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这些。”他手指轻触腰间的锦带,解下来拿在手中,又拉起她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这条锦带是昨日洗尘宴上御赐的。若有一日你想知道那些事……”
绛华掂了掂手中锦带,微微一笑:“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别老是皱眉,看上去会老好几岁。”
裴洛也笑了:“说得也是。”走了几步,不禁又道:“据我所知,女子大多希望自己夫君日益沉稳持重,你却担心我变老。”
绛华还没说话,就听一个温软娇柔的声音:“相爷还说你去北关一趟变多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绛华露出笑颜:“醉娘姑娘。”
裴洛握了握她的手:“该叫凌姨了。”
醉娘这回倒没生气,神色温柔:“快进来吧,别站在外面。”
推开木门,只见天井里种满了各色菊花,每一处都精心收拾过了。醉娘领着他们在厅堂坐下,微笑道:“宣离,你们来得不巧,相爷刚刚走。”
裴洛失笑:“是么,幸好不巧,若是和爹爹在这里碰面,只怕多少还有点尴尬。”
醉娘指指一旁堆着的大小盒子:“同来的还有个少年,应是你的兄弟,只是生得和相爷不怎么像。这些东西都是他们送来的。”
“那是我三弟裴潭。”裴洛拉起绛华的手,“凌姨,我把绛华留在你这里住几日。”
醉娘微微一笑:“那敢情好,我看绛华都瘦多了,要慢慢帮她补回来才是。”
裴洛轻咳一声:“也别太过了,我可不要一个抱都抱不动的妻子。”
三人坐在桌边,说起北地的风沙兀鹰,还有烽火战事,有些事似乎都变得淡了。裴洛吃过晚饭,方才回相府。
醉娘摸了摸绛华的脸:“宣离是个好孩子,他也是真心待你。可他贵为相府公子,以后却未必只有你一个。这样的委屈,你受得了吗?”
绛华想了又想,只能说:“我不知道。”她性子单纯,只知现在喜欢,就陪在他身边,以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多想也没用。
如此连着过了五六日,裴洛果真每日都来,一待便是大半日。
而第七日上,他却没来。第八日也如此,到了第九日,裴洛还是没有出现。
醉娘傍晚时分出去了一趟,等到天黑了都没有回来。绛华心中不安,便推门出去找,才走到巷口,就见一个人影呆呆地坐在那边,一动不动。她认出是醉娘,连忙赶上去将她扶起。只见夜幕苍茫中,醉娘脸色煞白,眼中无神,抓着绛华的手颤抖着。
绛华任她抓着,柔声问:“凌姨,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醉娘慢慢看她,语音颤抖:“是宣离,你没有办法的……绛华,你听我说,你没有办法的!”
绛华抱住她,连语调都没变:“可以的,不管什么事,我都可以办到。来,我们先回去,你慢慢告诉我。”
醉娘已是六神无主了,只有随着她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城里贴出告示,所有人都知道……”
绛华将她扶走进房间,又安顿她睡下,将被子拉上,轻轻抬手按在她额上:“凌姨你太累了,等睡醒来,就没事了。”她的手指间漾起淡淡的紫气,下一刻,醉娘便闭上眼,呼吸平缓。
绛华站起身,又将被角掖了掖,合上房门时还顺手在门把上划了个妖咒。她沿着小巷往外走,抬头便可见头顶斗转星移,紫气南来,紫杀星坐落正宫。她突然想起东华清君曾对她说过的一番话,她的异眼,可以看到世间变迁奥妙,如今紫杀星动,正是天下大乱的征兆。
她快步往城门走去,果真见到城门附近的城墙上贴着几张盖着红章的告示。她一弹指,一道火光映在告示上,也映亮了一个鲜红的大字,斩。
“……圣德清明,今查裴氏叛上作乱,结党营私,罪不可恕。兹已将裴氏满门押于天牢,后日斩于东街菜市,以儆效尤。隆庆廿八年十月一十二告。”绛华看到最后一个字,手上的火光也熄灭了。
第二卷完
第三卷天下英雄白发,红颜未老
紫杀(1)
