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编竹席,而是拿了一块竹片,在错综刀痕之中,逐渐雕出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第七章
燕柔才说要去水月寺,蝶影就迫不及待地整装跳上马车。
「娘,今天不是十五,大师父不讲经,为什么你要去水月寺?」
「那你为什么要跟来?」燕柔笑问着。
「人家……人家要去找阿樵哥哥嘛!」蝶影红了脸,低头搓玩她圆短的指头。
「他说要来提亲,也不知道和伯伯说得如何了?」
那天听了小春和小夏的描述,又见蝶影述说她和阿樵重逢的经过,燕柔便知道:她遇上难题了。
燕柔没有告诉钟善文,事实上,阿樵绝对过不了钟家老爷那一关。
自从蝶影那天回家后,就完全变了个人。她像个大闺女一样地躲进房里,认真裁衣服、缝枕巾,她脸上的光采和甜笑说明了她的期待。
竹蝴蝶在她的头上翩翩飞舞,她的心也飞到了那片竹林。「娘,上次人太多,不方便带阿樵哥哥来见你,今天你去拜神,我去找阿樵哥哥来。」
「也好,去看看他。」燕柔淡淡地道。或许,要让这个叫阿樵的年轻人知难而退。
可是,再看到女儿欢欣的神情,她又感到困扰。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虽说日子过得好,但从此要受拘于礼教规范,也可能要和其它女人分享丈夫;而嫁给阿樵,即使穷些,但蝶影是随遇而安的个性,她仍然可以当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蝶儿。
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
马车停下,母女二人带着小春小夏进了山门,走上长长的石板路往大殿而去,今天寺里香客不多,几个女人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妇,迎面走了过来。
燕柔觉得这个热妇十分眼熟,但也不敢肯定,又多看了几眼。
那老妇却是喊了出来:「燕大小姐,是妳?」
「叶嬷嬷,真的是你?」燕柔失声叫道。
「大小姐,是我,好久不见了。」叶嬷嬷开心地握住燕柔的手。
「我不是大小姐了,你看,我女儿都这么大,儿子也生孩子了。蝶儿,叫叶婆婆。」
「叶婆婆!」蝶影大声地喊道。
「大小姐真是好福气。」叶嬷嬷介绍身边的女眷:「这是我的媳妇,孙媳妇,这娃娃是曾孙子,我这次是回来落叶归根呵!」
「叶嬷嬷也是好福气,那年你和阿忠一下子离开,也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挂念你。」
「是阿忠在燕家的长工契约到期,他又存了一些钱,举家就到江南做点小本生意,如今我老了,想回来走走,他们一家子就陪我回来了。」
看见她们穿著的精细丝质衫裙,燕柔笑道:「阿忠发达了,叶嬷嬷你可安心养老。」
「人老了,总会想起一些旧事,也是不安心,所以就来这里上香了。」
燕柔心一动:「有一句话,我一直想找你问……」
「我明白,我们到一边说吧!」
几个女眷到一旁赏莲,小春小夏找了石凳坐下休息,而蝶影则蹦蹦跳跳地找于樵去了。
「大小姐,你这女儿真不像你呢!」叶嬷嬷望着蝶影的背影。「以前你好文静、好温柔。」
燕柔扶叶嬷嬷走着,她的思绪也回到了年轻未嫁时。「二十二年了吧!那件事……」
「你还褂在心头吗?」叶嬷嬷轻叹一声。「你那时候一直哭,说是不相信孩子已经死了,可你现在都当祖母了,还惦着这件事?」
「我怎么能相信?」燕柔视线落到大殿中的释尊佛像,那是她长久以来的心灵依靠。「他是我的儿子啊!是你帮我接生的,他的哭声好宏亮,我还喂他喝奶,怎么我一觉醒来,他就死了呢?」
「你不是不想生下他吗?」
「怀胎十月,他毕竟是我的一块肉啊!」燕柔情绪略显激动。「即使那个人不想当孩子的爹,但我是孩子的娘啊!」
「大小姐,你那时和钟少爷已经有婚约,又怎能带着一个孩子出嫁?对燕家而言,要是你未婚生子的事传出去,更是颜面尽失啊!」
「是你们……把孩子弄死了吗?」
「没有,但孩子确实是发急病死了,送出去埋了。」
「那你们把他埋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一个没有名分的死婴,随便挖个坑便埋了,怎能找得到?」
燕柔想到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小生命,心头不觉绞痛起来,眼里溢满泪水。「今天三月十九,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我每年都来上香。」
「唉!那时候夫人不也劝小姐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吗?」叶嬷嬷和蔼地拍拍燕柔的手背:「二十多年了,小姐在钟家当了主母,生了钟家的儿子女儿,那些燕家大小姐的事情都过去了。」
燕柔以丝巾拭去眼角泪珠,轻笑着:「我早忘了,只是今天见到叶嬷嬷,又勾起了往事,不谈了。」
「我老人家记性不好,很多事情也忘了。」叶嬷嬷笑着,心里却为燕柔叹气,如果她真的忘了,又为何每年来上香呢?
