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轻叩,看着摇晃不定的灯影,“这下子,可真的是糟糕了……”
翌日天才刚亮,便有探子冲进军帐,上气不接下气:“报——北燕大军已经在二十里外,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达玉门!”
傅徽神情镇定,步履沉稳:“立刻登城头,准备守城。”他身着的铁早已被年长日久的血渍风沙磨得暗沉无光。
麾下几名副将不由对视一眼:“他们之前还打了败仗,怎么这样快就来了。”
裴洛握紧手中的长弓,却没说话。
他们该是来了,南楚现在外无援内少粮,正是攻城的好时机。
众人登上城墙,只见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大漠,遥遥的,有一片黑点正朝玉门方向而来。这片黑点越来越近,马蹄声震天,长枪映着阳光,泛起青森森的光。打头的是名震天下的轻甲骑兵,暗红色的旗帜上绣着“北燕先锋颐狼”。先锋旗边上是一面更大的紫色旗帜,用淡金色的绣线绣着慕容二字,迎风展开,气势万千。
副将展平咦了一声:“他们的主帅姓慕容,岂不是北燕王族!”
只见北燕大军在离玉门还剩下几丈之时,先锋颐狼突然一抬手,勒马停步。身后的北燕大军也立刻止住了脚步,最后收足的一下响声整齐划一。让人有种错觉,这声势便是九天之上也可以听到。
傅徽语气森冷:“弓箭手预备——”
城头上数百支羽箭都对准城下。
只见一人勒马缓缓行到城墙之下,银盔银甲,微微仰头之间,脖颈曲线优美。那人仰头遥望,手中长枪直指城墙,薄唇开合:“敝人慕容骁,特来劝尔等开门献城。凡是受降者,吾许之封地百里,封为万户侯!”
他的声音由内力送去,到达城墙之上也清晰可闻。
林未颜忍不住失声道:“燕骁?!”
底下的男子身披银甲,容貌俊美,肤色白皙,只是身上的斯文气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凌厉的气魄。
秦拓想起之前在郊外发现禁军黄都统身受重伤,气绝前只来及指着北面叫出一个“慕”字,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姨夫,现在方才明了。
一些副将常年在北关,不知南都的事情,闻言奇道:“林大人难道认识这慕容骁?”
林未颜默然。
隆庆廿四年冬,正是文举殿试前夕,同榜的才子们都颇有些薄名,相聚在吟墨楼吟诗作对。当时窗外正下着雪,雅阁中点着火盆,也暖意熏人。有人提议说以雪和梅为题,一人接一句。林未颜题的是第一句,便大大方方地执笔在雅阁的墙上写下几个字:寒蕊初萼,万点薄絮。他回转身之际,便看到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子,木簪紫袍,素淡俊秀。众人轮流题了词,最后轮到那个年轻男子的时候,已经没有地方让他写了。
南楚虽不像齐襄尚文,士大夫的地位却是极高的。四民之末,则是商人。林未颜听说那人姓燕单名骁,出身商贾之家。那些人,不过是在故意刻薄他罢了。燕骁容色淡淡,负手吟了一句:“临风更沾薄酒,暗香浮月卷帘来。”
当时太子殿下正好也在吟墨楼赏雪,后来在殿试上保举燕骁为文举探花。岁末的时候,燕骁被点为太子侍读。一介探花郎,竟然成了侍读,当时流言蜚语,枚数不尽。
慕容骁等了一阵,微微眯着眼看城墙之上,扬声道:“傅徽,你们在玉门屯兵十五万,其中伤员近五万,粮草不过可支撑半月,拿什么和我北燕二十万大军相抗?!现在开城门受降,吾慕容骁对天发誓,绝不杀战俘!”
傅徽笔直地站在城楼之上,用内力将声音传出去:“慕容骁,我等效忠的是南楚,决计不会向北燕人屈膝!这玉门,也绝不会白送到你们手上!”
慕容骁轻笑一声,将长枪挂在鞍边,手按长弓,拨转马头行了两步,突然回身弯弓搭箭,身姿优雅,银盔下的黑发在风中萧然而舞,对准城门之上那写着三个墨字的木牌。
玉门关,玉门关,这就是他挥兵南下血祭的第一个地方!