天牢门口有重兵把守,似乎全城的禁军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绛华遥遥看着,将人从天牢中劫出来,于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可要继续隐瞒她是妖的身份,就不太可能了。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
她正要往前走,突然被人在身后一拉。身后那人刻意隐藏了气息,在那一瞬间,她还是感觉到一股逼人的仙气。她虽然只见过东华清君一个仙君,可对方身上的仙气柔和温暖,而这位身上的却有些尖锐。
“我是九曜星使,紫炁。”眼前的紫衣仙子板着脸,语气平板,“你已违反命格救了一个凡人,现下还要影响别人的命数,这可是天诛的重罪。”
绛华看着她,眼中坚定:“我只是想这样做。”
紫炁抬起手,手指轻弹,只听嗤嗤连声,天牢外边的火把灭了,把守的士兵躺倒在地,不久就传来了阵阵鼾声。
绛华不禁讶然。
紫炁让开了一条路:“我虽能击散你的魂魄,可你身上的异眼也就此碎了,所以我不会和你动手。既然如此,我何不再助你一臂之力?”
绛华站在那里,迟疑良久,方才道:“请仙子指教。”
紫炁仰起头,看着头顶移入正宫的紫杀星:“你将这里面的人救了出来,他们可就坐实了这个罪名。之后呢,你想让他们在荒山野岭、躲躲藏藏过一辈子?”她顿了顿,轻声道:“里面的人命数未绝,你不妨等着看。”
绛华倾身施礼:“多谢仙子指点。”
紫炁轻轻一弹指,只见天牢外的火把亮起,原本呼呼大睡的士兵又揉着眼睛站起身来,茫茫然不知适才发生了什么。
绛华赶回醉娘的宅子,走进房间从柜子里找出一条锦带,是那日裴洛给她的。她取来剪子,小心地将锦带沿着绣线剪开,果真看到夹层中有几个朱砂红字,是五个人的名字:裴绍,裴洛,秦拓,凌镇予,最后一个名字在写好后又被朱砂笔勾了几笔,剩下乱糟糟的一团。
她拿来线,慢慢把锦带缝回去,却想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上面这四个人的名字,相爷和裴洛已在天牢,而秦拓和凌镇予却安然无恙,想来他们会知道。
她看看天,夜幕深垂,也不能上门去找他们,只好折回醉娘的房间坐着等天亮。
从未有过如此难熬的夜晚,而晨曦又来得这样慢。
天刚蒙亮,绛华便出门去。醉娘依旧沉睡未醒,她受了惊吓,一时间还不得醒。
秦拓和凌镇予原本都是常年驻守边关,在南都没有府邸。秦拓后来从边关回来,供职吏部,一直住在慕府。现在慕府被收回,新拨下来的府邸还没收拾好,他便暂且租了外城的宅子。
绛华找过去的时候,秦拓正要出门,见到她时便道:“我正要去找你。你应该已经知道裴家发生的事了罢?”
绛华不像他这样镇定,还能慢条斯理地说话,连忙催促:“我全都知道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拓低声道:“进来再说罢。”他走进天井,便将门带上,慢慢道:“其实你不必担心的,布告上写的只是一个幌子,并不是相爷他们真的犯了事。”
“幌子?”绛华疑惑地看他。
“是这样的,自从北燕国灭之后,齐襄那边开始有了异动,这几日南都中也出现了不少外地人,怕是齐襄那边派来的探子。早些时候,齐襄曾和我们有使节来往,那时裴兄就当过向导,和那边的官员比较相熟。那时候我还在北边,对国都的事情也不太了解。只是知道,裴兄暗地里同齐襄那边的人有联系,这件事皇上和相爷都是知道的,可以说也是皇上授意的。”秦拓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们同北燕这一战之后,损伤很大,已经不能再同齐襄正面在沙场上对抗。所以皇上才下了衣带诏,表面上是要处斩裴氏满门,其实是想让裴兄借着这个机会混到齐襄去。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绛华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齐襄的探子会来中途劫人?”
