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后退几步消去力道,才没被伤到心脉。
慕容骁按住伤口,轻轻咳嗽两声,又走上前,奋力将乘机攀爬而上的南楚士兵斩落。
余光中,只见裴洛驻马而立,弯弓搭箭,瞄准城垛。他心中一顿,若是将箭射到城楼之上,还能穿透衣甲,这个手劲可想而知,没想到也不过半年,对方的箭术竟有如此长进。
只见裴洛手指轻送,羽箭离弦奔到,势如流星,正钉在慕容骁脚下的墙跺之上,箭尾微微颤抖。
慕容骁转过头,扬声道:“把我的弓拿来!”
铁甲轻响,苻琰走上前,双手将一张弓和箭壶递去。
慕容骁接过长弓,缓缓吐息,转过身搭箭拉弓,沉重的弓身几乎被拉成满月,中箭的伤口倏然被撕裂开来,鲜血涌出。他俯瞰城下,眼中清明,明晃晃的箭头瞄准裴洛:既然已经有了和他一分高下的能力,他断然不会看轻了对方。
裴洛也弯弓搭箭,凝息静看,忽又三箭连珠,后发先至地将对方的铁箭射落在半空。
但见慕容骁突然脚步踉跄一下,不待完全站稳,又一箭借助风势呼啸而下,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裴洛看准这支箭的来势,有些失了准头,便弯弓不动。
忽听身侧战马悲鸣,裴潇身上的铠甲竟被一箭射穿,整个人都被钉在地上!北燕军中发出一阵喝彩。
裴洛转过头去,微微咬牙:“大哥!”
后方的亲兵赶上来,将人抬走,一路血迹斑斑。
裴相爷手指微颤,语气还是如常:“宣离,你身为主将,最忌分心。我们今日打到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
裴洛气息急促,用力地吐息几次,方才平复,眼中异常森冷明亮,慢慢道:“弓箭手瞄准城楼,放箭!”
裴潇抬进来的时候,满身鲜血,昏迷不醒。
绛华伸手一探他的鼻息,才放心了,只要有一口气留着,好歹还能救回来。眼前不禁浮现出征那一日的情景,慕绯烟泪如雨下,语声凄婉:“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他……一身血衣站在我面前,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手……”无论如何,她不能让绯烟再伤心。
亲兵转身出去了,屋子中只剩下她和何大夫两人。
何大夫为裴潇把了脉,眉梢紧皱:“脉象虚滑,就怕拨箭的时候一口气撑不住。”
绛华轻声道:“那便试试看,说不准就会没事。”她手指间溢起紫气,慢慢走近了,触到对方的肩。
何大夫身子一晃,一头倒在地上。
绛华愧疚地把旁边的长凳拖过来,再把何大夫的壳子摆在上面。她低下身,跪在行军床边,抬手握住那支扎在胸口的铁箭。紫光流溢,慢慢地侵蚀着箭身,一股灼烧般的疼痛由裴潇身上转到她的身上,几乎连呼吸都不能。
紫气渐渐淡下去,那支箭身也慢慢地消失。
绛华妖力耗尽,趴在床边,手中冰冷的箭头当的一声落地。
她吃力地伸手过去,感觉裴潇呼吸渐渐沉稳,这才完全放心。
而眼前的行军床和帐篷却突然不见了,像是走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眼前是一条延伸到黑暗的水道,似乎没有尽头。转眼间,水道消失,耳边马嘶风响,有人勒马伫立于坡顶,临风弯弓,风神俊秀。突然那一人一马不见了,马嘶风响也不见了,周围燃起一片无边火海,一座精致的楼阁转眼间坍塌一地。流星漫天,紫气华光直冲九天,裴洛站在眼前,衣袖翩翩,眉梢眼角笑意柔和,向她伸出手来。她踏前两步,手指触到他的,身边晚风拂来,带来一股教人宁定的淡香。裴洛还是看着她,眼中温柔,周身却慢慢化为沙砾……
绛华一下子惊醒过来,全身酸软,冷汗涔涔。
这个梦,她在沂州行馆也做过一次。
如今是第二次了。
只是那时候怎么也看不清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
她突然觉得害怕,这个梦,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在慢慢应验。她闭上眼,微微发抖。她一点也不想伤害谁,如果非要选的话,她宁可自己魂飞魄散。
她心神刚定,忽听身后砰地一声,何大夫痛苦地哼哼两声:“我的老腰……”
绛华更是愧疚,连忙转过身去扶。何大夫撑着腰,看了看躺在行军床上的裴潇,走过去把了脉,摸摸胡子:“裴副将看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是怎么回事?”