铮然弓响,长长的羽箭激飞而去,势如长虹。
裴洛在他转身之际早有准备,看准这一箭的去势,也将弓拉到最大,直到紧绷的弓身发出吱嘎轻响。
两支羽箭在半空相会,只听铮的一声,箭头迸出点点火星。随即是一声巨响,玉门关的牌匾轰然落下,摔得四分五裂!
裴洛看着城下,紧紧握着手中长弓,几乎将嘴角咬出血来。
北燕大军齐声呼喊,战马嘶鸣,声势震天。而南楚这边却是一片沉寂,城楼上的将士俱是脸色煞白。
慕容骁仰头遥望城楼,脸上充满了逐鹿中原的王者气度。
——他日战场再相见。
战场相逢之日,便是南楚亡国之始。
他缓缓抬起手,声音借着风势,传到城楼顶上,在这万马嘶鸣之中依旧清晰可闻:“傅徽,我最后数三下,只要开城门受降,爵位封赏照旧。若是等我攻下玉门,北燕大军就要屠尽方圆百里,寸草不留!”他仰起头,薄唇开合:“一。”
傅徽站在墙头,身形挺拔,丝毫不为所动。
“二——”
身后有将领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三。”
慕容骁放下手,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北燕将士听令,攻下玉门,屠城三日,让南楚见识见识我们的手段。”
凤凰劫(3)
一波又一波攻城的势头就如潮水般涌来,玉门关的城楼之下,已经密密地倒下了大片尸体,鲜血四处流淌,从上面看去,便是一片刺目的红色。
北燕铁骑冲击城门,每一次撞击,发出的巨响都震动漠北,在这喊杀阵阵之中,教人立足不稳。
傅徽站在城楼之上,铁衣暗沉,厉声喝道:“弓箭手分为两队,前面的放完箭就退后,不要自乱阵脚!”他身上铁甲轻响,又踏出几步,站在城墙上直面底下的北燕大军,威风凛凛:“吾乃南楚主将傅徽,底下谁敢来取我项上人头?!”
城墙城下,乱箭如雨,密密得交织成一片。
傅徽便在箭雨中屹立不动,身先士卒,举起长剑将从云梯上攀爬上墙头的北燕士兵砍下去,脸上和露在铁甲外的手背都溅着点点鲜血。
可是底下的北燕士兵却如潮水般涌上,一批一批,没有尽头。
慕容骁勒马立于城墙之下,扬声高喊:“北燕将士听令,能取下傅徽人头者,不论出身,一律赏金万两,封为王爵!”此言一出,北燕的攻势更是一波猛于一波,撞击得玉门关的城门摇摇欲坠。
副将展平走到傅徽身后,咬牙道:“傅帅,我们只怕是……”
傅徽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长矛,嘿得一声远远掷出,正将一名北燕的轻甲骑钉在马下。他下颔紧绷,厉声道:“谁再说一句泄气话,就军法处置!”他目光如电,看着手下的副将:“你们这样,便要认输了么?我们南楚不需要临阵退缩的懦夫!”
林未颜攥着拳头,定定道:“傅帅,请给末将分派任务!”
傅徽一拍他的肩头,指着东面城垛:“你和裴副将点一队人手,过去守住那里,不能让北燕的云梯架上来。”他又转头看着裴洛:“你之前那一箭射得很好,我军中没人能比你更好!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立刻振作起来!”
裴洛苦笑一下,神情坚定:“傅帅教诲的是。”
他转过身,屈膝踏在城墙之上,凝神定气,缓缓拉开长弓。
慕容骁,今日在两军阵前的耻辱,定当千百倍奉还!
羽箭如流星奔到,正中慕容骁马前,箭尾还微微发颤。慕容骁抬起头,看着城墙上裴洛,喃喃道:“堂前的燕子,还想和北地的兀鹰一较长短。”话音刚落,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响,刮得他脸上刺痛,只听吱嘎一声,身后掌北燕王旗的士兵正被羽箭穿透胸甲,淡紫色的帅旗哗啦一声倒下了。
只听傅徽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迎风高喊:“南楚将士们,我们背井离乡,来到北关,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让我南楚不为四夷侵犯?我们身后就是中原万里河山,如何能让胡人糟蹋了去?!”