告别了叶嬷嬷,燕柔独自上大殿礼佛,等了一会儿,不见蝶影出现,小春和小夏又不知跑去哪里玩,她只好怀着心事,在寺内随处漫步。
她每个月至少来一次水月寺,对寺里地形十分熟悉,刚才听师父说寺方打算翻修禅房,她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寺后的禅房。
禅房门口大开,并没有听到木工敲打的声音,她俏声跨过门槛,见到一个满头灰发的男子背对也坐着,似乎正在低头雕琢东西。
倚墙摆满了一支支剖成一半的竹子,去了青皮,长约三至五尺都有,有的竹面上用毛笔写了宇,有的竹面宇迹则已被雕空,而每支雕过字的竹子底端则刻有一个菩萨。
燕柔认得那是住持文真大师的墨迹,他写的是心经,一支竹子写上一句,她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一句句读起。
每读一句,她便看见底端的竹雕菩萨,观见之时,自然起了虔敬之心。只见各个天神面目不同,衣饰、法器、座骑也各自相异,而刻工精细,更是难得佳作。
心经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而这个竹艺刻工……她更熟!
燕柔震骇地望向那名男子。
那个背影、那拿刀的姿势、那低头专注的神情,长久以来,一直就是深烙在她心底的剪影。只是,昔日黑发,今日白头,还有他脸上刀刻般的痕迹,在在说明了岁月的流逝。
于笙听到了声响,他以为是寺里的僧人,抬起头来想打招呼,一见到燕柔的容貌,他的神情瞬间凝结。
多少年了,他们不曾这样静静对望?
两人的表情仍然平静,但眼里尽是波涛,燕柔目光越过了那痴缠的眼眸,看到于笙身后未完成雕工的竹子,上头写的是「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她能没有罣碍吗?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他就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罣碍。无论她再怎么清心,再怎么念佛,但曾经有过的爱恨缠绵,却没有随着他们骨肉的死去而消失,二十多年来,她的心仍莫名地与他相恋。
「你在这里……?」燕柔终于开了口。
「大师要我刻心经,所以我就在这里。」
「我们的孩子,死了。」燕柔忘了「忘记」,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那时她已怀胎五个月,两人相约暗夜离去,可是,他退却了,她痴痴地等候,他终究没来!从那夜起,她绝望,再由绝望生恨意。
「噢……」子笙垂下眼皮,又开始雕刻字迹。
「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我忘了!」
「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燕家会承认这个孩子吗?」于笙的语气平静地不掀起一丝风浪。「他死了,不在世上受苦,倒是福气。」
燕柔紧紧攒住手里的丝巾,抿紧了唇,原来……他根本不在乎她和他们的孩子。
那她何必挂念着他,无法遗忘?