秦拓微微一笑:“差不多。”
“如果他们不动手呢?这么多人不就枉死了?”
秦拓一怔,隔了片刻才道:“不会的。”
绛华愤愤道:“现在都昭告天下了,到时候中间出了差池,还能收回去吗?不是说皇上都是一言九鼎,他会收回自己的成命吗?”
秦拓按住她的肩,沉声道:“绛华,你先别着急。从天牢到东街这段路上,这几日都有一些人频繁出没,所以中间是不会出现差池的。”他迟疑半晌,还是道:“我知道你有办法救人,但是你不能这样做。我和凌将军这几日都在忙这件事,再过几日,将士们都会一拨一拨混进齐襄,到时里应外合,一定能让他们在边关的大军退兵。”
绛华看着他,只见对方眸中幽深,看不到底:“你知道我有办法救人……?”
秦拓苦笑道:“我自然知道的。那一晚在河堤上,从头到尾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刚来的时候,说起家中遇到强盗这件事,我就去那个村子查过了,就知道你这番话一定不是真的。而你的容貌很像北燕人,所以我才会一直误会。”
绛华太过震惊,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去那个村子的时候,就听那边的人说,早在两日前就有人来问过这件事了。我猜一定是裴兄。”秦拓缓缓道,“若不是那晚在河堤看见你,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我想你的身份,裴兄还是不知道罢。”
绛华只觉得心绪纷乱,茫然看他:“秦拓,如果裴洛知道我是……妖,他会怎样?”
秦拓微微一笑,宽慰道:“换了是我,也未必会在意。不过你若能保住这个秘密,不到不得已的一日,就不要说出来。你不知道这里有些人是如何对付妖魔鬼怪的,何况,自古以来都有一句话,妖孽作祟,会动摇国本根基。到时候,裴兄也未必有法子保住你。”
绛华顿觉委屈:“我怎么可能有本事动摇国本根基?”
秦拓还是笑:“好了,你现在放心了没有?不如在这里等消息罢,凌将军一直守在那边,有什么变故会来告诉我的。”
绛华想到那条锦带上的五个名字,不觉问:“除了相爷,裴洛,你和凌将军,还有一个人是谁?”
秦拓长叹一声:“你看过那条锦带了?还有一个人我们都不知道,不过等到了齐襄,就会知道是谁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院门立刻被人重重推开。凌镇予气息未定,隔了片刻才道:“出了一点变故,那些人只带走了裴将军,相爷却还在。”
“翻过这座山头,就过了桐关,之后由官道走,就能到齐襄的都城襄都了。”凌镇予靠着树干坐在火堆边,轻声道,“桐关是襄都唯一的屏障,最近一定盘查很紧,便是走卒商贩都不能过。我带的这一拨人数虽然不是最多,却是万里挑一的精兵,只是要同裴将军会合,还是需要姑娘帮忙了。”
绛华用树枝拨了拨火,微微一笑:“一切都按凌将军说的办。”
其实就算凌镇予不打算带她走,她也会自己去。一直是裴洛为她安排这个布置那个,她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裴洛的处境一定很困难,就是这样,她才更想在这个时候陪在他身边。
绛华有点心虚地想,估计过两日裴洛见到她,一定会大发脾气。
其实该生气的是她。一切变故来得那么快,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孤身陷入齐襄的国都,稍有差池便是没命。裴洛就算再有本事,在那么一个地方,也只能束手无策。
她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越想越不对劲。
当今皇上下了这道密诏的时候,也给裴家安上了一个重罪,到时候这个罪名还会洗清吗?无论如何,这条计谋本身就太过冒险,万一中间出了差错,岂不是裴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部都要枉死?那道密诏中,第五个人的名字又是谁?
绛华忍不住问:“凌将军,我记得刚回到南都的那一天裴洛就和我说过,他和相爷都有心外调,为什么现在会成这样?”
