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雨倚重楼

烟雨倚重楼第17部分阅读

    喵了一声。

    风沙肆虐,凶猛得隐约有将人活埋的势头。

    大黄盘在绛华的膝上,咕噜咕噜打着鼾。绛华在周围布下的结界,很容易便将风沙挡开,里面一派熏风和煦,温暖平和。

    绛华托着下巴,看沙暴张牙舞爪扑来,在结界上又碎成了一粒一粒,好似后面有千军万马追着,凶猛向前,然后渐渐的,风沙变小。她站起身收了结界,拎着大黄的脖子往军营走,才走了短短一段路,便看见前面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她急急向前奔去,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几乎要蹦出来:“裴洛——”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出现。

    她还没靠近,就觉得有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抱了起来,重重按到对方怀里。裴洛抚着她的黑发,声音微微颤抖:“我刚才过来碰上沙暴,还以为见不到你了……”绛华抬起头,只见他脸上被沙砾划出了几个细碎伤痕,衣衫上全是沙土;而她还是衣衫整洁,身上连个小伤口都没有。

    大黄摔在地上,愤怒地喵呜了一声。

    裴洛松开手臂,低下身一把将它抓着脖子拎起来:“果然,又是它……”

    绛华伸手去接:“它只是只猫啊,什么都不懂。”

    裴洛哼了一声,将大黄往旁边一丢:“我难道还不如一只猫来得重要?!”

    ……这个是两回事吧?

    绛华才刚要说话,就被对方打断:“原来就觉得你迟钝极了,没想到可以到这个地步。你有为我想过么?”

    绛华自知理亏,只能低着头听他说。

    裴洛突然叹了口气,语音转低:“算了,能把你找回来就好。”

    绛华看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像在生气了,立刻保证:“我下次再不这样了。”

    裴洛微微苦笑:“你还想有下次么?”他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再多来几次,我不是被气死,就是操心死。”

    绛华轻轻回握住裴洛的手,愧疚地看了一旁歪歪扭扭向前爬的大黄一眼。裴洛已经被她气过一回了,实在舍不得他再被气一次了。她抬眼看着天际,突然有一道微弱的光拖着淡白色的轨迹划过夜幕:“宣离,你看这是……?”

    “流星,”裴洛停住脚步,但见浩瀚苍穹中,流星倏然划过天际,开始还是形影单只,到后来绽放如三月烟花,华光绚烂,一层层错落白光交织,在大漠荒原的怀抱之中铺散开来,格外壮丽。他轻声道:“民间传言说,凡是看到流星,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绛华闭上眼,嘴角微动,然后笑着看他:“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已经许好愿望了。”

    裴洛看了她一会儿,方才问:“你许了什么?”人的欲望永无止境,又岂是一个愿望可以满足的?

    “我希望以后每天都能心想事成,你呢?”

    “……你还真的是一点都不贪心。”裴洛微微失笑,“我自然是想日日同在意的人共度清晨。”他抬手托起她的下巴,静静相视:“我这样说,你明白么?”

    绛华不知怎么觉得脸上慢慢发烫,幸好夜色深深,看不真切:“我知道……”

    “你真的懂了?”裴洛慢慢低下头,气息轻缓,眸中映着漫天流星。

    绛华连忙拍开他的手:“我真的明白,你别再靠过来!”

    裴洛忍不住笑道:“你这个样子是叫害羞么?好了,我们快回去。”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眼见离军营愈近,也渐渐松懈下来。

    绛华走出一步,隐约有踏空的感觉,而下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她回头去看裴洛,只见他的脸上也微露惊讶之色,两人腿脚都不能动弹,慢慢地往下陷。

    裴洛当机立断,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将她送到实地。而自己却因为适才一用力,在沙地中下陷得更快了。绛华趴在实地边缘,只拉到他的左手腕。

    裴洛长眉微皱,语气轻柔:“绛华,凭你一个人是拉不动我的。你先回去找人过来,我只要不动,一时间还不会沉下去。”

    绛华摇摇头:“把你的右手给我,我拉你上去。”

    “你会被我拖下来的,放手罢。”

    “宣离,你再不听我的,我就跳下去了!”她伸出左手,只见裴洛苦笑一下,慢慢伸手相握。

    手心微微汗湿,滑腻得几乎抓不住。

    所幸裴洛慢慢够到实地,自己用力挣脱开周围的流沙,几乎筋疲力尽。他转头看着这一片沙地,轻轻吁了一口气:“我们还是绕道走罢,黑漆漆的,要是再掉下去可没这样好运气了。”

    林未颜看着天色微微泛白,双手往脑后一枕,靠在栅栏上面:“人怎么还没回来,这去的也太久了吧?”

