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13部分阅读

    了想,抬手按在对方额上,轻轻道:“阿婆,你闭上眼,慢慢吐息,有没有感觉身子暖了一点?”

    她的手指间泻出淡淡的紫光,只觉得一股灼热正顺着她的手腕慢慢上移,心口也一阵一阵地发闷,耳边似乎可以听到细碎的嗡嗡声。她不会治疗的法术,在静檀师太那里学的是处置外伤的法子,只好将对方的病痛渡到自己身上,再慢慢化解。

    平沙镇唯一的大夫赶来给阿婆把了脉,沉吟良久才道:“看病症是肺病,可是……”他不解地摇摇头:“脉象却渐渐变强,似乎有所好转,这就奇怪了。”

    阿婆看着绛华,笑着道:“刚才这位姑娘将手放在我头上,突然就觉得胸闷咳嗽的感觉好像没有了,大概我是会好起来了。”

    绛华正有气无力,也想不出怎么辩解,就一言不发。

    那何大夫看着她,似乎颇为诧异:“这个,听起来很像苗岭的巫术,姑娘你是哪里人?”

    苗岭、苗岭,似乎是齐襄的地界。

    她真是有些想笑了,开始因为容貌被当成北燕人,现在又要被看成齐襄人:“我也不定住在哪里,有时候就在不同的地方游玩,只是现在刚从南都过来。”她身上的衣料是南都才有的,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可信。

    何大夫临走时说他回到医馆后就会让伙计送药过来,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小言走到绛华身边,喂了一声:“其实,你就说你是齐襄人,我们也不会看不起你。”

    绛华正觉得头昏脑胀,也不想辩解,只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拉起来,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塞进手心。

    “钱袋还你,欠你的药钱和诊金,我以后一定会还的。”

    她勉强挪了挪身子,终于感觉好受了些,方才站起身来:“这里太冷,不如你们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小言蹲在她身边,抬手在她额上一探,又缩回手:“你果真是烧坏脑子了,你就不怕我们谋财害命吗?”

    绛华低头看着他,想到自己现在情况不妙,说不好会不会突然妖变:“随你罢,我先走了,过两日再过来。”

    大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脚边,往临时租来的宅院走去。

    秦拓拿着名册,翻了几遍,方才奇道:“怎么燕大人没来么?我记得出征时候,他也随着一起来的。”

    林未颜在军帐里坐下,懒懒地道:“那燕大人啊,本来是在的,但是才刚出了南都城,就被太子殿下派人给追回去了。”

    秦拓一怔,将一张地图铺在桌上:“我们来看一下路线,探子回报说,北燕大军已经驻扎在二十里外,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同他们交战。”他抬手在地图之上一划:“到时候我们会在这里正面迎战,这里地势开阔,是最好的地方。我们是先锋军,只需直接从中间过去,两旁会有其他人包抄伏击。”

    薛延忍不住道:“这样一来,我们肯定是损伤最大的。”

    秦拓点点头:“就是这样,所以为了防止有将士临阵脱逃,后面都备了刀斧手,谁往回转了,就直接军法处置。”

    林未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到时候有临阵脱逃的,肯定不是我。”

    秦拓微微笑道:“那么就是这样了,大家下去准备罢。”

    几人鱼贯走出军帐。薛延脸上还有些遗憾:“我听说这位燕大人虽然生得斯文,可是功夫却不弱,本还想着一起拼杀战场的,可惜……”

    林未颜也道了一句:“他当日还在议事殿外面说什么他日战场再相见,临到头来还是一句空话。其实那太子殿下何必将人看得那么牢,又不是谁都有这种爱好。”他抬手在裴洛肩上一敲:“你怎的一句话都不说,我还以为你被毒哑了。”

    裴洛淡淡道:“你要让我说什么,我对太子的喜好没什么好说的,和燕大人也一直没怎么深交。”

    林未颜长叹一声:“你这么较真干嘛,我们大家也就随便说说图个乐子,你看这军营中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都会犯军规,真是生生闷死人了。”

    忽闻边烽起狼烟(4)

    绛华只修养了一日就觉得神清气爽,不再头昏脑胀。她想起之前那一次用妖术为绯烟驱寒,好几天都缓不过来,这次恢复无疑快了不少。

    她抱着大黄,又去那个废弃的祠堂看望那对祖孙。还没走到祠堂,就见小言飞奔过来,脸上泛红,看上去高兴至极。绛华心里奇怪,不由问了一句:“你怎的这样开心?”