“何大夫,你之前把箭拔出来,然后包扎的伤口。你难道全部都忘记了?”绛华眨了眨眼,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
何大夫更加茫然:“有这样的事情吗?”
绛华抬手在他额上一碰,喃喃道:“奇怪,没发热啊。”
“……是吗?”何大夫奇怪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自语道,“不过我好端端地怎么会睡在板凳上?”
绛华心中更惭愧,只能硬着头皮说:“何大夫你在治好裴副将后,就累得倒在凳子上睡了。难道……你全部都不记得了?”
何大夫已经完全糊涂了,一边敲着自己的头一边自言自语走出军帐。
绛华把帐篷大概收拾了一下,捡起地上的铁箭头扔到一旁熄灭的火盆里,这样箭身不见了也能含糊过去。
她收拾妥当,走出军帐,只见远远有人大步走过来。最先赶到的是裴洛,他连铁衣都没有卸下,神色疲倦,一把拉住绛华:“大哥呢,他怎样了?”
绛华微微笑着:“你放心,已经没事了。”
裴洛松了口气,看着她但笑不语。身后裴相爷也走近了,正好听见这句话,紧绷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
裴洛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两圈,笑意明亮:“绛华,多谢你。”
绛华看了站在旁边的裴相爷一看,低声道:“快放开,相爷在看!”
裴洛还是看着她笑:“那有什么关系?”
林未颜抱着臂,凉凉地道了句:“因为你的肉麻劲让绛华姑娘都受不了了。”
裴洛将人放下,回过头扫了他一眼。
林未颜伸出手,嬉皮笑脸:“来,把绛华姑娘也借兄弟抱抱。”
裴洛拍开他的手,嗤之以鼻:“你想得倒好。”
绛华忍不住问:“你们攻下临汾城了吗?”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默然不语。许久,裴洛轻声道:“大家都累了,攻城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守城战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夜,战况惨烈,几乎将临汾城外的护城河染成血红。他们终于,还是抵御住南楚一波强于一波的攻势。
慕容骁按着伤口,轻声咳嗽着,抬手拨了拨灯芯。只听门外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待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他转过头,低声道:“什么事?”
“末将看将军这里的灯还亮着……”进来的是他麾下的亲兵,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在桌上。盘子里,装着两块面饼。
慕容骁淡淡问:“怎么,城中粮草已经不够了么?”
那名亲兵本来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身道:“回将军的话,城中粮草剩下不多,不过足够撑到击退南楚的时候。”
慕容骁示意他退下,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声,伤口就是一阵抽痛,包裹伤口的白布很快现出鲜红。他脸色潮红,以手支额,倦怠地闭上眼。
到底是血肉之躯,还是要撑不住了么?
他看着那两块面饼,伸手拿起一块。那面饼已经冷透了,硬得几乎咬不下来。那些士兵们恐怕只有稀薄的冷粥喝罢?
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几乎要咳出心肺来。
油灯渐渐烧到了尽头,扑的一声熄灭了。
慕容骁在黑暗中睁开眼,眸中仿佛映着清冷秋色,慢慢站起身,步履沉稳,向着城墙而去。
高处迎风,凉风吹在脸上。放眼望去,不远处南楚的军营火光点点,隐约有人影在其中走动。
慕容骁抬手支在城垛之上,慢慢地回想。
昔日种种,仍在眼前,回想起来却似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他的父亲,曾经北燕的储君,在送给爱子第一把剑的时候说过,北燕风俗尚武,而出剑时候还是会想一件事: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那么现在,他到底又是为了什么拔剑?
他所维护的,最后思及,可会有一分半分的后悔?