日头由高悬头顶渐渐西斜,北燕士兵的尸首陈在玉门关之下,还不断有士兵踏着尸体冲上前去。而玉门关,竟然还是没有被攻下。
慕容骁眯起眼看着,突然淡淡道:“先锋颐狼,副将哈尔穆阵前听令。”
颐狼和哈尔穆跳下马背,单膝跪在马下,大声应道:“末将在!”
慕容骁轻轻一拨马头,沉声道:“传我号令,鸣金收兵。”
颐狼应了一声,翻身上马,疾驰到阵前。哈尔穆却站着没动,直视主帅:“将军,现在我军势头正好,南楚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为什么要退兵?”
慕容骁抬起眼瞥了他一眼,把玩着手中长鞭,语气平平:“他们想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又何必非要和他们硬拼?不过剩下半个月不到的粮草,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照样能夺取玉门。”他微微一笑,容颜俊美:“何况,南楚人心不齐,给他们留点喘息的时间,他们自己就会闹腾起来了。”
“……北燕大将慕容骁,当年混入南都,在殿试上被钦点了探花。太子殿下性喜龙阳,便一手将他提拔起来。”林未颜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开口。
突然有人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荒唐!”
众人俱是一怔,傅徽麾下有不少能人,其中一个便是此刻说话的凌镇予。他平日少言寡语,不甚好亲近,此刻脸上更是如罩寒霜,目光森冷。
当即有幕僚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道:“凌副将,别乱说话!”
凌镇予全当没听到,一字一顿:“身为储君,将堂堂男儿据为男宠,这对得起天下大好儿郎吗?慕容骁蛰伏多年,盗得北关的布兵图,北燕在一夜之间连破燕云十三关。南楚的大好江山可是折在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手中了!”
裴潇站起身将凌镇予按在位子上:“燕云十三关已破,再提也无意义。我们当好好商讨一下,如何度过眼前难过。”
“只怕附近的几个城镇都不会有余粮了。慕容骁一路从南都过来,早就留了后手。前日纵火烧粮草的,只怕就是北燕的探子。”裴洛神色倦然,抬手揉了揉太阳|岤。
眼下,外无援兵,内无粮草,损兵折将,士气低落,而北燕大军就驻兵城下虎视眈眈,实在想不出别的对策了。
沉寂许久,只听傅徽低沉的声音响起:“大家都先散了罢,回去养足精神。”他身上铁衣未除,脸上沧桑更重,有股说不出的悲凉。
有些副将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只见凌镇予第一个站起身来,撩开幕布干脆地走出军帐。
裴洛走在后面,亦是心情低落。如果在南都时候,他大概会在红粉乡里一醉不起,可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闭上眼的一刻,耳边还会响起风萧马鸣,两支羽箭相碰之时,是他的那一支被折为两断。
高下立分。
他记得自己一路走过去,碰见几名吊着手臂的伤兵,还能听到军帐中传来的痛苦呻吟。他撩起衣摆,坐在栅栏上,低着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待落日西沉,天边烧起一片红霞的时候,一双柔软的手按在他的膝上。裴洛抬起头,苦笑道:“你忙完了么?”
绛华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心里不高兴。”
裴洛抓着她的手,慢慢靠近脸颊边:“绛华,我觉得你好像一直都没有难过的时候,而我,却好像总在自寻烦恼。”
绛华睁着明净的眼眸看他:“你在担心什么?”
裴洛抚摸着她的手指,没有说话。
“如果你担心战事,只能说,这里的局势并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扭转过来,担负的重任也不是你一个人需要承担的。”她慢慢道,“如果你是担心没有办法向相爷交代。我却觉得,相爷一定是以你为荣的。”
裴洛微微失笑:“你这是在想法子安慰我么?”
