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万里醉清风》
一战魔
遮天蔽日的阴影中,一个高大魁梧的影子忽隐忽现。
天是红的,剑是红的,人也是红的。
全都被血染红了。
很长时间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呼吸。
终于有人熬不住,再次向那鬼魅般的影子发起了攻击。
一双任何人看了都会胆战心惊的血红色的眼睛,世间的一切似乎已不存在,当你看到那双眼睛时,颠狂、嗜血、完全的野性、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杀机,铺天盖地而来,大多数人会当场无法行动。
进攻的人瞬间被震慑,一点点迟疑,就是这一点点迟疑,进攻者已身首两处。
“哈哈哈哈哈!”影子爆发出一阵狂笑,然后兀然停止,恢复没有表情的脸,手上的剑变得更红了。
围攻的人群开始沉不住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大家一起上。”“一起上也未必有用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杀人恶魔!”“如果四大名剑此时都在这里就好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说这种丧气话!”“别吵了,先想着怎么保命吧。”
这帮身经百战、自告奋勇前来剿灭杀人狂魔的武林高手,此刻却变得噤若寒蝉,在见识了这个一夜间出现在江湖上的顶尖高手身上所拥有的地狱般的杀气之后,人们已经开始胆寒,早先的勇气荡然无存。
忽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众人吃惊的转头望去,只见天边出现了几匹快马,闪电般向着这个方向急驰而来。
就在众人和狂魔对恃的短短时间内,为首的马匹已经赶到,马上一个容貌秀丽、神采飞扬的锦衣青年,二话不说,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逼人的软剑,在众人还没看清他动作的情形下,锦衣青年已经像一颗迅速坠落的流星般直扑狂魔站立之地。
软剑在青年手里变得笔直,直接碰上狂魔手里的硬剑,发出刺目的火花,狂魔一个不防,以为青年是和众人一样的庸碌之辈,于是一剑之下,被震得倒退三步。
“哇!”人群发出一声欢呼,要知道,在刚才的整整两个时辰之内,狂魔泰山压顶般暴烈的存在已经让众人快要憋闷死了,现在总算看到一丝希望!
狂魔本人也愣了愣,然后仰天发出猿啸般刺耳的狂笑,手里的剑往前一指,用生硬的语气说,“再来!”
另外几个刚赶到的人此刻已经纷纷下马,飞速围到青年身旁,个个争先恐后的喊着,“主人!”“主人!”“请让开!”“请到安全的地方去!”
“你们让开。”青年嘴角出现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眼神开始变得炙热,那是一只野兽看见另一只势均力敌的野兽时才会出现的眼神,充满警惕、厌恶却又无比兴奋,甚至还有更多,青年的眼神带着股莫名的疯狂,虽然他表情温和、还带笑而立,围观的众人不知为何却都打了个寒战。
但是,站在青年身边的诸人却不管这些,青年叫他们让开,他们却围得更紧,“请您离开这里!”
青年懊恼的皱了皱好看的眉头,但又似乎早就料到是这种结局,因此并不坚持,只淡淡说了句,“你们杀不了他的,”犀利的眼神望向狂魔的脸,“我知道!”
然而,站在他对面的狂魔似乎并不执著于和谁打,也不在乎刚和自己拼了一剑的青年就这么退开了,或者说,他眼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只是站在那儿,像注视情人般注视着自己手里的剑。
青年带来的几个人已经发起了攻击,几个人将狂魔团团围住,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表面看起来杂乱无章,实际上却配合默契,狂魔被刺到了肩膀,发出一声狂吼。
旁边的锦衣青年密切注视着战局的发展,只见狂魔在吃亏之后做出了所有野兽都会做出的反应,狂怒着反击,以及——在一个非常明智的时机,以众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飞逃而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还以为狂魔会死战到底,没想到他会逃跑。
“主人!看来他心智还很清醒!”
“穷寇莫追!”青年飞身拦在自己的几个随从面前,含笑道,“把他真逼疯了就不好了。”
“可是!”
