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见蝶影一直不说话,以为她真的害羞无语,于是起身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前头看看,你们母女说点贴心话吧!」
「蝶儿,坐下来。」燕柔见钟善文离去,唤了蝶影坐到身边,又吩咐道:「小秋、小冬,你们陪小姐玩了一下午,去休息吧!」
她见蝶影若有所思,便问道:「你还在发呆?想嫁怎样的男子?告诉娘。」
「娘啊!爹好象很听你的话?」蝶影蹦出一个怪问题。
「你爹和我彼此尊重,没有谁听谁的话,你别胡思乱想。」
「可爹一直骂我,你一直帮我说话,也不见爹生气。」
「你爹哪是骂你?」燕柔摸上女儿头上那只竹蝴蝶:「你爹最疼你了,你小时候生病,他也不睡觉,就抱着你摇到天亮。只不过这些年来他当老爷习惯了,讲话难免大声些,其实是为你好的。」
「为我好还要我去当宫女?」
「这件事你爹没和我商量,我事后和他谈过了。你离家出走那一个月,他也很难过,每晚都睡不好觉。」
可不是吗?当初蝶影回来时,见到爹娘都消瘦一圈了,她心里好生难受,抱着爹娘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娘,为什么爹有事情都要找你商量?」
「我是他的夫人啊!他有时候作不了主,就来听我的意见,尤其我们刚成亲那几年,你爹和你舅舅他们生意往来,总要来问我一些事情。」
「娘,我好象听二娘她们说,爹和你成亲是为了钟燕两家结盟,让爷爷和外公的事业做得更大,名气也更响亮!」
「钟燕两家在武汉一带门当户对,早就有意结为亲家,所以爹和娘成亲,不是为奇。」
「可是,娘,你喜欢爹吗?」蝶影心中困惑越来越大。
「你这孩子!我和你爹是老夫老妻,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爹又娶了二娘、三娘她们,你不生气吗?」
「你爹是个大老爷,三妻四妾是平常的事,也显示出他的地位,况且他对每一位妻妾儿女都照顾得很好,娘要生什么气?」燕柔的语气十分平静。
「我不懂,如果爹很喜欢娘,他才不会娶妾呢!」
「蝶儿,你今天问题真多呵!」燕柔淡淡地笑了。「你爹希望家里人丁旺盛,儿孙满堂,娘身子弱,生了三个孩子都几乎要了我的命,没办法再生那么多孩子。」
「娘都生儿子了,爹还不满足啊?」
「别忘了,你爹是个有钱的大老爷,更何况他娶妾也会跟我商量。」
蝶影嗫嚅着:「爹什么事都跟娘商量,好象有点怕娘呢!」
「别这样说你爹了,这是尊重。」
「如果说是尊重,那应该专心喜欢娘,不能花心啊!」
「你别想这么多了。」燕柔幽幽一叹。
「那不如嫁个普通人家,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两个人快快乐乐在一起,该有多好啊!」蝶影想到了于樵,神情变得黯然。
「如果有人能陪你到处乱跑,你一定很喜欢他喽?」
「那当然!」
「蝶儿,是不是有意中人?」
蝶影的脸蛋蓦地一红,低头绞着她圆圆的指头。
「是做这只竹蝴蝶的人吗?」燕柔继续追问。「让娘看看。」
蝶影拿下了蝴蝶钗,眼睛霎时明亮光采,脸上红晕也火热热地燃烧着。
「很精致、很用心做的一只竹蝴蝶。」燕柔反复细看这件难得的竹艺品,也仿佛看到那个年轻人对蝶影的心意。
「娘!我喜欢阿樵哥哥!」蝶影干脆说了出来,虽然这是她和阿樵哥哥之间的秘密,可是再不说出来,她就要被爹娘嫁给别人了。
「哦,他是谁?」
「它是白云山的砍柴郎……」蝶影想到于樵的山歌,差点哼唱起来,她小声地道:「他唱歌很好听呢!」
「蝶儿,你爹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突然一桶冷水兜了下来,蝶影急急地道:「可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蝶儿,你天真无邪,不解世事……」燕柔为她别上了竹蝴蝶,柔声劝着:「那个砍柴郎对你一定很好,可我们钟家是有头脸的人家,不可能把你嫁给一个砍柴郎……」
「砍柴郎有什么不好?」蝶影急了,她只是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啊!
