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12部分阅读

    慌张张地应了一声,脚步声也远了。

    绛华之前听秦拓说过,燕云十三关一直有重兵把守,北燕这数十年来都没法攻破,眼下剧变,情势竟完全急转而下。

    裴洛抬手将衣襟拉直了,又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别回房去了,我这里暖和,先自己睡罢。”他走到门边,反手扣上门,匆匆往大厅去了。

    忽闻边烽起狼烟(1)

    裴洛还没走到花厅,迎面碰见两个兄弟,也是衣衫不整,颇为狼狈。所幸裴相爷也没说什么,父子四人立刻骑马进宫。

    一路过长庭,只见那些赶过来的官员,不论是从了什么品阶,都是一副睡眼朦胧、衣衫散乱的模样。到了议事的殿外,裴相爷同几位服红的一品高官先进去了,剩下的未蒙圣诏,都等在外面。

    夜里寒风呼啸,众人也顾及不了这许多,聚成一团:“北燕大军会攻破燕云十三关?该不是谁误报军情罢?”

    “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开这种不入流的玩笑,还在这大过年的日子?”

    “燕云十三关可是重兵驻守,都几十年没出过险情了,怎么可能被一夕攻破?”

    裴洛站在殿外,抬头看着上面的淡黄灯火,凝目不语。忽然感到一人走到了身边,淡淡道:“你到现在还未经历过战事罢?”

    裴洛淡淡一笑:“大哥。”

    裴潇负手而立,慢慢道:“你看沂州那日平乱,和真正的战事毕竟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眼下北关告急,守城的大将折损大半,恐怕不少人都被派去玉门了。”

    裴洛垂下眼:“我知道。如果能够为国御敌,征战沙场,也是一介男儿当担下的。”

    “宣离兄说得是,我们来到这世间一遭,能够为国效力,鞍前马上,抛洒热血,便是最后马革裹尸,也不枉然了!”

    裴洛转过头,见是林未颜,他一手握拳,神情甚是激昂。

    林未颜一向是嬉皮笑脸,得过且过,却颇有些旧时侠骨柔肠,此刻容色肃穆,宛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幸好献郡王先进殿议事去了,否则听见独生儿子要泼洒热血、马革裹尸,还不先晕过去?

    薛延大步走过来,抬手一敲林未颜的肩,全然不顾身后老父脸色青白:“我也决定要去北关,去看看他们北燕人是不是生得三头六臂!”

    一些在殿外等候的贵族公子都聚过来,说起战事言辞激昂。这大多都是原来监察督司的旧同僚,此刻聚在一起,更是直抒胸臆,热血。

    一些年老持重的只是看着,不甚赞许地摇摇头。

    燕骁抱着臂站在角落,一身紫袍富贵,嘴角稍稍露出几分笑意。突然听见身后有个j细的嗓子响起:“燕大人,太子殿下说,让您到了就去暖阁,外面风冷。”燕骁敛住笑意,回首淡淡道:“你就回报说,国难当前,燕骁还是站在外边静候的好。太子好意,只能心领了。”

    那宦官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十分为难:“可是……”

    “怎么,太子殿下尚未登基,说的话已成了圣旨么?”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转头看着天际的弧月。

    鞍前马上,征战沙场么?

    这一战,已近在眼前。

    这般在议事殿外等到三更,只见服侍广仁帝的常宦官打着灯笼走出来,尖细着嗓子道:“皇上口谕,宣秦拓秦大人,裴洛裴大人等三十人进殿。”

    这三十人中,全是些年纪轻的,官阶也不算高,竟能够第二批面圣。林未颜又惊又喜,情绪正高,走过常宦官面前时候,听见对方提点了一句:“世子,等下和皇上说话,可要注意些,别触犯了圣驾。”

    林未颜笑着点头。

    裴潇走在后边,不无揶揄:“还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好,这般热血豪情。”

    裴洛微微失笑:“大哥你不过虚长几岁,就想倚老卖老么。”

    一行人走进议事殿,只见先前进来的还在争执不休,刘国舅面红耳赤,大声道:“北燕挥兵南下,势如破竹,想来是经了不少时候准备。我们已经落了下风,筹备兵马粮饷还要不少时候,不如先派使者讲和,伺机夺回燕云十三关!”