    薛延望了望天:“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倒是你,真的打算做那种事?”

    “我做也是丢脸,耍赖也是丢脸,横竖这脸皮都不要了,也要言而有信。”林未颜哀叹一声,“但是裴兄他再不回来,天就要亮了,如果有这么多人看着,我宁可拿刀抹脖子也不做这种事情。”

    薛延一指前面:“他们回来了。”

    林未颜立刻站起来,看着裴洛和绛华走近了,不由道:“裴兄,你们半路碰上强盗了么,怎么弄得灰头土脸的?”

    裴洛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转头向着绛华道:“你先回去休息罢,等下林世子要做丢脸的事,怕你看了恶心。”

    绛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着林未颜:“那我先进去了。”

    林未颜见绛华走远了,方才愤愤道:“不就是脱件上衣么?我也算是修长合宜,怎么会恶心?”

    裴洛抱着臂:“哦?那你还不快开始,还想等天亮了不成?”

    林未颜低声咒骂了一句,利落地将外袍甩了下来,又把上身的里衣脱了:“看着,三圈,一圈我都不会赖!”

    “似乎还有什么罢?”裴洛悠然提醒了一句。薛延同情地看了林未颜一眼,脸上稍带愧色。

    林未颜气结,仰头大喊:“我是个乌龟王八蛋!”刚喊完,就听见身后响起强忍的笑声,他喃喃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两个像我现在这样去南都大街上跑一圈……”

    夜风习习,五月的北地已经完全回暖,这样赤着上身,也并不会冷。相反,还十分舒服——如果不是为了那该死的赌注的话。林未颜绕着军营跑了两圈回来,只见裴洛和薛延舒服地靠在栅栏上,眼中带笑地看他,不由更加郁结,想来想去,开始怨恨自己没事干嘛要打这种赌。待跑到最后一圈,心中郁结稍减,仰头看苍穹浩瀚,星汉灿烂,心中清明如水,胸中开阔,竟是不觉得怎样难堪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气运丹田:“我是个乌龟王八蛋!”

    忽见眼前火光一现,火光下的那人眼神如电,身形挺拔,周身有股沉稳如泰山的气度,便是撞见这种情形依旧是不动声色地、语气平淡地开口:“你们,在做什么?”

    林未颜全身僵硬,脱口而出:“傅、傅帅?!”

    傅徽身后,站着副将凌镇予,还有几名相熟的亲兵,全部都是一副肝胆俱裂的表情。

    傅徽还是不动声色,转过身道:“你们三个,跟我过来。”

    自古名将如红颜(3)

    林未颜裴洛薛延三个人低着头站在军帐中。

    傅徽来回踱了一趟,目光扫过那三人,冷哼一声,又接着踱步。

    林未颜满头冷汗,先捱不住了:“傅帅,这个、你尽管用军法处置我好了,这个赌注是我提出来的,和他们两个无关。”

    傅徽眼神如刀,直接剁在他身上:“你倒说说,你是犯了哪条军规,该罚什么?”

    “……啊?”林世子掏心挖肺地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来除了不准私下斗殴外还有什么军规。

    傅徽脸上绷了绷,还是忍不住缓颜了:“本帅也想罚你,可惜军规中倒没这一条,你教我怎么罚?”他走到桌边坐下,语气平淡:“不若给献郡王爷写封信,让你爹爹亲自来,这样如何?”

    林未颜跌跌撞撞扑到桌前:“千万不要,我爹要是知道了,下半辈子我都要跪着祖宗牌位了!傅帅,你还是罚我去领军棍吧!”他光着膀子在军营外跑也就罢了,但骂自己乌龟王八蛋,着实把自己的老父一块儿骂进去了。

    傅徽摆了摆手:“好了,天也快亮了,你们赶紧去歇一歇。”

    三个人都是一怔,又见傅徽补上一句:“下次再做这种无聊事,不被我抓到便算了,要是刚巧让我撞见,我就让你们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再做一遍!”他盯着他们的眼,慢慢道:“你们三个,听明白了没有?”

