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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影伴樵郎
作者:(杜默雨)
第一章
一阵热风吹了过来,毒辣的日头猛烈地晒着大地,禁不起这样的酷热,树儿垂下无精打采的叶片,花儿更是萎靡不振,地上扬起了黄沙,令人倍觉燥热难当。
在武昌府的钟家大宅里头,响起了朗朗笑声,惊醒不少昏昏欲睡的人们。
「喂!你们起来啊!不要像烂泥一样摊着!」她的声音清脆娇甜。
四个丫鬟个个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各自扶在花园凉亭的栏杆上,终于有人哀求道:「大小姐,别玩了,我求求你!」
「不玩了?」钟蝶影诧异地睁着明亮大眼,她的罗衫也被汗水浸透了。「我们玩不到一个时辰啊?小秋,正轮到你当鬼呢!」
小秋抬了抬眼皮,无力地道:「小姐,你跑得那么快,我追不上嘛!还有,人家的鞋子都破了。」
「鞋子破了?小事一桩,再缝一双嘛!」蝶影笑容满面,不见倦态。「来呀!快起来!」
「大小姐,饶了我们吧!」又是一片哀号。
「大小姐,哪有人家的千金小姐一个月跑坏一双鞋的?」一旁的李嬷嬷庆幸自己年纪大了,免于和小姐嬉戏的噩运,但她也看不过去了,拿了汗巾拭去蝶影头脸上的汗水,劝道:「这日头挺晒的,不如休息一下,让丫头们下去忙吧!」
「有什么好忙的?」蝶影拿过汗巾,使劲地在她俏甜的脸庞上抹擦。「娘不在家,你们可放大假了!」
小夏噘起嘴道:「是大夫人不让我们陪她去嘛!」
蝶影仍拿着汗巾在手臂上擦着。「水月寺来了一个云游高僧,讲经三日夜,娘和二娘她们去当善男信女,何必带你们几个聒噪的小娃娃?」
也不知道是谁聒噪了!春夏秋冬四婢你望我,我望你,同时又瞪向大小姐。
李嬷嬷见到蝶影把汗巾塞进衣领里猛往背后擦汗水,连忙扯下大小姐的玉手:「大小姐,不要做不雅的动作啊!你是有规矩、有教养的好人家女儿……」
蝶影抢回汗巾:「哎呀!这里没人看到,管什么规矩的……」
「谁说没有人看到?」一个威严的男人声音从背后传来。
救星来了!四个丫鬟偷偷吐了舌头,连忙转身齐声大喊:「老爷好!」
钟善文挥挥手,语气不耐地道:「你们在这边吵闹,几个院子外都听到了,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钟家没有家教?」
在父亲面前蝶影也不敢放肆了,她乖乖地垂着手:「爹啊!是我要她们陪我玩的,不关她们的事。」
「我又没骂春夏秋冬!我是在骂你这个好动过头的大小姐!」钟善文吹着胡子,目光一扫丫头仆妇。「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的,老爷!」众人如获特赦,一溜烟跑了。
钟善文在凉亭坐下,若有所思,蝶影忙拋下汗巾,过来帮父亲捶背。「爹,您今儿个忙完了吧?辛苦了!」
「妳嘴巴可真甜!爹的决定没有错!」钟善文点点头,又伸手顺了顺他精心修剪的胡子。
「爹又做了什么大生意吗?」蝶影跳到父亲面前,笑道:「以咱们武昌钟家的信誉,保证爹爹财源广进、货通四海、生意兴隆、六畜兴旺了!」
「嗯!不错,你也念过很多书。」钟善文再仔细瞧着女儿清丽甜嫩的面容:「嗯!没错,就是你了!」
「就是我什么?」
「爹才从巡抚府那儿回来,许大人正在为选秀烦恼,圣旨说是要出身良好,年龄十四到十八,面目清秀,不能有斑,耳聪目明,口齿清晰,知书达礼……」
「爹,您在说什么?」蝶影听得莫名其妙。
「就是太子要选妃啦!以武昌钟家的财富和威望,还有你舅舅在朝廷的关系,再加上你的美貌,应该很有希望选上太子的妃嫔。将来你生个小龙子,太子又当上皇帝,我也变国丈了!」钟善文笑呵呵地道。
「爹啊!您到底在说什么?」
「你十七岁了吧!」钟善文自顾自地道:「我叫许大人别愁,说只管写上『武昌首富、积德行善、书香世家钟善文之长女──钟蝶影』就是了,改天把人送到宫中,只怕太子爷一见到小美人儿,想不升你这个巡抚都很难呢!」