他爬上城垛,慢慢平躺在上面,看着临汾城下。
城墙之下的那片广袤大地,飞沙走石,峭壁林立,翱翔于其中的唯有北地特有的兀鹰。兀鹰尖爪如钩,鹰眼锐利,再出色的捕猎者也无法捉住它。而这样的兀鹰,却也离不开风沙,离不开苦寒,离不开悬崖。
北燕不同于南楚,也不同于齐襄。
她的图腾是展翅自由翱翔的鹰。
他躺在墙头,听耳边风声呼啸掠过,漫声长吟:“少年轻狂新铸剑,而今朝,春华秋烬,壮志他酬,恨世间愁苦见白头,却道醉酒阑干,弹剑笑看烽烟起!莫对酒叹孤鸿南去,怕雁笑花落也无情,踏马蹄、清秋夜!”吟罢,突然轻笑出声,笑着笑着,仿佛抑制不住,渐渐变成清声长笑。
脚下这片土地,是他的祖祖辈辈用血泪打下的江山。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北燕的子民。
随着他征战南北、出生入死的北燕子民。
慕容骁在墙头侧转身,脸庞贴着冰冷的青石,一滴泪顺着优美上挑的眼角滑落,在青石墙上润开一点浅色:“这里是临汾,是北燕的国都,是……我的家。”
远处的军营把火刚熄,从临汾城上看去,还冒着白烟。
苻琰衣甲轻响,慢慢走到城垛边,抬手支在上面:“你想出退敌的法子了么?”
慕容骁靠坐在城墙边,将手搁在屈起的膝上,简短地开口:“没有。”
苻琰注视着铘阑山的方向,语气低沉温和:“喀纳什尔,漠北之璧。子熙兄,我现下相信,若是有一人能保住整个北燕,那个人一定是你,也只会是你。”他目光灼灼,神色坚定:“不光是我,还有其他将士,他们全都相信。”
慕容骁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我没有把握,只能保证会尽我的全力。”他在城墙上待了一晚,衣衫都打湿了,却不显狼狈。
苻琰若有所思地看他。他开始去军营找人,却见房内空空,桌上摆着的盘子里是两块冷透的面饼,桌面上还有隐约血迹,然后才想到来城楼看看。现在看起来,慕容骁却像是在这里吹了一夜的风。
“在龙首原一战之前,南楚的傅徽将军曾问过我一句话,我们这样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到底是为了什么。”慕容骁语气平淡,“我曾混入南楚,盗取军机,都是为了报仇。除此之外,我也不知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了一整晚,总算想清楚了。”
苻琰慢慢伸出手去。
慕容骁伸手在他掌心一击,笑道:“我们就同北燕的子民,同临汾一起,战到最后一刻!”
苻琰屈起手指,一拳砸在他的肩头,也笑了:“痛快!”
烽烟再起,号角嘹亮。
南楚大军稍作休整,又卷土重来,一波一波的攻势涌向临汾,铁蹄踏下,山摇地动,坚固的城门摇摇欲坠。
坚守了七八日,临汾城伤员剧增,军粮吃紧,到了第十日傍晚的时候,还是陷落了。
坚固的南门在南楚士兵檑木的撞击下,裂开了一条缝。
最后一记撞击之后,城门倒坍,南楚将士涌入临汾城中。
慕容骁衣衫染血,剑光明净。周围共进退的北燕将士已经越来越少,而越来越多的南楚将士涌上城楼。
苻琰低低喘息着,背靠墙跺,汗湿重衣,满身血污,身上却还是有一股高人一等的气度。他静静地看着前方,只听铁甲轻响,一人手执长枪登上城楼。那个人,在先前攻城之时,也曾站在阵前发号施令。
那人走到近处,扬声道:“慕容将军,三面城门都已失守,你还是束手就擒罢!”