    “是是,以后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林未颜答应得最为大声。

    傅徽抬手敲了敲桌子:“你们都出去罢。裴洛,辰时你到我中军帐下候命,别睡过了。”

    裴洛本走在最后,闻言应了一声,就掀开幕布出去了。

    林未颜一路走回军帐,翻来覆去和裴洛薛延论证“他今天做了蠢事傅帅以后绝对不会重用他了,他只能继续在先锋军下面卖苦力”的歪理。

    最后连脾气最好的薛延也忍受不了,找来块破布给他把嘴巴堵上。

    裴洛却怎么也睡不着。

    傅帅连夜赶来,只怕他们同北燕的决战已经不远了。在北关三个多月,看过了同伴战死沙场,看过了战事残酷血腥,却硬忍住生离死别后的痛楚,生怕惊动了忍耐与自制。

    他坐起身,看着从布幕下面倾泻进来的月光,一直到天亮。

    卯时一过,裴洛便起身出了军帐。

    外面的火把像是熄灭不久,还冒着白烟。

    裴洛在军营里走了一趟,想想还是趁着这时候有空闲去练一会儿箭,便转了个弯往练武场走去。

    早有人在那里了。

    裴洛停下脚步,但见练武场中一人仗剑而舞,剑光如练,圆转自如,仿佛只是信手挥就,却如流水行云,毫无凝滞之处。忽然寒光森然逼近,他向旁边微微一让,这一剑便落了个空:“傅帅!”

    傅徽逼近一步,手中长剑却未停下。裴洛自是不敢向主帅拔剑,只能几番躲闪,剑锋堪堪从身侧掠过,激起衣衫发丝轻拂。傅徽停住脚步,缓颜微笑:“看来裴相教导有方,你这一身功夫底子打得很好,并不比秦拓差了。”他将长剑背到身后,眯起眼看着天际旭日东升:“你们年轻人,总是越来越好,我却是在往下走了。”

    裴洛一怔,印象之中从未见傅徽徒生这样的感慨,不由道:“傅帅正当年,纵观南楚再也找不出一个人相较。”这句话却是十分真心。

    傅徽将长剑还入剑鞘,语气萧索:“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我的头发,已经现白了!”他摆了摆手,又道:“你随我过来,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裴洛跟在主帅身后,心思百转,也想不出到底会是什么。只见傅徽大步走进军帐,拿起桌上用布帛仔细包裹的事物——大约有二尺三寸的长度。他慢慢地将上面的布料解开,显出底下的色泽暗沉一截。

    裴洛一怔,忍不住道:“这把弓……”

    傅徽将长弓握在手中,轻轻地摩挲:“这把弓是我恩师传给我的,这世间能拉开它的人不多,我已经用不着了,总不能教它就此尘封起来。”他将手中长弓交到裴洛手中:“你现在可能还拉不开它,假以时日,总归是能用顺手了。”

    裴洛将长弓翻过来细看,只见触手之处用篆体刻着两个小字:璇天。他掂在手中,越看越是喜欢,微微一笑:“多谢傅帅!”

    傅徽微一颔首,淡淡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同凌副将去周围察看地形,你也一起过来罢。”

    “末将遵令。”裴洛握着璇天弓,眼中笑意明亮。

    玉门以北百里之外,俱是一马平川的广袤大漠,燕云十三关之后,便是北燕的国都临汾。大漠两侧,峭壁林立,怪石嶙峋,风声鹰唳。

    傅徽抬起手中马鞭,一指前方:“前面的就是龙首原,是燕云和玉门之间的必经之地。”他双腿一夹马腹,纵马疾奔,衣带当风,襟袖轻拂。凌镇予回首看向裴洛,扬声道:“傅帅考校我们骑术来了,你快跟上来!”裴洛轻轻一笑,疾鞭策马。

    三人纵辔并骑,尘土飞扬,倏忽之间已经登上了龙首原。傅徽急急勒马,拨转马头,指着远处峭壁山崖:“那是喀纳什尔山,这条山脉一直通过燕云直达临汾,是漠北最大的山系。喀纳什尔是外族的古语,是‘漠北之璧’的意思。喀纳什尔山,又叫铘阑山。”