    慕天华也争得口干舌燥:“照刘大人这般说,北燕占了先机,我们南楚便只能俯首称臣?”

    兵部尚书洪晔捻须道:“慕大人当年威震北燕时候,军情再险也从未有过燕云十三关失守,可是这俯首称臣是万万不得。皇上圣意,想来早有断夺。”

    众人一听他这样说,不由在心里骂了句老狐狸,却停了争执。

    广仁帝站起身,走下台阶,突然看向了秦拓:“秦卿家也在北关留守过不少时日,可有什么看法?”

    秦拓微微沉吟,正要开口,忽听身旁有人大声道:“皇上明鉴,臣以为必不可言和。北燕大军攻下北关,怎么肯轻易退兵?既然他要战,我南楚也该倾力一战。臣愿供驱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这说话的正是林未颜。

    殿上顿时响起一阵低语。献郡王脸色铁青,急得直跺脚,只恨不得亲自将儿子打晕拖下去。广仁帝倒是没有动怒,笑吟吟看了献郡王一看:“这是世子罢,果真像林卿家少年时候的性子。”

    林未颜也知道自己犯了圣驾,手心汗湿,低着头跪下。

    只见裴洛也撩起衣摆,缓缓跪下,却不言语。广仁帝看见了,饶有兴味地笑着:“哦,裴卿家这是做什么?”

    裴洛淡淡道:“世子言辞耿直,却是字字说出裴洛心中所想,还望圣上恕罪。”

    秦拓本是负手站着,只听裴洛话音刚落,身边二十几人居然都跪了一地。他心下震撼,原本只道监察督司本来就可有可无,平日也就是一群贵族公子哥骑马在城里闲逛,美名曰巡察。

    薛延大着胆子,大声道:“皇上明鉴,薛延虽本事低浅,也愿为南楚征战南北,至死不悔!”

    广仁帝微微一皱眉:“你薛家九代大儒,现今只有你一个独子,你就没想到家里吗?”

    “薛家确实文举出身的为多,只是前朝也有文人弃笔从戎,何况外敌未御,何以为家?皇上,事不宜迟,请出兵吧。”

    裴洛不禁长眉微皱,只得冒死进言:“皇上,北燕人虽然骁勇,却未必是我南楚正正之师的对手。微臣以为,薛大人此言可行。”他微微抬头,只见爹爹遥遥看过来,脸上倒没有半分怒色。他静静等了一阵,只听秦拓在一旁也开口道:“皇上明鉴。”

    广仁帝笑着一摆手:“你们都起来。”他沉吟一阵,又道:“这出兵或是不出兵,还待定夺,你们先出去等消息吧。”

    裴洛走出议事殿,方才没好气地说:“林世子,你说话倒利索,可谁问你的意思了?”

    林未颜自知理亏,摸着下巴笑道:“还仗宣离兄和各位兄弟讲义气了。”

    他们一群人站在殿外,眼见天际开始微微泛白,适才慷慨激昂的满腔热血也平复了下去。

    薛延低声道:“刚才说那番话绝不是一时性起,我知道打仗苦,但是绝没有后悔。”

    裴洛静静道:“我们现在便等消息罢。”

    眼见下一批官员进殿,过不多时又出来。燕骁也在其中,走过他们身边之际,淡淡地扔下一句:“那么,他日战场再相见。”话音刚落,便扬长而去了。

    林未颜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难道皇上决定出兵了?”

    裴洛默然不语,反倒是秦拓接了一句:“这燕大人好生奇怪。”

    林未颜还没说话,就见自家老爹从议事殿走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面前,一掌打得他眼前发黑:“你这小畜生,可是要气死我,还是想看我们林家绝后?!”

    林未颜躲闪了两下,固执起来:“爹,不过是去北关,和绝后有什么关系?”

    献郡王脸色难看:“你以为去北关是去玩吗?打仗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就一心想建功报国了?那也要有这个命回来!”