「你娇生惯养,爹娘怎会送你去吃苦?」
「我很习惯山里的生活,一点也不苦。」
「蝶儿啊!」燕柔轻轻抚着女儿的长发:「你回来这么久,他也没来找你,你说,他还喜欢你吗?」
蝶影一愣,陷入了沉思。她一直困惑着,当天于樵见到她二哥后,始终没问她住处,也没问她真实姓名,就急忙把她送走,到了如今,除非她回白云山,否则他是不可能找得到她。
难道……他是有意断了彼此的音讯吗?
她好想他,但阿樵哥哥为什么不愿再和她见面呢?
她咬紧了唇,泪珠儿在眼眶滚呀滚,心头像是被剜走了一块肉。
「娘啊……」
「乖,不哭了。」燕柔搂过女儿,安慰着她:「蝶儿,你总是要长大,缘起缘灭,半点不由人呵!」
「阿樵哥哥他喜欢我,他说要一辈子记得我啊!」蝶影呜咽着。
「天长地久的事,口说无凭呀!一辈子那么长,哪有定数?」
燕柔心中慨叹,女儿天真烂漫,无视世间种种约束,但想必那砍柴郎明白彼此无缘结合,所以不再寻她。
在蝶影低声饮泣中,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她也曾经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可是,就在两人即将携手远去那天,他却退缩了,没有留下只宇词组。
从此以后,她心如止水,忘人、也忘情。
她轻抚着蝶影的发,像是告诉自己似地:「蝶儿,你很快就会忘记他了……」
*****
同一时间,在白云山的深处,两父子正在吃晚饭。
「阿樵,最近很少听到你唱歌。」
「天寒地冻的,脖子都冻僵了,鸟儿也不唱歌啊!」
「你这孩子!」于笙笑道:「爹最近没听到你的歌声,挺闷的。」
「爹啊!我从小到大从没有听过您喊闷,是不是山里住久了,烦了?改天我带您出去走走转转。」
「是你想出去转转吧?」
于樵一口饭含在嘴里,慢慢地咽下了。「爹,您的脚一到冬天就痛,村子的大夫没有办法冶,我们得到城里去找其它大夫。」
「都痛了二十几年,再怎么高明的大夫也冶不好了,不要花那个冤枉钱。」于笙像是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你要出去就自个儿去闯,不要顾念老爹。」
「不,爹,我不是要去闯天下,我们只是出去找大夫。」
「你想去哪里呢?」
「县城也好,更远的武汉也可以,应该会有好大夫。」
「你认为小蝶也住在那儿吗?」于笙冷不提防地问。
于樵差点噎住,他什么都没说,爹怎么看得出他的目的?
于笙笑道:「你想去找小蝶,就不要拿爹当幌子了。」
于樵放下筷子,急道:「爹,阿樵真的想医好您的脚,您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这些年来更严重了。」
「用热水敷一敷就没事,你不要再费心。」
「爹!我做一个推车,就可以载您走远路,一点也不费心费力。」
「阿樵,你想见小蝶吧?」于笙仍是要问出症结。
「爹!」瞒也瞒不住了,只因为不再唱歌,爹就看出他的心事了吗?于樵道:「我只是想……到了城里,说不定可以遇上小蝶。」
「遇到她又如何?」
「我远远地看着她,知道她嫁个好人家,这就够了。」
「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于笙轻喟着,突然下定了决心:「也好,去瞧瞧她,有缘无缘,就看你们的造化了,谁说砍柴郎不能爱大小姐?」
他要阿樵率性而活,要嘛得其所爱,不然就真正死了心,他绝不愿意见到儿子为情所苦。