    凌镇予点头道:“铘阑山最高的山峰在临汾城下,据说山峰陡峭、无人可攀,山谷之中长着奇葩雪莲,经年日久,已成仙物。”

    “北燕还有个传说,有个女子在山中迷路,碰巧服食了谷中的雪莲,竟羽化成仙。她惦念着家中丈夫孩子,不肯飞升,终是成了一座指路崖。每每有游牧人在风雪中迷了路,就会瞧见一位美丽好心的女子。”傅徽叹笑道,“齐襄最尚文风,可士大夫的华彩文辞又如何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来?北燕人虽是出名的暴躁骁勇,却还是有他们自己的期冀。”

    裴洛突然想到真名士自风流的古话。

    忽听远处传来几声鹰唳,劲瘦矫捷的兀鹰从峭壁盘旋而下,鸣声清亮。凌镇予转头看着裴洛:“裴将军,你带了弓没有?”

    裴洛从鞍边举起璇天弓:“怎么?”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远处盘旋的兀鹰,淡淡道:“听说这北地的兀鹰,便是最好的猎手都不能捕捉到。你将箭头拗去,看看能不能打下来一只。”

    傅徽却微微失笑了:“我曾经也来试过,一共用了五十六支长箭才打下来一只兀鹰。那只鹰还没完全长大,钩爪也不算尖利。我用肉喂它,它也会吃,却越来越虚弱。等到我看不下去把这只兀鹰放走的时候,它冲上高空,却又当即摔下来,再也飞不起来了。”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它并不是不爱锦衣玉食,只是这样安适的日子把它变得和家养的鹦鹉无异了。它的翅膀,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翱翔。”

    “没想到傅帅于我们北燕的鹰也这般了解。”一道清朗俊秀的语声顺着风飘过来。只见说话的人已经勒马伫立在十几步之外,修长白皙的手指缠着软鞭,慢条斯理地开口:“兀鹰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若不是振翅于天际,便是摔落于山崖。这点对人来说,也是一样。”

    凌镇予不动声色地勒马行至主帅斜前方:“慕容将军的伤可好些了?”

    慕容骁轻缓一笑,淡淡道:“凌将军也无须这般紧张,我同你们一样,也是来察探地形的。何况我也有自知之明,以一敌三这种没胜算的事情又怎么会去做?”他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形容可谓有些憔悴了。

    凌镇予默然不语。

    慕容骁转过头,眼中清冷,如映秋水:“傅帅,你我到这里来,看来是选中同一块地方了。”他语声轻缓,一字一顿:“虽说兵不厌诈,从前是我拔得先筹,现下又被你们扳回一城,接下来就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罢!”

    傅徽当即颔首:“好,就定在这里。只是我也有句话想问慕容将军,”他看着对方的眼,慢慢道:“将军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可想过是为了什么?”

    慕容骁微微一愣,复又轻笑出声:“……那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拨转马头,遥遥一拱手:“诸位,敝人先行一步。三日之后,龙首原再相见!”

    风沙掠过,那淡紫衣衫翩然的背影已经看不真切。

    裴洛微微低下头去,用力握住手中的长弓。

    五月廿九,龙抬头。

    风声萧萧的龙首原,青蓝、淡紫的战旗在风中轻响,铺天盖地的一片铁甲森然之色,两军对峙,凝立不发。

    号角声响起,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响,北燕轻甲骑踏前一步,杀气凛冽。慕容骁一身银甲,端坐马背,取下鞍边挂着的长枪,缓缓举起。

    傅徽勒马而出,在一片战鼓纷乱、风沙飞扬中,依旧是临渊不乱的凝重。他身上的铁甲已经被磨得黯然失色,冰冷而沉稳。

    裴洛抬手勒住马缰,身下的坐骑正为周遭尖锐杀气而不安地打着鼻息。周遭俱是急促的吐息声,那种两军正面相接的压迫感几近让人窒息。今日一战非同小可,若是败了,南楚又将重新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但见慕容骁将手中长枪完全举起,突然向下一压,身后轻甲骑顿时如潮水般涌上。铁蹄踏下,山河震动;一时之间,喊杀四起,响彻整个龙首原。