慕容骁一剑划破一人的咽喉,转过头看他:“秦拓,你若要报仇就出手,不然怕是没这个机会了。”他力战多时,早已精疲力竭。
秦拓握紧长枪,慢慢地往前走。
铁衣轻响,马靴踏在青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苻琰握紧剑柄,身形一闪,向秦拓飞扑过去,剑风凌厉,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只听嗤嗤连声,苻琰身上插着七八支长枪,而他手中长剑却已点在秦拓眉心,微微凉冷。秦拓还是站着不动,像是等他这一剑刺下。
苻琰眼前模糊一片,可眸中轻蔑意味更重。他隐约听见风中兀鹰尖啸,奋力将手中长剑向前送去。插在身上的长枪突然齐齐撤出,他摔倒在地,长剑当得一声滑出很远。他艰难地支起身,伸手去够远处的长剑,青石砖被他的鲜血浸染成暗红,最后还是闭上眼,栽倒在血泊之中。
秦拓面无表情,语气平板:“慕容将军,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人。我们南楚不杀降将,你还是弃剑就擒罢。”
慕容骁看着周围,清淡地笑了一笑,语调轻柔:“既然他们都去了,我怎么还能苟活?”
剑光连闪,又有好几个南楚士兵倒毙在他剑下。他屈膝跪在苻琰的尸首旁边,抬手替他抹去了嘴角的血丝:“倾盏只为英雄饮,苻贤弟,这次换我敬你。”
一排一排的南楚士兵步步逼近,慕容骁拾起长剑慢慢后退。他站到城垛之上,横剑旋身,一道艳丽的鲜血自颈项飞溅开来,映在临汾的青石城墙上,凄恻悲凉。他驻剑向北面单膝跪下,倒转剑柄、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刺入小腹,眉目清晰:“毋宁死,绝不……屈膝。”
秦拓心中震动,只见城垛上,突然绽开了几点殷红,那几点殷红越变越大,顺着城墙往下淌。慕容骁衣袖拂动,发丝也在风中猎猎而舞,慢慢地身子后倾,就像折翼的兀鹰,摔下临汾城楼。
秦拓上前几步,只见城墙之下便是护城河,早已是血水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忽听头顶鹰啸逼近,漠北独有的兀鹰盘旋于临汾城上空,低低哀鸣。
裴洛策马直奔城中的北燕皇宫,只见皇宫中有浓烟飘来,火光隐隐,哭喊震天。
百夫长刘武急急奔来,大声道:“裴将军,不知怎么回事,里面突然起火了,北燕帝君妃子都还在里面!”
裴洛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台阶,又气又累:“快去救火,保住里面的人!”
刘武应了一声,匆匆调集人手去了。
凌镇予站在台阶之下,语声低沉:“只怕还是来不及了。这火是他们自己放的,他们宁死都不愿受降。北燕人的性子最烈,我们只能攻破他们的国都,却不能让他们屈服。”
眼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华美的汉白玉柱很快倾塌一地。整座皇宫,连同北燕王朝,在大火之中风流云散,雪逝冰消。
裴洛默然不语,回想起最艰难的日子,节节退败,弃守玉门,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向北燕大军臣服。
这大概是一个民族的烈性,南楚人藏在温文尔雅外表之下的烈性。
他想起夕阳之下慕天华满头白发飞扬,傅徽硬受了三箭督战大军之前,还有,许许多多战死在北关的南楚子民。
这场战火绵延千里,终于渐渐熄灭了。
隆庆廿八年九月,南楚攻下北燕国都临汾,北燕国灭。
同年九月末,北关大军班师回朝。南楚重划疆界,临汾以南皆划为南楚疆土,另设府县,派遣官员到任。
齐襄听闻北燕覆灭,举国震动,厉兵秣马,集结南关。
南楚广仁帝下诏立赵王为储,着手肃清各亲王派系。废太子在深泉宫自尽,南楚政局陷入一片动荡不安中。
烟雨倚重楼(1)
深秋十月,北关大军班师回朝的路上正碰上入秋第一场雨。此后几日,都是秋雨绵绵,总算在到南都城那日雨止天阴。
立下战功的将士当日便进宫赴洗尘宴,绛华则拎着大黄去慕府。慕天华过去后,慕府已不复从前,府中的下人少了大半,精致的庭院变得草木杂乱。人死如灯灭,却不想茶凉人散后会如此凄凉。
她找到黄伯,将大黄还给他。黄伯勾着背,似乎老迈了许多,就是看到离家许久的大黄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眼泪鼻涕一把把。
“老爷过世的消息传回来,小姐回来守孝三个月,前几天已经清了家产,慕府马上就会被封了。”黄伯将大黄托在手上,老眼浑浊。
绛华忍不住问:“非得要封府吗?”