于樵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答应,他喜道:「爹,不管什么大小姐了。山里越来越冷了,我得赶快做好车子,我们尽早上城去。」
他收拾了碗筷,拿到水塘边清洗。严冬的冷水冻得他手指发麻,但他心里的热流早就把寒意驱散了。
北雁已南归,迷路的蝴蝶也回家了。他一直以为送走了小蝶,他又可以恢复过去清静的日子,但这几个月来他心心念念的,仍是那只满山飞舞的小蝶,睡梦里也全是她灿烂的笑容。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再大声告诉她:「阿樵哥哥喜欢小蝶!」
*****
于樵穿著蓑衣,推着一辆造型独特的车子,在绵绵冬雨中唱着: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顶着寒风,不泊冷雨。带了爹爹寻医去哟!推推拿拿,敲敲打打,无从医治费思量哟!那个庸医呀!左思思,右想想,收了银子最重要哟!」
于笙在车里听了好笑,掀开帘子道:「阿樵,别胡乱唱了。」
雨水滑下了于樵的脸颊,他卖力地在烂泥地推车子。「本来就是了,那几个大夫不会医,还敢收钱?害我们一点点银子都快花光了。」
「把钱省着吧!不要再看大夫,我们进武昌府玩个两天,就该回家了。」
「爹,没钱还可以再赚,我去砍柴背到城里卖,咱父子也可以编几个竹篮,就不信换不到铜板。」于樵开怀地笑着。
于笙见到儿子爽朗的笑脸,也不再多说。「你歇会儿吧!进来躲躲雨。」
「也好。」于樵把推车架好,屈身躲到竹篷子下面避雨。
这辆费心打造的推车沿途吸引了不少日光,车板上是一座小竹屋,平时可让父亲安坐在里头,避开日晒雨淋,晚上被子一摊开,父子俩挤在一块,又是一张平坦的床,这一路行来,住宿打尖的费用全省了。
于笙拿出一块硬饼:「你花了不少力气,给你允允饥。」
于樵吃着饼,望看天色:「这雨恐怕是不会停了,今晚得找个干爽的地方停车……」
正在说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隆隆声响,于樵探出头,哎呀一声:「那边山坡滑了好大一片泥!」
于笙也翘首注视。「不知道有没有人……」
「救命啊!救命啊!」好象是小孩子在呼救,果然有人出事了。
「爹,我去看看。」于樵跳下车子,飞快地前去察看。
一片黄泥中,五、六个光头小沙弥丢了伞,个个淋得湿透,哭着试图推动一块大石头,可是小孩力气微弱,又抓不着使力点,结果只是让地上的大和尚痛得龇牙咧嘴。
「怎么回事?」于樵跑进黄泥堆中:「大师父,你受伤了吗?」
一个小沙弥呜咽着:「师父被石头压住,爬不起来了。」
于樵抬头一看,山坡上的湿泥还在流泄,几块松动的石块似乎摇摇欲坠,再看那大和尚,双脚被一块巨石压住,人也几乎快被黄泥淹没了。
他当机立断:「小师父,你们别乱推,就算大师父骨头没断,也被你们压断了。」
「师父爬不起来啊!」小沙弥只是哭。
「我来帮你们。」于樵四处张望,在烂泥堆中捡了一枝粗大的树干,再搬了一块石头放在巨石旁一尺处,将树干前端伸进巨石底下,部分枝干则按压在石头上。
于樵握紧了粗树干,大声道:「小师父,待会儿我喊一声『起』,你们就赶快把大师父拖出来。」
小沙弥们不敢再哭,赶紧站到大和尚身边。
于樵双手猛一使力,以石头为支撑,用力支起了巨石,他立即大喝:「起!」
小沙弥七手八脚,慌乱地把大和尚拖开数步,此时树干不堪使力,喀啦一声断裂,那块巨石也应声掉回原地。
小沙弥看傻了眼,于樵却是一刻不懈怠,蹲下来问道:「大师父,你的脚能走吗?」
「痛,痛!」大和尚早已痛得忘记念阿弥陀佛了。