「我不要!」
「嘎,你说什么?」
「爹呀!我不要去当宫女!」蝶影的俏丽笑容不见了。
「不是当宫女啦!是去当贵人、嫔妃,光宗耀祖,有什么不好?」
「我才不要去当三千宠爱的其中一个!」蝶影振振有辞地道:「爹您娶了五个老婆,尤其是四娘和五娘,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要爹去她们那边睡觉,恶!真教人受不了耶!所以我从小就立下志愿,以后绝不和别人分丈夫!」
竟然说到老子头上来了!钟善文眼睛一瞪:「当皇帝的三妻四妾不好吗?叫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不要!」蝶影也恼了,她根本还没想到终身大事的问题,但是她知道,她绝对不会嫁给花心男人。
「你今天就只会说不要吗?在家从父,爹决定就算数了!」钟善文斩钉截铁地道。
「爹,不能这样啦!爹和娘商量了吗?」蝶影急着问。
「你娘后天才回来,明天许大人就要签报朝廷,来不及找她商量了。何况这两年你大哥二哥的婚事,她也没意见。」
「那是哥哥娶到好人家的女儿,娘当然没意见,可是爹您把女儿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呜!」蝶影说着说着,嘴角也扁了。
「唉!哭什么啊?」钟善文最怕女人的哭功了,家里几个老婆一争宠哭闹起来,他就躲到大夫人、亦即蝶影母亲的院子里避难,一来大夫人温柔娴静,二来几个小老婆也不敢对她们的「大姊」造次,所以他总能得到一时的安宁。
他对大夫人向来又敬又爱,若不是靠她娘家五代进士的书香名声,他钟善文又哪能结识官绅名流,扩大他的事业范围呢?而妻舅家也因为他们的结亲,得到实质的金钱利益,这种相得益彰的婚姻,正是他为儿女择偶的准则。
这次,荐送女儿入宫更是大事,攸关他钟家日后的地位和富贵啊!
蝶影见父亲发呆,更是扯哑了嗓子放声大哭:「呜!爹,人家要娘作主!您不能决定我的幸福啦!」
蝶影不哭还好,一哭又惹得钟善文心烦。「别闹了,爹就是要让你幸福,一般人家的女儿哪有机会进宫?」
「不要啊!我不要去服侍皇帝老头儿睡觉,好吓人啊!」
「是太子!不是皇上。」
「太子以后变成皇上,就是皇帝老头儿。」
「这是什么歪理?皇上是老头,你那时也是老太婆了!」
「我不管啦!」蝶影大叫着。
「别吵了,从今天开始,仔细别磕着脸蛋了,我再叫你四娘、五踉她们教你妆扮绝招,一定要把你调理的油光水滑、白白嫩嫩地上京去。」
「爹,您当我是豆腐?还是青葱啊?」
「呵呵!你是我的皇妃女儿啊!」钟善文再度打量女儿的体态姿容,觉得自己已经当上国丈,心中得意,大笑离去。
「爹,您是不是热昏了头?」蝶影气恼地叫着,却已唤不回父亲的心意了。
*****
钟善文没有热昏头,当晚他就吩咐厨房为大小姐调制膳食,务必要吃到肤如凝脂、眼睛明亮、秀发乌黑、体态秾纤合度……望着小冬端来的花生猪脚汤,蝶影左手支颐,右手拿着汤匙搅啊拌地,把煮得烂熟的花生都给剁碎了。
「大小姐,妳快吃吧!那个……嗯……厨房说这个汤可以让小姐那个更大。」
小冬越说声音越小,脸蛋蓦地红了起来。
「什么更大?」蝶影坐直身子,不解地放下汤匙。
「呃……」小冬指着蝶影的胸部,吃吃地笑了起来。
「大胸脯啊?」蝶影捶着小冬,手指头猛住手臂里搔。「臭丫头,你要我像三娘一样,整天摇着她那一对奶子,到处勾蜂引蝶吗?」
「小姐饶命啊!」小冬被搔得呵呵大笑。「小冬就拜托小姐你吃了吧!」
「你坐下来!」蝶影把小冬扯到那碗汤前坐下。「帮我喝了。」
「不可以呀!」小冬急着要起身。
蝶影按住她:「你年纪小,还在长大,这么滋补的东西就让你吃。」
小冬顿时热泪盈眶:「小姐你对我们真好,有糕饼果子都分给我们吃,要玩也一起玩,虽然玩得很累,可是累得很开心……」
蝶影敲她一记:「好了,喝一碗汤还要说感谢辞?我看你刚刚一直打呵欠,快喝了,收拾收拾去睡吧!」
小冬心满意足地喝完花生猪脚汤,本想服侍蝶影更衣就寝,却被赶了出去。
