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喜欢跑来跑去,鞋子好容易就破了。伯伯,您教我编草鞋,以后我就不怕把鞋子穿破了。」蝶影热烈地道。
「姑娘家穿的是绣花鞋,倒怕这粗草磨破你的脚皮了。」
「人家才不穿绣花鞋,尤其是大热天,又穿袜,又穿鞋,把脚丫子都闷坏了。」
蝶影哀求着:「伯伯,您教我嘛!好不好?」
蝶影的言谈笑语像是一朵春天绽放的大红茶花,炫亮了于笙沉寂已久的心灵,他笑道:「有空我再教妳,今晚先把妳的鞋子做好。」
「那就一言为定了,伯伯您不能反悔喔!」
「伯伯不会反悔,你可要认真学呵!」于笙微弯下身道:「来,小蝶,先试试大小。」
蝶影却立刻将双脚抬起横放在凳子上,何笙一楞,又直起身子,笑着将鞋底在她的脚掌比了一下。「大小正好,等会儿你就有新鞋子穿了。」
「谢谢伯伯!您和阿樵哥哥都是好人。」蝶影兴奋地手舞足蹈,她身上穿著于樵的衣服,过长的衣袖在桌面上抹来抹去。
「呵!我们请你吃吃喝喝,就是好人了?」于樵宏亮的声音传了进来,他推门而入,一股香气也飘进小小的茅屋。
「阿樵哥哥,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屋后冲澡、洗衣,顺便烤了山鸡当消夜。」于樵提起手中烤得金黄可口的山鸡。
「哇!真的有山鸡吃耶!」蝶影赶忙卷起袖子,拍手大喊。
「爹,我说小蝶没吃饱,这下子您相信了吧!」
于笙收拾桌上的干草,笑道:「小蝶小小个子,食量倒是颇大的。」
蝶影对着山鸡咽了咽口水:「能吃就是福,有东西我就吃。」
于樵坐下来撕剥山鸡,大笑道:「你这幺会吃,以后嫁了人,岂不把你夫家给吃倒了?」
「人家又不是无底洞嘛!阿樵哥哥,你笑我!」蝶影嘟起小嘴。
「刚刚吃饭时,被你大口吃饭的样子吓到了!」于樵笑眯眯地撕了鸡腿,一只递给父亲,一只递给小蝶。
蝶影抢过鸡腿:「人家肚子好饿嘛!你还不是跟我比赛吃饭?害伯伯只吃了一碗饭。」
「我向来只吃一碗饭。」于笙并没有接过鸡腿。「我想阿樵今天到村子里走了一天的路,回来一定特别饿,所以多煮一把米,没想到阿樵带了小蝶回来,恐怕阿樵还没吃饱吧?」
「爹,我再加这一只鸡就撑了,这鸡腿您拿去吃,您还怕我饿着吗?」
蝶影鸡腿咬了一半,不敢再吃。「是我害你们没吃饱吗?」
于笙拿过了鸡腿笑道:「小蝶尽量吃,阿樵如果没吃饱,他有的是办法,你看,他这不是烤了山鸡来吃吗?」
于樵已经大口咬起鸡肉。「怎幺?小蝶你如果还饿,我再去揉面疙瘩煮汤。」
「不用了。」蝶影急忙扯咬鸡腿,她的确是饱了,只是不能抗拒烤鸡的香味。
「小蝶,好吃吗?」于笙关切地问。
「嗯!好吃、好吃!」蝶影嘴里塞满了肉:「有嚼劲,好香!」
「山鸡成天在山里跑,练了一身硬肉,当然有嚼劲了。」于樵一口又一口地吃着,又撕了一只翅膀给小蝶。
「真好吃!」蝶影左手接过鸡翅,右手还啃着鸡腿,突然停下来问道:「那我也常常跑,腿肉是不是也很硬?」
「吃吃看就知道了。」于樵满不在乎地回答。
「嘎?」蝶影忙盘起双腿,深怕于樵会来咬她的腿,不料收势太急,撞到了脚掌伤处,不觉「哎唷」一声。
于樵探下头:「你脚伤还没好,不要乱动,侍会儿我帮你敷草药。」
他穿著一件短挂,露出结实强壮的臂膀,蝶影忍不住用指节敲了一下:「咦?果然是硬的。」
「你要吃吗?」于樵抬起笑脸,故意绷紧手臂肌肉,鼓起一坨圆饱结实的硬块。
「吓!不吃、不吃!」蝶影赶忙摇手,又低头吃她的鸡腿,她从来没看过这幺健壮的男人,嗯,有机会的话,她一定要咬看看,看是山鸡肉硬,还是阿樵哥哥的肉硬。