    小言提起手中的一只小麻袋,解开了上面的线头:“你看,我今天拿到了这一袋米面,够我和阿婆吃上好几天!”

    绛华更是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噢,今天镇上来了个大哥哥,他有很多很多的银子,将镇上那些贩子的存粮全部买了下来,然后分给我们这个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小言说着说着,简直有些眉飞色舞了,“那位大哥哥穿着紫衣,长得有这么高,”他踮起脚比了个高度:“反正比这样还要高一点,长得很好看。他还对我说,过会儿再让人给我送一些过来。”

    绛华心下不解,有些大善人放粮是有的,可是像这样大肆买下粮食然后送给穷人,这可是有点奇怪了:“那么现在他们是在哪里放粮?”

    小言给她指了方向,又道:“你过去是不会有的拿,去了也是白去。”

    绛华往他指的方向走去,果见好些百姓正在排队取粮。有几个取到粮食的人迎面而来,口中还说起那个放粮的人:“看模样大概是哪家的高官子弟,这样好心肠,以后老天一定会保佑他儿孙满堂。”“是啊,说话又斯文,没有一点骄横脾气。”

    绛华看着那几个大汉搬粮分粮,举重若轻,干净利落。

    排队领粮的人越来越少,送走最后一个后,几人又将剩下的粮食搬进屋子去,随后关上门。绛华走近一看,只见那是一间带天井的院落。她抬起手指在唇上一竖,手上抱着的大黄立刻会意地举起爪子。她绕到墙边,用妖术御风落到屋檐上,轻手轻脚地掀起一块瓦片。

    她往下看了一眼,不禁一怔。

    在桌边坐着喝茶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燕侍长燕骁。

    屋里里还摆着好几个麻袋,里面大概也装满了粮食。只见一个高壮汉子走到燕骁身边,行止恭敬,低声道:“公子,还剩下这些粮食,该怎么处置?”

    燕骁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茶,方才放下茶盏,淡淡道:“等下给那个住在祠堂的少年再送去一些,剩下的,全部烧掉。”

    绛华愕然。

    那几个大汉齐齐应声,低下身扛起屋里的麻袋,却好似没有感觉到身上的负重一般,脚步轻捷地去远了。这些随从,个个都是功夫高强之辈。

    燕骁依旧坐在桌边,侧颜白皙俊美,水汽氤氲,茶香浮动,颈边微微泛起一点淡红。他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不知是哪位在暗处,请出来一见。”

    绛华一惊,她是花精,行踪怎么会这样轻易被一个凡人识破?

    只见一阵劲风将房门砰的一声撞开,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踏了进来,拱了拱手,语气恭敬:“燕大人,太子殿下让您速回南都,请大人不要为难属下。”

    燕骁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语调微微挑高,有股说不出讥讽:“那么你就回报太子殿下说,我早就厌倦了这呼来唤去的一套,除非你有本事将我绑回南都。”

    那黑衣男子面露难色:“燕大人,属下向你动手,实在是逼不得已,还请不要见怪。”

    燕骁着了一袭紫袍,广袖玉带,绛华从上面看下去,正好看清楚他右手微动,正握住袖中一柄短剑的剑柄。他突然衣袖一拂,将茶盏撞向那黑衣男子,随即一旋身,手中短剑森然。

    绛华原先见他模样斯文,甚至不觉得他会武,此刻却是大为意外。

    燕骁占了先机,出剑更是快速绝伦,远远看去彷佛一道青森森的光。那黑衣男子连退好几步,纵然功夫同对方在伯仲之间,却再挽不回颓势。忽见紫袍翩飞,燕骁已经凌空而起,身姿如鹰,自上而下划出一剑,这一击之力当可开碑裂石。

