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16部分阅读

    个场面:慕天华手执长枪,刺穿慕容骁胸前银甲,而他自己的小腹上也插着一支长枪,无疑是慕容骁的。两边的将士都震惊地看着,无人动弹。

    日已西沉,天边泛起一片血红,如同铁衣之上的鲜血。

    秦拓嘴唇微颤,那一句到口的话语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却见慕容骁先动了,蓦得抓住胸口的长枪,猛地拔了出来,鲜血喷涌,几乎染红了身上的银甲。他抓住枪头,回手一送,枪柄正击在慕天华的咽喉。

    慕天华气息一滞,被一股大力带得后仰。头上的盔甲掉落,露出底下灰白的发丝,在夕阳晚风中猎猎而舞。

    这一瞬间仿佛被定格在那里。

    慕容骁纵马上前,低下身拔出靴上的短刀。

    但见青锋一闪,温热的鲜血溅起。

    他身子微晃,呕出一口鲜血,突然仰头长啸,有如龙吟,却殊无半分得意之情。长啸未竭,渐渐变成一阵张狂大笑,笑声凄厉,好似带着哭腔。

    天边的残阳渐渐淡去,山间晚风凉冷,轻柔吹拂而过。

    慕容骁笑声渐止,抬手捂住伤口,径自调转马头,策马而去。轻甲骑队也跟随他身后,不久就消失于山道的尽头。

    秦拓跳下马背,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他扑倒在地,小心地伸出手去,将姨夫仍圆睁着的眼合上。他眼中泛红,银牙紧咬,一声不出,把那支插在对方小腹上的长枪拔了出来。

    裴洛走到他身边,口中苦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个征战沙场半辈子的长者正躺在地上,身首分离,灰白的发丝散落在一片鲜血中。秦拓撕下一幅衣摆,将姨夫的头颅放在上面,缓缓地包好,然后将老人的躯体抱起,小心地放在马背上。

    裴洛走到副将展平的尸首前,低下身将人扛在肩头,每走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

    裴潇和凌镇予从远处领兵赶来,看见这一幕,动了动唇,然后缓缓低下了头。

    傅徽神色沉静,手中的火把点着了干柴,火舌吞吐,柴火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火势慢慢吞没了柴堆上面的尸体。

    不知是谁先领头的,渐渐的,整个军营响起了南楚的殇歌。

    秦拓跪在地上,慢慢地用手捡起姨夫的骨灰,再小心地装进一只缺了口的青瓷瓶中。突然肩上一沉,只见傅徽在身边单膝跪了下来,沉声道:“徵行,你听我们南楚的军中殇歌。”他在膝上打着拍子,跟着其他将士一起低低唱道:“……试问谁,劈开战殇化江山,问千古鸿图霸业,英雄无泪。看今朝,朝天阙。长河月圆,洒酒祭天,埋骨他乡为雄魂。可曾忆,谁人傲笑群雄间,待马蹄踏遍河山,一场清秋。”

    “这支殇歌是我南楚的太祖皇帝所做,他在一场战事中失去心爱的孩子。那句‘埋骨他乡为雄魂’是后人改的。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希望自己的亲人、朋友埋骨他乡。太祖皇帝在年老的时候,回忆往昔,曾说‘斯人往矣,无悲,终聚首’。你姨夫虽是去了,却是战死在沙场之上,暂且相别,数十年后,我们大家还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聚首。”傅徽看着他,淡淡开口。

    秦拓手上一顿,咬牙道:“傅帅……”

    傅徽站起身,抬手按在他的肩头:“英雄无泪。可是无泪的,又怎么称得上真正的英雄?”他转过身,衣甲轻响,渐渐走远了。

    秦拓伏在手臂之上,双肩微耸,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哭声。

    慕容骁半躺在行军床上,身上披着毛毯,时不时咳嗽几声。跳动的烛火映在他潮红的脸上,神情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的手上,抓着一幅布帛,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已经微微泛黄。

    军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颐狼的声音从幕布外传进来:“将军。”

    慕容骁挣扎着坐起身,向后靠着军帐:“进来。”

    颐狼撩开幕布,低下身走进来:“将军叫末将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的?”