于樵见她好奇心重,忍不住哈哈大笑,又继续撕咬山鸡,他吃得很快,吐了桌上一堆鸡骨头后,又收拾了父亲和小蝶的骨头,风也似地跑了出去。
「伯伯,他做什幺啊?」蝶影吮着指头上的鸡汁,想要跟着出去看。
「小蝶,你脚受伤,别下地。」于笙阻止她,微笑道:「他马上进来了。」
果然于樵跑了进来,将两条湿手巾递了出去,于笙笑着接了过来,擦了擦嘴脸,再揩净手上的油脂。
蝶影却是呆望于樵:「嘎?还有人服侍我啊?」
「瞧你吃得满嘴满脸。」于樵拿了湿手巾,住小蝶脸上抹去,笑道:「你没穿鞋,如果跟我出去洗手,待会儿我还得端水盆给你洗脚呢!」
蝶影的声音从手中后头传来,抗议道:「人家只不过受伤,又不是不能走路的残废!」
于樵抹净了小蝶油腻腻的小嘴,突然将手巾扔到小蝶手中,脸色一沉就走了出去。
蝶影自遇到于樵之后,见他始终是一张开朗笑脸,不料现在骤然变了脸色,她不安地擦着手巾:「伯伯,阿樵哥哥怎幺了?他不高兴帮我擦脸吗?」
「这孩子脾气很直。」于笙停下编草鞋的动作,注视门外的黑暗。「以前他听到人家这幺说,都是要打架的。」
「说什幺?我说错什幺话了吗?」蝶影更加不安了。
「我去劝劝他。」于笙扶着桌面站起来,转身用双手撑住一个奇形怪状的竹制凳子,他先将竹凳子向前挪一步,再吃力地拖着两腿前行。
蝶影顿觉全身血液逆流,原来……于笙的双脚不良于行,而她方才竟然说了什幺残废的蠢话!
「伯伯……是我不好……」蝶影又急又难过,慌忙站起想扶于笙。
于笙示意她坐下,微笑地摸摸她的头:「你是条直肠子,没什幺不好,别哭啦!我去叫阿樵进来帮你上药。」
「伯伯,对不起。」蝶影不敢乱动,可是看于笙吃力走路的模样,心头更加难受,她又站了起来,大声哭道:「您这样走路好辛苦啊!」
「不辛苦,我平常就是这样子走路的。」于笙摇摇头,自他脚伤以后,不是被顽童欺负,就是让人投以奇异的眼光,除了儿子以外,似乎还没有人像小蝶一样为他难过吧!
「我去叫阿樵哥哥。」蝶影再也不顾光着脚丫于,跳下地面,来到门口向黑漆漆的山林大叫着:「阿樵哥哥,你快回来啊!」
「发生了什幺事?」于樵从前方树影跑了出来。「你在哭什幺?」
「呜呜,伯伯好可怜喔!」蝶影站在门口放声大哭。
「我爹怎幺了?」于樵以为父亲发生意外,急忙冲进屋内,却见于笙朝着小蝶指了指,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于樵转回身,用力一拍小蝶的肩头:「喂,我爹好好的,你可别胡乱哭。」
「伯伯哪有好好的?他脚不能走,真的很可怜。」蝶影使劲哭着。「我可以整天蹦蹦跳跳,伯伯却要一步一步慢慢走路,他好辛苦喔!」
「你有完没完呵?」于樵啼笑皆非,又推了推小蝶。
「呜呜……哇!」
蝶影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身体又是腾空而起,原来于樵抱起她进屋。「叫你别下地乱跑,瞧你伤口又弄脏了。」
他将她放在床沿,命令道:「坐好,不准哭。」
蝶影睁大泪眼,止住哭声,但她看到于笙撑着竹凳子向她走来,眼泪又滚了出来。
「伯伯,您坐嘛!这样走路要花很大力气的。」蝶影抹了抹泪。
「傻孩子,人坐久了也会腰酸背痛。」于笙走到床畔,顺势坐到他的竹凳子上,言语和煦地道:「残废的人有他自己的生存方法,我脚骨头断了,没办法走路,就为自己做了这张竹凳子,不但可以扶着走路,走累了也可以坐下来休息。伯伯跟小蝶一样,照样能走到溪边看鸟儿,只不过是走慢了些,伯伯跟正常人还是一样的。」
「伯伯不会很辛苦吗?」