蝶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她摸出几件珠宝首饰揣在怀里,吹灭房里的烛火,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遮遮掩掩找到一家雇车的店家,伸手拍了一个正在喂骡子的车夫:「喂!去不去水月寺?」
车夫摇摇头,不理会蝶影。
「有这个去不去?」蝶影拿出一只金镯子,暗夜中金光灿烂。
车夫睁大了眼,接过金镯子,放到牙里咬了几下,随即绽开一个憨厚的笑容:「姑娘去哪儿?」
「水月寺,听过吗?」
「嘎?」
「水月寺!」蝶影考虑是不是要拿回金镯子。
「喔!知道了!姑娘请上车。」车夫把手镯收进怀里,笑呵呵地重新套车。
黑夜里,一匹老骡子拖着小车,走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
蝶影早已汗流浃背,她再也不顾礼教,卷起了袖子,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又撩起了裙襬,大步地走在寺里的回廊。几个年轻和尚见到了,不敢直视蝶影那秀丽的脸庞,赶紧撇开目光,低声唱个阿弥陀佛,随即快步离开了。
蝶影来到寺门外,回头一看,大大的「随愿寺」三宇高挂在上头,她懊恼地自语道:「果然是随愿寺!那个笨车夫,明明跟他说要到水月寺,竟然给我送到这个乡下地方来了!」
水月寺在武昌府东十里,而随愿寺,据知客憎的说法在武昌府西六十里,难怪她心中纳闷,为什么走了又走,从黑夜走到白天,又走到了傍晚,就是走不到娘亲所在的水月寺?
她本想到水月寺请娘亲回来阻止爹的计画,如今到了这个陌生荒凉的山林古剎,她又打发车夫回去了,这可怎么办呢?
随愿寺外有一条小河,夕阳余晖洒下了点点金光,蝶影看到几个男人正划着一艘小船准备离开。
「大叔、大叔,你们去武昌吗?」蝶影追上前去。
四个男人横眉竖目,体格粗壮,其中年纪最大的张三道:「我们不载客。」
蝶影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爹爹身边那几个保镖就比他们凶上好几倍,她毫不畏惧地走向前,摸出一条金项链:「拜托你们嘛!这个够不够?」
四个男人眼睛一亮,仿佛看到稀世珍宝,各自搂了肩膀低声商议:「哇!那链子至少有五两银子吧!」
「你看那珠花,还有那串亮晶晶的玉佩!」
「哈哈!今晚不用开工了,现成的肥肉送上门来了。」
「我看衣裳质料挺好的,她一定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怎么样?咱们载她一程,然后绑了她,再跟她家里要一百两银子。」
四个人决议完毕,张三向着焦急的蝶影道:「好吧!我们也不休息了,就载姑娘到武昌城。」
「哇!快点走吧!」蝶影递出金项链,一脚跨进了贼船。
日落西山,河上起了风,东边的弦月孤伶伶地高挂着,岸边草丛青蛙咕噜乱叫,蝶影的肚子也跟着咕噜一声。
四个男人拼命划动木浆,蝶影回头一看,早已看不见随愿寺,再望向漆黑的两岸,根本渺无人烟,蝶影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禁后悔没吃个斋饭再走。
「大叔,我肚子饿了,你们有干粮吗?」
蝶影坐在小船中间,四个大块头男人分坐前后,各自使了眼色,坐在后头的赵五从包袱拿出一个圆圆的东西。「这个给你吃。」
「这是什么啊?硬邦邦的!」蝶影用手指敲敲,又拿来在船舷边扣了几下。
「这是爷儿们吃的馒头,已经放好几天,当然硬了。」
蝶影使劲力气仍扳不开硬馒头,敲敲打打也不见碎裂,只好掷回给赵五:「有没有别的东西嘛!好硬,我咬不动。」
赵五没提防小姑娘会将硬馒头扔了回来,猛然一个硬块砸向面门,登时鼻血喷流,呜呼惨叫一声。
「哎呀!我打中你了。」蝶影吓了一跳,拿出手绢想要帮赵五擦拭,不料她一转身,重心不稳,整只小手又往赵五脸上压去。