    裴洛看着献郡王将儿子收拾走了,肩上突然一沉,只听爹爹道了句:“你有这个志向,自然是好。现在镇守玉门的是傅徽将军,也是我南楚一代名将,你随着他也可以多学着些。”

    裴洛本以为会被收拾一顿,又罚抄孝经什么的,有些始料未及。

    裴相爷拍了拍他的背,又温颜道:“看你为朋友求情,这样很好,也不枉费为父的教诲了。唉,当年北燕军再骁勇,也从未过燕云十三关,今昔不同往日了。”

    “当年爹和慕伯父镇守北关,那是怎样的?”

    “那时候我还是督军,你慕伯伯更是了得,可以直入北燕大军,带一队轻骑兵烧了对方的粮草。只是,”裴相爷若有所思,“能够一夜之间攻破燕云十三关,又不知南楚布兵状况,北燕人是如何办到的?”

    绛华虽然知道国难当头实在应该担心一下,可惜她这一觉睡醒神清气爽,一点看不出该有的忧虑。

    她陪着慕绯烟说了一会儿话,只见翠衣欢欢喜喜地过来:“小姐,相爷他们回来了。”

    慕绯烟立刻站起身,看了绛华一眼,微微笑道:“你也等急了吧,我们一起去看看?”绛华闻言闷闷道:“我不要去。”只不过是进宫议事,又不是上断头台,有什么好看的。

    慕绯烟一拉她:“那便陪我去看看吧,我心里很没底。”

    绛华只得跟着她去主院,一路上只觉得慕绯烟神色有异,连走路都不那么稳。忽听她慢慢开口,语声凄婉:“绛华,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他……一身血衣站在我面前,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手……”

    绛华听她语音悲伤,连忙安慰道:“这只是梦,不会成真的。何况,也未必会派去北关的。”

    慕绯烟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她们走到前庭,只见裴相爷当先走来,双鬓微微霜白,腰板却挺得笔直。裴潇看见妻子,上前低声道:“你怎么出来了,这里风寒,你身子又不好。”

    慕绯烟拉着裴潇的衣袖,眼眶微红,泪如雨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潇看了看左右,微微尴尬地轻声劝慰。

    裴相爷倦然道:“你们各自收拾收拾,就等圣旨一下来,立刻就发兵玉门。”

    裴洛走到绛华身边,抬手揽过她,笑着问:“看你这样子,昨晚睡得应该不错罢。”

    绛华瞪了他一眼,才见他的衣衫上结了一层薄霜,想来也是在寒风中站了整整一夜:“你会去北关么?”

    裴洛想了一想,点点头:“你也得一块走,只是玉门那边恐怕就没有相府这样住的舒服了。”

    绛华大惊:“我也要去?”

    裴洛含笑看着她:“律法规定随军不能带家眷,我自然也不会将你带到军中。只是担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被人欺侮了去,才想让你换个离我近些的地方待着。”

    “谁会欺侮我?”最刻薄的不就是裴公子你么。

    裴洛顿了顿,又道:“或许是我多想了,可我一旦离了家,谁来给你撑腰?你就不要指望大嫂给你说话了,她说话没分量。何况,我也想隔几天就能看见你。”

    绛华想了一想,绯烟之前这样担心裴潇,若是真碰上什么事,她离得近,还可以出手,便点头答应。

    裴洛满意地嗯了一声,忽然想起昨夜的恨事:“昨晚那个来敲门的不知是谁,当真见过不识相,却没见过这样不识相的。”

    绛华却想,幸好相府有这样不识相的一个人。

    只过了三日,圣旨便颁了下来。

    太史令记,隆庆廿八年正月,南楚钦定秦拓、裴潇为先锋,调往北关傅徽麾下,以御外敌。同年二月末,朝廷援军到达玉门。

    忽闻边烽起狼烟(2)

    玉门是中原同漠北的分界。玉门以南,是中原富庶之地;玉门以北,是陌上的苍凉落日、飞沙走石。

    马嘶风萧,林未颜跳下马背,一翻身躺在土丘之后,随手扯了一枝枯草叼在嘴里,闷闷道:“我看他们早就知道这附近连个北燕人的鬼影子都没有,才叫我们出来巡察!”他抬脚踢了身旁的人一下,语气愤懑:“裴兄,你说我以前在南都做了什么恶名远扬的事情,教傅徽那些部下整日介世子长世子短地讽刺?”