    马蹄踏着鼓点号角,交织成金戈铁马的激越之气。两军交接,无数的鲜血洒落在枯黄的大漠,风萧马嘶,千军万马齐喑,连湛蓝的漠北苍穹都被一片灰暗笼罩,看不清楚孰是鲜血,也看不清孰是荒原,抑或,两者早已呈现一片混沌。

    裴洛急冲入敌阵,刺杀回旋,身旁跟随的,一个个都是自己的同伴,此刻看去却又变得面目模糊,宛如陌生,手中长枪横扫,无情地将北燕轻甲骑兵钉在地上,拔枪回手之际,血腥的液体飞溅,还带着些许温热。

    一场战事,很能激起内心的残酷冷漠,转身便可将耳边惨叫余音忘在身后。

    耳边是千军万马、风声高喊,明明听得这样真切,又像是嗡嗡低响盘旋,高昂却又静默。

    眼前银光一闪,又没入如潮涌来的北燕轻甲骑队中。只听嗖嗖三声尖利嘶叫,寒气掠过脸庞,带起了如墨发丝,裴洛勒马回身,眼前一片鲜红。

    像是江南初雪中红梅万点绽开,像是大漠天际交接之处一抹苍凉残阳。

    周围嘈杂一下子远去,只剩下茫茫白雾。裴洛手中长枪慢慢垂下,全身战栗不止。他看见身后马背上的挺拔人影向旁边一倾,身上那早已磨得暗淡无光的铁衣之上赫然插着三支长箭,箭羽微微颤抖。

    “傅帅……”裴洛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傅徽捂着胸口,下颔紧绷,纵马奋力将面前的北燕轻甲骑挑落马下。他鬓边冷汗涔涔,咬牙吐息,抬手将胸前的三支长箭折断,嘶声高喊:“踏破北燕,誓夺燕云!”

    “踏破北燕,誓夺燕云!”千万人呼喊,直达九天。

    “踏破北燕,誓夺燕云!”南楚大军如潮水凶猛扑去,将灰暗一片的龙首原完全覆盖。

    慕容骁用力拉住前蹄直立的坐骑,回首厉声道:“不准后退!刀斧手预备,谁往后转直接砍了!”发出的军令却瞬间被那些高喊之声淹没。

    裴洛提起长枪,策马跟上前方那个稳如泰山的身影,眼中生疼,刹那间又被身后千千万万南楚将士的呼喊卷入一片混沌战殇。

    太史令记,隆庆廿八年五月末,南楚于北燕决战龙首原。北燕大军溃败,死伤惨重;南楚擒得战俘两万四千余人,押解南都。龙首原血流成河,三日不干。

    北燕末路(1)

    临时搭起的军帐外边,血迹一路延伸到帐篷里边,映在眼中甚是凄厉。

    裴洛坐在外面的桩子上,低着头不语。凌镇予来回踱步,步态焦躁,失却了平日临危不乱的风度。他来回走了一趟,一把扯过亲兵许炼:“你再进去看看,那军医到底是怎么搞的,这么久没动静!”

    许炼脸色惨淡,看着他不说话。

    凌镇予手上用力,脸上如罩寒霜:“还有其他的军医呢?!快去后营招人过来,要快!”

    正说话间,军帐的幕布一掀,苍老干瘦的军医走了出来:“傅帅让你们进去。”裴洛立刻站起身,扑过去抓着军医的肩骨,语声急促:“傅帅的伤怎样?!”军医被他抓得脸色发白,只能一味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裴洛心中一沉,突然被秦拓从后面架住,硬生生往后拖开三步,一旁早有亲兵找来一只水瓢,一勺清水劈头盖脸泼了过去。

    裴洛被一勺水淋得激灵,拨开粘在脸庞的发丝,还待上前。秦拓松开手,接过亲兵手中的水桶,哗得一声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裴洛全身透湿,微微闭上眼,待睁开时候眼中已经恢复了清明。

    秦拓走上前,低声问军医:“傅帅的伤的如何了?”