「呜哇!我死了啦!」赵五被手绢蒙住口鼻,大吼大叫地。
蝶影赶紧坐直身子。「一倜硬馒头会打死人吗?」
坐在最后头的张三踢踢赵五的屁股:「别吓小姑娘了,把鼻血擦擦。钱七,你不是煮了下酒菜吗?拿出来吧!不要让姑娘当『饿死鬼』。」
钱七不甘愿地从篮子拿出几碟小菜,喃喃地道:「我辛辛苦苦卤的豆干肉片,本来要犒赏自己,如今竟然让娘儿们吃了……」
「大叔,你们都还没吃饭吗?」
钱七咽下口水:「为了努力赚钱,我们得先勒紧裤带。」
「这……真是抱歉,我再给你们添点船费好了。」蝶影又从怀里摸索出一锭漂亮结实的元宝。
这个姑娘口袋还有什么东西呵?四个专干无本钱生意的水贼滴溜溜转着贼眼,考虑是否提高勒赎的金额。
蝶影又道:「回到城里,你们可以到醉仙搂饱餐一顿了。大叔,你们说,走水路是不是比较快?大叔?大叔?」
四个人从坐拥金山银山的美梦醒来,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那些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都不见了。
张三懊丧地道:「是啦!走水路比较快啦!」天知道他走的是哪条无名的小河?反正先找个山洞或破庙把小姑娘绑起来就是了。
「快划呵!风越来越大,恐怕快下雨了。」李四吆喝着。
蝶影抬头一看,果然乌云掩至,上弦月和星星都不见了,凉风一阵阵吹来,很难想像白天还热得头昏脑胀哩!
不过,小船随风摇晃了起来,倒是清凉惬意。借着水面反射的微光,蝶影看到四个大叔卖力划桨,额头汗水直流,心想他们为了送她回家,这么拼命工作赚钱,真是可钦可佩啊!
「大叔,你们为了赚钱,都是这么辛苦吗?」蝶影夹起一块肉片吃着。
「就是啊!」钱七看她吃的自在,没好气地道,「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三日小儿,不辛苦怎么行?」
「真的好辛苦,家里没有田吗?」
「怎么有田?我们是穷苦人家出身的,没日没夜辛苦耕种,有收成也就罢了,没收成还要缴地租田赋,都被逼得当贼喽!」钱七倒是说实话。
「那么大叔你是离家讨生活了?」
钱七想起了老家倚门而望的妻儿,他们是否知道他在外头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又想到生来体弱多病的大儿子,不觉叹了一口气。
李四帮他回答:「我们都是离家讨生活的,姑娘可体谅我们的难处啊!」
蝶影看他们四人衣衫褴褛,脸上布满风霜,想到他们为了送她回家,正处于挨饿状态,于是夹起一大块肉片,伸到钱七嘴边:「大叔,你肚子饿了,你划船,我喂你吃吧!」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了!钱七忆及临行前妻子的殷殷叮咛,加上肚饿难受,竟然呜咽地哭了起来。「呜!我也不想做贼,是情势逼迫不得不如此啊!小虎啊!你没有做贼的爹爹呵……」
张三赶紧道:「钱七每回想家就胡言乱语,请姑娘莫见怪。」
后头的赵五摀着被捶痛的鼻梁,想到几年来的颠沛流离,也跟着怨道:「为什么我做事总要撞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存了一点做生意的小本钱,到城里却被骗光,去做零工又被诳了工钱,想要打劫还被馒头砸……」
「喂!你们别说了!」张三制止道。
李四说话了,他仰望夜空:「你们有我可怜吗?十年前,镇上员外强犦我未婚妻不成,失手勒死她,却又诬指我是凶手,我被屈打成招,本来要被处斩了,天可怜见,让我逃出黑狱,从此有家归不得,甚至也不敢到未婚妻的坟上香……」
听到三位大叔带着哭调诉说悲惨身世,蝶影不觉心头酸楚,她自幼锦衣玉食,不愁吃穿,有大院子可玩,有珠宝翠玉可戴。可是外头的小老百姓,竟过着这么凄苦的生活,她不觉流下了眼泪……
「哇!你们好可怜啊!」蝶影放声大哭,她真的很难过,戏台上的戏子也没三位大叔演得逼真,他们真的好命苦!