    那黑衣男子的胸口突然溅出大片鲜血,脸上微微扭曲,抬手抓住燕骁的短剑,另一只手在对方的手臂上一推。燕骁神色微变,急退几步,缓缓撩起了衣袖,只见手臂上有一个小孔,正渗着黑色的血。

    那黑衣男子嘿了一声,用尽仅剩的力气道:“太子说了,如果……如果燕大人,咳咳,不随属下回去,就,咳咳,不必手下留情……”说完这句话,抽搐了一阵,就气绝身亡。

    燕骁走上前,抽出刺在那人胸口的短剑,毫不犹豫地在手臂上划了极深的一道口子,两指点在臂弯处,运功散毒。

    绛华从两人开打,到燕骁自伤散毒,看得惊心动魄。

    只见燕骁盘膝运功了一阵,手臂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渐渐成了红色。他吁了一口气,撕下半幅衣袖,随便在伤口上裹了一裹,脸色却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他扶着墙慢慢站起身,突然身子一晃,一头跌倒在地上。

    绛华看着他手臂上的伤虽然裹上了,却还是有血不断渗出来,估计等他的那些随从回来,血都流干了。她不禁有些踌躇,虽然和她没什么关系,但是要看着一个人死在面前却有些说不过去。

    她想了想,还是从屋檐上跳下来,从门口走到燕骁身边,拉起他的手臂,照着静檀师太教过她的,用那半幅衣袖压住血脉,等血渐渐止了,才不松不紧地包裹好。她看着燕骁的侧颜,只见他的眼皮微微动了一动,突然一股大力按住她的手。

    绛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听咚的一声,竟是被对方重重按到墙上,后脑撞得生疼。燕骁抬手扼住她的咽喉,慢慢道:“你是谁?”他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力又加重几分:“你是从南都过来的?”

    绛华伸手去掰他的手,却只是徒然。

    大黄见她被人扼住,磨磨爪子向燕骁扑去,当即被一袖子摔到一旁。

    绛华在心中哀叹,这个人看上去这样斯文,做出来的事情却粗暴得要命,她是花精,这样掐着自然是掐不死,却难以控制被对方激起来的妖气。她纵然事事自制,同凡人相处的时候也长,可一旦被激起杀性,还是会控制不住。

    燕骁之前失血太多,脸色苍白,运力之间,却是半分也不含糊。他慢慢松开手,撩起衣袖看看自己被重新包裹过的伤口,再看了绛华一眼,足尖一点,紫衣翩然,倏忽之间去远了。

    绛华摸摸颈项,不用看也知道被扼出了血痕。她伸手抱住摔得可怜兮兮的大黄,顺了顺了炸起的虎皮:“乖,不怕不怕,这个人虽然可怕,但是我们以后绕着道走就不会再碰到他了。”

    无边无际的广漠,风往来间带起尘沙飞扬,零星棘草飒飒作响。南楚先行大军借着夜色前行,被茅草包裹的马蹄踏在地上,只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声音。

    待晨曦初露之刻,他们直面的,将是名震天下的北燕轻甲骑兵。

    到达玉门已有大半个月,北燕一直驻扎在百里之外,按兵不动,偶尔会有一队骑兵突袭试探。南楚被一夜之间攻破燕云十三关,需要的正是一场胜仗来激励士气。

    秦拓策马登高,俯瞰下方北燕营地,只见营中火光绵延数十里,时不时有几队巡逻的士兵走过,马靴轻踏之声,遥遥传来,彷佛也一下一下敲在心头。

    众人一直沉默无言。

    漠北最难熬的时候正是这昼夜交替之时,寒露骤降,立刻就会凝结成霜。而这个时候,也是北燕巡逻军队交接之时。

    秦拓看着天际隐约有几分泛白,低声道:“裴兄,你点一支弓骑先下去埋伏,等下我们就以火箭为暗号。”

    裴洛掉转马头,经过几个好友面前,肩上被轻轻一敲。

    他只回首一笑。

    “剩下的随着我直冲北燕军营,大家一路杀出去,不要分散了。”秦拓遥看东面,“现在就静候裴兄的消息。”

    裴洛抬头回望。

    这山坡之上,藏着南楚一千将士。耳边,是北地常年呼啸飞扬的风沙。百年来,南楚将士抛洒的热血,早已可以将这片广袤之地染成血红罢?