    军医揉着肩骨,全身都在抖动:“那三支箭都扎得很深,其中还有一支伤到了肺腑,如果将箭头起出,伤口就会喷血,加上之前失血过多,只怕当场就不行了……”他声音低哑:“傅将军让各位将军都到里面去,他有事情要吩咐。”

    凌镇予攥着手指,突然走上前撩开幕布,当先走进军帐。

    秦拓转头看着裴洛,见他还是站着不动,走上前搭住他的肩:“姨夫过去的那天,傅帅曾对我说,现在的生离死别不过是暂且的,数十年后,我们大家还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聚首。我们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已不能后退了。”

    裴洛抬手揉了揉太阳|岤,语气平稳:“我已经没事了,多谢你。”

    秦拓勉强一笑:“别这样说,我们快进去罢。”

    两人并肩走进军帐,只见傅徽躺在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眼神涣散,脸色灰白。

    裴洛走到床边,眼中生疼,只能咬着牙忍耐:“傅帅。”

    傅徽还想强自撑起身,一手拉住凌镇予,看着裴洛和秦拓:“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就可以……咳咳……”

    凌镇予单膝跪在下,沉声道:“傅帅的吩咐,末将一定会照办。”

    傅徽灰白的脸上突然现出几分血色,说话也顺遂起来:“中军从今日开始,就交由裴洛统领。凌副将,你……咳咳,带兵经验最多,就、咳咳……”

    “傅帅请放心,末将会尽心指点裴将军。”

    “秦拓,你……很好,以后一定是大将之材。就像,咳咳,你姨夫……”傅徽按住胸口,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淌下。秦拓上前一步,将手按在床边,轻声道:“傅帅,你先歇一会儿,后营的军医很快就赶到。”

    傅徽吃力地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他费力地撑起半边身子,遥指北方:“你们看到那边的铘阑山没有?”

    铘阑山贯穿燕云十三关,一直到北燕的国都临汾城下。

    傅徽连声咳嗽,脸色枯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闭上眼,一字一顿,吐字清晰:“你们都记住,踏破北燕,夺回燕云,保我南楚大好河山!”他抬手击在床边,当击倒第三下的时候,动作凝滞,遥指北面的手臂慢慢地垂下,再也没能抬起。

    凌镇予缓缓低下身,额头重叩在地,长跪不起。

    许炼走上前,手中拿着军用毛毯,轻轻地覆在主帅身上,毛毯有一个角皱起,他低着头抚了半天都抚不平整。

    裴洛站在后面,抬手撩起衣摆,也跪了下去。他将手搁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叩首三次,突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奔出军帐。

    秦拓伸手要拦,却听凌镇予沉声道:“由他去罢。我们留在这里,替傅帅发丧。”

    只听军帐外战马嘶鸣,马蹄纷乱,动静渐渐远去。

    战后的龙首原尸骨遍野,还有几个穿着白袍的北燕士兵在收殓尸身。大漠被鲜血浸染得一片血红,折断的战旗被沙土埋去。

    裴洛策马奔过,湿透的衣衫沾风,身上一阵一阵的冰冷。他亦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顾策马扬鞭狂奔。

    夕阳西下,映得天边如同火烧。他便朝着日落的方向纵马疾驰,内心如焚,千百个声音疯狂嘶吼,无法停歇。

    “平沙镇的百姓除了那几个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这也可能是他们家中最后几个鸡蛋。”

    “我在北关待了近二十年,记得北地的风沙是怎么样的,落日是怎么样的,却唯独记不起家乡南都是什么模样的了。”

    “这里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样。”

    手心中握着的煮蛋,早已凉透,却觉得烫手。

    “若是你们将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乡,才会心心念念想要守住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家人,就算竭尽所有,也要保护住。”

    “就是做梦,也想着有一天再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驰骋沙场啊……”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我的头发,已经现白了!”

    “你们看到那边的铘阑山没有?”

    “你们都记住,踏破北燕,夺回燕云,保我南楚大好河山!”

    诸多声响,纷乱而来,其中痛楚无法言喻。

    裴洛仰起头,纵声长啸,如墨发丝黏在脸颊,水珠顺着侧颜慢慢淌下。

    一旦落了泪,忍耐可会毁于一旦?