四个大男人全楞住了,他们说自己的身世,这个女娃娃哭个什么劲儿?
蝶影推回小菜:「我不吃晚饭了,你们留着自己吃。」她又解下腰间系着的玉佩,塞给了钱七:「这个给你的小虎,换了钱让他上学堂,念点书才有出息。」
钱七张大口,一时不敢握住那块温润的玉佩,他抢劫惯了,还真不习惯接受人家主动奉上的东西。
蝶影双手仍忙着拔去头上的珠花:「这上头有两颗珍珠,应该还算值钱吧!喏!这个给你医鼻子,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砸你的。」
赵五手里捏着她为他拭血的手绢,一手又接过珠花,顿觉两手沉重无比。
「还有,这个大叔你不要伤心,人死了不能复生,你要好好活下去,帮你未婚妻报仇。」蝶影从怀中摸出最后一对玉镯子:「这是上等的和阗玉,足够让你请个好讼师,为自己伸冤。」
李四呆了,十年来,就算这几个患难兄弟也不能如此安慰他。
每个人都停下划桨,小船在漆黑的水面上随风飘荡,像是各人飘泊的命运。
「咦?你们怎么不划船了?我还要赶回去耶!」蝶影抹了抹眼泪,又伸手拨了河水拍怕脸颊。
「大家走吧!」张三催促着。
「对了,这位大胡千大叔,你还没说你的故事呢!」
「我没名没姓的人,没什么好说的。」张三淡淡一笑。「就是家乡淹大水,小孩饿死了,村人没得吃,就割了我家娃娃的肉来填肚子……」
「呜!怎么会这样?」蝶影又掉下眼泪,怎么他们一个比一个悲惨啊!她伸手在怀里陶了掏,却是再也拿不出首饰了。
「姑娘不用给我东西了,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张三专心划着冰。
「唉!大叔你在水上载客运货,这艘船真是太小太旧了,好歹也要翻修一下,这样好了……」蝶影脱下外衣:「这天气挺热的,我不需要穿这件比甲儿,这是四川府绸,布料精细,绣工完美,可以让大叔买几块船板,搭个船篷子吧!」
「你……」张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不觉叹了一口气,天底下哪有这么善良单纯的姑娘?
赵五道:「大哥,我们送姑娘回去吧!」
四个各怀伤心往事的大男人默默划着船,天上月儿听了故事,稍微探出脸,又马上躲回黑云后面,然后一滴泪、两滴泪、更多的泪珠儿掉到了人间。
「呀!下雨了!」蝶影举起双手遮住头顶,但雨势来得急,她身子一下子就湿了。
风呼呼地吹,雨密密地下,小船在风浪中剧烈摇晃,李四大喊道:「不行,走不下去了,快靠岸!」
四只木浆拼命划动,河面不宽,但水流湍急,漩涡带着小船打转,好不容易快靠近岸边,两只木浆却撞上石头,应声折断,小船顿时失去平衡。
「姑娘,抓紧了,不要怕!」钱七跳下及腰的河水,想要拉船身靠岸。
「我不怕,好好玩!」蝶影抓紧了船舷的板子,兴奋地大叫。
「哎呀!这个时候了,还在玩?」张三也跳下水,一起拖着船身。
蝶影仰起头,任雨水河水打在脸上,仍是开心地笑着,她这辈子还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左摇右晃,上冲下沉,震得全身气血都通畅了。嗯,回家以后,选个风雨天,一定要拉那四个胆小的丫头到江上玩玩。
突然一个大浪涌来,将钱七和张三脚底掏空,两人站立不稳,立时跌进河水中,小船没了拉扯的力量,接连又涌上几个大浪,一下子就翻倒了。
这太刺激了吧!蝶影还来不及呼喊,人已淹没在滔滔流水里。
赵五和李四伸手去垃她,却是扑了个空,他们赶紧潜到水里,双手乱抓,只来得及各自抓到一只绣花鞋。
饶是他们水性再好,却也不敢与强劲洪流搏斗,拼着最后力气,慌忙又挣回岸边。
钱七和张三趴在岸边,问道:「她……掉下去了?」
「怎么办?她必死无疑了。」