    “你同我走一趟,”他强自支撑着站起身,一指角落里的火盆,“把这个带上。”

    颐狼一怔,面有难色:“将军你身上还有伤,这样走动伤口恐怕会裂开,何况南楚那边……”

    慕容骁脚步踉跄,支着帐篷一挥手:“这点小伤算什么,我也不会走太远,不会教南楚的探子发现了。”

    颐狼低头不语,扛起角落里的火盆跟在主帅身后。

    慕容骁走出军帐之际,将毛毯盖住包裹伤口的白布,身姿挺拔,脚步缓慢,却优雅平稳,一举一动和往常并未有什么不同。一路碰到的巡逻士兵,都让开一条路让主帅先行。

    两人一直走到落雁峡的谷口,方才停住脚步。

    “把火盆放在这里。”慕容骁语声低沉,“点上火。”

    颐狼依言放下火盆,又从身上摸出打火石,看着火盆里的炭火慢慢烧红。

    慕容骁咳嗽了两声,慢慢道:“你可以回去了。”他声音低沉虚弱,却透出一阵寒意,让人直打冷颤。

    颐狼抱了抱拳,折转回军营。

    慕容骁撩起衣摆,单膝跪下,将手中的微微泛黄的布帛——那是曾经从父亲衣袖上撕下来的一块——连带靴边系着的短刀一起放进火盆。通红的炭火灼烧着,发出咝咝的声响。他低声喃喃:“我终是报了父仇,得以亲手斩下慕天华的头颅,这之后,就该让整个南都来陪葬……”

    他静静地回想,想起自己不过十几岁,却要独闯南楚军营,带走父王冰冷的尸首;想起回到临汾,突闻祖父驾崩的噩耗,跪在皇宫外哀求新登基的叔父给他复仇的机会;想起他同王上血歃定下盟约,终生不得背叛盟约,死后不得记入慕容氏的族谱。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将毛毯丢在一边,向北面跪了下去,双手搁在膝上,慢慢地磕下头去。

    裹伤的白布上,泛起了鲜红之色。

    慕容骁浑然未觉,郑重地磕完三个头,却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便索性坐在地上,慢慢等气力恢复。夜间的凉风迎面扑来,隐约可以听见顺着风势传来的歌声,似乎和那日在玉门关外听到的一样。

    他屈起膝,将右手搁在膝上,微微闭上眼:“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虽是两败俱伤,慕天华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像他一样在重创之后再给出致命一击;也不会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他这个地步,他对于战死沙场毫不畏惧。

    纯粹的意志,纯粹的心念,世间一切纯然的事物,都最为牢不可破。

    裴洛大步走过一排排的军帐,朝火把分明的地方而去。那一端,早有整装待发的南楚将士等在那里。他拐过一个弯道,忽见前方的军帐前坐着一个人影。那人抬头看见他走来,立刻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抱住他的腰。

    裴洛身子一僵,微微苦笑:“你都知道了?”

    绛华将脸贴近他身上的铁甲,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不是来劝你不要去的。”她松开手,退开一步,静静道:“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里。”

    裴洛踏前一步,伸手按着她的颈,微凉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的脸颊也是凉的,一双眸子却明亮得惊人。他慢慢松了手,语气柔和:“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绛华默默地退到一旁,看他转身走过。脚边一团软软的虎皮正轻轻蹭着,像是要安慰她一样。绛华在军帐边坐下,伸手将大黄抱在手臂上。

    裴洛看着前方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

    秦拓正站在那里,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光影交加,显得有些漠然无情。他突然伸手一拦,语音低沉:“我们等下要去北燕军营中突袭,可能没有命回来。你心中有牵挂,已经不该去了。”

    裴洛淡淡地看他,面无表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心中有所惦念,会拖累到自己,甚至会拖累大家。”他轻轻推开秦拓的手臂:“那只是你心里还有犹豫。这样的牵挂不会让我软弱。倒是你,心里已经乱了。”

    秦拓皱着眉看他,慢慢攥紧手指,似乎打算随时给对方一拳,最后还是吁了口气,转过身:“走罢。”

    两人走到已经整装待发的士兵们面前。秦拓轻咳一声,扬声道:“站在这里的各位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兵,我们等下要去的地方是北燕军营,而他们有二十万兵马,骁悍勇猛。我们一进去,可能就不能再出来。所以,如果有人不愿意,可以往后退。”他顿了顿,又道:“凡是家中独子的,也往后退。”