青年不再理睬自己的随从,转身向愣在当地的众人抱拳,“在下司徒风,见过诸位。”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看这司徒风的身手,绝不会是无名之辈,怎么从未听说过?非但司徒风本人,就是他带来的几个随从也都是罕见的高手,不知是何来历。
“司徒少侠伸手不凡,又具侠义心肠,救我等水火之中,不知出自哪位高师门下?”
“江湖草莽,无门无派。”司徒风含笑回答。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不肯以实告之的意思了,不过人在江湖各有难处,也不好相强,于是又纷纷请求司徒风将好事做到底,查出那狂魔的去向,斩草除根,司徒风一口答应下来,还邀众人前往自己的别庄小憩。
众人心存疑虑,因为这司徒风武功实在高强,出现的又实在诡异,于是很多人借故推托,只有少数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跟着司徒风走了。
“主人,要我们现在就去查吗?”司徒风的随从急急的问。
“别急,”司徒风嘻嘻笑道,“我还没见识过江南风光呢,我们先玩两天。哎呀,对了,你们都憋坏了吧,要不要先叫几个姑娘来?”
随从们顿时哑然。
江南的山都不高,但不高并不代表就很平坦,也有奇峰险崖。
狂魔现在就躲在一处险崖的山洞里,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摄人的寒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随手抓过洞壁边上的一团淤泥就往伤口处涂抹,这些混杂了腐烂草根的淤泥有疗伤的功效,过了会儿,一直狂躁呼吸着的狂魔有点平静下来。
把没有剑鞘的剑往地上一放,狂魔蜷起身子就想睡觉,但一个轻微的咔嗒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应该是个无人光顾的险崖,但是洞外传来了树枝被压折发出的声音,刚要休憩的狂魔一下子警惕的翻身坐起,手搭上了剑柄。
无声无息的,洞口出现了一张平凡的脸,淡淡的眉毛,狭长的眼睛,眼角有点上挑,普通的脸廓和普通的装束,唯一出挑的地方还是那双清澈见底又有点上挑的眼睛,背上背了个药篓。
狂魔怒视洞口出现的男子,普通人被他这一瞪,不吓破胆也得吓得退避三尺,没想到男子毫无反应,脸上的表情还是保持着平和与安定,然后男子开口了,“有人吗?”
狂魔愣住,什么?
男子又问,“有人吗?”
旋风般冲到洞口,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背着药篓的男子给拎起来摔到地上。
“有人?”男子被摔到地上也不恼,还是重复着同一句话,“是谁?”
狂魔又愣住,用奇怪的表情翻了个白眼,声音沙哑而又生硬,“谁?”
“我是问你是谁?”
“我是谁?”
“对,你是谁?”
“谁?”狂魔愣愣的重复着这个谁字,“我是谁?”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男子笑起来,好像完全无视这个山洞里此时充盈着的阵阵杀气,然后男子用温和的声音说道,“快回家吧,这里不安全。”
“回家?”狂魔脸上突然出现白痴般的表情,“家?”
“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男子也有些惊讶了。
一听到以前住的地方,狂魔忽然狂暴起来,手里的剑发出嗡嗡的响声,男子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就在狂魔的脸色开始变得暴戾时,一阵背后的响动使得狂魔猛转身,骇人的景象出现在洞口,一条粗壮蜿蜒的大蛇,此刻正吐着蛇信,张开血盆大口,随时都会朝狂魔扑过来。
地上的男子平静的道,“我刚才采药时听到这个山洞里有人声,所以特意来通知你离开,这里是蛇洞,很危险。”
狂魔露出鄙夷的表情,大蛇见威胁无用,朝着狂魔就窜了过来,狂魔把剑一挥,朝着蛇头直接砍过去。
没想到剑还没砍到,地上的男子就跳起来在狂魔手上一推,这一推准确无误的让剑失了准头,与此同时,男子从药篓里撒出一包刺鼻的粉末,大蛇闻了这味道,攻击也顾不上了,飞快的撤身,发出咝咝的愤怒的声音,但很快就溜走了。
“别杀它,它不是要伤人,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家。”男子对狂魔解释。
狂魔本来已经气得一把掐住了男子的脖子,听他这么说,又露出疑惑的表情,原来,他不明白男子为什么完全不怕自己。
狂魔的手还掐在脖子上,男子却转身走了,“你还是快走吧,它只是暂时离开,待会儿又回来就麻烦了。”
狂魔说的很吃力,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得出他很久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了,“你、为、什、么、不、怕、我?”