“我几日也接触不少人,他们都说原来那些从南都过来的贵族公子并不是一包稻草。宣离,你便是绷得太紧,太在乎那些背后的诋毁,容不得自己出错。”
裴洛站起身,静静地看着她:“我以前只道你什么都不懂。没想到你原来还是看在眼里。”
绛华扑哧一笑,抬头看他:“就是你老是嫌弃我笨,这个不懂那个也不懂,我也在用心学啊。”从今以后,她大概要学着怎么做一个凡人,而不是以花精一族的身份存在。
裴洛拉起她的手,眼中笑意温柔:“可惜我身上都是血腥气,本来还想抱你一抱。”
话音刚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他神情一紧,淡淡道:“不知出了什么事,我过去看看,你快回军帐去罢。”
裴洛循声赶到的时候,马蚤乱已经止了,有十多个士兵双臂被捆,被按倒在地,裴潇和凌镇予负手站在一旁,脸色凝重。
裴洛大步走过去,轻声问:“大哥,凌将军,我适才听见这里有些喧哗之声。”
凌镇予冷着脸一言不发,而裴潇则苦笑着说:“是一些士兵闹事,现在已经镇住了,展将军刚去找傅帅。”
裴洛一怔,轻声道:“原来如此。”
只听几声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傅徽身着铁衣,大步走过来,沉声道:“是谁在这里闹事?”
裴潇一指被按在地上的十多人:“领头的都在这里,至于跟随的那些,就先放回去了。”
傅徽走到那些闹事的士兵面前,低声:“放开他们,我有话要问。”他脸上毫无情绪,淡淡道:“你们为什么要闹事?是对本帅有什么不满?”
只见其中一个抬起头来,大声道:“我心里对傅将军您是死心塌地的,您为军为民,对得起天地良心。可是我不愿再为那个狗皇帝卖命了!”
傅徽眼中精光一闪,定定道:“你是我亲兵队伍的,叫刘犁对吧?今日你杀了不少北燕士兵,做得很好。”
刘犁跪在地上,挺直了上身,大声道:“傅将军,我听说现在粮草已经不够,我们前天吃的还是粥,而今天那一碗已经和水一样稀!这玉门关我们也快守不住吧?那个北燕蛮子的将军原来还是太子的手下,就是他将军机泄露出去,我们才会连战连败。我不想死在这里,更不想为这样的狗皇帝卖命!”
“你觉得,我们只是为当今圣上卖命,替他们守江山?”傅徽语声低沉,“那你告诉,玉门之后,有多少百姓多少城镇?一旦北燕军南下,对整个中原都是一场浩劫。”
“那个北燕的将军答应我们,只要献城投降,就不会屠杀百姓!”
傅徽一把扯住他的衣领,一字一顿地开口:“二十年前,北燕大举南下的时候,也是那样说的。可结果呢,整个城池,二十万军民,被屠得一个不剩!你用什么来保证他们一定说话算话?”
刘犁愣住了。
“开城门受降很简单,可是之后,你拿什么向南楚百姓交代?就算他们这次说话算数,南楚有这许多百姓,从此沦为北燕人的奴隶,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刘犁低下头,轻声道:“我……我没有想过……”他脸上带着羞愧之情,昂起头道:“傅帅,你用军法处置我好了!”
裴洛忽听凌镇予在一旁沉声道:“煽动军心,依照军法,领头的当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他心下震动,只见那十来个跪着的士兵虽是一脸愧色,却没有丝毫惧怕。
傅徽看着身旁的亲兵许炼:“去拿一坛酒来!”
许炼应声去了,没多久,搬来一大坛烧刀子,酒坛子上隔着十来个大碗。
十四只粗瓷大碗,装满了呛鼻的劣酒。那十四个领头闹事的士兵被松了绑,捧起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傅徽提起酒坛,径自灌了好几大口,重重地将酒坛子摔在地上。
刘犁也伸手将大碗一摔,抬起脏兮兮的衣袖在嘴角抹了一把,笑笑道:“娘的,朝廷真不够意思,连烧刀子都掺水!”