    他咬紧牙,忍到眼中疼痛,又是重重一鞭抽在马背,向西疾奔。

    铘阑山道崎岖难行。

    慕容骁收住脚步,负着双手,俯瞰南楚军营,语音低沉:“傅徽已经过去了么?他是个难得的敌手,中了我三箭,竟然还能坐在马上拼杀发号。这一阵是我输了。”

    颐狼站在他身边,也看着山下:“虽说我们这一场是败了,但是南楚战死了主帅,军心涣散,群龙无首,赢到最后的一定还是我们。”

    慕容骁并不接话,反而抬手一指对面峭壁之上盘旋的兀鹰:“南楚便没有这样悍勇的鹰。他们的鹰,都是关在笼子里养着,慢慢的,这鹰就完全忘记了本性,不会猎食,同堂前的燕子一般了。”他神色傲然,淡淡道:“我们北燕族人却是马背上长大的,除非死才会离开马背征途。这场战事,已经拖得太久,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颐狼奇道:“现在南楚里面定是乱成一团,正是我们出兵的时候,怎么将军却按兵不动?”

    慕容骁仰头看着顶上翱翔的兀鹰,轻轻一笑:“我在等他们哭。折了傅徽,南楚将士心中必定激愤,俗话说哀兵必胜,拼的就是这口气。等到哭出来,这口气也泄了,就是我们挥兵南下之日。”

    他迎着山风,负手而立,黑发舞荡,其风神俊秀,教人不可谛视。忽闻远处南楚大营中传来隐约哭声,渐渐变大,凄凉惨恻,茫茫无止境。

    慕容骁微皱的眉宇舒展开来,一时间又充满逐鹿中原的王者气度:“也是该有个了结了,虽然可惜,只好到此为止罢。”

    军号悠扬,哭声顿起,凄恻悲凉。

    凌镇予举起火把,慢慢地凑近叠起的柴火。

    柴火之上,躺着他们的主帅,仿佛只是困顿了睡去,脸上一片平和。一张毛毯不能完全将人裹住,还有一个角被压皱了,怎么也抚不平整。

    凌镇予一闭眼,火把触到柴堆,轰得一下燃起了大火,渐渐吞噬着躺在上面的人。哭声一下子变得更响,盖过了萧萧风声。

    火光明亮,慢慢吞噬这上面的军魂。

    傅徽的一只手搁在毛毯在面,指节粗大,手背上条条青筋清晰可见,还有一道道细碎的伤痕。慢慢的,这只手被火光吞噬,慢慢的,连熟悉的面孔也沉入火中……

    凌镇予站直身子,大步向一旁扑在地上的士兵走去,大声道:“不要哭了!我们南楚男儿都是堂堂男子汉,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大家全部都站起来,各归各位!”他按着剑柄,沉声道:“傅帅绝不会希望看到我们这个模样。大家把眼泪擦干,不要让北燕人有机可乘!”

    他大步走去,用力将跪在地上的士兵拉起来。放眼看去,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傅帅倒下,南楚大军需要一个支柱。他咬破嘴角,口中咸腥,却硬是一滴眼泪都不掉。

    忽听大营外马蹄急响,人声喧哗。凌镇予大步往外走,迎面碰上匆匆回转报信的许炼,沉声道:“怎么回事?”

    许炼喘了口气,道:“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到了,监军的是裴相爷。”

    凌镇予讶然至极:“是裴绍相爷?这……这太好了!”

    两人说话间,只听脚步声传来,为首的那人一袭便袍,身姿英挺,容颜清癯,举手投足有股儒雅风华,却又教人觉得英姿勃发、如出鞘利剑一般锋芒毕露。

    凌镇予大步上前,拱手为礼:“裴相。”

    裴绍点点头,皱眉往周遭看了一圈,突然厉声道:“傅帅故去,就是哭死也没用!我们南楚军中全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哭有什么用?!”