凌镇予转头看她,慢慢道:“那日裴相爷的确是在朝堂上这样说的,但是皇上没有准奏,过了两三天便颁了这道密诏下来。相爷想外调的折子就便压了下去。”
“就算现在裴洛到了襄都,毕竟曾是南楚的臣子,也不会有什么实权的。”
凌镇予压低声音,缓缓开口:“其实,裴将军过去,也只是幌子罢了。他是给那锦带里最后那一位当幌子的。”
绛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上说,那是他埋下的最后一步棋。北燕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南边的危机还是没有解除。眼下皇上最宠爱的赵王成了太子,皇上自然想着给他铺平前路,让太子殿下安枕无忧了。”凌镇予这番话没有说得很明白,只是点到为止。
可这安枕无忧中是不是还有铲除朝中重臣这一项?
绛华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世上竟然会有这么恶毒的计谋,更恶毒的是,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前路有多危险,也只能往里面跳。
她开始明白裴洛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倦怠的表情了。
紫杀(2)
裴洛站在桐关城楼之上,遥望北面。城楼上凉风习习,拂面而来,却也吹不去心底的阴霾。忽听身后有人走过来,脚步虚浮,一听就知道那人未曾习武。那人走到他身后,笑着问:“裴将军可是还在想着南都那边的事?那昏君这样对待重臣,已经不值将军为他效力了。”
裴洛回过头笑了一笑:“王大人不必这样客气,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
那王大人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眼中看出一点端倪:“裴兄在北燕打的那一仗,还有谁不知晓?到了襄都,圣上定会册封裴兄为大将,这点毋庸置疑。”
“王大人,你实说罢,若是你们要带我去襄都,现在也该是到了。为何还在桐关停留?”
那王大人脸上颇为尴尬,斟字酌句:“裴兄稍安勿躁,这些其实都是迟太尉的意思,太尉大人做事一向小心谨慎。”
裴洛点点头。他改投齐襄,终究还是南楚人,别人提防他也是应该的。
忽见一个侍卫跑上来,脚步急促,大声道:“禀大人,太尉大人已经入桐关了!”
那王大人容色一正:“快,快去为迟大人引路。”他转过头望向裴洛:“裴兄,我们快下去罢。虽然今后你也会知道迟钧迟大人,但是我先提一提,他是个棘手的人物,当初就是他一力反对用你。等下切记谨言慎行。”
裴洛微微笑道:“我记着了,多谢王兄提点。”这位王昀王大人官拜吏部侍郎,这几日一直待他甚为和善,点醒良多,似乎处处相帮。密诏上确是还有一个名字,却不知道是谁。他只能在心中猜测,不敢贸然试探。
两人走下城楼,只见一位身着深红官袍的男子疾步走来。那人面目平庸,看过一眼之后几乎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王昀走上前抬手作揖:“下官见过迟大人。”
迟钧看也不看他,径自盯着裴洛,眼神锐利,就如孤狼一般,明亮而冰冷。裴洛心下一顿,这样的眼神,绝对是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才会有的。他回望过去,没有半分退让,只见迟钧呵呵一笑,眼中的光芒收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裴公子,久仰了。”
裴洛微微一笑:“太尉大人。”
“在下早就听闻裴公子的事情,知道裴公子文武双全,颇有用兵之道,设计灭了北燕名震天下的轻甲骑,今日一见,果真是丰姿清华。”
裴洛原来也是文官出身,对方这些话一出口,就知道其中另有文章。
果然,只听迟钧继续道:“如今人也见过了,也该见识一下裴公子的功夫了。”
王昀一下子连脸色都变了:“太尉大人,这万万不妥。眼下我们同南楚虽南北对峙,却还没有开战。如果贸然出击,恐怕不好。”
迟钧一摆手:“这有何关系?听说眼下在南关驻守的有一半是裴公子的旧属,领兵的秦拓将军更是裴公子的朋友。两军对阵,怎么说也要先招呼一声。”
裴洛看着他,慢慢道:“好,不知两位大人愿不愿同行?”