傅徽用力拍了拍刘犁的肩膀:“你们的家人,我会托人照顾。你们,就放心去罢。”
军中将领全部都聚集在主帅帐中。忽然军帐的幕布一撩,许炼走了进来,站在傅徽身后,低声道:“傅帅,那些领头闹事士兵的头颅已经挂在城墙上。”
傅徽点点头,一滴泪突然顺着眼角流下来。
他没说话,麾下的副将们也都各自一言不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烛火跳动了一下,他像是下了决心:“秦拓,你现在就去召集先锋军,去平沙镇开路,让那些百姓能搬的搬,和军中伤员一起,全部退到幽云关之后。”
秦拓忍不住道:“傅帅,可是这……”
傅徽挥了挥手,语气疲惫,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要多说了,大家下去准备一下,等到先行的大军过去,我们就准备弃玉门,退守幽云。”
北燕有名震天下的轻甲骑兵,闪电出兵偷袭,完全没有胜算。而这玉门关,眼见也没有把握再能守住,将士们身心俱疲,无力一战。
眼下之计,唯有暂且屈服形势,养精蓄锐,等待朝廷援兵和粮草。
凤凰劫(4)
军帐外面的漠北,风呼啸往来,彷佛是曾经征战沙场的雄魂发出的呐喊。
慕容骁坐在主帅帐中,面前的矮桌上摊着一张地图。他抬手拨了拨灯芯,晕黄的灯影映在他脸上,显得有些阴沉不定。
突然军帐的幕布被轻轻撩起,他头也不抬,淡淡道了一句:“没什么要紧事,就等明日再禀报。”门口的人却站着没动,反而咯的一声笑得清脆。慕容骁长眉微皱,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一名少女撩开帐子,款款走了进来。
少女看来也是北燕贵族出身,额上束着蓝宝石的链子,身上裹着一条长长的狐裘,露出修长的小腿和圆润的手臂,似乎除了身上的狐裘外,就再没穿什么衣物。慕容骁面无表情地坐在矮桌前,淡淡道:“我似乎没召人过来。”
少女径自走到他面前,缓缓跪坐在他脚边,看着他微微笑道:“将军好生无情。我听说您要回来,求了国舅爷好几天,然后赶了半个多月的路,刚刚才到的。”她伸手拈着慕容骁的衣领,慢慢往下滑。慕容骁按住她的手,嘴角挑起一丝笑:“你是国舅送来的?”
少女甜甜地一笑:“我是国舅爷的侄女,将军不认得我?早在五六年前,喀那依丝就爱上将军这样的英雄了。”她一面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手中一面慢慢地解开对方的衣襟。
北燕原是由游牧部落发展起来的,草原上儿女的情感都十分奔放。
慕容骁轻轻一笑,眉目俊美:“是么,只是现在我似乎也没做出什么称得上是英雄的事情来。”
喀那依丝见他说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听说了,这次能攻下固若金汤的燕云十三关,都是将军的功劳。”她伏在对方身上,只见慕容骁微微一偏头,衣襟敞开,露出底下白皙细致的胸膛。她的胆子也渐渐大了,伸手抚摸着对方的肌肤,柔声道:“等到回临汾的时候,大家看到我们北燕的大将军原来生得这样俊,一定羡慕死我。”
慕容骁还是微微笑着的:“这样说来,我还给你争面子了?”语气一顿,又笑着道:“你猜,我是如何将南楚燕云十三关的布兵图弄到手的?”
喀那依丝伏在他身上,摇头娇笑:“我不知道,不过一定很难吧?”
慕容骁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其实也不是很难。因为,南楚的太子殿下性喜龙阳,而我,正趁了他的意。”
喀那依丝一愣,突然被一股大力摔出了帐篷。随后幕布掀起,一团雪白的狐裘被丢了出来。慕容骁语气如冰:“来人!”
轮值帐外的亲兵手执长矛急急跑过来,待看到喀那依丝不由呆了一下。
“把外面的那个女人拖走,以后再有这种人从临汾送过来,直接赏给底下的将士,不要让我看到!”他闭上眼,慢慢地平复了怒气,“还有,叫幕僚起来,拟书信给国舅,让他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
亲兵扛起喀那依丝,匆匆离开了。
慕容骁听着外面的动静消失,脸上现出一股狠绝之色,低声自语:“唯有攻下南都,方能洗清我身上的奇耻大辱!”