「刚开始是很辛苦。」于笙遥想住事,露出了凄迷的笑容。「后来习惯了,日子照样过,也就不觉得辛苦。而且阿樵是个好孩子,他到山里砍柴打猎,让伯伯过得挺舒服的。」
蝶影已经收了眼泪,「所以我不应该难过?」
「小蝶,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伯伯乐天知命,没什幺好难过的。」于笙爱怜地摸摸她的发,好象父亲疼爱女儿一般地道:「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伯伯很高兴认识小蝶。」
「小蝶来到这里也很好耶!」蝶影破涕为笑。
「你有人服侍,当然好喽!」于樵早已端了一盆水站在一旁,他蹲下身放好水盆。「我真的要服侍你洗脚了。」
「阿樵哥哥,对不起嘛!我自己来……」
于樵不说话,拉过小蝶一双脚,拿了布巾沾水抹去上头的泥土。
于笙道:「阿樵,小蝶是个孩子,她不知情,有口无心,你就不要生气了。」
于樵将小蝶双脚放到水盆里,起身拿了一个竹筒,用竹片挖挖搅搅一番。
「爹,我没有生小蝶的气,我只是气自己没办法赚大钱帮你医脚。」
「这双脚都废了二十多年,医也医不好了,你还坚持什幺?」于笙微笑地望着小蝶。「倒是你吓坏小蝶了。」
「她乱哭一气,才吓坏我了。」于樵帮小蝶擦干脚,拿竹片醮了药草泥,小心翼翼地敷在小蝶的伤口。「你忘了自己住哪儿,不急也不哭,倒是不相干的事情哭得这幺大声。」
「怎幺不相干?」蝶影摇着双脚,「以后要跟你们住在一起,你们就是我的家人了。」
「还真赖着不走了!」于樵大笑道:「白云山的山鸡可惨了,我得叫它们赶紧下蛋,多孵几只小鸡让小蝶吃。」
「阿樵哥哥,你跟山鸡说话,它们会听吗?」蝶影不信地问。
于樵笑得更大声,「是了,我还要去叫野猪多生几窝小猪,还有兔子、黄鼠狼、野鹿,也要去通知一声。」
难道在山里住久了,真的可以通野兽语言吗?蝶影怀疑地望向于笙:「伯伯,您也会讲山猪话吗?」
于笙呵呵笑着,果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啊!
清凉的药草涂敷在蝶影的脚上,她忽然清醒了,气得捶向蹲在她身前的于樵:「阿樵哥哥,你骗我。」
「我没骗你喔!」小小的拳头倒挺舒服受用的,于樵露出白牙,开怀大笑。
「改天再带你到山里走走,我说山猪话给你听。」
「真的?!」蝶影见于笙也在点头,她给搞迷糊了。
「乖乖睡觉吧!」于樵涂完药草泥,拿了布片裹了小蝶的脚掌,把她双腿抬到床上,要她躺好,再拉过被子道:「山中夜里冷,可不要踢被了。」
「我睡你的床,你睡哪里?」
「地上这幺大,席子一铺就睡了。」
蝶影还想再说话,可是近三天没睡好觉了,她真的好累,身体一摆平,脑袋就昏昏欲睡,在模糊烛影中,她喃喃地道:「伯伯,晚安,阿樵哥哥,晚……」
于樵帮她拉了拉被子,不觉呆呆望住那清纯秀丽的睡颜。
知子莫若父啊!于笙微笑着走回桌边,继续编起那双小巧可爱的草鞋。
第三章
盛夏的朝阳照进山林,晒得小茅屋暖烘烘的,大片日光直射入屋,也把床上的棉披晒出香味。
「哇!好热!」
蝶影踢开暖洋洋的被子。「日头这么大,不起床都不行了,咦?人呢?」
小茅屋收拾得十分干净,放眼望去,小小的空间摆着一张桌子,两张长凳,两张竹床,两口竹编的大箱子,此外就是角落堆着一堆竹篮、竹篓,还有大大小小的竹筒。
「哪来这么多竹子?」蝶影伸脚下床,见到地上摆了一双草鞋,立刻兴奋地套了进去,果然编工细密,穿起来柔软舒适。再看那鞋头,左脚编了一只草蝴蝶,右脚停着一只草蜻蜓,像是歇在她的脚背休息呢!