    薛延和林未颜迟疑一阵,还是后退开几步。

    裴洛语声低沉:“凡是父兄都在军中的,也请离开。”

    秦拓看着剩下的士兵,点点头道:“很好,剩下的人跟着我来。”他正要转身,忽见裴洛抬起手,将身上的铁甲脱下,扔在地上。

    “我先前同北燕轻甲骑交过手,他们的战马脚程很快,如果我们穿着铁甲,很可能会被他们追上。”裴洛语调缓慢,却有一种压迫力,“现在,还愿意跟我们走的留下,其他人都可以散了。”

    秦拓看着他,也将铁甲脱了下来,干脆地抛在地上:“我们出发罢。”他走过裴洛身边,语气平平:“那种看着至亲之人战死在自己眼前的痛苦,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你可有想过会令谁担惊受怕?”

    裴洛在马镫上一踩,端坐马背之上,静静地回视过去:“这不是退缩的借口。何况,慕伯伯故去,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痛苦。”他转头看着前方,眼前城门缓缓打开:“让人软弱的并不是感情杂念本身,而是心里的怯懦退让。这是,这场战事教给我的。”

    秦拓轻轻笑了一声:“看来,以后朝廷要少一个左右逢源的裴大人了。”他拿起鞍边挂着的长枪,直视前方:“裴洛,等回来之后,我再和你好好打一场,不是四年前武举殿试的那种。”一抖马缰,当先纵马而去。

    夜阑寂静,圆月当空。

    离北燕还有三里路的时候,南楚将士全部下马步行。战马带着嚼子,马蹄也用茅草裹了,行走之时出了轻微的沙沙声,几乎没有异响。转过落雁峡的谷口,就看见北燕大营之中点点火光沉浮,军帐排列齐整,怕有十里绵延。

    秦拓牵过战马,将兵器挂到最顺手的位置,突然翻身上马,拍马直冲向远处的军营。裴洛随在他的身侧,身子微微前倾,手中弓弩拉到最大,对准军营外驻守的哨兵。

    北燕的哨兵发现有人袭营,手中作示警的火把才挥动一下,便咽喉中箭,倒地气绝。

    百十来南楚骑兵长驱直入,一时间北燕大营乱成一团,呼喊不绝,更多的甚至连铁甲都来不及系,就急急奔向马房。

    秦拓突然勒住马,回身大声道:“前面就是马房,快放火箭!”

    裴洛点点头,弯弓搭箭,那支羽箭尾端鲜红,破风而去时突然带起一片火焰。干草本是易燃之物,瞬间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忽听身后喧哗,却是一片喊杀,中间还夹杂着战马嘶鸣之声。裴洛回首一看,扬声道:“是轻甲骑,不要同他们动手,先找到粮草的位置!”他掉转身,手中羽箭瞄准一顶帐篷,只听一声清响,帐篷坍塌,将后面追来的轻甲骑盖在下面。可其中一人一拉马辔,□战马前蹄直立,堪堪避过,随即追了过来。

    裴洛凝目看去,只觉得此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但见对方一时间也追赶不上,掉头就走。忽听身侧有人语气激动,大声道:“前面就是堆粮草的地方!”

    他们纵马向前,身后有人大喝一声,马嘶嘹亮——一人一骑凌空而起,瞬间追上落在最后的南楚骑兵。秦拓听见声响,往后一看,失声道:“颐狼!”他一拨马头,立刻掉转方向:“裴洛,你带人先走,我去拦住他!”

    裴洛没应声,径自策马从秦拓身边而过,低下身从箭壶中取出三支火箭,瞄准前方。

    只听嗖嗖连响,存粮草的帐篷轰得一声着了起来。附近的北燕士兵一见粮仓起火,立刻拎了水桶过来救火。裴洛待离得近了,取出身上的火折,晃燃了直接点在马缰马鞍上,随后跳下马背,落地时向旁边一滚,消去了冲力。

    但见那匹受惊的战马在北燕士兵中横冲直撞,直冲进存粮草的帐篷。

    裴洛低下身,伸手握住靴边的匕首,待一名轻甲骑兵冲到近处,提起一口真气,纵到马背上,手中匕首从对方颈边划过,再人推落马下。他策马穿过正同北燕骑兵交手的同伴身边,清声道:“已经得手了,立刻回转!”