如果他不答应,那么恐怕也不能活着到襄都;如果答应了,他必须要和旧日麾下的将士为敌,这样一来,他原来在军中的地位可就毁掉了。迟钧所为,不过是要让他在南楚彻底无法立足。
迟钧呵呵一笑:“裴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在下一定要去见识一下的。王大人,你也一起来罢,免得别人说我失了公允,不善用人才。”他话音刚落,身后立刻有人捧了一张弓一壶箭上来。
裴洛接过,但见长弓触手处有篆体刻着擎日二字,正是傅徽送给他的那张弓。他抽出箭壶中的羽箭,只见箭尾刻着一个裴字,这也是他原来用的。他看着迟钧,淡淡一笑:“没想到迟大人连这些东西都找出来了。”
迟钧眼中明亮而冰冷,缓缓笑道:“裴公子过誉了。”
军号悠长,战马嘶鸣。南关吊桥放下,城门吱嘎打开,一队骑兵缓行而出,战旗之上绣着一个秦字。
裴洛慢慢低下身,将长弓挂在鞍边,拿起长枪。
迟钧突然道了一句:“在下听说,两军对阵,如果其中一方的主将战死阵前,那一方的士气可就溃散了。这句话不假罢?”
裴洛抬起头,眼神如冰:“迟大人莫不是想让我一人出入敌阵,取下对方主将头颅罢?”
王昀是文官,从来没见过这等阵势,冷汗直流:“迟太尉,这个……未免也太难为人了,就算是骁勇善战出了名的北燕人也做不到。”
迟钧倾下身,取出裴洛鞍边挂着的箭壶中的一支箭:“慕容骁以一人之力,可以用三支羽箭刺杀傅徽。这秦拓,难道还能比得上傅徽吗?”
裴洛盯着他手中拿着的那支羽箭,点了点头:“那我就试试看。”
迟钧松开手,那支羽箭咣当一声又回到箭壶。
只见南楚大军中,秦拓一人勒马而出,扬声道:“裴兄,许久不见。”
裴洛长眉微皱,突然纵马向他疾驰而去,手中长枪带起风声,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秦拓举抢格挡,眼前火光一现,他身子摇晃,几乎被这一股巨大的冲力带下马去。
裴洛气息未定,缓缓道:“秦拓,看来你我注定要有这一战。”
秦拓微微苦笑:“是啊。”
裴洛拨转马头,回马一枪疾刺。秦拓将长枪一沉,不避不闪,径自刺向对方的小腹。两人这般打法,已经是不顾生死地相搏了。
王昀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穿不动盔甲,身上的薄衫几乎被冷汗浸湿了。他沉声道:“迟大人,你看他们这下去就是两败俱伤,裴大人的诚心,每个人都瞧得见,还是收兵罢。”
迟钧慢条斯理道:“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做苦肉计?两败俱伤更好,反正都是南楚的人。”他顿了顿,又道:“鸣金击鼓,让裴大人早些得胜!”