    裴洛看着西面一轮血红的落日,淡淡道:“说到底,我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这些话听习惯就没事了。”

    林未颜抬手捂住脸,长叹一声,忽然又坐起身,复又神采奕奕:“若是被他们说几句就回去了,我也会瞧不起我自己。罢了,看他们也没读过什么书,我不计较。”

    裴洛嗤的一笑,翻身跳上一旁的坐骑,唿哨一声。只见在周围巡察的十多人都纵马靠近过来,为首的是薛延,迎风大声道:“裴兄,这附近除了我们的,连马蹄印都没一个。”裴洛勒着马,微一点头:“时候也差不多,我们这就回玉门。”

    一行人骑着马缓缓而行,只见血红的落日渐渐隐没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下,惟剩天边红彤彤的一片霞光。三月在江南,已经是春暖花开,烟花遍地的时节。可北地的三月,依旧寒风凛冽,带着沙砾迎面扑来,吹得脸上生疼。

    裴洛听着寒风呼啸之声,想起那日离开南都之日,爹爹站在正月冷风中笔直的身姿。圣上一道圣旨,裴家儿郎远行北关。裴相爷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家里还有你们三弟,那些身后的琐事都不必挂心。”他明白爹爹的意思,他日驰骋沙场,生死不由己。他不知道其他父母会对自家出征的孩儿说些什么,只是留心到老父说话的时候,笔挺身姿后面,衣袖微微一颤。

    裴洛正想着,忽闻头顶之上传来一声兀鹰尖利的鸣叫。兀鹰是北地特有,只将窝做在悬崖之上,耳目锐利,尖爪如勾。他勒住马,利落下马,低伏在地上。

    众人见他如此,也勒马停步。

    裴洛拉过马缰,在马镫上一踩,也不待坐稳,遥指西南面:“那边地势高,看得远些。”

    那巡逻的十来人大多是原来监察司的同僚,都依言掉转马头,往西南的土坡疾驰而去。待登到高处,众人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广漠无际的黄沙之上,正有一片黑点急速靠近,看方向是朝着玉门而去的。

    裴洛心念如电,转头道:“许兄,刘兄,你们先回玉门,将军情报告给傅帅。”

    许炼是傅徽麾下的亲兵,也知道情况紧急,便点了点头。反倒是十夫长刘武双眉竖起,大声说:“裴大人,你这是看不起我们了?”

    裴洛下了马,淡淡道:“大家都下马来,我们将脚程最快的马让给刘兄和许兄。”

    刘武见对方不理会自己,气头上来,伸手去抓裴洛的衣领:“我刘武没啥本事,但好歹还知道刀剑不生眼,这里不是让你们这些贵族公子来玩的!”他还没碰到裴洛,早被薛延一把挡开。薛延浓眉紧皱:“北燕人的马快,骑术精湛,若我们都往回跑,一个都跑不掉!”许炼也出言劝说:“刘武,裴大人既然让我们先去报信,就立刻去,若是误了时候,那可怎么办?”

    裴洛在自己的坐骑乌骓背上一拍,将马缰交到许炼手上:“我这匹马虽不是什么日行千里的良驹,脚程却不弱。”

    林未颜虽然心里犯嘀咕,还是将自己的马让给刘武。

    看着许刘二人骑着马走了,裴洛一敲薛延的肩,向着剩下十数人道:“那么我们也要过去了。大家先绕过玉门东首的沙地,再往回西门折转回玉门关。我们意在拖延,而不是和他们交战,大家可明白?”

    一行人纵马回转,在先前的土丘之下埋伏好。裴洛长眉微皱,低声道:“等下看我号令,大家立刻上马往东面走,不要乱了。”林未颜听出他语气严峻,玩笑道:“宣离兄,看你紧张成这副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怕得厉害。”

    裴洛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这时候,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这一队北燕将士大概有百十来个,身着轻甲,倏忽之间已经离他们埋伏的土丘只有数十步之遥。林未颜忍不住道:“这不是北燕的轻甲骑?”北燕的轻甲骑兵一向是精挑细选出来,速度之快,拼杀之骁勇,名震天下。

    裴洛亦是神色凝重,弯弓搭箭,瞄准领头的那一个,三箭连发:“大家快上马!”那领头的胸口中了一箭,居然还能冷静地避开随后而来的两箭,举起长枪向前一指:“快追,一个都不能放过!”