    秦拓闻言长枪横扫,将颐狼逼退一步,大声道:“快,大家立刻撤回幽云!”

    颐狼就势退开一步,突然一抖马缰,向裴洛冲去。裴洛一怔,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已经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杀机,可用的兵器早在之前都尽数丢光了,手边只剩下一支匕首。他看见眼前寒光一点,忙仰身贴与马鞍之上,伸手抓住枪柄。

    颐狼大喝一声,用力一挥。裴洛只觉得一股大力向自己涌来,几乎要被甩下马背,连忙勾住马镫,可半边身子已经滑了下去。裴洛伸手抓住马缰,坐回马背上,方才觉得手心剧痛——刚才这一下竟是被生生撕下一块皮肉。

    北燕的战马脚程本来就快,加上裴洛身上不着铁甲,一会儿功夫就疾驰到最前面,将颐狼甩在身后。众人并骑出营,夜间凉风习习,心中畅快,几乎要放声大笑。

    裴洛微微闭上眼,突然想起傅帅说过的一句话:“……就是做梦也再想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征战沙场啊。”

    他想他是明白了。

    自古名将如红颜(1)

    慕容骁是被半夜里军营中的喊杀声惊醒的。他撩开军帐幕布,只见外面一片通红,热浪滚滚而来,还带着阵阵白烟。他被烟呛得咳嗽,取下帐子上挂着的长剑就大步走出帐篷。只见周围到处是熊熊火光,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长嘶,不时有惊慌的士卒从他面前跑过。

    他脸色铁青,遥遥看着一队人马从远处穿过,直接出了军营。

    慕容骁也顾不上身上还带伤,转身往存放粮草的帐篷走去。眼前那一团火光直冲天际,纵然有不少北燕士兵来来去去地拎水救火,还是来不及了。

    麾下一名副将看见主帅走过来,刚要说话,眼前突然一黑,抱着小腹倒在地上。慕容骁气息急促,胸口起伏,身上裹伤的白布立刻渗开点点鲜血,语气如冰:“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是废物不成?!”

    哈尔穆远远跑来,见主帅脚步踉跄,几乎要跌倒,上前要扶,却被重重甩开。慕容骁俊颜如罩寒霜,一字一顿:“他们才多少人,我们又有多少人?不但给他们烧掉了粮草,还让他们逃了出去,你们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咳嗽起来,几乎将心肺也咳出来。

    一旁早有人发觉不对,大声叫道:“快叫军医过来!”

    不到一盏茶功夫,军医便提着药箱急急跑来,匆忙得连衣带都未束好。另一边颐狼没追到人,也刚好赶过来。

    慕容骁一把推开军医,气得发抖:“我们北燕大军,不是专门养废物的!现在可好,连粮草都被他们烧干净了,我们还拿什么和他们打?!”他闭上眼,缓缓吐纳几次,想将满腔怒火压制下去。

    颐狼抓着军医的胳膊,低声道:“快,先给将军止血!”

    军医只得走过去,兢兢战战,生怕对方盛怒之下劈了自己。

    但见慕容骁脸色灰白,裹伤用的白布已经被鲜血染湿了,终是没有力气再发火,冷冷道:“现在去把残局收拾好,半个时辰之后到本帅军帐议事,谁要迟片刻,脖子和脑袋干脆分家算了!”

    他转过身,大步离去,只是脚步有些虚浮。

    军医跟在身后,直打寒战,一句话都不敢说。

    一阵怒气过去,慕容骁顿觉全身酸软,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便由军医在一旁哆哆嗦嗦替他重新洗伤口换药。他失血过多,身上更是一阵一阵的发冷,眼前昏黄灯影也渐渐模糊起来。军医包扎完伤口,便轻轻出去了。

    慕容骁伸手够了半晌才摸到一边的毛毯,裹在身上。此刻已经是春意回暖的时节,他却觉得像是置身于数九寒天一样,冷得发颤。他靠在帐篷边上,慢慢闭上眼,脸色潮红,长眉微拧。也不知这样靠了多久,朦胧之中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一个激灵,连忙睁开眼。

    只见麾下众副将撩开幕布,鱼贯而入,静默地在桌边坐下。

    慕容骁掀开了身上的毛毯,抬手轻轻揉按太阳|岤,语声低沉:“我们现在还剩下多少存粮?”