「爹!爹!」长廊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宏亮兴奋的叫喊:「我带小蝶来了!」
「伯伯,我来了!」这是蝶影高亢的笑声。
于樵和蝶影旋风也似地出现在门口,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脸上尽是甜蜜的光采。
「娘,你也在这里啊!」蝶影拉着于樵走上前,脸颊泛着红晕,她开心地道:「这是阿樵哥哥,那是伯伯……」
于笙和燕柔互望一眼,那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
于笙见到小蝶脖子上鲜红的吻痕,他徒然变了脸色:「阿樵,放开小蝶的手!」
于樵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变脸,他仍握着小蝶的手。「爹……」
「快放开!」
于樵立刻松了手,不安地望向父亲,又望向小蝶。
「伯伯!」蝶影没有见过于笙生气,她感到十分害怕。
「小蝶,跟妳娘回家去。」
「伯伯,阿樵哥哥说您有事要和我谈,正好我娘也来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谈婚事…………」
「蝶儿!」燕柔拉过蝶影。「什么都不谈了,我们回去。」
蝶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急得快哭了。「阿樵哥哥……」
于樵也没了主意,他转向父亲道:「爹,我们慢慢谈……」
「我们高攀不起!」
「可小蝶愿意嫁给我啊!」
于笙没有理会他,同着已经一脚跨出门外的燕柔道:「钟夫人,我家孩儿冒犯小姐,还请夫人原谅。」
燕柔不发一语,拉起蝶影就向外走。
「娘!不要走啊!」蝶影慌张地飘下泪珠。「你还没跟阿樵哥哥说话……」
「没什么好说了。」
于樵追了出去,站在燕柔的面前,那昂然的身躯像座大山挡住她,她楞了一下,便停住脚步。
「伯母,我于樵是真心喜爱小蝶,求你成全。」
「我女儿不会嫁给一个竹工师傅的儿子,更不会嫁给一个砍柴郎!」
「伯母,我正正当当做人,不偷不抢,我保证可以让小蝶好好的过下半辈子。」
于樵说话中气十足,目光坚定。
燕柔这才仔细打量女儿口中的「阿樵哥哥」,果然长得浓眉大眼,魁梧好看;
而且讲话理直气壮,自信有力,她直觉地认为,他就是能呵护蝶影一生一世的男人。
可是他们身分如此悬殊,于笙不愿高攀,她更不愿让女儿嫁给负心汉的儿子;她深怕有一天,于樵也会像他爹一样,撇掉蝶影,不声不响地走了。
她开口道:「我家蝶影不适合你。」
蝶影急道:「娘,怎么不适合呢?我和阿樵哥哥在一起很快乐啊!」
「你们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玩当然快乐,可成亲、成家不是玩游戏。」
于樵更大声地道:「伯母,我是认真的。」
「阿樵,回来!」于笙撑着竹凳子,慢慢地走了出来,神色凝重。
燕柔注目于笙的脚,她不懂,为什么最近水月寺的人都跛了脚呢?过去于笙站直身子时,也像于樵一艘高大吧!
她不再让自己想到过去种种,拉着蝶影道:「我们回去吧!」
「伯母!」于樵想要阻止。
「阿樵,回来!」于笙又出声唤住儿子。
于樵事父至孝,他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思,只是回头望了父亲,又凝目望向小蝶,不知如何是好。
蝶影终于放声大哭:「阿樵哥哥,我不要走啊!」
于樵忍住了心里的痛楚,却不敢再移动脚步。「小蝶乖,你先跟你娘亲回去,我再去找妳。」
燕柔轻声叱道:「大姑娘了,别哭得那么大声。」她见小春和小夏寻了过来,忙道:「你们扶小姐上车!」
小春和小夏各自搂住蝶影的两臂:「大小姐,走了!」
「呜!阿樵哥哥!」蝶影又要回头,可是她们已经转过一个走廊角落,再也看不到于樵了。
「大小姐,这里好多和尚在看,你就不要哭了!」
「为什么不能哭?」蝶影涕泪纵横。「娘和伯伯要拆散我们啊!」
「蝶儿,你年纪小,不懂事,不是说喜欢就可以在一起的。」燕柔走在她旁边,恢复了平静语气。