几个小沙弥又慌慌张张地想抬起师父,不远处的于笙见状大喊:「不要搬动,否则伤势会更严重。」
小沙弥哪有主张?个个又慌得要哭出来,于樵知道父亲的意思,他将车子推了过来,从车底抽出两条圆竹,拿出细绳,开始捆扎大和尚的双脚。
「呜呜,施主大哥,你在做什么?」
于樵头也不抬,谨慎地用竹子固定住大和尚染血的双脚。「大师父脚断了,要先固定好再搬他,不然他一动,骨头就穿出来了。」
「呜!施主大哥好吓人喔!」
「阿樵!」于笙唤道:「把师父抬上车子来,快送他找大夫。」
于樵指示几个小沙弥抬起大和尚的双手和身子,他则小心翼翼地扶住双脚,一步一步地将浑身泥巴的大和尚送到车子里。
「感谢菩萨!感谢施主哥哥和施主伯伯!」小沙弥高兴地合十道谢。
「哪里可以找到大夫?」于樵问道。
「水月寺!」小沙弥各自捡起油纸伞,抹去脸上污泥,神色不再惊惶,而是自信的笑容。「我们寺里很多师父都会治病。」
雨越下越大,天也暗了,于樵和小沙弥合力推车,住着水月寺而去。
第六章
冬天过去了,春寒料峭,枝头抽出嫩芽,花儿含羞待启,人们也开始向外走动,城里城外,热闹非凡。
蝶影坐在马车内,扯着衣裙间的结饰:「娘啊!人家不要去庙里听大和尚念经敲木鱼,好闷呀!」
燕柔笑道:「你都坐到车上了,还说不去吗?」
「那你带小春小夏她们去就好了,何必带我去?」
「蝶儿,娘要你自己来拜神求佛,这样才会灵验啊!」
「我要求什么?」蝶影不解,她只想求爹娘放了她到白云山。
「求你的姻缘啊!你爹已经帮你相到了许巡抚的五公子,说是一表人才、知书达礼的俊公子呢!」
「还不是书呆子一个。」蝶影百无聊赖地掀开帘子吹风。
燕柔微笑道:「蝶儿,你大哥二哥已娶妻生子,我也当上祖母,现在我不操心你大哥二哥了,只担心你一个。」
「我好手好脚的,会跑会跳,有什么好担心?」
「就是会跑会跳,才让人家担心啊!」燕柔看见蝶影头上的竹蝴蝶,心里明白她仍然没有忘记那个砍柴郎。
「娘,人家这个冬天闷在家里,陪大嫂二嫂锈花刺凤、照顾娃娃,真的是闷坏了。」
蝶影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指头,都是爹娘说什么要绣自己的嫁妆,结果她把一双红绣鞋刺得血迹斑斑,是大嫂二嫂看不过去了,这才偷偷帮她绣好。
燕柔轻叹道:「要做人家媳妇了,心还静不下来。」
看来要蝶影刺绣教心的计策失败,现在只能求菩萨,让蝶儿未来的夫君能容忍她活泼好动的个性。
或者是……直接将蝶儿许给毫无保留疼爱她的砍柴郎?
但是身分、地位、家世、钱财的问题像砖头一样丢了下来,住事如潮,燕柔蓦然头疼欲裂,忙按住了额头。
蝶影见状立即问道:「娘,你不舒服吗?」
「没事!」燕柔放下了手,望住停在蝶影头发上的竹蝴蝶,她仿佛闻到了熟悉的竹味清香,抽痛的额头也渐渐平息了。
来到水月寺,燕柔带着女儿和丫鬟走进大殿,立刻有熟识的僧人迎了上来,准备引领她们顶礼膜拜。
释迦牟尼佛高坐大殿中央,站在旁边的是迦叶和阿难两个尊者,再分坐两边的则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一色的金碧辉煌,气氛庄严隆重。
震慑于大殿的宏伟气势,蝶影安分了下来,她朝着大佛拜了几拜,嘴里念念有辞:「上面好多菩萨,我搞不清楚你们谁是谁,可是你们救世救人,求你们帮帮小蝶吧!我要去白云山,我好想见到阿樵哥哥,我要问他,是不是不要小蝶了……」
「大小姐!」小春拉扯着她:「大夫人都还没上香,你在咕哝什么?」
「拜拜呀!我们不是来拜佛的吗?」
「妳稍等一下嘛!寺里的师父会带我们拜。」
「这么麻烦?」
燕柔笑了,这个女儿始终毛毛躁躁,没一刻平心静气呵!