    南楚众人纵马疾行,只听身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突然嗖嗖几声,有铁箭从顶上掠过。裴洛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北燕骑兵又追得近了些,只怕还赶不到之前约定的地方就被追上了,正计较之间,一支长枪突然从脸旁擦过,虎虎生风,惊得坐骑一下子四蹄前立,长声嘶鸣。

    只见那领头的手中已空,低身从鞍边拔出马刀,双腿一夹,战马犹如通晓人性,腾空跃起!

    裴洛一惊,控住受惊的坐骑,掉转头往回。只见北燕领头的那人高鼻深目,肤色白皙,身形挺拔,迎面便是一刀砍去。

    裴洛只觉对方这一刀来势凶猛,也不敢硬碰,身子后仰,仰身贴在马背之上,堪堪避过这一击。两人交手之间,北燕的骑兵又靠近了几丈,可南楚的一行人也离得东面沙地近了不少。那北燕人一击落空,赞了声:“好!”

    裴洛贴着马鞍,从箭筒中取出几支铁箭,弯弓搭箭,向着后面射出,随即端坐回马背上,扬鞭狠狠在马臀上一抽。他这次出手,正有两名轻甲骑兵被射落在地。他赶上落在最后面的林未颜,扬声道:“这个时候还等来等去,我们一个都回不去!”

    林未颜只是微微一笑,渐渐纵马赶到前面。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忽听一声甚是痛楚的惨呼,他回首一看,眼中血红:“仲贤兄——!”

    只见为首的那个北燕骑兵一刀将人砍落,还残忍地纵马踏了上去,马下之人一时还不得断气,痛声长叫。林未颜拨转马头,立刻被裴洛牵住了缰绳:“不要意气用事!”

    “这是我们的兄弟,你教我怎么不意气用事?!”

    裴洛不欲多说,抬手在林未颜马上轻轻一鞭,一手拉着对方的马辔。

    众人到了东面沙地,渐渐放缓了速度。北燕骑兵追过来,突然落脚的地方一松,收势不及,连人带马摔进了沙洞中。

    而裴洛他们这几日在附近巡察,对周遭地势早就摸透,知道这里沙地有几处是中空的,便顺利地绕了过去。这样一来,两队人的距离拉开,估计许刘两人应该已到玉门,就往西面折转而去。

    众人赶回玉门,就见城门缓缓打开,先锋军军容肃穆,鱼贯而出,军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秦字。秦拓铁甲铁盔,手执长枪,勒马而行。

    裴洛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就觉眼前一黑,嘴角火辣辣地疼,险些摔下马去。林未颜一把拎住他的衣领:“我林未颜没你这样的兄弟!”薛延连忙拉开林未颜的手:“林兄,什么事等到击退北燕人再说。”

    秦拓看着他们,淡淡道:“林大人,这里是玉门军中,不是南都。”

    林未颜胸口起伏,不断平复呼吸。

    秦拓眯着眼看着对面遥遥而来的北燕轻甲骑,轻声对副将道:“点两队人,绕到他们后面,准备左右包抄。”

    一队百十来人的轻甲骑停在百米之外,突然不再前行。只见那为首的男子一个人纵马过来,迎风扬声道:“在下北燕先锋颐狼。”

    秦拓也勒马而出,两军对峙,南楚大军就驻守玉门,而北燕大军却在百里之外,兵力高下一目了然:“在下秦拓。”

    颐狼微微一笑:“我听过你,是秦炎将军的后人。”他缓缓看向裴洛,遥遥一拱手:“我不过是来问一下那位将军的名字,今日这一箭之仇,”他抬手抓住胸前插着的铁箭,突然拔了出来,折为两断抛在地上,却一脸自若:“他日必定十倍奉还。”

    裴洛笑了一笑:“我裴洛,便等着那一日。”

    颐狼掉转马头,往回行了两步,又回首道:“秦将军,我们北燕的战马都是神驹化的,你们若是有胆量,就追上来试试!”言毕,唿哨一声,大队轻甲骑沿着原路返回。

    秦拓看着,不由微微皱眉,一挥手道:“不要追了,收兵回城。”