「我就是喜欢阿樵哥哥,我看不到他会很难过啊!」蝶影哭嚷着,想要回头走。「娘,你不喜欢爹,你不知道我的感觉!」
燕柔静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的感觉。」
「娘,妳一定不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别人!」蝶影被小春和小夏硬塞上马车,哭得更加大声。「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燕柔想告诉女儿,她不但喜欢过,而且深深爱过,结果换得的却是身心巨创。
她回头望向庄严宏伟的水月寺,她的心也隐隐作痛,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古井无波,今日却一再地翻起深埋的记忆,她终究不能遗忘,过去她那爱恨分明的强烈个性都苏醒了。
几个小沙弥在山门前扫地,竹帚扫着灰尘和落叶,一个小沙弥道:「师父,这地扫了又扫,还是一堆灰尘啊!」
竹心师父拄着竹杖,走在扬天漫地的尘埃中笑道:「你心里清静,又怎会见得到尘土呢?还有,你自己的灰尘扫不干净,可不要扫到别人那里去了!」
燕柔望看漫漫尘埃,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深夜的钟宅大院门外,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徘徊着。
「我来寻找迷路蝶哟!百花丛中,寻觅踪影,找了一回又一回哟,而高的墙,厚厚的门,千呼万唤寻不回哟!」
于樵轻轻唱着,方才家丁又开门出来,叫他不要唱歌扰人清梦,他只好放低了音量。
踱过来,踱过去,他只能望着豪门兴叹。
「阿樵哥哥!」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转身便看到披散着长发的小蝶,星光下,她的神情憔悴,两眼红肿,小小的嘴唇轻颤着。
「小蝶!」他好心疼她的模样,大手将她抱进怀里。「你终于出来了,你家的人不让我进去找你……」
「根本没有人告诉我你来了,是我听到你的歌声,从后门溜了出来。」蝶影将脸埋在温暖的胸膛上,尽情享受他的气息。
「唉!小蝶,我问我爹,为什么突然不喜欢你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还叫我不能来找你。」
「你还是来了。」
「妳今天要哭碎我的心了!」他紧紧搂抱着她。
蝶影抬起头,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到阿樵哥哥,我就不哭了,以后我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我都不会哭了!」
「小蝶!」他吻上她红肿的眼皮,顺着她柔滑的脸颊而下,轻轻咬着她的唇:「我于樵绝对不允许小蝶为我哭泣!」
她也吮吻着那温润饱满的唇瓣,灰白的脸颊慢慢转成红色。
「阿樵哥哥!」她拿起挂在手臂上的绳篮:「你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到厨房找了这一坛酒给你祝寿。」
「丫头,我年纪轻轻的,祝什么寿……」他摸摸她的头,心里是惊喜。
「你早上说的时候,我就想买壶酒来庆祝了,可是后来……不说了!」蝶影拿出酒坛子:「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好!我一定会记得,小蝶帮阿樵哥哥做了二十二岁的寿!」
于樵也是一个直爽性子,今天他和小蝶本是兴高采烈谈婚事,却莫名其妙被两家父母反对,他已经郁积了一整天的闷气,此刻是不吐不快了。
他帮小蝶拆开泥封的坛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酒?」
「我也不知道。」蝶影凑上鼻子,差点被酒香熏倒,她得意地道:「他们把好酒藏得很紧密,我就尽往里头摸,果然找出好酒来了。」