好不容易完成礼佛仪式,蝶影已经迫不急待跑出大殿,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燕柔随后出来:「蝶儿,我要去听住持师父讲经,你去不去?」
「娘啊!你饶了我吧!」蝶影哀求着。
一个拄着竹杖的和尚站在廊下,合十招呼道:「钟夫人,你来听经课了?」
「是呀!文真老师父每月一讲,对我们俗世人家而言就像是一把拂尘,扫去许多孽障污秽,助益颇大。」燕柔有礼地回答。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和尚仰天一笑。
「多谢竹心师父开示。」燕柔隐约抓到一丝机锋,但又不是很肯定。「是我尘缘太重,蒙蔽本心。」
「世事皆忘,何来尘缘?尘缘不忘,就是尘埃处处,再大的拂尘也抹不去了。」
竹心仍是笑看天际,目光又投射到蝶影身上:「钟夫人,这位小姑娘是……」
燕柔正在思索竹心话语含意,见她问起女儿,忙道:「这是我女儿蝶影,她小时候曾经来过。」
「哈哈!我记得你了。」竹心望着蝶影慧黠的大眼:「你就是推倒罗汉像的那个小娃娃。」
「哇!大和尚,你记性真好,那一年我才八岁!」蝶影开心地大叫,本来对这个语焉不详的和尚没什么好感,如今听他讲起她的「事迹」,就好象遇到了老朋友一样。
「蝶儿,不得无礼,要叫竹心师父。」燕柔微微红了脸,那年小蝶影趁大人不注意,跑到偏殿玩耍,竟把一尊木雕的大罗汉像给推倒,虽然寺方不追究,但她和钟善文还是在事后捐了很多香火钱,这才安心。
竹心微笑道:「想不到一个顽皮娃娃,如今也出落得像朵花了。」
「还是很顽皮呢!」燕柔摸摸蝶影的发。「蝶儿,一起去听经吧!」
「娘啊!」蝶影惨叫一声。
竹心道:「蝶姑娘心性未定,恐怕听经是雾里看花,捉摸不清,不如就在水月寺逛逛;钟夫人,时刻也快到了,请一起到净莲阁吧!」
蝶影见竹心为她说话,开心地道:「大师父,你真是一个好人!咦?你的脚?」
燕柔熟识竹心,见他拄着竹杖微跛而行,也是十分诧异。
竹心笑道:「三个月前,我带了几个弟子去采药,遇到山泥倾泄,被一块大石头压了脚,幸亏有人相救,送回寺里,一躺两个月,不过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燕柔低声道:「阿弥陀佛,一场劫难呵!」
竹心又是哈哈大笑。「是劫不是难,是难躲不过,逢凶化吉,峰回路转,不知迷迷转转之后,是否柳岸花明又一村呢?」
蝶影敲敲自己的头顶,怀疑是否变笨了,否则她怎么都听不懂竹心师父的话?
*****
一朵朵莲花绽开在池塘上,白的、红的、粉的、紫的,衬着青绿的叶子,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竹心告诉她,寺里到处都有莲花池,等她看到莲花合起了花瓣,听到敲钟声音,即表示讲经结束,她就可以到斋房吃午膳了。
还有多久才吃饭啊?蝶影已经走过了好几个莲花池,终于在西边寺门外看到这个最大、最漂亮的莲花池。她不想再走了,倚在树边,忍住了往上攀爬的冲动,无聊地玩着自己的头发。
几只乌龟在池边晒太阳,还有几只在池里游水、咬蚀莲叶。
「哪来这么多乌龟?」蝶影拿起地上掉落的树枝,拨了拨晒太阳的乌龟,乌龟不理睬她,把头脚都缩进龟壳里。
「不跟我玩?还在冬眠啊?」
再看到水里的乌龟,它们已经把一张莲叶吃了大半,蝶影仔细一瞧,很多莲叶都伤痕累累,甚至连莲茎都有折损,好多莲花也因此枯萎。
「哇!你们还吃?再吃就没有好看的莲花可看了。」
蝶影从口袋摸出一把红绣线,将几条绣线头尾连结成一条长线,再把线的一头绑在树枝上,另一头则捆上几支青草。
嘿!克难钓竿做好了,不信钓不上水里的乌龟!
正待蝶影兴致勃勃地甩竿入水,后面传来一声叫唤:「姑踉,这里不能钓放生龟喔!」
「为什么不能钓……」蝶影转过了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他背后是刺目的日光,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可是那个身形是如此熟悉!