    马鞍边挂着两壶羽箭,其中一壶的箭尾是朱砂色的,正是沾了磷和硫磺的火箭。他伸手解下两壶羽箭,下马,单膝跪地,搭箭弯弓。身后一百多名弓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这一百多支火箭同时瞄准北燕军营。

    裴洛微微眯着眼盯着东面,只见天际渐渐泛白,隐约有旭日东来,当第一缕光线刺痛双眸之刻——

    嗖嗖连声,百余支羽箭撕裂了风沙,带出张狂火焰,吞吐着触及到的布帛栅栏。只听山坡之上也立刻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随之而起的喊杀彻响天际,一队铁甲骑兵直冲北燕大营。

    裴洛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清声道:“准备,放箭——”

    这一次是瞄准最近的一座帐篷,上面是红蓝彩绘的兀鹰图腾。兀鹰是北燕国民心中英雄的象征,是北燕的图腾。

    百十支火箭呼啸而去,呼的一声腾起烈焰,在风势下烧得更快更烈,远远看出,只剩下一片明丽火海。

    只见远处北燕军营马蚤动,涌出几队骑兵,朝他们埋伏的方向而来。他们是弓骑,一旦近战,只能被对方大肆屠杀。

    裴洛微微低下身子,不紧不慢地搭箭弯弓:“先射那些冲在前面的!”

    战马嘶鸣,风声萧然。拉弓的手臂已经微微麻木,那些北燕铁骑纵然冲不到他们埋伏的地方,而他们也没有办法击退对方。裴洛伸手去箭筒中取箭,却摸了个空。不光是火箭,就连寻常的铁箭也没有了。

    他僵了僵,回首喝道:“快,大家上马,往两边分散!”

    裴洛跃上马背,纵马绕过对方骑兵的路线。身后百十来名弓骑兵都抽出鞍边长刀,同追过来的北燕将士短兵相接。

    正在这时,一阵擂鼓声响彻漠北,千万马蹄如狂风骤雨纷纷踏来,青蓝色的南楚战旗迎风飞扬,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傅字。只见一队步兵围了过来,将北燕骑兵隔成两段,低伏滚地,手中镰勾对准马蹄以上的关节之处砍去。

    裴洛拨转马头,俯下身拾起对方落下的长枪,还没来及坐起,就见地面上映出的影子越来越大,脑后也感到一阵冷风袭来,手心一翻,反手长枪疾刺,扑的一声穿透铁甲,对方高举的兵器便再也放不下来。裴洛吁了口气,回转身来,手上一用力,撤回长枪。

    方圆数十里,长枪刺穿铠甲,战马风中哀鸣,无数喊叫、混杂着飞溅而出的鲜血,这些彷佛一道无形战火,一直绵延,没有尽头。

    三雄割据,试想指点江山,手中紧握天下河图,翻覆□。

    这便是为这天下的连绵万里河山而起的战事!

    “踏破漠北,夺回燕云!”千万人呼喊,震动山河。

    傅徽身上铁衣已经暗沉无光,□战马长嘶,高举长枪,宛如天神。

    南楚士气大振,北燕节节败退,这一战胜局已定。

    忽见一支青蓝色令旗从远处而来,待到近处,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跪倒在傅徽马下,正是亲兵许炼。

    裴洛伸手勒马,只见青蓝色军旗迎风,铁衣长枪之间,许炼一脸苍白,双唇颤抖。

    ……玉门的军粮被烧去大半。

    抓住了几个活口,全部……都自绝了。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寒风呼啸,傅徽脸上的神色微微凝固起来。

    凤凰劫(1)

    北地多飙风,腹中千百战。

    裴洛靠在军帐之外,看着不远处的篝火边,一群士兵高声大笑,一坛烈酒争来抢出,喧哗不已。

    之前这一战大胜北燕,傅帅下令休整一日,将士们饮酒同乐。

    他心里却明白,这一战虽是胜了,南楚的情势却完全没有好转。

    北燕号称二十万大军,而那日击破的仅仅两三万,更逞论出兵之时后方遇袭,剩下的粮草不过可以支撑整个南楚大军度过半月而已。

    他枕着手臂,看着头顶一片广袤苍穹,微微眯起眼。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衣甲的轻响声。裴洛转头去看。只见秦拓也在帐篷边上坐下来,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今日一战你立了大功,还是不高兴?”