裴洛手中长枪一送,兵器就势脱手,高高地飞上半空。秦拓看着对方兵器落下的势头,往后退开一步,裴洛却突然不见了。他急忙拨马掉头回转,只见裴洛贴着马背,抬手取过擎日弓,搭箭弯弓,连珠羽箭发出尖利的呼啸。
秦拓忽觉胸前一凉,一支羽箭扎在他的衣甲之上,已经入了肉,还有鲜血顺着箭身淌下来。他从马背摔下,身后立刻有亲兵赶上前接应,将裴洛团团围住。
裴洛策马奔出包围,后面有齐襄的士兵上前接应。迟钧看着他,微微一笑:“裴大人若是不累的话,那么现在就启程回襄都罢。”
裴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方才没有回头去看那些曾和他一起在漠北同生共死的将士们的神情。他手指微微颤抖,语气依旧平稳得不带一点颤音:“迟大人你安排便好。”
迟钧看着他,眼中灼亮,犹如狼一般。
裴洛回视过去,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动摇,就会前功尽弃。
他不能有半分示弱。
中原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齐襄和南楚两国的都城。
绛华早已见识过南都的繁华古韵,如今到了襄都,却又有一番韵味。南都格局方正,像是一位博学的夫子,规规矩矩,大气端正。而襄都却是真正的江南古城,三面环山,青山绿水相望,极是秀丽。
他们到襄都的那一日,正好听说裴洛在桐关同南楚大军对阵,将对方的主将击落马下。凌镇予面有忧色,低声道:“眼下出师未捷,却是变故无数。秦拓重伤,我们便少了一个可以领兵的大将了。”
绛华忍不住为裴洛分辩:“裴洛他出手很有分寸,秦拓也未必是重伤了。”
凌镇予摇摇头:“会让裴将军出手的那个人,眼光肯定毒辣,若是不尽全力,只怕早被看穿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将士恐怕会很怨恨裴洛。”
“要忍辱负重,也只能如此。”凌镇予语气沉重,“就算以后大家都知道内情,只怕也会留下心结。”
绛华想起慕容骁,连傅徽都称赞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却是因为一个致命伤,被迫交还兵权。眼下裴洛竟是和他走上同一条路了。她想到这里,忽听身边人群马蚤动,前方有几名侍卫开路,中间一人坐于马上,姿态雍容,眉目俊秀,正是裴洛。
她退到路边,心中矛盾,很想立刻回到他身边,却又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分心。
只见裴洛慢慢转过头往路边看,淡淡一瞥之后,勒马而过了。
绛华叹了口气,忽见跟在裴洛身后的几个侍卫突然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抓住她的手腕:“这个模样不错,就是她了!”
绛华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凌镇予扑过来挡:“这位官爷,我妹子犯了什么事,为何要抓她?”
那个侍卫一把推开他:“抓就抓了,废话什么?!”
同行的一些人也拥上前:“我家少爷和小姐只是寻常的商贾人家,到这里来游玩,你们凭什么抓人?”
绛华又叹了口气,忍不住想这个法子到底是谁出的,这也太……
只听裴洛遥遥道了句:“把人全部都带到府上来。”
他话音刚落,那些侍卫立刻将他们所有人都推到一起,拔出长刀抵着:“少废话,快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推推搡搡,还没走几步,只见身后又是一队侍卫开路而来,一位身穿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瞧了瞧这阵势,笑笑道:“裴大人,你在当街强抢民女。这可犯了我们齐襄的律法了。”
绛华看见那人,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个凡人的身上有股很浓的血腥味,而他的眼神如狼一般,明亮冰冷,充满了戾气。
裴洛看见那人,依旧不动声色:“迟大人,真是巧,你也走这条街。”
迟钧微微一笑:“不巧不巧,在下今日突然兴起,想换一边走走,结果就碰上了这等事。”
裴洛看着和迟钧同行的另外两人,拱了拱手,道了句:“王大人,端木大人。”虽是客套,却又有种疏离,教人觉得高高在上。
王昀微微笑道:“裴大人。”
另外一位则话中带刺:“裴大人从前在南都的时候,也是潇洒不羁,不想换了地方还是这般。”
绛华听见那人说话,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裴洛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迟钧淡淡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裴大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成就,真让旁人羡煞了。如果有谁要在这上面做文章,裴大人可要吃不少苦头。我们同朝为官的,看了也会觉得可惜。”
端木沁阳也笑着说:“万一明日圣上那边就上了折子,裴大人也不好收拾。”
裴洛略低了低头,嘴角噙着笑意:“多谢两位大人提点。”
迟钧摆了摆手,很是客气:“这点小事,也不用谢来谢去的。”
裴洛勒马让开了道:“三位大人请罢。”他看着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方才长吁了一口气,回首道:“回府。”
绛华还在想她到底是在哪里听过那位端木大人的声音。她可能记不住对方的相貌,却对声音气味很敏感。
紫杀(3)
绛华和凌镇予被人带到府邸的东苑,外面还有侍卫把守,生怕他们闹事。她坐在桌边,把一个茶杯颠来倒去地摆弄。反倒是凌镇予相当沉得住气,低声道:“你别着急,裴兄只怕一时半刻都不会过来。”
绛华一手支颐:“其实,我是怕他看到我发火。”
凌镇予失笑。
近傍晚时候,才听到有人往这里走过来。待到东苑的门口时,只听裴洛轻声道了句:“你们都在这里等着。”
随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裴洛站在门口,歉然一笑:“凌兄,之前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
凌镇予站起身:“裴兄你这是哪里的话。”
裴洛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却是推给绛华:“凌兄,我爹爹他们还好罢?”