    一旁的副将都不解道:“虽然北燕轻甲骑厉害,可是他们不过百十人,就算以十当一,也尽可以收拾了。”

    秦拓摇摇头:“他们的战马脚程太快,一旦追击,兵力分散,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林未颜落在队伍最后面,低着头,拳头攥得很紧,指关节处都显出淡青的色泽,还没进军营,突然衣领一紧,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木然抬起头,只见裴洛站在他面前,身后是渐渐深沉的暮色。

    他伸手去掰开衣领上的手,脸色难看:“你想怎样?”

    话音刚落,腹部剧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蹲下身去。他微微抬头,却看不清裴洛的表情,隐约觉得他踏前一步,声音冰冷:“你这样做,不但救不了同伴,还会让更多的人送命。如果你坚持,还是回南都罢。”

    林未颜按着腹部,对吼过去:“我绝不回去,在扫平北燕之前,绝不回去!我一定要报仇!”他抬手捂住脸,蹲下身去:“该死,我一点都不想丢脸,怎么……”怎么眼泪会止不住地流出来?

    裴洛全身无力,站在那里看林未颜带着哭腔咒骂。

    到了玉门已经有半月了,从副将到普通士兵,都是拿异样的眼神看他们。他们本是文官,出身富贵,没有功勋,空领了一个将军的衔职。

    初到之时的热血豪情,好似在一瞬间冷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林未颜站起身,随便抹了一把脸,抬手搭着裴洛的肩:“宣离兄,我们是好兄弟好朋友罢?”

    裴洛微微一笑:“怎么?”

    林未颜恶狠狠地道:“刚才的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打成筛子!”

    裴洛一敲他的肩:“放心,我不会把你哭哭啼啼的事情说给别人听的。”

    两人搭着肩走进军营。

    经过练武场的时候,只听一个粗豪的嗓门不屑地道:“娘的,那帮纨绔子弟的运道就是好,竟然给他们从轻甲骑那里捡回一条命来!”随即有人嘻嘻哈哈地应和:“我看那个什么叫颐狼的北燕蛮子也昏头了,只干掉了两三个,我看还是那帮子纨绔子弟吓破了胆脚软跑不动了。”

    那几个士兵说到这里,大声笑开了。

    林未颜抬手重重掐了自己一下,大步走上前,从后面把其中一个踢翻了,一脚踩在那人背上,冷冷道:“你们刚才说的,有胆子再说一遍?”他听到身后脚步声,抬手一拦:“宣离兄你别趟浑水,我这口气不出,心里就舒坦不下来。”

    只听铮的一声,裴洛从旁边的兵器架子上抽出一把三尺青锋剑,架在适才说话的一人颈上:“我适才好像听到,你说我们被北燕人吓得腿软?”他手上用力,淡淡道:“你现在呢?也抖得厉害么。”

    那士兵抖了两下,突然挺起胸,大声道:“怎么,老子说过的话全部都认!你们这帮公子哥会一点花拳绣腿,有什么了不得?!”

    裴洛手一送,就势将长剑送回兵器架上的剑鞘,淡淡道:“那么你来挑一样,我同你比划比划。如果我输了,就把头割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林未颜只看得张口结舌:“喂喂,裴兄,你什么不好赌,怎么赌这个?”

    对方不过是个腰粗背厚的粗人,要是他聪明点提出比骂人,保准能骂得裴洛一个时辰说不出话。

    那士兵一昂头:“那就比射箭!老子要是输给你,就把脑袋赔给你这小白脸!”

    裴洛一拂衣袖,大步走到靶场,从一排挂着的弓中挑了趁手的,微微眯起眼看着百步之外的靶子,正中的红心在暮色中已经看不清楚。他抬起手,弯弓搭箭,稍一瞄准,连发三箭。立刻有士兵点了火把去照,只见三支箭端端正正地插在红心之上。

    林未颜看着那人一阵青一阵红的脸,说不出的快意,语调悠闲:“我说大个子,你连一个只会花拳绣腿的公子哥都比不上,的确该自绝以谢天下。”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一个惊惶的声音叫了声:“傅……傅帅!”