蝶影觉得心头有些东西,苦苦的、涩涩的、酸酸的,一股热流直往她的眼睛冲了上来,手中的钓竿也松落了。
于樵看清楚她头上的竹蝴蝶了,他心中狂喜,大步跑向前,长臂一揽,欢喜地唤道:「小蝶,小蝶,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阿樵哥哥!」蝶影扑进于樵的怀里,泪珠儿滚滚而落。「你……」
「小蝶,我想妳!」他摩挲着她的发,亲吻着那只竹蝴蝶,以从未有过的亲昵动作抚抱着她。「我找了妳好久!」
「胡说!胡说!」她抡起拳头,用力拄他厚实的胸膛捶去,哭喊道:「你什么时候找过我?你又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我找妳!我在武昌、汉阳到处找你!我以为小蝶会常常出来逛街,可是一个冬天过去了,我……」于樵也结巴了。
「呜呜!我爹不让我出门,你怎么找得到我啦!」蝶影捶得两拳疼痛,眼泪鼻涕齐流。「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那天就这样把我送走……」
「我没有不要你,我真的好想你。」他捧起她的脸,仔细地看她。
「你胡说!」她抑郁了好几个月的心事,此刻就像山洪爆发似地狂泄而出,她抓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说便用力咬了下去。
深深的齿印陷入肌肉里,蝶影这才发现她的阿樵哥哥也是血肉之躯,她慌张地松了口。
「呜!你的肉一点也不好吃!」她又呜呜地伏在他胸膛上痛哭。
「不好吃就别吃了。」于樵爱怜地摸摸她的头,任手上的疼痛慢慢消退。
「我娘说,你不喜欢我了。」
「我喜欢你!」他扶好她的身子,双眸凝注她的泪眼,慎重而缓慢地道:「阿樵喜欢小蝶,永永远远喜爱小蝶!」
「呜呜!小蝶也喜欢阿樵哥哥啦!」蝶影紧紧抱住他。
「呵,别哭了呀!」他掏出了布巾,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又拂了她的乱发。
「你还随身带这条巾子啊?」模糊的声音从布巾后面传来。
「就是擦爱哭鬼的眼泪呀!」
蝶影渐渐收了泪。「你怎么会在这里?伯伯呢?」
「我爹住在水月寺里。」
「伯伯在当和尚?」她楞楞地望着他。
「傻瓜!」他轻轻敲着她的头。「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再跟你说清楚。」
*****
穿过了莲花池,翻过一座小山坡,蝶影听完了于樵的述说,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个竹心大和尚是你救的。」
「是呀!既然我和爹来到了水月寺,竹心要医脚,我也顺便请寺里的师父帮我爹医治,他们医术很好,爹的脚也不疼了。后来他们看到我爹雕的竹观音,就请他雕佛经,所以爹就住下来了。」
「你怎么不和伯伯一起住?」
「你要我当和尚吗?」于樵用力一捏她的掌心。
「才不呢!你剃了光头一定很难看。」蝶影脸颊微红。「而且你当和尚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
于樵哈哈大笑。「我这辈子是注定不吃斋了,走,我们抓鱼去!」
「哇!快去!」蝶影十分开心,只要她和于樵在一起,总是有新鲜事。
走出大片竹林,一条清流小溪横亘眼前,蝶影东张西望:「鱼呢?阿樵哥哥,你要怎么抓鱼?」
于樵走到溪边,俯身提起一个竹篓于,溪水从细密的竹片缝里泄下,就看到篓子里面有几尾活蹦乱跳的鱼。
蝶影接了过去,好奇地察看:「这鱼儿怎会游进竹篓子里?又怎会笨得游不出来?」
「这是一个陷阱。」于樵指着竹篓子:「你看,这里入口很大,我把竹片向里头编,然后越缩越小,再在里面放几只溪虾当诱饵,鱼儿很自然地游了进来,可是当它回头时,出口小,它挤不出去,就困在里头了。」
「那怎么把鱼捉出来?拆掉竹篓子吗?」
「哪用这么麻烦?」于樵笑着拉开竹篓底层的一条细绳,原来这是一个活动盖子,只听得啪啪几声,地上就跳着几只鲜亮的鱼儿。
「阿樵哥哥,你太厉害了!」蝶影兴奋地叫着,赶忙蹲下抓鱼,鱼儿滑不溜丢,一下子就从她手上溜走。