「伯伯!」蝶影开心地跑了出去,脚也不疼了,昨夜那个清凉的草药真是有效!
「我在这里。」于笙坐在门口荫凉处,喊住了正要到处乱冲的小蝶。
「伯伯,谢谢您!」蝶影抬起左脚,又抬起右脚,然后两脚在地上蹬了蹬。
「好漂亮的草鞋呵!」
「瞧你活蹦乱跳的,小心别伤了脚。」
「我的脚没事了,阿樵哥哥呢?」蝶影东张西望。
「他在后头忙着,你也去后面洗个脸,擦擦牙吧!」
蝶影蹦蹦跳跳地来到屋后,见到一个石头大灶正热腾腾地烧着沸水,不知道正在煮什么东西,她想探头察看,却被烟雾熏得一脸迷蒙。
「小心别烫着了,是绿竹笋。」于樵拉开她。
「哇!我最爱吃笋了,不知道甜不甜……」
「当然甜喽!」于樵又拉她走了好几步。「来这边洗个脸。」
只听得流水淙淙,声音悦耳,蝶影眼睛一亮,原来屋后是一个平缓的山坡,长满了翠绿青碧的竹子,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清凉的绿意。
竹林靠屋子的这边,有一条小瀑布沿箸陡峭的山壁倾泄而下,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塘,水塘底下平铺石块,周围也用石块围绕起来,就像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蓄水池。
蝶影伸手到小瀑布底下,轻呼一声:「好凉快!」她索性将头脸凑到水流下面,任清清流水洗去她的睡意。
「嗳,头发湿了。」于樵拉回她的身子,递了一条干巾子给她。
「阿樵哥哥,这里真漂亮呢!昨晚乌漆抹黑的,什么都看不到,今早我可看清楚了!」蝶影再接过于樵给她的粗盐,漱了漱口。
「白云山还有很多漂亮的地方,我再带你去看。」于樵笑箸递给她一把梳子。
「哇!真好,我一定要走遍白云山。」蝶影发下宏愿。
「只怕妳一下子就玩腻了。」
「不会啊!我在家里院子玩,怎么玩都不会腻,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好了。」
「你想起你家丁吗?」于樵试探问着。
「啊!没有啦!想不起来啦!」蝶影赶忙岔开话题,坐在石头上用力梳扯头发。「昨晚没有编辫子睡觉,这下子全打结了……」
「我来帮你。」于樵自幼长在山间,向来少与人亲近,更不理会世俗男女礼教之防。他又摸出了一把梳子,自自然然地坐在石头上,抓起小蝶一把长发,仔细为她梳理。
「你哪来这么多梳子?」
「自己做的。」于樵紧抓她的长发末端,用力梳开打结的发梢。
蝶影把玩着梳子,仔细端详。「是竹子削的,手工很细耶!阿樵哥哥,看不出来你也会做这种玩意儿。」
「住在山里,什么都要自己来,除了自己用,再多做几把梳子,多编几个竹篮,还可以带到村子卖钱。」
「阿樵哥哥……」蝶影欲言又止。「你们生活也不容易吧?」
「有什么不容易?」于樵哈哈笑着,气息喷在蝶影的颈子上。「还不是太阳出来就起床,下山了就休息,我和我爹自给自足,住在山里又清静,日子过得挺好的。」
「阿樵哥哥的娘呢?」
于樵正为小蝶梳理长发,阳光照在她黑缎般的秀发上,他的眼被刺痛了一下。
「我爹说,我娘在我出生不久后就死了。」
「噢!」蝶影向来不会安慰人,但她心里难过,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于樵见她不说话,仔细一瞧,正见晶莹的泪珠在阳光下闪烁。
「你又在哭什么啊?」于樵伸手为她抹去泪水,手指触到那软嫩的脸蛋,手心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呜,我觉得阿樵哥哥好可怜,从小就没有娘亲,小蝶自幼有娘疼爱,要什么有什么……」蝶影越说越伤心,哇哇大哭起来。
到底是谁没了娘亲呵?于樵笑着用梳子敲敲小蝶的头:「小蝶,我都不伤心了,你在伤心什么?」
「你不会伤心?」蝶影小嘴张得更大。「呜呜,那阿樵哥哥的娘一定很难过,她死了儿子都不伤心……」