    只见一个身着暗沉铁甲的男子大步走来,他身材高大,一步便是常人的两步,气度稳如泰山。

    傅徽身旁的亲兵许炼低声说:“傅帅,就是这里有人闹事。”

    “哦?”傅徽眼角一瞥,目光从在场的人身上一一掠过,沉声道,“在军营闹事,该罚什么,你们都清楚罢?”

    借着周围火把的光,只见玉门的主将脸上颇有沧桑之色,不太看得年纪,目光如电,鬓发微微泛白。傅徽转头看见裴洛和林未颜,语气沉稳:“裴二公子,林世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不满,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林未颜直视傅徽,大声道:“傅帅,我们也没闹什么,只不过和这几位大哥打了个赌,谁输就掉脑袋。”

    傅徽眼神如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结果呢?”

    裴洛回首一指百步之外的箭靶,淡淡:“我刚射了三箭,还没有结果。”

    傅徽点点头,拿过裴洛手中的弓,猿臂轻舒,拉弓放箭。只见那支激射出去的铁箭正中箭靶上插着的那三支箭的箭尾,将这三支箭从中折断。他回头看着裴洛,语气还是不动声色:“你们固然有些本事,能够在轻甲骑之下逃出升天,也不代表什么,亦没有什么可得意的。”

    裴洛脸上煞白,紧紧攥着手,半晌才咬牙道:“傅帅教训的是。”

    傅徽点点头,又道:“你们在军营闹事,这罚还是要的,各领五军棍去罢。”

    林未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傅帅,我们到玉门已经大半个月,就算什么都不能做,背后整日有人戳脊梁,我们也都忍了。今日死在战场上的是我们的同伴,也是这南楚大军中的一个,有人侮辱他们,我绝对忍不下来这口气!”

    傅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向着许炼道:“带他们去领军棍。”

    许炼踏前一步:“两位大人,请。”

    林未颜长笑一声,大步走了。

    傅徽这才转头看着剩下的几个士兵,语声严厉:“你们今日犯的错有三。第一,战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们的同伴、我们的兄弟。自己的兄弟死在沙场,你们没有痛哭却大肆耻笑,这算什么?第二,他们固然是出生身富贵,性子骄横,可他们却不顾军中清苦留了下来,和你们都是一样南楚的大好男儿。看不起他们,也就是看不起自己!第三,军中什么时候可以私下相斗?他们刚到不知道,你们呢,全都忘记了?”他顿了顿,淡淡道:“按照军规,要领十军棍,现在正是战时吃紧的时候,都领五军棍罢。”

    忽闻边烽起狼烟(3)

    林未颜趴在行军的帐篷里,狼狈地挺起背,看了看身旁趴着的一排士兵,笑着道:“宣离兄,你看他们趴在那里样子真好看,不知平日被打了多少次才这样习惯。”

    裴洛困倦之极,只是背上的伤一直火辣辣的,怎么也不能入睡,闻言也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林未颜嘴上刻薄了一阵,见没人理他,也就无趣地趴下了。隔了片刻,只觉得有人戳了他一下,他不耐烦地转过头,看见是那个和裴洛比箭的傻大个,便哼了一声。

    那人见他转过头来,尴尬地笑了笑:“哎,我是粗人,也不会说话。不过刚才事情,想了想,的确是我们不太,那个,不太对。”

    林世子看了他一阵子,别过头淡淡道:“算了,本公子一向大人大量,不同你们这些人计较。”

    静静地趴了一会儿,正开始犯迷糊,忽听有人撩起帐篷的幕布走进来。

    林未颜一动,痛得倒抽一口气,极力地不动声色。

    只见进来的是秦拓,身上铁甲未卸,步履之间衣甲轻响。

    裴洛撑起身道:“不知秦兄有何事。”

    秦拓站在他们身后,低声道:“等林兄和裴兄的伤好了以后,来先锋军下报到。这是傅帅的意思。”他稍顿了一顿,又道:“还有,薛兄他们已经在先锋军旗下了,就差你们两位。”言毕,轻轻撩起幕布,衣甲轻响之声也渐渐远了。

    林未颜许久才回过神来,忍不住笑起来,一笑之下又带动了伤口,就一面抽气一面笑。裴洛被他的笑声扰得受不了,没好气地开口:“我说未颜兄,你能不能稍微消停一会儿?”