    裴洛不禁失笑:“可能半个多月前,我还会以为战勋就是最好的回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管出身如何,家中都有高堂、妻女,从军的有朋友有兄弟,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回去。”裴洛轻叹一声,“我以前不知道,看着相交多年的朋友战死在眼前,究竟是什么滋味。如果可以交换,我宁可什么功勋都不要,只想和从前一样。”

    “我们担负的是整个南楚的安定,什么情绪都要抛在后面。何况,”秦拓微微一顿,“没有什么东西是会永远不变,多多少少,都还是会有些变化。”他站起身,将手伸给对方,“坐在这里也是一个人不开心,不如去喝酒?”

    裴洛看着他,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好,今晚就大醉一场!”

    秦拓抬手一敲他的肩,也笑着道:“今夜只饮酒,不诉离殇!”

    两人走到篝火旁边,只见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扑过来,一把抓住裴洛的衣襟:“宣离兄,你怎么才过来?我早就、摆平了一片了,哈哈,和我喝酒,不自量力!”林未颜嘴上说着话,突然回头豪气万千地喊:“谁来比摔跤?输了的就脱光衣衫绕军营跑一圈!”

    秦拓不动声色地看着:“林兄醉得厉害了。”

    裴洛在篝火边坐下。一旁的一个士兵立刻将手中酒坛递过来:“裴大人,你要不要一起来喝一口?”裴洛一把接过酒坛,仰头便饮,军营没有好酒,只有粗劣的烧刀子,没咽下的酒浆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去,衣襟上湿淋淋的全是酒浆。他将酒坛一倒:“没了。”

    那士兵看得张口结舌,一旁早有人又递上一坛:“裴大人真是好酒量!”

    裴洛一声不吭,只管自己灌酒。

    突然有人大声哭出来:“老子收到家乡来的信,老爹得病去了,等老子回去,儿子都不认得,老头子的骨头早就烂光了!”

    一时间,哭声笑声夹杂在一起,乱七八糟。裴洛躺倒在地,眼中的苍穹星辰渐渐模糊,一扬手,手中酒坛被远远地掷了出去,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他抬手遮住眼,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该笑,明明已经醉了,脑中却还是异常清醒。

    北地多飙风,腹中千百战。

    战未完,肠已断。

    在军帐外睡到大半夜,倒是被冷风冻醒的。

    大伙儿嘟嘟囔囔地跑回营房。

    林未颜一手支着额,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不由捂住脸哀叹一声:“完了完了,我竟然也会像那些粗人一样满口骂娘,喝酒打架,回家一定会被老头子打死……”

    冷风一吹,吹散了不少酒意,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顺口又骂了一句脏话。

    他好不容易摸到军帐,就随便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裴洛摸回来了,就这么从他身上踏过去,还语气模糊地说了一句:“挡在门口找死啊。”然后连外袍也没脱,就倒头睡去。薛延也摸回来,一样从他身上踩过去,扑倒在行军床上。

    林未颜等到早上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剧痛,几乎站不起来。

    这一日是全军休整,不用练兵。

    裴洛头疼得厉害,就在军帐里躺了半日。待到午后时分,有人撩开军帐,探进头来,正是傅徽的亲兵许炼:“裴大人,傅帅让你去主帅的军帐。”

    裴洛抬手在太阳|岤上揉了揉,站起身略微整了整衣衫:“傅帅寻我有事?”