这里算是她在凡间的第一个家,突然间家没有了,心中不禁惆怅。
黄伯摇摇头:“这是圣上赐的府邸,现在再收回去,没有办法。”他顿了顿,又道:“黄伯也准备回乡下去,绛华,以后的日子你要多保重。”
从慕府出来,只见天色暗淡,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绛华想了想,往城外的庵堂走去。细密的雨丝吹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往日热闹的街市也冷冷清清。
她走到庵堂外边,已经等不及听到敲门之后那声慢悠悠的“进来”,直接推开门进去。正好有一个粗布荆钗的妇人从庵堂里走出来,看见她微微一愣。
“我来找静檀师太。”
那妇人看着她,却说了一句:“师太她已经不在了。”
“那是去哪里了?”绛华突然觉得身上很冷。
“城北乱坟岗。”妇人脸上带着同情,“是肺病,又没有家人,只能埋到那里。”
眼前雨丝细密,迎面打在脸上,却已经感觉不到了。
绛华低了低头,木然问:“那棵桃花树呢?”她不待对方回答,穿过庵堂奔到后院。只听身后的人说:“师太走后,那棵树就枯死了,怎么浇水都没用。”
她已经看到了。小心地伸出手去,触碰到粗糙的树干,墨绿的叶子卷成焦黄一团,细细的枝桠只要轻轻一掰就会咔嚓一声折断。
她的同族,把全部都付出去了。
妇人摇摇头,走之前还嘀咕一句:“真是怪人,看模样好好的,不过一棵树……”
绛华慢慢跪倒在桃花树下,将额靠着树干。她已经感觉不到这株桃花树还有活着的气息。
耳边淅淅沥沥的声音渐渐小了,慢慢的,雨止。
她站起身,回首的一瞬却看到一个红色衣衫的少年,眉眼俊美得很生动,身上好像有股火一样的热情。他伸手拉过身边的年轻女子,在熏风中跑出几步,突然又回头一笑。
绛华抬手触摸着粗糙的树干。
“我突然地,不想成仙了,”和煦熏风中,那株枯萎的桃花树岿然不动,“我想像凡人一样。我想,成为一个凡人。”
绛华抬手将庵堂的木门合上。
陈旧的木门发出一声暗哑轻吟,便将里面和外面分隔开来。
她转过身,却是一怔。裴洛站在台阶之下,衣衫翩然,笑意柔和:“我等了一会儿又不见你回来,只好找过来了。”
绛华走下台阶,扑进他怀中:“宣离。”
裴洛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轻声道:“我知道,刚才有人告诉我,里面的那位师太已经过去了。”他语气低沉:“既然分离难免,那么就该更加珍惜当下。我们的,还有别人的。”
绛华轻轻嗯了一声。
裴洛揽着她的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路有些远,不过天黑之前可以赶到。”
绵绵秋雨只停歇了一会儿,又开始细密交织眼前。油纸伞缓缓展开,油彩所绘的江南烟雨楼阁在伞面上浸染开来,烟水朦胧。绛华慢慢伸出手去,覆住裴洛撑伞的那只手,笑意嫣然:“如果能一直走下去,那该多好。”
裴洛低下头,似乎是笑了:“为什么不能?”
她顿了顿,不由道:“你今日该是得了封赏,却好像不开心。”
“本来心里是不太舒服的,现在却好多了。”裴洛语气平淡,“我的官做得越大,战功立得越多,我们裴家就越危险。以前我只不过官拜兵部郎中,无关紧要,现在却是被封了将,爹爹又是当朝相爷,只要出半点岔子就会有人上折子弹劾。”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朝廷是什么样的,我之前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隔了片刻,绛华轻声道:“我相信,你应该已经有对付的办法了吧?”