暮色深沉,恸哭凄凉。
步履蹒跚的老人,哀哀啼哭的小孩,垂头丧气的伤兵,都淹没在一片无边的黑夜中,绰绰影影看不真切。
裴洛牵着绛华走了一段路,方才停住了,低下头静静看她:“我便送你到这里,后面一路有许兄和秦兄照应,我也不担心。”
绛华看着从身旁走过去的人群,心中对战事更为厌恶:“为什么非要打仗?难道不能各自过安稳的日子么?”
“战事起头或者是为了一些别的什么原故,可是说到底还是为了这座江山。只要心里有贪念和野心,就不会让这天下安稳。”
“这样说,战事永远都不会完?”
裴洛微微失笑,想了一想道:“会完的,等到这天下只有一个君王,而那个人能让各地安定、四夷不敢侵犯,大家都会过上安定的日子了。”他看见秦拓正朝这里走过来,又道:“我知道你不愿看到有这么多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我们今日虽是败退,他朝定会夺回失地,平沙镇的百姓也能再回到自己的家乡。”
说话间,秦拓已走到面前,轻声道:“裴兄,你回玉门时回禀傅帅,这里都撤得差不多了,大约十日后你们就可以赶上来。”
裴洛点点头,突然将绛华推到他面前,低声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请秦兄答应。”
秦拓看着他,若有所思:“这件事,便等你到幽云关再说。”
裴洛微微一笑:“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万一、万一我有所不测,绛华就托付给你,一定要护她周全。”
秦拓嘴角微抿,淡淡道:“你就是不说,我也会这样做。”
裴洛略低了低头,微微笑道:“那么,我回玉门了。”他转过身,忽觉得衣袖被轻轻一牵。他脚步一停,狠下心来将衣袖抽回,大步往玉门方向走去。只听绛华在身后低低开口:“宣离,我在幽云等你。”
裴洛嘴角微微挑起一丝笑意,遥遥望去,前面就是那座青色的城墙——玉门关。
“南楚那边从前日开始就有异动,探子还发现城楼顶上挂出了十几个头颅,看来是他们自己人的。”颐狼撩开幕布走进军帐,单膝跪在主帅桌前,腰上系着的刀柄朝前。北燕民骁悍,便是平民百姓也随身佩带武器,副将出入主帅军帐更是毫不避讳。颐狼将刀柄对着主帅,正是表达敬意的方式。
慕容骁手中正掂着一本文书,闻言微微一笑,却问了不相干的一句话:“这本文书是国舅爷参上的,快马加鞭从临汾送到我这里,你猜里面写了点什么?”
颐狼愣了愣:“末将听说,将军把国舅爷送来的表小姐赶回去了,恐怕不会是好话。”
他一拂衣袖,缓缓站起身:“国舅当然不会提起这件事,他在折子上说,我们再打下去,只怕会激起南楚民愤,以后都不好收拾了,想叫我退兵。”
颐狼知道这是皇室之间的派系之争,就没有插话。
慕容骁随手将文书扔进火盆里,淡淡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区区一个暂且监国的国舅爷?南楚的民愤,我倒也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好收拾。”
火舌吞吐,很快将文书烧成灰烬。
慕容骁披上银甲,走到军帐之外,回首道:“点齐轻甲骑,还要五百个嗓门大的士兵,我们且去叫阵看看,南楚是不是真打算龟缩不出了。”
“傅帅,他们已经在底下骂了快一个时辰了,我们难道就一直按兵不动?”副将展平先沉不住气了。
北燕军队根本不在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内,只是派了百十来个士兵来城下叫骂,骂累了又换上一批过来。士兵都是粗人,能骂出什么精彩的来?自然是将城墙上能叫的出名字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骂遍了。
傅徽看了他一眼,淡淡说:“再等等,现在还不是出兵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日头,正悬当空。这几日,北地的气候已经开始回暖了,风沙虽大,却不是之前那样刺骨的寒冷。
展平只能憋着气退到后面。
只见城下又换来了一批来叫阵的北燕兵,照样开始叫骂。而远处,北燕轻甲骑阵前,一个银盔银甲的身影勒马而立,手执长枪,正是慕容骁。
“身为北燕主帅,却穿了这样一身盔甲,明眼人一下子就能认出,根本就是个活箭靶子。”有副将忍不住嘀咕道。
裴洛遥遥望去,轻声道:“或者他刻意如此。”
就是觉得满身耻辱,才会用这种方式站在两军阵前。唯有以这种堂堂正正的方式战死在沙场上,才是慕容骁想要的。
林未颜语音低沉:“换了你是慕容骁,能不能等到这一日?”