    许炼微微一笑:“他正召集了几位将军过去商讨军务。傅帅说,也想听听看裴大人的想法。”

    “……什么?”裴洛一怔。

    “是这样的,裴大人之前和北燕轻甲骑交手过,这次又立下大功,应是对对方有些了解。傅帅还说,我们这次虽是胜了,但是兵力损伤也很惨重,裴大人带了两次兵,每次折损的人手都不多。”

    裴洛心中渐渐清明:“许兄,你直说罢,这次受伤的将士是不是很多?”他话一脱口,另外一个想法也清晰起来:“还有,剩下的粮草到底可以支撑多久?是不是连半个月也到不了?”

    许炼看了他一眼,语音低沉:“这些等会傅帅自会说明,总之,现在情况很糟。”

    裴洛随着他走进主帅军帐,只见长桌边已经坐了几位将军。裴潇坐在左下方,肩上缠着白布,隐隐透出点鲜红。他看见自家二弟撩开幕布进来,微微点头示意。许炼站在一旁,低声道:“裴大人,你就坐在裴副将的下首好了。”

    裴潇在傅徽麾下任职副将。

    裴潇待他坐下了,才微微笑道:“你们昨晚在外面闹得这样厉害,我在帐子里也睡不好。”他摸了摸肩上的伤,又道:“还好躲得快,只是轻伤。”

    裴洛也回以一笑:“昨晚吹了点风,我到现在还有些头疼。”

    裴潇看着他笑的样子,总觉得和原来有点不一样。明明眉目还是一如当初,只是眼中多了几许凌厉,让人看了微微心惊。

    这一问一答间,军中的将领已经全部到齐了。傅徽坐在长桌的上首,眉间肃穆,沉声道:“昨日出兵的时候,有人纵火点了粮仓,抓到的几个人已经全部自尽。这件事,你们多半已经知道了。昨日回营之后,我们立刻清点了剩下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月。虽说已经连夜派人去南楚要求运粮草过来,来去最快也要近一个月时间。”

    副将展平开口道:“傅帅,在朝廷粮草到来之前,我们都只能闭城门休战。吃不饱,将士们怎么还会有力气打仗?”

    “不管如何,伤员的口粮还是不能少,其他将士只有委屈一阵子,等到朝廷军粮运来就好了。”秦拓也道。

    傅徽点点头,看着裴潇:“裴副将怎么说?”

    “属下以为,还可以去离这里不远的平沙镇买些粮草过来。虽说律法规定军中不能私自买卖,但是现在情况紧急,也顾不了这许多。”

    剩下几个将领都点头赞成。

    裴洛看着他们说到可以拿军中刚出生的小马驹去和当地商人还,又说到加固城门、挖战壕的事情,低着头不语。

    突然傅徽转过头看着他:“你有什么想法?”

    裴洛抬手按在桌角,淡淡道:“各位将军说的办法自然都不错,只是我有两点不明白的地方。第一,如果北燕人知道我们的状况,一定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必定大举攻城,我们外无援内无粮草,如何靠紧闭城门支撑到朝廷运粮过来?第二,平沙镇物产不丰,我们可以买到多少粮食,又可以多支撑几日?另外,军中可有人会同商人打交道,换到尽量多的粮食?”

    展平一怔,反驳道:“裴大人怎知北燕大军会知道我们的状况,万一那烧粮草的不是北燕探子,而是齐襄人?”

    裴洛看着他,清淡地笑了一笑:“展将军这个‘万一’可过于托大了。”

    傅徽一摆手,不动声色地问:“那么,依你的看法,该是如何处置?”

    裴洛迟疑一下,还是说了下去:“这些我自然无能为力。不过——”他微一挑眉,沉声道:“眼下,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弃玉门,退兵据守幽云关。”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拍着桌子跳起来:“这小子完全就在胡说八道!”“傅帅,这个办法绝对不可行!”

    傅徽抬手阻止了那些脾气火爆的将领,还是不动声色:“理由呢?”

    “理由便是我们已经守不住玉门关了。幽云关在中原的地界内,粮草调运方便,地势好,城墙也更为坚固。我们便是继续在这里死守下去,伤亡只会更大,损兵折将,将来还拿什么同北燕打?”