雨水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没有人敢下水救人,就怕也会陪上自己一条命。
雨哗啪啦地落下,似乎要淹没大地,张三摸了搂怀里的珠宝,问道:「你们的东西都还在吗?」
各人摸摸身上的珠宝,点了点头。
「她是一个好人,我们给姑奶奶磕头,祝姑奶奶早死早超生,荣登极乐世界,仙福永享。」张三道。
四个大男人在泥泞中跪下,朝着湍急的河水磕头,拜了又拜。
滂沱大雨中,四人揣紧了珠宝,迈开大步,住新的人生道路而去。
第二章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捡了树枝,砍了大树,换了银子养爹爹哟!日头高高,风雨狂狂,翻山越岭我最行哟!」
于樵一路唱着自编的山歌,声音宏亮有力,树林中的鸟雀也跟箸吱吱喳喳和鸣,他玩心大起,撅起嘴巴吹出清亮的口哨,立刻引得几只红鸠飞到他头上盘旋。
「哈哈!我不是公岛啦!你想跟我生蛋吗?」于樵伸手逗弄红鸠,惹得它们又吱吱飞回树梢。
快黄昏了,鸟儿尽皆出来觅食。山雀在水边跳跃,小白鹭站在水中啄食,黄鹡鸰掠过清澈小溪,长长的尾翅在水面摆荡出一圈圈水花,最后它停在一块白色石头上歇息。
白色石头?于樵停下脚步,他来来往往这条山路好多年,怎幺从来没有见过这块石头?
他放下沉重的背篮,跳到溪涧里仔细一看,不觉大惊:「女尸!」
天!又是哪一村的人跑到山里自杀?他得赶紧报官才是。
女尸伏在溪边,长长的黑发缠绕着水草,脚底沾满了烂泥,倒是一身白衣已被溪水冲洗的干干净净,看样子还是个年轻姑娘!
「冒犯姑娘了!」于樵把女尸翻转过来,他并不怕死人,只觉得应该为死人找个栖身之地,免得被鸟兽啄食了。
几缕秀发从女尸脸上滑落,夕阳光芒斜射进溪涧,映出一张皎好清秀的容颜。
于樵一呆,她不是附近村子的人,附近村子也没有像她一样美丽的姑娘,可是她年纪轻轻,怎幺就这样死了呢?
「可惜呀!可惜!为什幺想不开呢?」于樵拉起女尸的双手,准备拖离水边,那小手冰冷而柔软,想来刚死去没多久。
于樵才拖了一步路,突觉两手一颤,然后底下的「女尸」哇哇大叫起来:「唔!痛死了!」
死人还会痛?于樵吓得放下手,那两只白玉般的手臂立即重重地摔到地上,「女尸」叫得更大声:「摔死人啦!」
「呵!死人复活了!」于樵向来大胆,忙上前察看。
「人家在睡觉,你干嘛拉我的手啦?」死而复活的女尸正是蝶影,她坐起身子,在手臂痛处搓揉着。
「你刚刚没有气息,我以为你死了……」于樵看到一对漆黑瞳眸,那含怨带嗔的眼神让他闭上了嘴。
「我是累死了!想好好睡觉还被当死人,幸好没被你埋了。」蝶影捶捶肩头,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
「我不会埋你,我还得报官,仵作相验后会公告让人认尸,如果过三个月没人认领,这才会埋你。」于樵认真说着。
「三个月?那岂不发臭了?」蝶影真的闻到奇怪的臭味,鼻于嗅了嗅,又皱起了眉头。
「是这个东西!」于樵伸手拉下她头发上交缠的水草。「这有腥味。」
「呜哇!你又弄痛我了!」蝶影为打结的头发哀号着。
「还有呢!」于樵继续拉扯她的头发:「不要动,有虫!」
「什幺虫?」蝶影吓得不敢动。
「是水蛭。」于樵抓下一只肥胖的大红虫。「它在你的头发上睡觉哩!」
「哇呵!」蝶影大叫一声,眼睛却是瞧着水蛭。「难怪我头晕脑胀的,一定被它吸了不少血,此仇不报非君子,不过我也不是君子……」
于樵正奇异着她不怕水蛭,接下来就看到这位娇小的姑娘,顺手拿起身边的石块,用力往水蛭砸下去。
「哈!呜呼哀哉,让你不能再去吸血害人!」
「还有一只!」于樵又甩了一只水蛭到地上。
「还我的血来!」蝶影照样顺手一砸。
「好爽快!」于樵大声叫好,真是一个爽直的姑娘!