薛延摇摇头:“我不能。如果是我,早就受不了屈辱自我了断了。”
裴洛怔了怔,也摇头道:“我也做不到。”
忽听傅徽开口道:“当年裴相监军、慕将军为帅,曾经打到北燕的国都临汾。最后北燕人送了储君为质子,南楚方才退兵。可还没到南都,那位北燕储君就受不了屈辱自尽了。那时候,是一个北燕族少年过来带走尸首的。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柔弱稚子怎么会那种冰冷的眼神,就像陷入绝境的孤狼。”他指着远处,淡淡道:“那眼神,就和慕容骁现在的一样。忍人所不忍,方为人上人,他果真做到了。”
说话之间,只见远处北燕的轻甲骑阵略略有所松动,有些骑兵抬手脱下铁盔,挂在马上。
傅徽沉声道:“凌将军,趁现在,点一队人马,开城门,迎战!”
凌镇予一抱拳:“是!”转身之际,一拍薛延和裴洛的肩:“你们两个一起来。”
林未颜一见没有自己的份,忍不住道:“凌将军,我保证不会添乱,让我也去会一会他们!”
凌镇予嘴角一挑,像是笑了笑:“一起去也成,等下不要吓破胆就好。”
林未颜一呆,看着裴洛和薛延:“……他在和我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裴洛一耸肩,淡淡道:“我说林世子,你脑子被敲坏了么?这么明显都听不出来。”
林未颜疾步跟上凌镇予,又回头低声道:“你说这个凌将军是不是假的?他平时连句话都不屑和我们说,现在不但说话了,竟然还会开玩笑!”
虽然林世子刻意压低声音说话,还是被凌镇予听了个一清二楚,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你们既然不是草包,我自然也会向不是草包的你们说话了。”
林未颜顿时神采飞扬:“你总算觉得我们不是没用的纨绔子弟了。”
凌镇予牵过坐骑,翻身上马,将长戟挂在马鞍边上:“到底是不是,”城门慢慢打开,他一指远处的北燕军队:“等打赢了他们再说。”
慕容骁看着城门打开,有南楚军队涌出来,微微笑道:“还是耐不住出来了。”他用内力传声,便是在战马嘶鸣中也清晰可闻:“今日我们就在这里,将南楚人踏在马蹄之下!”
他策马而出,银甲耀眼,手执长枪,风神俊秀不可谛视。
忽见一队藤甲步兵迎面包抄,待到近处,突然低下身滚地而来,手中镰钩向着马蹄斩落。这是对付骑兵的最好办法,骑兵身在马上,对于脚边的状况无法掌控。藤甲兵身上包着盾牌,便是被马蹄踏到也不至于踩死了。
慕容骁不待藤甲兵靠近,便一拉马辔,战马向上腾跃,手中长枪向下刺去,立刻将人刺死在马下。他回首看去,只见前面一批轻甲骑被这一下弄得手忙脚乱,长枪将那藤甲兵的尸体挑起,抛了过去,几个藤甲兵摔成了一团。
他回马解围,又刺死了几个藤甲兵,忽见后方一支骑兵队正包围过来,扬声道:“不要自乱阵脚,大家聚在一起,合力将南楚的军队杀散!”
忽闻脑后一声风响,慕容骁提起长枪一格,身子微倾,卸了对方这一击之力:“原来是薛兄。”薛延早已杀红了眼,横枪之际风声呼啸。慕容骁居然调转马头,退开几步,说话之间还是慢条斯理:“薛兄,你是家中唯一独子,若是战死在北关,可对得起家中高堂么?”