    “回禀将军,还剩下……两三日的口粮。”

    他睁开眼,目光掠过每一个副将脸上:“那么运送粮草的队伍要几日才能到玉门?”

    颐狼想了想:“最快也要五六日。”

    “玉门剩下的存粮还可以支撑几日?”

    “怕过不了半个月。”

    慕容骁沉默一阵,忽然眉目清晰地,甚至是意态闲雅地轻笑出声。麾下副将面面相觑,却不敢说一句话。倒是哈尔穆忍不住道:“将军,你笑什么?”

    “传令下去,今晚就拔营撤兵,退到玉门之后,等待粮草运到。”他瞥了哈尔穆一眼,淡淡道,“不笑,难道还要哭么?”

    回到幽云,点清剩下的人数,原来的百十来人还剩下五六十人。

    裴洛几乎将马缰一扔,就快步离去。不知为何,之前的冷静镇定全都不见,似乎有很多话想对人说;乱糟糟的心绪堵成一团,微微发烫,不知该如何宣泄。

    他走到军帐边上,只见绛华还坐在那里等他,膝上盘着一团咕噜咕噜打着鼾的虎皮。而她,也闭着眼,已经睡着了。裴洛放轻了脚步,单膝跪在她身边,慢慢地用指腹抚摸着她的脸庞,心里微微发烫。

    大黄听到细微的动静,睁大碧绿的猫瞳,歪着头看他。

    裴洛伸臂托住她的膝弯,另一手揽住她的背,一把抱了起来。

    绛华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他:“……你回来了?”

    裴洛轻轻嗯了一声:“你困了就回去睡,坐在外面容易着凉。”

    绛华抬头看见他脸上的神情,眉梢眼角透着一股英气,垂下眼淡淡微笑的样子却异常温柔。裴洛走进军医的军帐,将她放在桌边,用手指轻轻地勾起她的手,笑着说:“我答应过你,一定完好地回来。”

    绛华手一翻,将他的右手搁在桌上,蹙着秀丽的眉:“……也不算是完好吧?”

    裴洛微微一笑:“这也不算是伤罢,说出去可要被人笑话。”

    绛华打来一盆清水,慢慢洗净了那血肉模糊的手心。裴洛躺在她的膝上,抬起手任她摆弄:“绛华……”

    “什么?”

    “留下来罢……”他缓缓闭上眼,“留在我身边。”

    “我可以用已有的一切来换,不管你原来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而出现。”裴洛抬手按在心口,“用这里来换也可以……”

    绛华手上一顿,随后动作轻柔地将他手上的伤口包好:“不管我是什么都没有关系么?”裴洛没有说话,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绛华顿了顿,轻声道:“好。”

    这一个字却有千斤重。

    她在违逆天道人伦,如果裴洛最后知道真相却放开了手,她便会魂飞魄散、天地不容。然而这样值得么?她迟疑不定,隔了片刻,方才推了推躺在膝上的人:“你该回自己军帐去了。”

    裴洛动了一下,语音模糊:“不回去了……”

    绛华不再吵他,向着旁边的行军床上一弹指,毛毯自发自飞过来,轻轻地盖在裴洛身上。她伸过手来,将毛毯的边沿掖了掖。

    “傅帅,据探子回报,天还没亮北燕就撤兵了!撤的时候应该十分匆忙,连炉灶都没有起。”许炼为人沉稳,说话做事都是有条不紊,如今却连通报都忘记了,就直冲进主帅军帐,“还有,据说北燕主帅受伤极重,昨晚这一下突袭成功,被气得当场吐血。”

    众人相视而笑,喜不自禁。傅徽点点头,语声沉着:“看来他们战线拖得太长,粮草一时之间还不能送到。”他站起身来,抬手支着桌子:“裴洛,秦拓,你们带上先锋军和我帐下的中军,立刻追过去,给他们一次痛击!”他微微一笑,又看着裴潇:“你也随着过去,若是他们犯了军规,就先代本帅责罚一顿。”