裴洛嘴角带笑:“其实说起来简单,只是很多人都不愿这样做罢了。我已经和爹爹商量了,再过一段日子,我们就上折子请求外调,如果不行,就干脆辞官。”
绛华听得怔住:“你是说真的?”
裴家在朝廷中已经颇有些势力,裴相爷更是将大半辈子扑在朝政上面,突然弃官,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裴洛低下头在她的发间蹭了一下,笑了笑:“真的。”
绛华睁大眼看着他:“可是这样的话,皇上会答应么?”
裴洛长眉微皱,眼中沉静:“会的,皇上一定会准许,只是怕……”他语气一顿,微微笑道:“这种厌烦事,不说也罢。”
两人相依相携,走过长长官道,又拐入一条小径,便看见一个村落。绛华心里奇怪,也就脱口而出:“你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裴洛但笑不语。只见迎面走过一个粗布衣衫的农夫,热情寒暄道:“裴公子,怎么今日相爷没来?”
裴洛轻轻笑道:“家父奔波劳累,还待休憩一阵子,多谢关心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你们将北燕人打得落花流水,没处可逃。裴公子你要是不嫌弃,等下就来村头吃顿便饭。”那农夫看了看绛华,咧嘴一笑,“还有这位姑娘,大家一起热闹啊。”
裴洛点点头,答应得爽快:“一定。”
绛华觉得愈加奇怪:“这里的人都认得你吗?”
“那是自然,如果你也在这里住过三年五年,周围的人都会认得。”
“……你在这里住过?”
裴洛一指前面一座青瓦白墙的宅子:“我爹爹为官多年,遭贬谪不知有多少次了。有时候是流放,有时候是左迁。只是有一回,被废官为民,我们一家就从南都内城的府邸搬出来,住在这里。就是现在,一年到头还是会来这里住些时日。”他走上,推开木门,淡淡道:“我们一家就在这里住了三年多,直到后来皇上下诏,我爹爹才官复原职的。”
绛华不禁道:“相爷真是坚韧。”
裴洛站在檐角下,收起了油纸伞,微微一笑:“所以么,他老人家时常教训我们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受挫之后便一蹶不振,怎么还算是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父亲,我便是不努力也不行。”
绛华也笑道:“就是你不专门提出来,我也知道你已经算是坚毅男儿了。”
宅子虽不算大,前庭后院、独立的主客房却俱全。摆设梁柱都比较新,看来建了的时候还不长。
裴洛拉着她走到后院,只见本该养鱼种莲的水池中却什么都没有,还咕噜咕噜地冒着腾腾水汽:“当初选地的时候,还不知底下有硫磺矿石,挖莲池的时候才发觉成了温泉。这种阴雨气在里面泡一会儿,放松筋骨,再好不过了。”
绛华看着他,心中顿觉不好:“温泉的确是很好。”
裴洛偏过头,低笑道:“那,要不要和我一起泡一会儿?”
绛华一个激灵,忙后退三步:“你的外袍有些湿了,我现在就去帮你熨干。”
裴洛深深看了她一眼,吁了口气,将外袍脱下来给她:“左转第二间房是我的,橱柜里应该还有换洗的衣衫。”
绛华接过外袍,忙往回走,忽然又听身后的人唤了一声:“绛华?”
她迟疑一下,转过头去,只见裴洛身上只剩下一件里袍,松松得敞着前襟。他微微一笑:“你真的,不要一起来?”
绛华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饭是在村头吃的,露天搭了一个蓬,摆了二十几张桌子,大家便坐在一起。
裴洛低声解释:“这也算是这里的风俗,秋收之后,都会有这么一顿饭。”
绛华想起之前温泉那件事,忍不住呛他:“你又没种出什么来,还不是有的吃。”
裴洛含笑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过来敬酒。这里的村民好客,一杯一杯地灌过去,连他们要走的时候也强拉着不放。
待回到自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这场秋雨似乎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宅子里的房间都和一般的农家无异,松木地板,一张矮桌,旁边是一排低柜,没什么贵重的书画瓷器。绛华从低柜里搬出被褥,在地板上铺好了,回头却见裴洛伏在桌上一手按着肩骨。同北燕这一战,大大小小的伤也平添了不少,最重的却是被慕容骁一枪贯穿了左肩的那次。
绛华走到他身边,跪坐在地,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揉捏:“现在还会痛么?”