「喂!别哭了!」于樵按住小蝶颤动的肩头,瞧着她的泪眼。「我今年二十一岁,我娘已经死了二十一年,我从来没看过我娘,也不知道什么叫作有娘疼的小孩……」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拔天高的哭声。「阿樵哥哥没有娘疼啊!」
「我有我爹疼就好了呀!」于樵又是啼笑皆非,这女娃儿真爱哭,而且专哭别人不难过的事,他抓着她的身体转个方向。「来!照照自己,看你哭得多难看。」
「呜……有镜子吗?」蝶影头一低,只见水潭波纹中,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扁着嘴,垂着眉,楞楞地望着自己,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慌地别过头:「哎呀!好丑啊!」
「知道自己丑了吗?还哭?」于樵抓着她的长发:「别动了,帮你编辫子。」
「你会编辫子?」蝶影擦了眼泪。
「什么玩意儿我不会编?」何樵自豪地道:「竹片、草绳、藤蔓,随手取来,都可以编个东西出来。」
「那你怎么不给我编草鞋?」
「我爹编的才好呢!当然要他帮你编一双好看又耐穿的鞋子了。」
蝶影踢着两脚的蝴蝶蜻蜒,越看越喜欢,正巧看到于笙扶着竹凳子走过来,开心地叫道:「伯伯,我要来学编草鞋了。」
「小蝶,不哭啦?」于笙诧异地掏掏耳朵:「刚刚还哭得很大声,是我听错了吗?」
「爹,小蝶这脾气像山里的雨,来得急,去得快,想哭就立刻打雷下雨,收起眼泪又是晴空万里。」于樵编好一条长辫,从口袋拿出细绳,仔细地束好辫梢。
蝶影抓过长辫,拿着辫尾搔向于樵的脸:「你又笑我!」
于樵站起身,笑着躲过她的辫子。「来呀!追我啊!不信妳追得上我!」
追人向来是她的看家本领呢!蝶影一鼓作气,大叫道:「阿樵哥哥,好坏!别跑,我要给你搔痒了!」
不料她卷起的长裤裤管滑下,才踏出一步,就被垂地的裤脚绊倒,只听得惊天动地「砰」地一声,她整个人就趴倒在地。
于樵也不跑了,赶忙回身蹲下,仲手去扶小蝶:「小蝶,怎么了,摔疼了吗?」
蝶影抬起沾满泥尘的脸蛋,似是一脸茫然,蓦地跳起来紧抓于樵结实的臂膀:「哈哈,我抓到你了,呵你痒!」说着双手已经伸到他的胳肢窝。
「呵呵!」于樵从来没被人呵痒,只觉全身酥麻无力,忍不住笑了起来。「好痒,别!呵……你……你使诈!」
「人家哪有使诈!」蝶影使劲呵着,以往她逗春夏秋冬四个小丫头,每个都是哭丧着脸,倒不像阿樵哥哥这么开心呢!
一旁的于笙微笑看着小俩口嬉闹,心里颇感所慰。儿子自小陪他住在深山里,从来没有玩伴,等到年纪稍长,又忙着砍柴打猎,每次下山也是匆匆一日来回,恐怕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尽兴玩过吧!
他静悄悄地移动脚步,不再打扰两个孩子。
这头于樵玩心大起,他不甘示弱,两手也往小蝶的胳肢窝抓去,惹得她左闪右避,咯咯大笑,冷不提防地,他的大手触到了她软绵绵的胸部。
「啊!」蝶影吓了一跳,赶忙后退一步,但又踩到及地的裤管,人就向后仰倒下去。
「小蝶!」于樵长臂一抓,把她揽回自己的怀中。「有没有摔到?」
「没……」蝶影想挣开他的怀抱,身子却被他紧紧地抱住,她两手攀着他厚实的胸膛,一颗芳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嗯!他身上有汗水和阳光的味道,蝶影嗅了嗅,将头靠上他薄薄的短褂,开始眷恋他舒适温热的怀抱。
「来吧!我帮你擦把脸。」于樵却拉开她,把她「摆」到水塘边。拿了湿布巾擦去她脸上的脏污,再将布巾漂洗了一下,抓着她的手脚又是一阵猛擦。
「喂!你擦痛我了啦!我自己来。」
「你自己擦不干净啦!」于樵擦着她的耳朵:「你昨天泡了河水,还有些脏东西没清干净哩!」
于樵卖力擦拭着,直到他将小蝶擦得满脸通红、手脚发热,连指甲缝都帮她抠出污泥,这才满意地停下来。
蝶影瞪着于樵,怎么看起来大块头的于樵,也有这么贴心的一面?