正当蝶影玩着那几只可怜的笨鱼时,于樵已经用火石升起火堆,又砍下一只竹子,削去竹枝和竹叶,一古脑儿丢到火堆里,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竿。
「你做晒衣竿做啥?」蝶影捏紧鱼儿,不解地问。
「看清楚了。」于樵砍下约三个竹节长度的竹筒,由上而下剖开,伸手向小蝶道:「把鱼拿来。」
他将奄奄一息的鱼儿夹进竹节里,连竹带鱼还给了小蝶:「可以拿去烤了。」
「这样子也可以烤?」蝶影手执竹节一端,将鱼移上了火堆。
「这条溪的鱼儿比较瘦小,很容易就将外皮烤焦,里头却还是生的。」于樵继续砍着竹节。「后来我想出这种竹子夹鱼的烤法,等竹子烧焦了,里头的鱼也熟透了。」
「哈!原来如此!」蝶影转着竹筒。「阿樵哥哥,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呢?」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没办法天天吃素,只好到外头自力更生了。」
「那伯伯就在寺里吃素啊?」
「嗯!爹说要雕佛经,应该要静心茹素,可我吃素填不饱肚子,又怕吃了荤腥让寺里的和尚不舒服,索性就住到这竹林子来,生活也自在些。」
「你住这里?我看不到啊!」蝶影放眼望去,只见大片苍翠的竹林,尽是漫漫无边的绿。
「回到城里几个月,眼睛就变差了?」于樵指着方向:「仔细看,我在那边盖了一间竹屋。」
蝶影瞪眼瞧清楚了,果然在一支支翠竹的间隙中,藏着一座绿色的小屋。
「哇!好可爱的屋子,我要去看看!」
于樵拉住她:「里头只有一张床,没什么好看,待会儿再去吧!」
蝶影坐了下来:「阿樵哥哥,我要跟你住在一起。」
「你要跟我住在一起,就得嫁给我当妻子,一辈子当个砍柴婆婆。」于樵随口说着。
「好!」
于樵没想到小蝶回答得这么干脆,他望着火堆,看到了小蝶眼里的人,他胸中也燃起一把火,但他还是很自制地道:「嫁给我很清苦,我没有钱,不能给你买漂亮的衣裳,只能让你穿草鞋,睡茅屋,有时候还要叫你去摘香菇……」
「我愿意。」
「冬天山里冷,棉被可能不够暖和……」
「可是我有阿樵哥哥。」
「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蝶影一反常态,正正经经地讲话,她直视着于樵的浓眉大眼。「有钱也买不到这么疼我的阿樵哥哥。」
于樵丢下了竹筒,伸手摸向小蝶柔嫩的脸颊,他以手指细细地描着她的眉、眼、鼻,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于樵并不奢望和小蝶有什么结果,他这次出来,只是要找到她,让她知道他的心意就好了。就算小蝶嫌弃他的出身,他也毫无怨言,他甚至暗中祝祷她能嫁得如意郎君。
然而,纯真善良的她愿意跟着他,他更愿意疼她、爱她、照顾她……他轻轻地说:「小蝶,妳想清楚了?」
「我想了一个冬天,本想春天来了,我就要到白云山找你,我想问阿樵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不要我了!」
「没有啊!」
「我告诉自己,如果你还要我的话,我就一辈子跟了你!」蝶影的眼睛闪着光芒。
「小蝶,我要妳。」于樵的手指划到了小蝶的唇畔,低头在她的红唇上一吻。
「我也要阿樵哥哥。」蝶影呢喃着,也印上了他的唇。
一对小儿女羞涩地亲着嘴儿,有点激动,有点兴奋,却又无所适从,只是在彼此的唇瓣上压着、印着、啄着,交缠住彼此的气息。
「你……你不要吃我的嘴嘛!」蝶影红着脸推开了于樵。
「你的嘴软软的,很好吃。」他捉住她,又一口一口咬了起来。
「讨厌!讨厌!」她在他的怀中咯咯大笑了起来,害得想一亲芳泽的他只好胡乱亲着她的耳朵、脖子。
「好痒!」她使出杀手?,伸出手指往他的胳肢窝搔去,他忍痒不住,松开了手,她立刻跳起跑掉。
「丫头,别跑!」于樵追着他的小蝶,笑声传遍了竹林,也惊动了前来寻找蝶影的人。
「大小姐!」小春和小夏掩住了口,不可思议地看着小姐和一个陌生男子互相追逐嬉戏。
「咦?小春、小夏?」蝶影停下脚步。「你们也要来吃鱼吗?」
「不!夫人要我们来找大小姐,该去吃斋了。」
「你家小姐今天不吃斋。」于樵走了过来,大手一揽,将蝶影拥进他那宽大的怀抱。「抓到妳了。」