“你长得很可怕吗?”男子愣了愣,“对不起,我看不见。”
“看、不、见?”狂魔好奇的伸出手,在男子面前摇了摇,“瞎、子?”
男子笑了,瞎子是很不礼貌的称呼,但他完全不在意,“对,瞎子,出生起就看不见。”说完已经走到洞边开始往下攀爬,狂魔站在洞口,看着男子摸索着一根粗绳、但速度并不很慢的往下爬,好奇之色更重。
忽然,绳子上一重,男子往上抬起脑袋,“是你吗?”
狂魔爬的飞快,一下子就爬到男子身边,一只手轻轻松松的拦腰抱起男子,然后往下直落山腰处。
“瞎子。”狂魔这么叫着。
“我有名字。”虽然不介意,但这称呼毕竟不好听,男子告诉狂魔,“我叫习清。你呢?”
狂魔愣了半天,然后回答,“杀人狂魔,都这么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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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沈醉
“啊!!!”一声尖叫划破周围的宁静,习清向着狂魔的方向转过脸来,“奇怪,你吓到我的茶僮了,难道你真的长得很可怕?”
狂魔不知所以的瞪着眼,蓬乱的头发和胡子使他看上去活像一头野兽。
“止茗,这是客人,还不上茶。”习清缓缓走入自己的屋子,狂魔抬眼,只见眼前是三间连在一起的小屋,有一个不大的前院,院子不大但收拾的非常干净,而且到处散发着幽香,因为院子里错落有致的种着一些花草,此时一种素色小花开着淡紫色的花朵,另有一些小白花点缀其间,屋前还有架起的凉棚,上面藤蔓缠绕,垂下一些瓜果,凉棚下有石桌石凳,旁边是一口小井。如此景致,让人很难联想到它的主人是个双目失明之人。
被称为止茗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僮,穿着和习清一样的青衣布鞋,唯一不同的是止茗挽着童子髻。
此刻止茗蹩到习清身边,低声嘀咕,“公子,这个怪人是从哪里来的啊?”
“上山采药时遇见的,”习清微笑着,“你别怕。”
“可是他的衣服——”止茗声音颤抖的道,“上面都是血渍。”
“我也闻到了,”习清安慰般的拍拍止茗的肩膀,“只是过路人。”
“可是,看他的样子,”止茗上下打量着狂魔,“怎么看怎么像个杀人狂魔!”
习清一愣,“呵呵,他好像就叫这名字。”
“公子!”止茗吓得魂飞魄散,“我们还是马上叫他走吧。”
“没有人会说自己名叫杀人狂魔,除非另有隐情,”习清一点都不在意,“没关系,远来是客,是他自己要跟着我来的,或许马上就会离开。”
并没有习清所预料的马上离开,相反,狂魔看来很喜欢这个地方,坐到一张竹椅上,就不想再动了。
止茗战战兢兢的给他端来一杯清茶,狂魔牛喝水似的一饮而尽,然后大概是觉得太累,居然就在竹椅上呼呼大睡起来。
止茗目瞪口呆的望着在竹椅里睡成一团的狂魔,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公子,现在该怎么办?”
习清似乎也有点诧异,但他只是顿了顿,就说,“你去拿条被子出来给他盖上,明早再说。”
第二天清晨,整整一夜没睡好的止茗顶着黑眼圈出来,就见睡在客厅竹椅上的狂魔不见了,止茗拍了拍胸口,“那个凶神恶煞总算走了,佛祖保佑。”
迷迷糊糊的走到灶间打算放点米煮粥,才刚踏进去,却见地上有一大团人影,蓬头垢面的狂魔正抱着一坛被他拍开泥封的醇酒,咕咚咕咚喝的正欢。旁边的地上还有三四坛开了封的酒。
“啊!!!”止茗一路狂奔跑到习清房里,“公子,昨天那个怪人,他把我们的酒都喝完了!公子你快去赶走他!”