蝶影整整头发:「你看我做什幺?我还会抓蜗牛、钓乌龟呢!」
这是哪来的野姑娘呵?于樵哈哈大笑。「这有什幺稀奇?你会赶山猪、捕山鸡吗?」
这人笑声好宏亮呵!蝶影也跟着拍手笑道:「哇!真有趣,我顶多只能在院子里赶猫狗,这位哥哥,你带我去玩玩吧!」
「天色不早喽!我先带你到我家住一晚,明天再送你回去。」
「回去?」蝶影在心中飞快打着主意,既然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不如藏身此处,等过几个月后再回家,届时宫里选秀已经结束,爹爹应该不会再逼她上京城了吧!
唉!只是要让娘亲担忧了。
「你家住哪儿?」于樵见她发呆,继续问。
「忘了!」
「忘了?你忘了你住哪儿?你该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名宇没忘。」蝶影露出灿烂的笑容:「请叫我小蝶。」
「小蝶?」于樵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你怎幺会到这里来?」
「我怎幺会到这里来?」蝶影敲敲额头,仔细回想着:「昨夜我坐船翻了,抱了一块浮木乱游,后来被冲到沙洲,雨下得好大,我没天没地胡乱走,又摔到水里,今天天亮再爬上岸,走了老半天都没看到人,又饿又累,就睡着了。」
「真是惊险的历程呵!」于樵问道:「然后什幺都忘了?」
「这是哪儿啊?」蝶影装作一副白痴模样。
「白云山。」
「没听过耶!」蝶影在心中偷笑,果然她藏得够隐密了,至少离武昌府一百里吧。
「恐怕你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于樵懒得解释,他拉起了小蝶:「走!先回我家休息!」
「有没有山鸡可以吃?我饿两天了。」蝶影摸摸空虚的肚子。
「不晓得我爹今晚煮什幺菜,总之一定让你吃到饱。」
蝶影开心地迈出脚步,她忘记自己没有穿鞋,磨破皮的脚掌才一使力,立刻痛得她龇牙咧嘴。
「你受伤了。」于樵蹲下来察看她流血的脚掌。「你今天是赤脚走路?」
「挺自在的呀!爹一看我脱鞋子就唠叨,说我的天足有够难看。」蝶影动了动脚趾。「幸好我小时候哭得大声,闹得厉害,娘又疼我,爹才没逼我缠足,不然就不能到处乱跑了。」
「好好的一双脚,缠得像鸡爪一样,何必学有钱人家的把戏?」于樵站起身,「回去我帮你上药,再请我爹帮你编一双草鞋。」
「你真是一个好人哥哥……」话未说完,突然身体腾空而起。「哇!你做什幺?」
「抱妳回去啊!」于樵打横抱起蝶影,大步跨出。「我看你也走不动了,到我家还有好几座山呢!」
蝶影紧紧抓住于樵的衣襟,深怕一不小心会摔下去。「你家住这幺远?」
「放心,我脚步快,天黑前会到。」于樵跃上山路,再背起竹编的大篮子。
「这篮子装什幺东西,好象很重?」蝶影好奇地探看。
「是米和面粉,还有一些杂物。」
「你还抱着我,不会很吃力吗?」
「这算什幺?平常一百多斤的木柴都背了,你有几斤呵?」于樵健步如飞,一点也不吃力。
「你好厉害喔!」蝶影露出崇拜的目光,由下往上盯住他黝黑的脸孔,她看到了一对浓眉大眼,还有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那是截然不同于城里男子的长相,而是一种属于山中男儿的开朗豪迈吧!