他又帮她把过长的衣袖和裤管折起,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起山歌来:「我是一个砍柴郎哟!翻开泥土,掘起新笋,洗洗切切煮一锅哟!嫩嫩白笋,甜甜滋味,一口一口吃不停哟!」
蝶影抱怨道:「看你唱得那么好吃,我都快流口水了。」
「煮得差不多了,妳先把口水吞下。」于樵走到大灶边熄了火,捞起了些鲜翠的青竹笋,放到一个竹篮子里。
「可以吃了吗?」蝶影好奇地跟前跟后。
「还没有,真是猴急!」于樵将竹篮放到水塘里,让清凉的流水漫过篮内的竹笋。「放凉了再剥皮切块,这才能吃。」
蝶影努力地咽下口水,虽然昨晚的山鸡肉仍填满她的肚子,但是闻到竹笋的清香味道,她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于樵看了她一眼,咧开嘴又唱道:「填不饱呵,喂不停喔,我家来了爱吃鬼哟!妹妹肚饿,哥哥煮饭,养个妹妹白又胖哟!」
「阿樵哥哥!」蝶影叉着腰:「你再唱?我呵你!」
「来呀!追呀!」于樵哈哈大笑,跑进一片翠绿的竹林里。
「哇!捉迷藏了!」蝶影不甘示弱,立刻追了上去。
笑声歌声环绕着茅屋竹林,也回荡在白云山间。坐在门口专心雕刻的于笙,从竹片的碎屑中抬起头,望向碧翠远山,嘴角浮起一丝年轻曾有的微笑。
*****
「小蝶,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伯伯,您每天都问耶!」蝶影照样敲敲额头:「不行啦!一想就头痛,我真的忘记我家在哪里了。」
于笙坐在门前教小蝶编竹篮,他俐落地拉折薄竹片儿,「阿樵今天下山送柴,他会向村子里放消息,说有个走失的姑娘……」
「干嘛放消息?又没有人认识我。」蝶影心虚地低着头。
「如果有人来寻你,村子的人好有个根据。小蝶,你总不成一辈子跟我们住在山里,不回家吧?」
「住在山里很好啊!」蝶影露出笑容。「可以摘香菇、挖竹笋,玩累了就去水塘里冲个凉,也不会被人骂,还有伯伯教我编东西呢!」
「你来了十天,学会编什么了?」于笙笑看小蝶。
她吐吐舌头:「人家……那个草鞋好复杂,不好编,我手指头短,不灵活嘛……不过,伯伯,至少我还可以帮您劈竹子。」
「那天不是险些劈到自己的脚?」
「伯伯,您怎么也和阿樵哥哥一样笑我啊?」蝶影扯着手上的竹片,却是怎么也调整不好位置。
「做这种东西都是熟能生巧,你一时也学不来的。」于笙凝望小蝶的指头,心念一动:「看到你的手指头,我想到一个人……」
「是谁?」蝶影提起兴致准备听故事。
「那是我的徒儿,他也有十只圆圆短短的指头。」
「伯伯也有徒弟啊?您不是一直住在山里吗?那个徒弟现在在哪儿?」蝶影连珠炮地问,又举起自己的十指仔细端详。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住在武昌府,有一天到城外砍竹子,遇到一个饿昏的小乞丐,就把他带回家去,他叫作刨儿,后来就留下来了。」
蝶影兴奋地张开口,又马上闭嘴,把「我也住在武昌府」的话咽下。
「刨儿跟我学做竹工,或许是他天性憨直,个性大而化之,加上手指头又粗,总是做不出精细的东西;于是我就教他做大件的竹笼、竹篮,或是做竹桌、竹椅,他很认真,也学到了好手艺。从此我们师徒俩一个做小件的,一个做大件的,在城里也渐渐有了名气。」
「哇!伯伯您叫刨儿叔叔做大件的东西,他比较辛苦耶!」蝶影插嘴道。
于笙摇头笑道:「城里的人喜欢精细的东西,像是细编的竹席、竹帘子、竹夫人,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比如诗筒、笔筒、搁臂,下单要做的精巧,还要雕图刻字,这些都是我做的。」
「喔!难怪!」蝶影恍然大悟:「所以伯伯现在有空,也是喜欢雕着竹筒、竹片。伯伯,我也要学刻竹子!」
「慢慢再学吧!」这小姑娘还真样样好奇呢!于笙仍笑着编竹篮,似乎已经讲完故事。
「然后呢?刨儿叔叔呢?」蝶影追问着。
「我说了你可不许哭。」
「为什么要哭呢?」蝶影不解地道:「伯伯说你们有了名气,那生意一定不错了,日子应该过得很好才对。」
「日子是过得还可以,可是……」于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蝶影不敢吭声,等待于笙继续说下去。
「刨儿他喜欢上小蝉,他们两情相悦,私订终身。可偏偏小蝉是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卖身丫鬟,半点作不了主,又因为稍具姿色,被她家老爷许给一个官老爷当姨太太,那小蝉也是一个烈性子,成亲之前跟着刨儿跑了。」
「哇!好耶!」蝶影忍不住拍手欢呼,因为她最讨厌被人家做无理的安排了,而且还是去当宫女!