    裴潇看了自家二弟和秦拓一眼,笑道:“末将知道。”

    裴洛待走出军帐,方才道:“傅帅这番话,只可惜是白费了。”

    裴潇含笑看着他:“傅帅心里很是器重你们两个,就和爹爹一样,虽然总是凶巴巴的,但也说明他心里关心你。”

    裴洛垂下眼,微微一笑:“我知道,以前是不懂事,以后再不会了。”

    “不管怎样,我们现下得立刻追上北燕大军才好。他们此番溃退,实力犹存,要彻底打散了对方的士气。”秦拓语气平淡。

    “他们现在连夜赶路,总有困倦的时候。不若我们再和昨晚一般追击突袭,等到他们粮草送到,人数也折损不少了。”

    秦拓看了裴洛一眼,笑着说:“正合我意,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裴潇看着他们两人,眼中沉静,却又如蒙上一层灰烬似的。

    临时搭起的军帐简陋,除了一张矮桌,一盏油灯,一条浆洗得发硬的毛毯,就空无一物了。

    军医伸手搭着慕容骁的手腕,眉毛微微皱起,又伸指去搭另一只手的脉。

    慕容骁瞧见对方脸上迟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淡淡道:“有什么话都但说不妨。”

    “将军这几日觉得身子如何,会不会时有……咯血?”

    慕容骁微微屈起手指,默然无语。

    军医见他默认,便接着道:“将军本来的底子好,年纪又轻,之前虽是震伤了肺腑,好好修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军中清苦,将军心中似乎也有郁结之处,不宜养生。依我看,不如——”

    “若我继续留在这里,活的日子便不长了么?”

    “总归是多少有些影响。”

    慕容骁扶着矮桌,语气平平:“好了,你下去罢。今日这些话,什么是该说的,什么又不该说,你心里也该有些分寸。”

    军医站起身,退出军帐,忽又回头道:“虽说长命百岁的人不多,可是能多活几年总是好的,将军你这是何苦。”

    “……人总归要死的,无非早晚。”慕容骁看着帐篷的幕布缓缓垂下,又转头看着晃动的灯影,喃喃自语,“十几二十年,其实都是一样的。我现在,就只有眼前了……”

    他缓缓攥紧手指,白皙的俊颜泛起一丝红潮,双眸却如同映着清冷秋意,慢慢站起身来。油灯边上的飞蛾正一次一次撞上灯焰,只听扑的一声,灯火熄灭。

    慕容骁走到军帐外,淡淡道:“来人,去请颐狼先锋过来。”

    大漠孤烟,落日苍凉壮丽,飞沙走石,风声萧萧。

    北燕大军缓缓往北而去,从高处看去,仿佛是一片模糊的黑点。淡紫色的王旗呼啦一声被风拉扯开来,露出旗帜上用金线绣的慕容二字。

    “他们连着赶了几天路,现在动手,最是合适不过。”秦拓驻马在高地之上,手执长枪,看着底下前行的北燕军队。

    裴洛拨转马头:“等下我去正面牵制他们,秦兄你从旁边包抄,他们人太多,隔开成了小股兵马就好对付些。”

    秦拓点点头:“撤兵的时候以三声军号为准。”

    裴洛策马而去,领着中军向北燕大军追击。林未颜和薛延同他并辔而骑,耳边风声呼呼,林未颜突然大声道:“裴兄,薛兄,我们来不来比一比谁杀的北燕兵多?”

    薛延笑得憨厚:“我定是输的。”

    裴洛不动声色地开口:“输了会怎样?”

    林未颜用马靴一踢□坐骑:“输的那个就脱光了剩下一条里裤绕军营跑三圈。”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爹说,如果我做出有辱郡王府的事情,回去就跪半年牌位,这个赌注很有诚意了吧?”

    裴洛只是笑了笑,不以为然:“这里是军营,便是全脱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这副模样在南都城绕一圈,才叫诚意。”

    薛延面有难色:“在南都做这种事,要是传到圣上耳中,恐怕要治罪的。”

    林未颜一咬牙:“好吧好吧,输的那个人除了要绕军营跑三圈,还要边跑边骂自己是乌龟王八蛋!你们两个,赌是不赌?”