    “若我们弃了玉门,那些百姓怎么办?北燕人对待战俘,对待别国的百姓都十分残忍,只怕我们一退,这方圆百里便会被屠杀殆尽。”秦拓直视裴洛,语气坚定。

    “如果北燕人攻破玉门,难道就不会屠杀百姓了么?”

    “裴兄,江山为轻,百姓为重,这个道理夫子很早就教给我们,你该不是忘记了罢?!”

    “这是行军打仗,不是在说如何治民。”

    “够了,你们不用争了。展副将,裴副将,你们安排人手去修战壕。”傅徽站起身来,点着裴洛、秦拓二人,静静开口,“你们两个,随我来。”

    午后的平沙镇有股格外平淡祥和的味道。

    一条大狗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甩着尾巴。街边有人摆摊卖各种活计,从丝帕到毯子,应有尽有。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看见傅徽,也停下来,笑着招呼:“傅将军,你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逛逛?”

    傅徽也一一点头寒暄。他卸下衣甲,换上简单的便袍,便不太看得出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了,说话的时候也显得亲切。还有几个老人,非要往他手里塞几个煮熟的鸡蛋,说军中伙食太差,要是饿了肚子,哪里还有力气领兵打仗。

    傅徽握着手中的鸡蛋,淡淡道:“平沙镇的百姓除了那几个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这也可能是他们家中最后几个鸡蛋。”

    裴洛垂下眼,沉默许久才道:“傅帅的意思,裴洛已经明白了。”

    傅徽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我在北关待了近二十年,记得北地的风沙是怎么样的,落日是怎么样的,却唯独记不起家乡南都是什么模样的了。”

    南都很繁华,南都的百姓安居乐业。有很多条长街,两边都很热闹,比这里要热闹得多。每到开春的时候,都会有花展,每四年的科举考试,都会有很多的文人才子从各地涌来。

    傅徽停住脚步,向着他们二人道:“伸出手来。”

    他在两人的手心中各放了一只鸡蛋,微微一笑:“这里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样。”

    裴洛握着那只煮蛋,虽然已经凉透了,还是觉得烫手。

    “若是你们将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乡,才会心心念念想要守住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家人,就算竭尽所有,也要保护住。”傅徽顿了顿,又道,“好了,我们不说废话,先去找镇上的何大夫。前日这一战,受伤的太多,玉门这十五万大军却只有两个军医。”

    秦拓不由问道:“怎么朝廷不多派几个过来?”

    傅徽摇摇头:“北地苦寒,又有哪个大夫愿意过来?”

    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平沙镇上唯一一间医馆门口。站在医馆外看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个绯色衣衫的身影,似乎正在给人包扎伤口。秦拓一怔,一时间还不敢肯定,倒是听到裴洛在一旁道:“绛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凤凰劫(2)

    绛华听到裴洛的声音,也微微一怔,回转头见到门外的三个人,巧笑嫣然:“秦公子,原来是你。”

    裴洛很不是滋味,走上前低声道:“明明是我先叫你的,你便是只看见别人么。”

    绛华看着他,微微笑道:“那不一样的。”然后别过头,又继续给别人包扎伤口。

    傅徽走进医馆,和何大夫寒暄几句,方才道:“何大夫,只怕要请你去军中几日,我们这次伤员太多,人手不够。”

    裴洛站在她身边,心中宁定:“我原先还不知你会处置跌打外伤。”

    “我记得以前和你说过的,我一直跟着城郊庵堂里的静檀师太学医。”

    “我怎么知道你能学得会……”裴洛轻声自语,一看她又瞪过来,忍不住笑起来,“好好,我以后都会记着尽量不惹你生气。”

    忽听傅徽说了一句:“秦拓,你来帮着搬东西,何大夫答应去军营。”

    绛华转过头,突然道了一句:“我也想去,这样行不行?”

    傅徽一愣。

    裴洛立即接口说:“军营里全是男人,你怎么能去?”