「但是小蝉被抓了回来。」
「嘎?!」蝶影心头一疼,泪珠儿开始在眼眶打滚。
「那个官老爷嫌小蝉不清白,也不要她了,幸好小蝉的小姐带她出嫁,没让她留在家里吃苦。唉!最可怜的还是刨儿,小蝉家的老爷在官老爷面前丢了脸,一口怨气咽不下,就叫县太爷把刨儿下了狱,关了两年,等刨儿出来时,他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唉!」于笙一再叹气。
蝶影已经掉了一大串的泪珠。「呜,伯伯没帮刨儿叔叔吗?」
「我帮不上忙,那时候我早带着阿樵离开武昌,这些都是事后听人家说的。后来…………唉!」于笙又是一声长叹。「小蝉终于和刨儿结为夫妻,苦尽甘来,没想到那年发生一场大瘟疫,刨儿身体弱,染病不久就过世了,几个月之后,人家发现小蝉撞死在刨儿的墓碑前……」
「呜哇!」听到这里,蝶影终于放声大哭。「怎会这样呢?」
那真诚痛怜的哭声敲击着于笙的心房,他低下头静静编着竹篮,任小蝶尽情痛哭,仿佛也听到自己内心隐忍了二十多年的哭声。
「丫头,你又在哭什么?」山路那头,于樵匆匆跑了过来。
「呜,阿樵哥哥你回来了。」蝶影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地叫着。
「爹,她又怎么了?」于樵转身问父亲,他从没看过小蝶哭得如此伤心。
「我讲了一个故事。」于笙放下竹篮,站起身子。
「好凄惨喔!」蝶影一径地哭诉着。「伯伯说我的指头短,然后讲到刨儿叔叔,后来刨儿叔叔就死了啦!呜呜!」
「你在说什么啊?是谁死了?」于樵听得莫名其妙。
于笙道:「小蝶,你说给阿樵听吧!我去做饭了。」
「爹,我来忙。」
「阿樵,你走了一天山路,就歇着吧,顺便叫小蝶收收眼泪。」于笙撑着竹凳子,一步步地转向屋后。
于樵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坐到小蝶身边,摸摸她的头发道:「别哭啦!我爹能说什么伤心的故事?你太夸张了吧?」
「真的很伤心啊!」蝶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把故事说了一遍,说罢还哭个不停。
于樵从来没听过父亲讲过刨儿的故事,更不知父亲曾是武昌府的竹艺师傅,他一直以为他是山里的孩子……
心思耿直的于樵不再细想,他又拍拍小蝶:「你又在为别人哭了,小蝶,你想一想,刨儿和小蝉两个生前不能在一起,如今死了一起到阴间,就不怕有坏人会破坏他们了。」
蝶影泪眼眨巴眨巴:「可是阴间有牛头马面,还有阎罗王,他们也很坏啊!」
「阎罗王会判那个坏人老爷上刀山、下油锅,然后让刨儿和小蝉转世投胎到好人家,再结为夫妇。」
「真的吗?」
「戏里都是这么演的嘛!」于樵搔搔头皮,仔细回想他在村子里看过的酬神戏,对!都是这样的剧情!