    说话间,他们已经追上了北燕大军落在最后的队伍。裴洛纵马上前,一枪刺去,鲜血溅起:“已经一个了啊。”

    林未颜气得大骂:“裴洛你这个卑鄙小人!”

    裴洛轻轻笑了一声,策马冲在最前,在密密麻麻的北燕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忽听号角声响,一支青蓝色的旗帜在左上角迎风展开,这是南楚战旗的颜色。他调转马头,往左前方而去。

    前方的北燕军队反应不及,南楚大军已经顺势将他们殿后的队伍冲散成小股。秦拓也领着先锋军往回转,正好同裴洛的中军相接。

    秦拓纵马靠近裴洛,扬声道:“把后面的解决了再撤兵!”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马蹄清响,一人单骑竟然从南楚先锋军中直闯进来,一路无人可当,正是北燕主帅慕容骁。裴洛神色微变,纵马上前,长枪虚刺。

    兵器轻碰,慕容骁勒马退开三步,意态闲雅,连铁甲都没穿,淡紫的衣袖在小风中轻拂。秦拓突然见他,眼前又闪过了那日幽云关十里窄道的如血残阳,愤恨之情几乎抑止不住。裴洛低声道:“他没穿铁甲,怕是上次的伤还没好。”

    秦拓慢慢地一点头,手指握紧长枪,暗暗积聚气力。

    慕容骁垂下手中长枪,语气平平:“看来你们是早来一步,不然还可以碰上我们北燕的先锋军。”

    秦拓一怔:“你说什么?!”

    “大概现在已经到了你们驻兵的地方了。”他拨转马头,北燕战马脚程极快,倏忽之间已经让他原路退回。

    秦拓双眉紧皱,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退兵——”

    自古名将如红颜(2)

    绛华正将大黄抓在手里,替它顺着毛。军营之中,基本上人人都是灰头土脸,十天半个月不梳洗是常事,相比之下,倒是大黄将自己的虎皮舔得十分干净。

    她顺着掸了掸大黄背上的毛,忽见它死命地挣脱开去,撒腿往军帐外跑。绛华急忙也跟出去,只见眼前寒光一现,一名穿着黑色铠甲的骑兵瞬间逼近,一枪挑起帐篷。绛华心中一凛,这是北燕人!

    大黄呜嗷一声,径直往马蹄下面钻去。

    绛华手指轻弹,一道紫芒划过,那名北燕骑兵身子一晃,胸口突然被后面的长枪刺穿,摔下马去。

    裴潇撤回长枪,语气急促:“绛华,何大夫呢?”他定了定神,简单地补上一句:“北燕军袭营,被几个骑兵冲了进来。”

    绛华一指后面:“何先生去后面的军帐了。”

    裴潇点点头,语声坚定:“你们留下几个保护绛华姑娘,其他人随我来!”说完,就策马而去了。

    绛华正在看不到大黄的影子,一听裴潇这句话,心中叫苦不迭。周围有了“保护”的人,她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帐篷边上,哪里也不能去。大黄受了惊吓,不知跑到去什么地方,说不好还被马蹄踩在下面,成为一团猫肉饼。

    军营中喊杀震天,绝对不是裴潇说的仅仅有几个北燕骑兵冲了进来。

    绛华纵然急得直跺脚,也万万不敢当着这些士兵的面用妖术,只好耐着性子坐着。

    过了好一阵,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动直达九天。一个满身血渍的士兵奔过来,大声道:“裴将军和秦将军已经回来了,里外夹攻,北燕人撑不了多久!”

    隔了好半天,各处的喊杀之声才渐渐平息下来。绛华已经耐不住了,转身便去找大黄。军营内已是一片狼藉,不少帐篷都坍塌在地,她走了一圈,还是没看见大黄的踪影,就连它最爱去的炉灶边也找了三趟。

    她慢慢闭上眼,用起灵识,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片段:一块无边无际的沙地,沙地附近俱是瑟瑟发抖的茅草……突然肩上一沉,她吓了一跳,向后跳开几步,一脚踏空,险些栽倒在地。身后立刻有人扶住她,气息熟悉,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裴洛。

    林未颜看着自己的手,开玩笑道:“我也没用多大的力拍,怎么你吓成这个样子?”