「这位哥哥,你叫什幺名字?」
「于樵,樵夫的樵,我爹都叫我阿樵。」
「那我叫你阿樵哥哥,好不好?」蝶影又扯扯他的衣襟。
「喂!别拉我的衣服,这粗麻布一拉就破。」
「破了我赔你嘛!」蝶影委屈地缩回手,日光仍眷恋着那对朗目。
「你连自己住哪里都记不得,身上只有这一件衣服,怎幺赔我啊?」于樵将怀里的小蝶抱紧些。「你勾着我的脖子,就不怕摔下去了。」
蝶影个性再怎幺直爽,还是懂得男女有别,她将双手缩紧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
于樵笑道:「你都说我是好人了,别怕,我不会欺负你。」
「我不怕,我是相信你。」
「相信我什幺?」他灼灼的目光看进她清澈的眼眸。
「我相信阿樵哥哥会紧紧抱住小蝶,不会把小蝶摔下去。」蝶影自信地道。
于樵又是哈哈大笑,笑声响遍山林,也震得怀中的蝶影一阵晕眩。
「哇!耳朵快被你震聋了。」蝶影不自觉地靠紧于樵,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没想到又被咚咚的心跳声吓得弹开来。
「你怎幺了?」
「没……你的心跳好象很强呢!」
「心跳强表示身体强壮,才有力气每天上山砍柴打猎,再到村子换米盐,养活我和我爹。」于樵说着,又唱起山歌来: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早上出门,日落回家,砍了木柴把米买哟!山路远远,流水弯弯,一路高歌心欢喜哟!」
「阿樵哥哥,你唱什幺歌?好好听耶!」蝶影赞叹着,于樵有一副好歌喉,声音浑厚宏亮,趴在他怀中,她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每一次呼吸吐纳之间,他那丰沛富有感情的歌声就倾泄而出。
「你喜欢听吗?我再唱给你听。」于樵微笑道:「我想到什幺,就唱什幺,你听了喔!」
蝶影睁大眼,认真听着。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山高水长,有缘千里,我和妹妹来相会哟!圆圆脸蛋,星星黑眼,想问妹妹心属谁哟!」
蝶影蓦地红了脸,这……不是在唱自己吗?她抬眼望了于樵自在的笑脸。「你胡乱唱什幺歌?」
「我本来就是胡乱唱,平常在山里一个人来来去去,无聊的时候就唱歌喽!」
「不准唱我。」
「你在我身边,我看到你,心里想到你,不唱你要唱谁?」于樵又是开朗大笑。
还没听过这幺直截了当的言辞!蝶影不只脸蛋烧红,连心头也怦怦乱跳,她明知于樵心胸磊落,兴之所至,唱声即出,可是……从来没有男子这样跟她说话呢!
「彩霞满天,晚风清凉,我和妹妹山路行哟!沉沉落日,暗暗天色,抱了妹妹回家去哟!」
歌声伴着啁啾鸟鸣,红霞映遍山林,蝶影脸上也有两朵火恪般的红云,于樵继续唱着歌,拥着满山遍野的火红,一步步地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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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你真的什幺都忘了吗?」于笙双手灵活地编着草鞋,他是于樵的父亲,满头灰发,看来比实际年龄还大。
蝶影目不转睛看着于笙的灵巧手艺,一时没留意,忙问道:「嘎?伯伯您说什幺?」
「唉!看样子你真的被水冲昏头了。」于笙语气和蔼:「没关系,你脚受伤了,先在这里休养几天,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再叫阿樵送你回去。」
要三个月才想得起来呢!蝶影暗自笑着,再用手指猛敲自己的头顶:「想不起来耶!一想头就痛。」
「不要勉强自己,你这两天一定累坏了,先去阿樵的床睡。」
「我不累,我看伯伯编草鞋。」蝶影方才吃了两大碗饭,洗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此刻神清气爽,一点也不想睡。
「编草鞋有什幺好看的?」于笙摇头笑着。
「不!怕怕您好神奇,两只手拿着干草扎呀扎,就扎出一个鞋底的模样,我看阿樵哥哥那双鞋很耐穿呢!」
「草鞋的好处就是好穿好补,阿樵在山里跑来跑去,我得帮他编双耐磨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