「嗯!不然就会演他们登列仙班,当神仙去了。」蝶影呜咽着。
「好吧!那我们拜拜他们,不管刨儿和小蝉在哪里,他们都是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
两个人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朝着昏黄的天际拜了几拜。
「爱哭鬼!」于樵从腰际拿出布巾,住小蝶的脸上一阵乱抹。「我在山下就听到你的哭声了。」
「人家没有哭那么大声啦!」
于樵擤了她的鼻子:「再哭,茅草屋顶就被你掀了,我说一件让你笑的事。」
「你打到大山猪了吗?」
「哪有?我两手空空的。」于樵摊着两手。「我跟村子的人说有个小蝶姑娘在这里,过几天如果有人到县城,他们也可以放消息出去,这样你家的人很快就可以找过来了。」
「这不好笑!」蝶影扁着嘴。「阿樵哥哥希望我走吗?」
「哎!」她又是这副含嗔面容,于樵一峙失了主意,他也很喜欢和小蝶在一起,可父亲私下告诉他,小蝶的衣服质料很好,细皮嫩肉没做过粗活,家世应该不错,一定要尽快送还给人家才是……
「你哎哎哎什么?」蝶影不知道于樵已经转过这么多心眼儿,「你还没带我去打山猪呢!」
「我去冲水!」于樵答非所问,丢了小蝶就住水塘走去。
蝶影亦步亦趋,于樵蹬掉草鞋,整个人就和衣跳进小瀑布底下,他向她泼洒着水花:「嘿!你也要来一起冲澡吗?」
「吓!才不要呢!」蝶影闪过身,站得远远的看于樵脱掉上衣,日光落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只见水珠哗啦啦地溅在他的胸膛,就像迸出无数亮丽的珍珠一样……
「小蝶,你还看?」于樵在水中作势拉开腰带,眼看长裤就要滑落。
「哎呀!」蝶影赶忙遮了眼,跑到大灶边:「伯伯,阿樵哥哥欺负我。」
「我侍会儿帮你骂他。」于笙笑着拿细竹枝串了几朵香菇,放在火上烘烤着。
「小蝶,伯伯先烤些香菇让你解解馋。」
「哇!好香啊!」蝶影用力一嗅。「是昨天我和阿樵哥哥摘的吗?」
「是啊!今天将香菇晒干,再用火一烤,香味就出来了。你看,这菇肉肥厚,十分实在,再蘸些酱料,保证让你齿颊留香。」
蝶影早已吞了无数回口水,她哀求地道:「伯伯,快给我吃吧!」
「还没烤好呢!来,你自己来。」于笙将几串香菇交给她,自己摸了凳子坐下来休息。
「好香,好香!」蝶影不怕烟火熏烤,眼睛直盯着香菇,看一朵朵黑褐色的花朵飘出香浓的味道。
「爹!」于樵不知什么时候洗好身子,换了一套干净的衫裤,头上的湿发兀自滴着水。「村里的王二姐再两个月就要生了,她家婆婆要您做一个竹摇篮,像上次做给魏家小子那个一样,工钱是十斤米。」
「知道了。」于笙点点头。「你明天再帮我去砍几支竹子吧!」
「不会吧!伯伯手艺这么好,才十斤米的代价?」蝶影拿着香菇串转过身子,一看见于樵,蓦地失了神。
原来……阿樵哥哥竟是这么好看呢!
洗完澡的于樵看起来英姿飒爽,神采奕奕,湿黑发垂落肩头,更显出他豪迈不羁的男儿本色,他见小蝶发呆,笑着从她手中拿起一串香菇:「怎么?被烤成火眼金睛,眼睛不会眨了?」
「谁说我不眨眼?」蝶影追着打:「你快还我香菇啦!」
「这是给爹吃的。」于樵将香菇串递给了父亲,于笙微笑接了过去。
蝶影紧握其余香菇串:「其它是我的。」
于樵哈哈大笑,指着一旁的竹篓子:「饿死鬼,这里还有一堆香菇,足够让你吃的全身香喷喷喔!」
「才不要香喷喷!」蝶影虽然捍卫着香菇串,她还是分出一支给于樵。「喏,你今天辛苦了,赏给你吃。」
于樵拿着香菇串,却是不吃,口里又唱了起来:「圆圆香菇,红红火光,妹妹烤来哥哥吃哟!」
「你会唱,我也会唱!」几日来耳濡目染,蝶影无时不想和于樵「斗歌」,让他见识她的歌喉。
「唔?唱来听听。」于樵津津有味地吃着香菇。
蝶影本想唱歌挖苦于樵,不料方才见到他的俊挺模样,此刻心田里竟是充塞着「哥哥英俊」、「高大威猛」、「妹妹欢喜」的字眼。
她懊恼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用力地甩了甩头,干脆咬起香菇:「不唱了,不赶快吃,就被你吃光了。」
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