裴洛轻轻嗯了一声,语音轻柔:“有点酸麻。”
灯影摇摆。
他复又笑道:“既然上了战场,受伤难免,分寸我都拿捏得准。”
绛华看着他,柔声道:“你心中有分寸自然好,若能不受伤就更好。”
只觉一阵穿堂风吹来,虚掩的房门被推开,矮桌上的灯焰晃了晃,突然嗤的一声熄灭了。门外淅淅沥沥的,似乎有雨水飘进来。
“这雨下得真大,我去关……”
裴洛衣袖轻拂,按在她的肩上,气息微烫:“由着它去。”
体温相熨帖,低低喘息情动。
外面潇潇秋雨,击打着门前芭蕉叶,发出滴滴答答的清响。
这场雨,似乎没有了尽头,就好似情之所至,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不知其所离,不知其所合,暧昧不清,不意之间,便是心动。
再完满不过。
烟雨倚重楼(2)
绛华赤着足走到门口,只见庭前碎叶落了一地,雨□院还有隐隐白雾。她倚靠在门边,抬手梳理着长长黑发,忽觉得指尖一热,裴洛从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将下巴搁在她的发心,语音低沉温和:“这个时候,该是我抱着你等你醒来才是。”
绛华轻抬手臂,抚过他的侧颜,微微笑着:“那现在怎么办?”
裴洛低低地笑了笑:“还有下次么。”他似想起什么,道了一句:“你等我一等。”话音刚落,就径自走出房门去了。
绛华看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袍,又好气又好笑:“宣离,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
也就一会儿功夫,裴洛便回转过来,手中拿着一只妆奁。绛华微有不解地看他,只听裴洛笑着说:“这是大娘的,不过先借过来一用。”
他将绛华按在桌边,打开了妆奁,敛袖研粉,又伸手扳过她的脸:“把眼睛闭上,也别动,我还是第一次画,手一抖可就画坏了。”
绛华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闭上眼,忽然觉得眉上微微一凉,不由皱眉。
裴洛沉声道:“别动。”他执起眉笔轻轻描画,又低声道:“在南都,新婚第一日便是要画眉的,这样才可以白首偕老,不离不弃。”
绛华忍不住道:“难怪我觉得绯烟新婚那一日的妆容画得不好,原来是这样。”
裴洛抬手一敲她的额:“谁教你想这个了?”
绛华捂着额,敢怒不敢言。
裴洛伸指沾了胭脂,轻轻拂过她的脸:“不过你上不上妆都好,脂粉敷多了,那股味道太刺。”
绛华睁开眼,指腹也在胭脂上抹了一下,往他脸上涂去:“你也敷一点,这样就习惯那股味道了。”裴洛避了几下,含笑看着她。绛华扑在他身上,犹自微笑:“你让我涂两下就算。”
裴洛闭上眼,笑着道:“好,不过等下要帮我洗掉。”他感觉到柔软的手指在脸颊边轻轻抹了几下,很是受用:“你看外面起了白雾。”
绛华嗯了一声,问道:“怎么?”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烟雨倚重楼的景观?一旦起雾了,就可能看到。”
绛华停了手,从他身上起来:“那快点去看。”她立刻站起身,跑去天井打水了。裴洛支起半边身子,苦笑不已:“也不用这样着急。”
杏雨楼。
牌匾已经变得有些残破不堪,上面的字迹模糊,依稀可以辨出这三个字来。踏在陈旧的地板上,每走一步,地板都会发出吱嘎轻响。
“这家酒楼的门面看起来不怎么入眼,杏花酿却堪称南都一绝。深巷酒香,我还在监察司的时候就时常来这里。”裴洛牵着绛华,慢慢走上二楼。木质的楼梯早已不堪重负,有好几处断裂的痕迹,摇摇欲坠。
绛华不禁道:“亏得你们找得到。”杏雨楼在外城,小巷幽深,生意不旺,籍籍无名,为伴的都是些贵族子弟,居然会找到这里来。