习清觉得有点好笑,跟着心急火燎的止茗赶到灶间,狂魔还坐在地上,看见习清进来,就指着手里的酒坛,“酒,太淡。”
习清望着他的方向,笑道,“不是酒太淡,是你的口味太烈。”说着往前走了几步,默默的把地上的酒坛拿起来递给止茗。
“你真的看不见?”狂魔今天说话比昨天顺畅了很多,“你能爬山,还知道酒坛在哪儿。”
习清向他解释,“我从小在这个山里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所以我能独自上山,至于酒坛,”习清微微一笑,“酒坛原本就放在你说话的地方,既然是你在这里喝了,喝完必定顺手放在体侧,由于你不是左撇子,酒坛就该在你右手边不远处,这并不难猜。”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左撇子?”
“昨天砍蛇时你用的是右手剑。”习清回答。
“你这个人很聪明,看不见就像能看见一样。”狂魔霍的站起来。
“你这个人酒量很好,喝了这么多就像没喝一样。”习清把剩下的酒坛都递给了止茗。
“我不叫杀人狂魔,我想起来了,”狂魔呆呆的扯着自己的胡子,“我姓沈。”
习清饶有兴致的听着。
但是没下文了,狂魔还是重复着,“姓沈。”
习清忍不住问,“想不起名字了吗?”
“没有名字,我不记得我有名字——”狂魔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我姓沈。”
“没人给你取过名字?”习清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从来没有。”狂魔忽然一个箭步窜到习清跟前,两只粗壮的胳膊像两把铁钳一样钳住习清,脸凑得非常近,嘴里呼出的热气几乎要喷到习清脸上,“你很聪明,你帮我取个名字!”
“我?”习清眨着眼,“可是——”
“我没有名字,你帮我取个名字!”狂魔异常坚定的看着习清,手里的力度也加大了,钳的习清胳膊生疼。
“可是,我不是你的父母——”习清哭笑不得。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你帮我取个名字。”狂魔的头发和胡子都翘起来,眼睛也开始变得血红,“你帮我取!”
“公子!”止茗惊呼起来,原来习清的胳膊被捏的咯咯作响,骨头都快要捏断的样子。
“沈醉!”习清皱了皱眉,“你那么喜欢喝酒,就叫沈醉好了。”
“沈醉?”狂魔终于放开了习清,乌七八糟的脸上显露出狂喜,“这个名字好,我喜欢。”
习清呼出一口气,揉揉已经乌青一片的胳膊。正想开口说话,屋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
“习清!快出来!”有人在屋外吆喝。
“来了。”习清走到屋外,此时已有五六个人在那儿等他,为首的是个穿着皂衣的官差,手拿公文,大咧咧的对习清道,“你犯王法了知不知道?”
习清一惊,难道狂魔真的是通缉要犯?
但官差接下去所说的和狂魔没有丝毫关系,“这里是莫老爷的山头,”官差指了指身边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你在莫老爷的地方种茶树还卖茶叶,却不缴租,纯属强占民田。”
习清微微一震,平静的道,“可是,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从来没听说过这座山属于莫老爷。”
“没听说过那是你孤陋寡闻,”官差不耐烦了,“总之莫老爷已经告上了衙门,限你马上搬离这里,永远也不准再回来!”
“马上?”习清愣在当地。
官差朝后努了努嘴,“还愣着干什么?拆房子啊!”
后面几个壮丁模样的男人齐声答应了一声,接着纷纷拿出家伙,上前对着院子里的凉棚就是一顿乱砍。
不料还没砍几下,从灶间的方向忽然窜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只听嘭嘭几声,那几个男人全都应声飞了出去。
“吵死了!”只见狂魔沈醉的眼睛发红,“谁在这儿吵!”边说边揪着自己的头发,露出痛苦的表情,怒吼道,“再吵就杀了你们!”
“你,你,你竟敢殴打官差!”官差气得跳起来,尖叫道,“来人啊,给我把这个人捆起来!”