“你放心,相爷这两日也该到南关了。”
裴洛低下头,抬手抵着额,有点苦恼:“这种事当真是费力不讨好。”
凌镇予很是理解地看他:“不知那密诏上说的第五个人是谁?”
“那个人,其实今日就见过了。”
“我看那位王大人还算和善,莫非是他?”
裴洛笑着摇摇头:“不是他。”
凌镇予凝思不语。绛华忍不住道:“我总觉得那位端木大人的声音很熟悉,好像以前听过似的。”
裴洛转过头,抬手敲在她的额上:“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谁教你跟来的,真是一点都不让我安心。”
绛华立刻反击回去:“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到底是谁让人不安心了,你还是我?”
裴洛看着她,只得苦笑:“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总不能事事都听你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你明明——”裴洛顿了顿,苦笑道,“好罢好罢,都是我不好,你也别气了。”
凌镇予笑着看他们:“我还是不打搅你们久别重逢。不过裴兄你起码先要告诉我,那个密诏上的人究竟是谁?”
裴洛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迟字。
凌镇予默然半晌:“你问过他了?”
裴洛微微笑道:“没有,但我确定是他。”他站起身解开外袍,披在绛华身上。绛华莫名其妙地看他,不明白他的用意。裴洛突然伸手撕下她的半幅衣袖,看了看,又将她的衣襟撕下一块,再用外袍裹紧了:“跟我走。”
绛华握窝在裴洛的主房里,看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写满了一张纸又撕碎了扔在一旁的火盆里。他执笔疾书的时候,微微皱着眉,时不时停下来想一想,显得有些孩子气。绛华安安静静地看着,见他搁下笔才问:“你在写什么?”
裴洛只留下其中一张,其余的都扔进火盆,将里面的炭火点起:“我要把襄都的地图画出来,至少禁军会经过的地方要标清楚。”他将留下的那张纸折好,又从枕边拿出一个香囊,将纸放进去:“你明日把这个香囊带给凌将军。”
绛华接过香囊,只见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便问:“这个是谁送你的?”
裴洛环住她的腰,满足地叹道:“你会来,我其实也很高兴,本来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绛华看着他:“你就喜欢答非所问。”
裴洛微微一笑:“你想知道的话,我什么都不会瞒你。这个香囊是我下天牢那两天有人来探望时送的,都是君自醉的姑娘,那时觉得带在身上可能会用得到。自从醉娘赎身后,我就没有去过那里了。”
绛华点点头,立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宣离,我真的觉得那天今日见过的那位端木的声音很耳熟。”
“无关紧要的一个人,想他做什么。”裴洛站起身绞了手巾,慢慢地替她擦脸,“你这几日赶路也累了,早点休息。”
绛华轻轻地嗯了一声,突然道:“我想起来了!”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随口道:“想起来了?这样可以安心睡了没?”