「哈!以后我可不能藏好吃的东西了,你都有办法找得出来。」
「你敢藏?好吃的东西就要拿给我吃!」
望着她的如花笑靥,于樵也忘记了一切烦恼,拿起酒坛子仰口一倒,咕噜噜吞了一大口。
「什么味道?」蝶影贴近了他的唇。
「嗯!有点甜,有点辣,不过倒是很醇呢!」
她伸出舌头,在他的唇上一舔,皱起眉头:「哪里是甜的?都是苦的。」
那软软的小舌刺激着于樵的神经,他又喝了一口酒,立刻压止小蝶的唇。
「啊!」蝶影一惊呼,浓洌的酒水灌进她的喉咙里,她脑袋一昏,忍不住呛咳起来,「好坏,阿樵哥哥,你好坏!」
「你说,是甜的?还是苦的?」于樵笑嘻嘻地看她。
「是苦的啦!」
「是吗?我来尝尝!」这次他直接封住她的唇,住她口里寻找苦味,但他非但没有吃到苦酒,反而缠住了一条甜得腻人的舌头。
蝶影睁大双眼,顿时闭住呼吸,浓情蜜意掺和着酒杳,她不必喝酒,已然醉倒了。
她无力地合起眼皮,与他缠绵亲吻,全身醉得一塌糊涂。
「坏……阿樵哥哥是坏人……」
「你要不要嫁给坏人当妻子?」
「要!」
「我以后天天对你使坏,好不好?」
「好!」
阿樵拉着小蝶坐到墙边,高兴地唱起歌儿:
「我有一只小蝴蝶哟!张着双翅,飞来飞去,飞到情郎怀抱里哟!心心相印,亲亲小蝶,我与妹妹结夫妻哟!」
「好肉麻呵!」蝶影窝在他的怀里,喃喃地抱怨着。
于樵喝着酒,开怀笑道:「这都是我心里的话。」
「我不让你说肉麻话了。」蝶影醉眼微醺,她抱过酒坛子喝了一口酒,又堵上于樵的嘴。
春夜漫长,夜风冷峭,一对小儿女脸红耳热地互相喂酒,依偎取暖,说着绵绵情话,他们被烈酒娆灼着身子,一点也不觉得冷。
夜已深,但高墙内沉睡的人们终究会醒过来。
第八章
黎明即起,洒扫庭院。钟府的家丁打开大门,拿了扫帚水桶准备清扫。
「哎呀!怎么有流浪汉睡在这儿?」
「还喝了酒啊?快!快把他赶走!」
两倜家丁举起扫帚,住窝在墙角的于樵扫去。「走了,别睡在这里。」
两支扫帚怎推得动于樵高大的身子?家丁上前一看:「呵!他还抱着一个女人,这衣服花色好生面熟呢!」
蝶影听到人声,她睡意正浓,只在于樵怀中蠕动了一下。
「这女人也很面熟呢!好象是……长得很像大小姐……」
「就是大小姐啦!」
两个家丁慌慌张张地丢了扫帚跑进门里,正不知道要向谁通报,迎面来了大少爷钟和雨,「阿康、阿包,你们早啊!我好久没这么早起床了,这空气可真新鲜呵!」
「大少爷糟了!大少爷糟了!」
钟和雨诧异地道:「我神清气爽的,什么我糟了?」
侍他见到蜷缩在陌生男人怀抱的蝶影,他一早的好心惰立刻破灭,他急着拉起蝶影的手臂:「大妹!大妹!你这像什么样?快起来!」
蝶影沉沉睡着,不理会大哥的嘶吼。
钟和雨又想推开于樵,气急败坏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诱拐我妹妹?」
于樵紧搂着蝶影熟睡,两人手臂交缠,分也分不开。
「这是怎么回事啊?醉成这个样子!」钟和雨又踢又拉,还是不能分开他们,只是在于樵身上踩出几个鞋印子。
「这小子皮真硬呵!」钟和雨不敢再出蛮力,怕会伤到自己的妹妹。
「大哥!大哥!」钟融风跑了出来,见到这个景像,也是大吃一惊。「就是这倜大个子!」
「就是你偷偷告诉我,大妹喜欢的白云山大个子?」
「大妹昨天哭了一天,大概也是为了他吧!」
兄弟俩的谈话声终于惊醒于樵,他睁开双眼,茫茫然地道:「啊!天亮了?」
钟融风蹲到他身边:「大个子老兄,求你快放了我妹子吧!」
「你是……二哥?」于樵宿醉未醒,仍有些迷糊,他大声地道:「我不放小蝶,我要娶小蝶为妻,今天就提亲!」
趴在他怀里的蝶影隐约听见了,在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周围越聚越多的家丁和丫鬟听见了,莫不大惊,这个寒酸小子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喂!」钟和雨也过来拍拍于樵的脸:「老兄,你有什么本事让我当你的大舅子啊?」
「我爱小蝶!这是我最大的本事!」
锤和雨倒抽一口气,这人口气真大,那他当大哥的疼爱妹子,算不算也有本事?