    秦拓也道:“绛华,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何大夫摸着长须,微微笑道:“绛华你过去,定会帮到不少忙。只是你一个女孩子,混在里面未免与名节有损。”

    绛华差点就想说,那她可以变成一个男人过去,总算及时忍住:“没关系,我不在意名节。”

    裴洛心中叹气:她不在乎,他可替她在乎得很。

    傅徽一想军中实在缺军医,男女之防也只能权从,便道:“我回头派亲兵过去,不会让人去打扰何大夫和姑娘。”

    何大夫点点头:“有劳傅帅了。”

    “秦拓,你留下来给何大夫帮手。”傅徽看着裴洛,“你随我来。”

    裴洛走过绛华身边低声道:“我晚点再去找你,你自己小心些。”

    裴洛随着傅徽走在街上,猜想他大概是去找本地的商人。

    傅徽嗓音低沉:“其实,我那时第一个想法同你一样,也是弃玉门,据守幽云。”

    裴洛一怔,微微讶然:“傅帅?”

    “但是也只能想一想,却不会这样去做。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百姓认定我们一定会击退北燕大军,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们都要死战下去。”他淡淡道,“你和秦拓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他心肠太软,事事以天下百姓为先。而你,则是将才之心。”

    裴洛微微一笑:“我爹在临行前便嘱咐我,要向傅帅多学着点。”

    傅徽露出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裴相文武全才,你要是全学过来,也尽够了。”他抬手按着心口之上:“你有了将才之心,就要知道,天下河图,除了穷兵黩武,也可以靠这里收服。”

    裴洛若有所思。

    大概每个男人心中都会几分野心。他也试想过手握兵权、指点江山,这是何等豪情之事。可现在,却觉得有一样东西比这些权势野心都来得重要。

    他终究是南楚的子民。

    这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家乡,都值得为之抛洒热血。

    尤其是,这里早已洒下了他自己的、还有好友的鲜血。

    “你竟是一个人住一顶军帐,可比我舒服多了。”裴洛环顾了绛华住的帐篷一眼,虽然不比他们的大,却十分干净整洁。他撩起衣摆,刚在矮桌边坐下,忽见桌子底下突然钻出一个虎皮的毛团来,张嘴嗷呜叫了一声。

    裴洛拎起大黄的脖子,微微眯起眼:“这是怎么回事?”

    绛华连忙一把抢过来,轻轻顺着它的毛,大黄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跟来的,不过你不能欺负它。”

    “我可没这闲情逸致去欺负一只猫。”裴洛不屑地哼了一声,隔了片刻,伸手将她抱到膝上,“当初真不该把你带出南都,你看看你,都瘦了。”

    绛华抬手抚着他的侧颜,忍不住道:“你才是瘦了好多,和原来都有点不一样了。”

    裴洛轻轻一笑:“哪里不一样了?”

    她低下头在他颈边闻了闻:“你身上的味道变了。”

    “这几日都只是随便擦一擦身,没来得及打理。”

    “你以前身上时常带着熏香和水粉的味道,现在有点血腥味。”绛华看着他,神色认真,“你原来笑起来很柔和,还有点漫不经心,现在却变得锐利了许多,还有眼神和原来比也有点不同了。”

    裴洛忍不住失笑。

    一阵风从幕布之下漏进来,灯影晃动。

    他就势按住绛华的手,将她拉进怀中,低头吻上她的唇。

    绛华大惊:“裴洛!”

    裴洛抽了一口气,抬手支颐,埋怨道:“你这一下咬得真重。”

    绛华无言以对。

    裴洛却是嘴角带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我便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你就放宽心好了。”

    绛华虽为花精,却就此学会了羞耻两字是如何写的。

    裴洛还是支着颐看她:“再过一会我便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绛华想了想,问道:“后来傅将军叫你出去做什么了?”

    裴洛心道,她这种对什么都好奇的毛病估计是改不掉了,便淡淡道:“我和傅帅去镇上的商人那里看看,能不能买到一些粮草。现在我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

    “我想你们是买不到了。”

    裴洛一怔:“你怎么知道?”

    “前两日那位燕大人来平沙镇,已经将存粮都买下了。”绛华刚说完,便见裴洛神色微变,也觉得有些古怪的地方,“他开始时候是将粮食分给镇上的百姓,但是还剩下很多,就……”

    “就全部烧掉了。”裴洛抬手在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