薛延闻言,手中长枪不由自主地一顿,周身杀气也淡了下去。慕容骁嘴角带笑,修长白皙的手指向长枪顶部挪了几寸。每个人都有弱点,只要抓住了,便能削弱对方的气势,气势先上输了一筹,这一战便是落了下风。
薛延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明了,长啸一声,举枪用力刺去。待明晃晃的长枪刚触及对方银甲之刻,马背上的人却突然不见了!薛延一怔,忽见马腹之下突然银光一闪,青森森的杀机已经蔓延到自己的小腹。
慕容骁倾身贴于马腹,其骑术之精,见机之快,便是突袭于十万大军,也能全身而退。
只听铮的一声,火花迸裂。裴洛策马过来,用力挡开了这刺向薛延的一击。慕容骁淡淡地哦了一声,回身坐起,回马一枪横扫,压在裴洛的兵器之上。
裴洛一面堤防对方突然出手,一面暗暗运气。两军对阵,若将对方主帅被击毙于阵前,无疑是一大重创。
慕容骁看着他,出手快如闪电,提起长枪,身子微微压低,用力疾刺出去。裴洛向边上一让,枪头扑的一声刺穿铁甲,在左肩透出。温热的、粘腻的液体顺着长枪缓缓淌下,裴洛的半边脸也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却突然坚定地抓住对方的刺入自己左肩的长枪,右臂奋力向前一送。
慕容骁神色微变,想要将兵器撤回,连运了几次力都抽不回来,便索性一刺到底,而对方的长枪已近在咫尺。他抬手握住枪杆,突然将兵器折为两断,然后贴在马鞍之上避过裴洛这一枪。
裴洛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是咬牙紧握长枪奋力刺下。当的一声轻响,慕容骁头上的银盔被挥落在地,发丝散落,一直垂散到腰后。他只是将贴在脸颊、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拨到后面,淡淡道:“看来,真的是我低估你们南楚人了。以后,还要请你们多加指点。”
慕容骁抬手抛落手中的一截断枪,取过挂在鞍边的长弓。这张弓,比寻常的弓要长好几分,触手的牛皮已经磨得微微泛光。他纵马疾驰,不多时就和身后围攻他的南楚骑兵拉开距离,拨马掉头,回身弯弓搭箭,瞄准城楼之上。
裴潇见他策马到城下,做出放箭的样子,不由道:“快拿盾牌来!”
傅徽站在城楼之上,淡淡道:“不用!”
只听嗖的一声,羽箭正好钉在傅徽脚下城墙的缝隙之间,几乎没入半支箭身。慕容骁放下长弓,转头遥望,突然策马而去。
号角悠扬,淡紫色的北燕帅旗被收了下来。
北燕的轻甲骑调转马头,绝尘而去,只一会儿已经消失在这片广袤大漠之中。
凌镇予汗湿铁衣,看着眼前的青色城关,喃喃道:“……总算又保住了。”
英雄无泪(1)
军帐里灯影昏黄,血腥气四处弥漫,脏兮兮的军毯上也溅满鲜血。林未颜心神未定,紧紧地攥着双手,直到指关节泛起青色。
刚才看见裴洛肩上的枪头被军医拔起,鲜血喷涌,好像怎么也止不住。
他差一点,又要失去一个同伴了。
他仰头靠在军帐之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对面同样坐着不动的薛延。他不是个会忍委屈的人,他们从南都到北关来的每一个人,都是出身金贵,眼前早有父辈铺好的一条平步青云的大路,根本不需要憋屈了自己。
他紧紧咬着牙,口中有一股铁锈味散开,明明想大叫大喊来发泄,还是硬生生憋回去。
忽听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歌声,开始时候还是隐隐约约,后面则越来越响,似乎全军营的人都开始跟着唱:
烽烟起,旌蔽日。
十年纵横,千里长歌,临风饮尽杯中血。
试问谁,劈开战殇化江山?
问千古鸿图霸业,英雄无泪。
看今朝,朝天阙。
长河月圆,洒酒祭天,埋骨他乡为雄魂。
可曾忆,谁人傲笑群雄间?
待马蹄踏遍河山,一场清秋。
那是南楚的军中殇歌,是开国皇帝打下江山之后而作。
开国的太祖皇帝虽然亲自打下百年基业,可是自己两个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