「老兄!你喝醉了,快起来回家去吧!」
于樵果真坐直了身子,但双臂仍紧抱小蝶。「我不回去,我要找钟家老爷!」
「谁要找我?」钟善文一脸怒容,看到这个搂搂抱抱的画面,气得头上冒烟。
「你们这些丫头白吃饭的吗?快抬了大小姐进去!」
几个丫鬟和嬷嬷忙挤到于樵身边,伸手要拉蝶影,于樵渐渐醒了,知道眼前这个威严老爷就是小蝶的父亲,于是他松开了手臂。
「不要!」蝶影攀住于樵的脖子,恋恋不舍地咕哝着:「不要!不要分开我们!」
「这……这算什么?!」钟善文看到女儿像只小猴吊在男人身上,又咬牙切齿地道:「蝶儿,快给我醒来!」
蝶影仍在醉梦中,她往于樵的胸膛靠去。「不……人家还想睡,阿樵哥哥……」
于樵轻轻拥抱她一下,在她耳畔低语:「乖,小蝶进屋子睡觉,我和你爹谈亲事。」
「唔!」蝶影放松了身子,任丫头把她抬进宅内。
钟善文正在吹胡子瞪眼睛,厨房管事的家丁看见地上的酒坛子,翻了翻拆烂的封条,惊道:「老爷!大小姐把自己的女儿红喝光了!」
钟善文眼睛瞪得更大,那一坛女儿红可是珍藏了十八年,正打算在蝶影和许五公子的婚宴上拆封庆贺,如今竟然让这个砍柴郎给喝了!
「你这个醉汉!」他怒气冲冲地指着于樵:「我内人都跟我说了,你只是个在白云山砍柴的穷光蛋,你别指望什么!」
于樵摇摇摆摆地站起身子,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令众人眼睛一亮,出来看热闹的姨娘们更是低声惊叹,但一见到钟善文的白眼,立刻识趣地闭了嘴。
「我不是醉汉,我叫于樵!」于樵大声宣布着。他看到大门边一个装满清水的桶子,立刻大步向前,掬起冷水泼向自己的脸,人也真正清醒了。
「来人啊!把这个醉汉辇走!」
「钟伯伯,我有话要说。」
「谁是你伯伯了?还不拿扫帚赶走他?」
于樵伸手挡住了五、六支扫帚,走到大门阶梯前,大声喊道:「钟伯伯,我要娶蝶影,现在正式向您提亲。」
「你凭什么提亲?你拿得出聘礼吗?」钟善文冷笑一声,拂袖进门。
竟然不给他讲话的机会?于樵想要跟着进去,后头的钟融风拉住他:「大个子老兄,别自不量力了。」
「我姓于!」
「好!好!于老兄,看在你曾经救过我妹妹的份上,我送你一点银于,请你离开好吗?」
「我于樵不要你的银子!」
钟和雨和钟融风挤眉弄眼,走过来道:「送你五十两银子如何,很多耶!」
「我不要银子,我只要小蝶!」
「老兄,你可知道我三妹的身价?」
「你是……小蝶的大哥?」于樵觉得兄弟两人比钟老爷和善多了,他问道:「什么身价?你们要卖妹妹吗?」
「呵呵!刚刚我爹也说了,就是聘礼啊!」钟和雨扳起指头,一一数着:「爹和许大人谈好了,要他们送上一百两黄金、一百两白银、一百匹绸缎、两对金镯子、两对玉镯子……记不清楚那么多了!」
「你们拿那么多东西做什么?金银财宝让你们享受了,可小蝶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却是她在受苦!」
在旁围观的女子们发出赞叹同意之声,因为于樵说出了她们的心声。
「这只是一个形式嘛!你要娶妻的话,一定要送上聘礼。」钟和雨很讶异自己的耐心,竟然能和这砍柴郎拉拉杂杂地谈下去。
「黄金白银我没有,但是我有整座白云山的野猪、山鸡、兔子,保证让小蝶一辈子衣食无缺;还有清甜的山泉水,采不完的野菜香菇,看不厌的蓝天白云,更有比你家院子大上数千倍的山林可以遨游,两位哥哥,你们说这份聘礼可以吗?」
第一次听到这种聘礼,钟氏兄弟面面相觑,看来这家伙真是不懂行情。
「老兄,好吧!就算你给我大妹这么多东西,但是她的娘家呢?好歹我爹娘养她这么大,你也该表示一点意思嘛!」
「我是诚心诚意来提亲,我会在小蝶的爹娘面前发誓,愿一辈子疼爱她、照顾她,让他们的女儿永远平安快乐。」于樵说得慷慨激昂,大声道:「你们有谁能对自己的妻子做出疼爱一世的承诺?」
一句话说得在场男人心头一震,家丁们想得是:娶妻不过是传宗接代、多个干活的人手而已;钟家兄弟想得是:娶妻就是连结两家利益地位的快捷方式。
至于疼不疼爱,在场男人都是一个想法,还得看这个妻子贤不贤慧呢!