话还没说完,沈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官差身边,“吵我者死!”两个手指并成剪状,指尖发出凌厉的风声,朝着官差的喉咙直接扫过去。
“沈醉!”狂魔身边的习清大吃一惊,急忙挡到官差面前,一股柔和的掌风向着沈醉的指尖拂去,狂魔沈醉只觉得有一股看似弱小实则连绵不尽的力量在和自己对抗,但是,狂魔出手向来不留余地,习清倾尽全力也没能完全抵消他的力量,指尖所过之处,只见官差喉咙里瞬间出现一道血痕,然后鲜血从伤口迸裂出来。
官差顿时哑声,只能发出惊恐的呃呃声,身边的莫老爷脸都吓绿了,高叫着就要跑开,但此时的狂魔沈醉闻到新鲜的血腥之后,就跟发了狂似的,听到莫老爷的叫声,哼都没哼一声,手里的剑高高举起,直劈莫老爷的后背。
若不是习清从中阻挡,莫老爷眼看当场就要被一劈为二,饶是如此,一道骇人的伤口还是出现在莫老爷背上。
沈醉出现在院子里不过一瞬的功夫,几个壮丁倒的倒伤的伤,官差已经严重负伤,莫老爷也岌岌可危。
刚才还很平和安静的院子,此刻已笼罩在一片萧煞的杀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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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劫狱
沈醉喘着粗气,习清站在他对面,背后是几个已经身负重伤、惊恐万状,拼命想要爬出这个小院的男子。
沈醉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眼睛依然一片血红,那种来自地狱般的红色几乎要把周围的一切都染上自己的印记。
习清看不见,但他感觉的到。沈醉不动,他也不敢动。没人知道这样的沈醉接下来会做什么。
沈醉什么都没做,过了很久,久到那几个负伤的人都已离开了沈醉的视线,久到正午的阳光照射到小院里。
沈醉和习清还是这么面对面的对恃着,沈醉握剑的手依然有力的握紧,而习清那双纯粹装饰用的眼睛在阳光底下则给人一种明眸善睐的错觉。
杀气在无形中渐渐消弭,但是消弭的非常慢,慢到习清几乎要打起盹来,这么长的时间、这么慢的改变,一瞬间,阳光下的习清竟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似乎像这样,挡着沈醉、拦着沈醉,真的是件很漫长的事,长到难以想象,长到地老天荒。
习清有点疑惑的挪了挪位置,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看不见沈醉,但他确实感到了沈醉的泰山压顶、感到了沈醉那种可以轻易令人窒息的魄力,究竟自己捡回来的是什么人呢?
沈醉的呼吸渐趋平缓,最后垂头转身往院外走去。
“你去哪儿?”习清关心的问,虽然不习惯沈醉给他带来的沉窒感,但不知为何,刚刚为沈醉取了名字,习清觉得自己竟也有了关心沈醉的义务。
沈醉没有回答,一步一步的向外挪着,高大的身影配上须发皆张的形象,此刻竟显得无比落寞。
快走到院子门口时,沈醉转过脸来,习清在侧耳倾听,沈醉费力的说了句,“他们都叫我杀人狂魔。”说完,沈醉头也不回,飞一般的逃出了院子,转瞬消失在阳光下。
“沈醉!”习清闻言心里一颤,飞掠到门口,沈醉已经跑远,半晌习清愣愣的说了句,“可是,你现在已经不叫杀人狂魔了,你叫沈醉。”
“公子,”刚才吓得躲到屋里去的止茗此刻伸出头来,“人都走啦?”
习清点头。
“我们也快走吧!”止茗忙道,“那个怪人打伤了官差,肯定会给我们惹祸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习清低下头来,“可是,这里是师父的家,我不能走。”抬头镇定的道,“人并不是我打伤的,我想,即使官府找来,也会讲道理的。”
“哎哟公子,”止茗急了,“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通情达理菩萨心肠啊!”
习清笑了,“止茗你在担心我吗?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傍晚,当衙门的铁枷套上习清的脖子时,习清依然是同一个表情,“别担心,我会没事的。”旁边的止茗已经哭成泪人一个了,“呜呜,公子,现在该怎么办啊?”
“带上我房里的银子,你先回老家吧。”习清叹了口气,他再温和的人,当那些虎狼般的官差把整个小院都围起来时,他就知道此事无法善了了。
“银子?对!银子!”止茗忙拉着习清的袖子,“公子你等我,我这就去打点打点,说不定明天就放你出来了!”