裴洛轻咳一声:“也是平日太闲了,到处走动,日子一久,每条路都认得清楚。”他抬手拂过墙面,只见白墙上墨迹点点,看痕迹已有些光景了。映入眼中的先是一幅泼墨山水,彼时南都的画师都喜好画万里江山,其壮阔连绵,气势恢弘,而这一幅却只是寻常江南典雅楼阁,其间云雾缭绕,烟水迷蒙,恍然如真物。
裴洛低声道:“这是我十七岁那年画的。”
绛华细细地看了,又见画旁用行楷潦潦题了五个字,烟雨倚重楼。字写得舒展,隐约有股锐气,龙飞凤舞,她看了很久才辨认出来。
“那年我刚过乡试,书院里其他一起考的也都中了,就来杏雨楼庆祝。那次还是第一回来这里。”他手指一滑,又点着旁边题的一首短诗,“这是林世子写的,其实我们这些人中,就属他文才最好。可惜之后考的是策论,不是文章,结果他连四甲都没进。”
绛华微微笑道:“这句是谁写的?”她顿了顿,有点不顺地念道:“稚龄拔剑斩黄沙,雄心难易志未短。”
裴洛语音低沉:“这是刘仲贤兄写的。我们从北关回来,而他连着尸骨都留在那边了。”
绛华顿觉失言,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见裴洛淡淡一笑,像是不以为意:“这种陈年墨迹也没什么好看的,而这烟水奇景错过了却可惜。”
绛华走到窗前,但见眼前空阔,江南烟雨迷蒙之中,雾气缭绕,精致楼阁若隐若现。裴洛抬手抱起她,放在窗台上:“在屋檐顶上看得很清楚。”他一撩衣摆,也踏了上去,又将她抱起来:“先抓着瓦片,我把你托上去……”他话音未落,绛华身子灵活,已经攀着瓦片爬上屋檐,回头向下招招手:“你快上来,这里看得更加清楚。”
裴洛收回手,不禁又苦笑:“好,这就上来。”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杏雨楼坐落城南,周围俱是深街小巷。坐在高处,望出去,正好瞧见内城同外城之间的白石长桥,桥下水波轻漾,倒影摇曳,水面之上雾气弥漫,有如瑶池恒河。河岸边的亭台楼阁在烟水迷蒙中时隐时现,更增仙气。
“其实这也不是每年都可以看到,这雨要下得恰到好处,又要刚好起雾,这几样凑在一起,就变难得了。”裴洛握着她的指尖,低声解释,“我看过的,统共也只有五回。”
绛华听着,忽然一指天边:“那边都发亮了,似乎雾气马上要散了。”
“是啊,日头要出来了。”
日光柔和,渐渐从云中透出来,将||乳|白色的雾气染成淡金色,彷佛佛光仙迹。烟雨朦胧中的亭台变得清晰,雾气渐淡,绕城河波光如碧,闪着点点金光。
“宣离,你看那朵云像什么?”
“……熊?”
“明明是像兔子。”
裴洛垂下眼轻笑一下,又侧过脸看她,只觉得她脸上的那股喜悦,让人忍不住跟着一起展颜。他倾过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绛华,你莫要取笑我,我是真的喜欢你了……”
绛华转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嫣然笑了:“为什么要笑你?我也喜欢你啊。”
眼前,淡淡雾气终于完全散开了。
从杏雨楼下来,裴洛一路默然,似乎有重重心事,待走到内城和外城交界的宣华门时,突然道了一句:“绛华,你陪着醉娘几日可好?我会日日过来看你们的。”
绛华答应得干脆:“好。”她迟疑一下,还是说:“宣离,你从昨日开始就不对劲。”
裴洛脚步一顿,复又笑道:“是啊。你想知道什么,我定不会瞒你的。”
“那些朝廷的事,你便是说给我听,我也是不明白的。”绛华摇摇头,“心机算计,我只怕想不清楚。你自己心中有计较就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转进一条小巷,巷子到底,就是醉娘住的宅子。
裴洛轻喟:“你知道么,我便是爱你这点。我也想让你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