钟融风揉了额角,大摇其头:「唆!你光说些看不见的东西,我们实在听不懂懂,这样说好了,你到人家家里拜访,总得带些礼物表示心意嘛!」
「我懂了,今天太急来不及准备,下次我会带上白云山特产的野菇。」
「呃……我是说银子……」
「小蝶说钟家不缺钱,你们为什么要收钱嫁女儿?难道谁出价越高,小蝶就嫁给谁吗?」于樵拍着胸脯,以宏亮有力的声音道:「你们应该要问:我爱不爱小蝶?我能不能给她幸福?」
「于老兄,你似乎是可以给我妹妹幸福。」钟和雨觉得自己快被于樵说服了,但他很快地提出重点:「可是,老兄,我们讲得是门当户对。」
于樵看了一眼钟府红漆大门:「你们的门是比较大,大门小门横竖都是门,人顶多七尺,又需要多大的门啊?」
钟和雨听得头昏脑胀。「我说得是身分、名望、地位,这些你有吗?」
「身分地位可以保证小蝶的幸福吗?小蝶是和我于樵相爱,她要嫁的是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不是嫁给空空洞洞的地位。」
「老兄你住在山中不明白,凡世上婚姻,一定讲究两家相对等的地位……」
「我既然不是世俗中人,又何必理会这些讨厌的规矩?」
真是遇到野人了!钟和雨为之语塞,钟融风附在他耳边道:「大哥,你碰到对手了吧!刚刚爹传话出来,叫我们不要噜嗦,直接把他赶跑就是了。」
「不!不要动粗。」钟和雨摇头道:「我十六岁开始做生意,讲求和气生财,买卖不成仁义在,今天不能和于老兄当亲家,还是可以交个朋友,说不定以后我可以到白云山批山产来卖……」
「说得也是。」钟融风附和着:「要是大妹知道我们把她心上人打跑了,她一定会拿着棍子追我们哥儿俩。」
于樵见他们兄弟低声嘀咕,他又想闯进大门。「我要见小蝶!」
「等等!」钟和雨伸手拦住他。「你口口声声说疼爱我们的妹子,你要怎么证明?」
「我做给你看。」
「嘎?怎么做?」难不成抱在一起睡觉就是爱?那他也很爱他的娘子了。
「我可以为小蝶盖一间坚固的屋子,让她住得安稳舒服。」
「盖房子呵?我们有的是工匠,你老兄就别花力气了。」
「一分力气,一分心意,那是用我全部情意盖起来的房子。」
围观的众家女子早已对于樵投以爱慕的眼光,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屋里被疼爱的女人。
钟融风却又听得头痛。「老兄,你不要再说大话了,你不盖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你盖得好不好、能不能住人?」
「我立刻盖给你们看。」
「嘎?」钟氏兄弟又是一声惊异。
于樵向四周张望,钟府大门前围了一堆看热闹的路人,他抬眼越过众多人头,指向西边不远处的空地:「给我那片竹林,再跟你们借几件工具,我就可以盖出一间屋子来。」
「嗯!那是钟家的产业……」钟和雨眯着眼望向竹林。「可以!你如果在明天中午以前盖出一间屋子,我就求爹将妹子嫁给你!」
「没问题!」于樵豪气干云地应允,看热闹的群众也鼓噪叫好。
「大哥啊!」钟融风拄扯着钟和雨:「你别跟大个子认真呀!你叫他摘星星,他也会去。」
「他摘得下星星吗?」钟和雨环臂胸前,目视向竹林而去的于樵。「而且你看过一天就盖好房子的人吗?」
「我知道了,要是他盖不出来,自然会死心,黯然离去……」
「然后我们哥儿俩再去安慰他,跟他交朋友。」钟和雨开始打着如意算盘。
「二弟你不也说他父亲竹雕手艺很高明?京城的大爷们最爱玩赏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儿,若能叫大个子的爹多雕几件工艺品,我们再转卖出去,一定能好好赚上一笔……」
