迈出,临到头却胆怯。裴洛也没动作,轻轻抚着她的背,语气柔和:“我不会伤你的。”他慢慢地沉下身,一举一动极为克制,这样温柔体惜到极致,却没什么不惯,好像本该如此。

    寒风在屋外呼啸,这风声却夹杂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有人在外面重重拍门:“二公子,相爷让你赶快去大厅,出大事了!”

    裴洛僵在那里,心里动气,吐息两下,又低声细语:“别管外面的。”

    那拍门的等了一等,见里面没有回应,竟然想推门进来。裴洛看着门开了一道缝,那不识相的还有破门而入的势头,忙扯过锦被将绛华裹了个严严实实,怒道:“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绛华还是第一次看见裴洛动怒,那长眉微皱的模样倒是很有气势,只是此情此景似乎还是狼狈偏多了些,想着想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裴洛看了她一眼,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叩:“你再敢给我笑一声看看?”

    门外的人立即拉上门,诚惶诚恐:“二公子,当真是出大事,北燕人打过来了!刚才听报信的说驻守北关的康王殿下已经殉国,燕云十三关在一夜之间被破,眼见玉门也快守不住了!”

    裴洛微微皱眉,起身整理衣衫:“你回报爹爹说,我即刻就过去。”门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