小春小夏更是目瞪口呆,她们虽然见惯大小姐惊世骇俗的举动,但总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而这个粗布衣服的男人,竟然和大小姐抱在一块……
蝶影笑着挣扎:「不要啦!这不算,我要跟小春讲话……小春,你去跟我娘说,等会儿我就回水月寺,请她先用饭。」
「大小姐……」
「快,阿樵哥哥,快去烤鱼了!」蝶影推着于樵,两个人笑嘻嘻地跑掉了。
小春和小夏楞在原地,不断地自言日语:「她们是好人家的丫鬟,她们没有看到大小姐,大小姐不会和男人一起玩……」
溪畔传来了雄浑宏亮的歌声: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走过千山,越过万水,千辛万苦觅蝶影哟!娇娇甜笑,红红小嘴,哥哥心喜把蝶抓哟!归深山,长相守,你我一世不分离哟!」
笑声荡漾在绿竹林里,东风轻快飞舞,吹起了无限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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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摇曳,在墙上映出了两个黑影。
于笙坐在一条粗大长竹前面,听完了儿子的叙述,他缓缓地放下雕刻刀,锁紧了眉头。「阿樵,你说小蝶姓钟?」
「她叫钟蝶影,住在武昌……」
「我刚刚都听清楚了。」于笙低头沉思,虽然说姓钟的人不少,但是姓钟的大户人家肯定只有少数。他又问道:「你没问她爹娘的名字吗?」
「我……我没想到要问。」于樵不安地磨着脚底的草鞋。「爹,我和小蝶说好了,要请您老人家去提亲……」
「我问你,你对小蝶有没有做出什么逾距的行为?」
于樵不懂,为何一件喜事会让父亲脸色如此凝重?他不敢回答得太露骨:「我……我只是抱抱她而已。」
「这样就好,在正式成亲之前,千万不要害了人家的清白,否则后悔莫及。」
于笙舒了一口气,沉吟一会儿,这才道:「婚姻不是儿戏,你和小蝶才刚重逢,贸然就要谈婚事,恐怕是操之过急。」
「可是,爹,您不也说我可以爱大小姐吗?」
「爱是一回事,可成亲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于笙叹道:「即使小蝶愿意跟你,你不怕小蝶的爹娘嫌你出身低吗?」
「我不怕!」于樵挺直了腰杆:「我会砍柴打猎,也会做竹工赚钱,我养得起小蝶,我会给她过最幸福的日子。」
「年轻人呵!」理想归弄想,现实却是最残酷的。于笙望定了墙上的幢幢黑影,那是他的影子,也是他心里的阴影。他缓声叹道:「唉!门户之见之可怕,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你长在山间,和小蝶一样不解性情呀!」
「为什么要了解世情呢?了解了,照着世俗的成见去做,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就像套着枷锁过日子,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于樵有感而发,滔滔地说出他的想法。
「你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但是爹不希望看到你发生事情。」
「爹,能发生什么事情呢?」于樵焦急地道:「是您鼓励我出来找小蝶,您不也希望我们有缘在一起吗?」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于笙知道小蝶姓钟以后,他的心思全乱了,他收拾着刻刀:「时间晚了,你回竹林于歇着吧!不要忘了帮西山房的师兄弟编竹席。」
「我没有忘,就快编好了,我过两天会带过来。」于樵又提醒道:「爹,提亲的事……」
「这样吧!下次你带小蝶过来,爹好好问清楚她家的情况,再来谈要不要提亲的事。」
于樵露出了笑容,但心中又隐隐不安,他服侍父亲就寝后,闷闷地摸黑回到竹林,他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