    他随手拔出凌镇予的佩剑,弹剑击节高歌:“烽烟起,旌蔽日。十年纵横,千里长歌,临风饮尽杯中血。试问谁,劈开战殇化江山?问千古鸿图霸业,英雄无泪……”

    受到裴相爷的感染,将士哭声渐止,慢慢变成齐整的高歌:“看今朝,朝天阙。长河月圆,洒酒祭天,埋骨他乡为雄魂。可曾忆,谁人傲笑群雄间?待马蹄踏遍河山,一场清秋……”

    歌声之中,傅徽的尸首焚为乌有。

    裴绍走到火堆旁边,突然单膝跪下,身后千万将士抹干眼泪,齐齐跪倒一片。

    隔了片刻,他站起身,一拍凌镇予的肩:“等后营赶上来的人到齐了,就让所有副将到我军帐来。南都近来发生一些事,你们也应该知道。”

    绛华随着后营人马赶到,却被告之裴将军一人纵马出营。她走出军营,向西面走去,只听远处战马长嘶,有人遥遥策马而来,襟袖当风,发丝舞荡。

    那人疾奔向高坡,突然勒马回转,临风弯弓,将手中长弓拉到嘎嘎作响,箭尖对准头顶盘旋的兀鹰。

    羽箭如虹贯日,只听一声尖利的鹰唳,一个黑影从空中坠了下来。

    绛华看见摔在地上的是一只被铁箭对穿而过的兀鹰。

    那人回转头,也瞧见她,缓缓勒马而来。

    绛华看着他的眉眼,还是一如当初俊秀英气,却又觉得有些陌生。

    他低下身,将手递过去:“上来罢,你今日也很累了。”

    绛华退后半步,迟疑不定:“裴洛……?”

    裴洛轻轻一笑,眉梢眼角又变得柔和:“怎么了?”他低着身子,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快上来,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回去。”绛华就着他的手,坐上了马背。裴洛从身后抱住她,轻声道:“绛华,幸好你来找我了……”

    绛华感觉到他靠过来的身子冰冷,忍不住问:“你冷了么?”

    裴洛精疲力竭,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绛华偏过头看他:“你哭过么?”

    裴洛眼中沉静:“没有。”他顿了顿,又道:“现在军中没了主帅,一定乱成一团,我就是硬撑也要撑下去。”他将绛华的手拢在手中,手心相贴,十指紧扣,忽听她说了一句:“相爷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已经到军营了。”

    【辣文ttp:wen2欢迎来访】

    北燕末路(2)

    “慕将军在幽云关以身殉国,这个消息朝廷已知道了。”裴相爷一手搁在桌上,从袖中取出一本黄|色封皮的文书,“我想你们也知道,燕云十三关之所以会失守,太子殿下需要担当其所作所为。这是圣上发的檄文,现下已经传到了齐襄和北燕国内了。”

    一本文书传了一圈,有几个副将只是翻开看了一眼,抓了抓头发:“裴相爷,您就直接说里面写了什么好了。”

    裴相爷转头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宣离,你来读一遍。”

    裴洛翻开文书,匆匆看了一遍,低声道:“檄文上说,皇上有感于战事死伤惨重,祭天祈愿,同时拨掉国库银两,安置在北关战死的将士家人。而太子殿下行止不检,以至军机泄露,所作所为,已不配称为储君,遂被废黜太子之位,幽居深泉宫,终生不得出。”檄文是龙渊阁大学士写的,自然是骈五骊六,文辞华丽,军中不少人连正楷都不识,直接读出来也是听不懂。

    裴相爷点点头,话锋一转:“如果这篇檄文已经传到北燕的国都临汾,那么慕容骁在北燕大军中留的日子也不会长了。”

    秦拓若有所思:“原来如此,皇上发了这篇檄文,其实也是为了让人知道,慕容骁是如何设计夺下燕云十三关的。有这个硬伤在,恐怕他以后都不能带兵打仗了。”

    “慕容骁被调回后,能接替主帅之位的,就只有姚倘和苻勋两人了。苻勋是当朝太傅,文武双全,在带兵打仗上很有一手。但眼下北燕是由姚国舅监国,他派出的一定是自己的子侄姚倘。我们只要将北燕的轻甲骑彻底击溃了,夺回燕云十三关也不是什么难事。”裴相爷收起文书,望向凌镇予,“凌将军,傅将军在之前有没有什么安排?”

    凌镇予站起身,静静道:“傅帅将先锋军全权交由秦将军,裴潇裴副将可以撤回中军。而中军本来是傅帅的亲兵,现在开始,兵权交由裴洛裴将军。其他不变。”

    裴相爷颇为意外地看了自己的二儿子一眼,摆了摆手:“既然是傅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