「大哥,你想太多了。」
「生意人就是要脑筋灵活,随时寻找生财之道呀!」
「大哥,你不觉得大个子很面熟吗?」钟融风一直存在这个疑问。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难怪我和他谈得很愉快呢!」钟和雨望了弟弟的面容。「咦?你的眼睛很像他耶!」
钟融风一经提醒,击掌笑道:「对了,你的鼻子也像他。」
「是吗?」兄弟俩各自摸摸眼睛鼻子,转身进屋去了。
***
蝶影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阿樵哥哥。
她冲出大门,心中又惊又喜,原来西边空地已经平空起了一间竹屋。
「阿樵哥哥!」
于樵听到叫声,也不顾手里扎了一半的竹椅,兴奋地迎向小蝶。「你终于睡醒了!」
蝶影想要投到于樵的怀抱中,却被在旁「监工」的钟融风拉开。「大妹,这么多人在看热闹,克制一点!」
蝶影一看,果然人山人海围绕着竹屋,算来有好几百个人吧!她迟疑了一下,只好隔着钟融风道:「阿樵哥哥,我老作梦,梦到爹把你赶走了……」
「我还在这里呀!」于樵爱怜地望着她。「你醉成那样,天塌下来都不知道呵!」
「天塌下来,也有我的阿樵哥哥顶着。」蝶影紧紧盯住心爱的情郎。「啊!你的眼睛好红,你一夜没睡吗?」
于樵眨了眨眼:「我不累,小蝶!你坐到一边去,我得赶工了。」
蝶影转身捶了钟融风一记:「都怪你和大哥啦!叫阿樵哥哥做苦工。」
「是大哥啦!」钟融风拉开蝶影,哇哇叫着:「你还没嫁,心就向着外人了?」
于樵又拿起竹椅,继续编扎,笑得开朗,毫无倦容。「也不算做苦工,只要盖好房子,就可以娶到小蝶,何乐而不为呢?」
蝶影听了心里甜蜜欢喜,跑到竹屋竹东摸摸,西碰碰。
「唷!我说蝶影啊!」四姨娘牵着小虹影走过来,也是绕着竹屋打转。「如果有人肯亲手盖一间房子给我,我也死心塌地跟着他了。」
蝶影脸上洋溢着娇羞红晕,走进打开的竹门,问道:「四娘,你在这里看多久了?」
「我昨天中午出来看,几根大竹子才搭起一个房屋架子;下午一看,墙就补上了;晚上睡觉前再跑出来看,乖乖不得了,门窗都安好了,那小子正爬上屋顶铺茅草呢!」
正说话时,虹影攀上屋内的竹榻,在竹条板上又叫又跳:「大姊姊,嫁嫁!」
蝶影吓得急忙把她抱开:「虹妹妹,你可别把大姊姊的姻缘给跳坏了。」
四姨娘笑道:「这床挺坚固的,回头叫你的情郎帮虹儿做个小凉床,免得夏天天热,虹儿又长了一身疹子。」
「好啊!我叫阿樵哥哥做。」蝶影先是痴痴笑着,但随即愁了脸:「爹和娘怎么说?」
「老爷整天在大姊屋里,也不晓得他们商量得如何了?」
蝶影又发愁,还有伯伯那一关呢!
几个木工和竹工师傅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一会儿称赞于樵的灵活手脚,一会儿察看竹屋的接榫和钉痕,不住地讨论于樵的手艺。
四姨娘带着虹影和二姨娘聊天去了,看来家里每个人都很关心她的婚事。蝶影望着满头大汗的于樵,她又是欢喜又是愁,低下头来绞着自己短短的指头。
「大妹啊!」钟和雨出现了,脸上神色有点不安。「没想到大个子的功夫这么好!」
「大哥,你还不知道阿樵哥哥的本领吗?你自己说得话要算数。」
「这是当然的,商人一定要讲信用,不过爹也早和许巡抚那边讲好亲事了……」
「是爹要嫁?还是我要嫁?」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