“是在南都西山,你在那里卖国通敌,和你接头的那个人就是他。”
裴洛抬起手指在她鼻尖上一刮:“少来诬陷我。”他想了想,还是道了一句:“你记性满好的,这么久了竟然还会记得。”
绛华挪到里床,有些得意:“我记性一向都很好。”
裴洛轻轻吹熄了灯,走到床边坐下:“我知道你可以照顾好自己,但眼下的局势很乱。我只是担心罢了。”他静静地看着对方,眼中映着从窗外泄了一地的清辉。
绛华挨过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宣离,我不想成了处处制约你的绊脚石,就算什么事都不能帮到,起码也可以陪你散散心、说说话。”她闭上眼,感觉到裴洛伸手缓缓在她脸上抚摸,因为太过温和,反而让她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本来襄都和南关之间只有桐关这一道屏障,要是秦兄动作快,攻下桐关后不出一日就可以打到这里来。我们裴家也算对得住南楚了。”
“秦拓不是被你一箭射成重伤了吗?”
裴洛铺开锦被,含笑道:“我用的力道刚好让箭头嵌进肉里,而那支箭的箭头还是空心的,这一点轻伤他不会撑不住的。”
绛华听了更加疑惑:“箭头是空心的?”
“那些羽箭本来就是我用惯了的,每一支箭有多少分重我拿在手上就知道,只有迟钧拿起的那一支比其他的都要轻。”裴洛将被子拉到她的身上,轻轻掖了掖,“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位迟大人是友非敌。他看似处处同我为难,势同水火,恐怕也是为了避嫌。”
“这箭头里面一定塞了别的什么东西罢?”
他轻声笑了笑:“我猜,定是桐关的布兵图了。那时候慕容骁就用过这招,可是迟钧比他老辣多了,一直按捺不动,这次借我之手把消息传出去。到时候里应外合,一举拿下襄都,齐襄迁都之后也必然元气大伤。”
绛华皱着眉:“迟钧这个人,看起来很讨厌。”
“反正我和爹爹都打算等这件事情过去后就辞官,以后也没和他同朝共事的机会。他再讨厌,也是皇上要天天对着的,你说是么?”裴洛躺下来,看着头顶的床幔,心思千回百转。
迟钧这样的人,太过厉害。眼下北燕已灭,齐襄也是岌岌可危,这样的人物即使在乱世一样能独当一面。若等南楚的局面稳定下来,也该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管是迟钧还是他们裴家,只会是一个下场。
裴洛辗转反侧,眼见窗外渐渐亮起来,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淡了。
翌日傍晚,迟钧便找上门来,脸上似笑非笑:“裴大人,兵部刚收到桐关告急的文书,除去报信人在路上耽搁的时候,只怕现在桐关已经被南楚攻下了。而桐关一破,就轮到襄都了。”
裴洛看看他身后的一队禁军:“迟大人找我,该是有什么指教了。”
迟钧微微一笑:“若轮对南楚大军的了解,这里恐怕无人能及得上裴大人的。裴大人要是有闲暇,不如一道去城楼上一顾?”
裴洛笑了笑道:“求之不得。”他随着迟钧走出几步,忽听对方道:“裴大人,那个姑娘的家人还府上么?我看他们也是普通生意人,不如就放他们走。”
裴洛看着他,只见对方眼中明亮而冰冷,充满了血腥杀戮之气,便淡淡道:“迟大人既然这样说,在下定当从命。”他回转身,吩咐了管事的几句话,又折转回来。
一路上,迟钧时不时和身边的禁军副统领笑言几句,一派如沐春风的和煦,而对方却唯唯诺诺,连笑都笑不出来。待登上城楼,只剩下他和裴洛两人,迟钧压低了声音:“我在齐襄待了十几年,刚到这里的时候,还同你差不多年纪。”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裴大人想必是在想,皇上将如此重任交托给我,必定是对于我十分信任了。”
裴洛长眉微皱,看着对方不说话。
迟钧大笑着拍着他的肩,声音压得更低:“你放心,我全家人都在南都,这皇恩浩荡,也由不得我起反叛之心。”
站在远处的士兵听见迟钧的笑声,只道两人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裴洛神色复杂,淡淡道:“迟大人这般人才,屈就在这里,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