    绛华瞪了他一眼:“我正在想事情,所以吓到了。”正在鬼鬼祟祟用妖法的时候,突然被别人撞见,不吓到才怪。

    裴洛低头看着她:“你没事罢?”

    绛华摇了摇头,松开他的手:“大黄受了惊吓,不知跑去哪里了,我现在要去找它。”说完,转身就走了。

    林未颜看着她的背影,摸摸下巴问:“大黄?是男人的名字么?”

    裴洛语气凉冷:“是一只猫。”

    “一只猫?啧,”林未颜干笑,“亏得我还以为裴兄你一向是无往不利,原来绛华姑娘还是喜欢那只猫多一点啊。”他见裴洛神色难看,又在他肩上一拍,安慰道:“不过这个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裴洛笑了笑:“林兄,之前的赌注也该是时候兑现了。”

    林未颜容色一正:“我差点忘记了,我算过了,一共是三十九个,你们俩怎样?”

    裴洛语气淡淡:“不多,也就五十三个。”

    林未颜本来也没指望裴洛,望向薛延:“大壮,你呢?”

    薛延面带惭愧之色,抓了抓头,伸出两个指头,又比了个四字。

    “二十四?”林未颜不由道,“只有二十四,你也太差了罢?”

    裴洛语气凉冷:“大壮的意思该是四十四个罢?”林未颜一呆,只见薛延面有愧色,低声说了句:“如裴兄所说。”

    林未颜一寸一寸地别过头来,只觉得脖子正僵硬得发出咔咔声。但听裴洛又语气凉冷地说了一句:“看来有人想赖账了。”

    “呵,不就是脱了衣衫跑三圈么,这点小事算什么?我林未颜是堂堂男子汉,说话算话,绝对不会食言而肥!”

    “……还要一边骂自己是乌龟王八蛋。”裴洛凉飕飕地接上一句。

    林未颜深刻地看了裴洛一眼,定定道:“裴洛,你真是个落井下石、睚眦必报的小人!”

    眼前是一片广袤无边的大漠,稀疏的茅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大漠空旷,飞沙走石,冷风很快就把气息吹散。绛华根本没有办法循着气息找到大黄,只好毫无目的地周围找。

    所幸走了十几里路,远远就听见几声细微的猫叫,她循声而去,只见一团虎皮正窝在一个浅坑里发抖。

    绛华叹了口气,低下身将它捞起来。

    大黄虽然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妖气,可毕竟只是一只没成精的猫,碰见这种阵势,难免会吓坏了。

    她想像一个凡人一般活着,可她毕竟不是凡人。

    大黄却知道她是花精。

    这件事她当初敢向绯烟坦诚,却不能说给裴洛知道,她不敢冒这个险。

    绛华将大黄抱在手上,轻声道:“我们回去吧,已经没事了。”她刚站起身,只听一声马嘶,一支锃亮的长枪指在眼前。骑在马背上的男子身形高大壮实,脸上有一股杀戮之气:“这里有女人!”

    她站着没动,衣袖之下手指微曲。看模样,对方应该是北燕将士,她只消动手下一个妖咒,就可以教人死得不明不白。

    忽见斜里伸来的一只手,将那人手中长枪往边上一拨。

    大黄呜嗷一声抓着绛华的衣袖拼命往上爬,背上的毛都炸起了。

    慕容骁一袭紫袍,眼神在绛华脸上掠过:“走罢。”他掉转马头,径自策马而去。身边几人也掉头随着主帅走了。

    绛华摸摸那团抖得厉害的虎皮:“他已经走了,不怕不怕……”如果慕容骁他们要动手杀她也罢,无缘无故的,她却不能去随意害人,心中又遗憾又可惜。

    她看了那一小队人马消失在视线之中,也往回折转。

    天边的残阳变得淡了,夜幕渐深,头顶孤月高悬,繁星点点。晚间的风更大了,吹起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却又觉得,这里如果没有杀戮血腥,会是世上最自由的地方。

    她走了一段路,只觉得风越来越大,遥远的地方有一团黑雾席卷而来。

    绛华拎着大黄的脖子,忿忿道:“我们碰上沙暴了,你现在可高兴么?”大黄睁着碧绿的猫瞳,可怜兮兮地喵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