    平沙镇在玉门之后,镇上的百姓靠着活计和粮食和从北地过来的商人交换毛毯羊肉,一到战事,贸易不通,日子便难过起来。

    绛华对吃穿用度本来就不放在心上,有好的她纵然喜欢,一旦没有也没什么不习惯。她到平沙镇已经有大半月了,非但没见过裴洛,便是关于战事的消息都没有。

    她走在平沙镇的路上,感觉这个小镇还是一如往常宁静,除了这里百姓贫苦些外,倒是感觉不到一点战事的气氛。

    突然衣摆被一牵,她低下头,只见一团虎皮的毛球正抓着她的衣摆呜呜嗷嗷地低叫。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日收拾了东西,临走前和慕府那些人告别,结果走了大半天却发觉一团虎皮卷在包裹中睡得正香甜。她克制了好久,才没有将它拎出马车丢掉。

    绛华无可奈何,只好拎着它的脖子把这一团虎皮抱在手上。

    大黄自从来这里,似乎又肥了一点。

    她看见街边有卖鸡蛋的,想起大黄对鸡蛋似乎十分喜欢,便想走过去买几个。还没走近,突然一个小小的黑影冲过来,在她身上一撞,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绛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了,低头一看,只见系在衣带边的玉不见了。

    这块玉是临走时,绯烟送给她的,说是能活络血脉保平安。凡人对他们来说,身上都有很好辨别的气息。人虽然已经没影了,可是气息还在,她便循着气息走去。

    绛华抱着大黄拐过一个街口,发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踮起脚去敲一个宅院的门。她记得这座宅院是一个商人租下的,顿时明了,忙上前两步一把将那个少年拎开。那少年生得十分瘦弱,脸上脏兮兮的完全看不出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他看见绛华,脸上微微有几分心虚,梗着脖子叫道:“你到底是谁啊,快放我下来!”话音刚落,领子上一松,他全然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坐在地上。

    绛华手指轻弹,那块玉佩立刻就从小孩的袖子里回到她手上。

    大黄叼起玉,满足地抬脚扒了扒胡子。

    绛华低下身,和那个孩子平视:“你很急着要银钱么?”

    那少年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头急促地问:“你可以借给我一些银子吗?不用很多,只好一点点就好,我没有办法……”

    绛华点点头:“好啊。”

    “呃?”他明显梗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她,“你答应了?”

    “……我也没办法,阿婆病成这个样子,又没人收我做事,赚不到银子,我只好去偷了。我发誓,我没有偷过像我们一样穷人的东西,我都是偷……呃,偷你这样的。”少年抓了抓头,往锅里打了一只鸡蛋,“你放心,我不会白拿你的银子,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绛华抱着大黄,微微笑道:“好,我可以借你银子直到你可以做工的时候,然后再还我就是了。”

    对面一直披着破毛毯躺着的老人坐起身来,轻声道:“这位姑娘,我和小言真的不知该怎么谢你。”说话的时候,她不停地咳嗽,还挣扎着想给人跪下。绛华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那个叫小言的少年则在一旁轻轻地为阿婆顺着气。

    “你刚才说阿婆病了,是什么病?”绛华看了看老人的起色,只见她枯瘦的两颊有几分暗红,时不时咳嗽,似乎病得不轻。

    “刚开始是风寒的,但是到后来一直都没有好,还咳得越来越厉害……”小言说起这件事,声音也低了下去。

    绛华忍不住道:“拖了这么久,若是肺病,那可怎么办?”

    “喂,你以为我不关心阿婆啊?我们根本连下锅的米都没有,还拿什么当诊金?”

    绛华拉起他的手,将钱袋放在他手上:“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小言看着手中的钱袋,微微一呆,一扭头就跑了出去。

    绛华看着周围,只见他们住的是一间废弃的祠堂,阴冷潮湿,的确是很容易得病。

    阿婆看着她,眼中微微湿润:“姑娘,你是个好心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绛华想了想,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