习清没吱声,站在他面前的官差把铁链一拉,“走啦走啦,罗唆什么!”
止茗跟在一行人后面跑了好远,这才哭哭啼啼的回小院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止茗早早的就捧着一包碎银出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银子,一定能救公子出来。”
抱着这样的信念,止茗一路跑到县衙,但是一到那里,他一个十五六岁、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就傻眼了,原来,所谓的衙门朝南开,也是要讲门路的,止茗在当地一无亲二无故,根本找不到任何门路去塞银两,最后,除了给看门的骗去好些茶钱,什么都没办成。
正当止茗垂头丧气、万般沮丧的走在县衙外的路上时,一个扎眼的身影跳入了他的视线,就在止茗前,穿着污迹斑斑的袍子,此刻袍子上的血渍早被尘土给掩盖成黑色,还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跟个游魂似的,不是沈醉是谁!
止茗心里那叫一个火大,腾的一步走上前去拦住了沈醉的去路。
“你!”止茗大叫。
沈醉此刻垂着脑袋,心不在焉的往前走着,见有人拦路,顿时虎目圆睁,恶狠狠的抬头瞪着眼前的人。但是一看见来者是止茗,就忍不住咧嘴一笑,“你?”
“你!你!”止茗指着沈醉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沈醉倒是乐呵呵的。
“你!你!”止茗咽了口口水,“你害死我家公子了!”
“什么?!死了?!”沈醉大惊失色,一把抓住止茗的肩膀,“怎么死了?!死,死死,”急得说不出话来。
“啊!!!”止茗尖叫起来,原来沈醉的力气奇大,止茗根本没有习过武,给沈醉这么一抓,差点晕翻过去。
“习,习清,死?什么死?”沈醉开始大力摇晃止茗,止茗差点被他给摇散了架,艰难的开口,“没死啊!你放开我!”
沈醉终于停下来,“可是,你,你说死。”
“被你害死又不是真死了!你少咒我们家公子!”止茗气呼呼的,疼的龇牙咧嘴,“我们公子因为你打人,被关起来了,关起来你懂不懂?你个野人!”
“关起来!”沈醉忽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刚有点平静下来的脸庞开始扭曲,“关!关起来!”沈醉怒吼,“不能关起来!不许关起来!”沈醉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眼睛也渐渐变了,吼声震得整条街的人都侧目,“关在哪儿?!”
止茗已经被眼前沈醉发飙的样子给吓傻了,虽然之前躲在屋里也看见过沈醉在院里伤人,但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止茗还是忍不住的打战,脑子也不好使了,完全不知所措,沈醉红着眼看他,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杀了!
“关在县衙,”止茗飞快的一指县衙,“县衙大牢里,就在那里面。”
话还没说完,只见沈醉一个转身,旋风般冲着县衙的墙壁冲了过去。
止茗此时才回过神来,在沈醉背后大叫,“喂!你要干吗?!带上银子好打点啊!”
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止茗完全呆掉了,手里的包裹也掉在地上。
就在不远处,县衙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光天化日之下,沈醉就这么直直的冲了进去,在县衙的高墙上硬生生打出一个大洞。
尘土飞扬间,止茗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老半天才抱着自己的脑袋,脸色煞白煞白的,“劫,劫狱,啊!完了啊!公子会被杀头的!”腿脚一软,止茗当场跌倒在地上。
整条街的人此刻全都傻掉了,齐齐望着县衙高墙上出现的那个大洞。
“刚才发生什么事你看到了吗?”“好像有个人冲进去了!”“怎么可能!”“难道不是墙自己塌了吗?”“笨蛋!那么坚固的高墙怎么会自己塌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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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负罪
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当围坐在屋里喝酒猜拳的四个衙役发现自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满头沙石的怪物时,全都不知所措。
“人,关在哪儿?!”怪物一拳在旁边的墙上打出一个大洞。
“什么人?”“你,你大胆!”“你是谁?”
“人,关在哪儿?!”怪物的眼睛竟然是通红的,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一把没有剑鞘的剑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刚才还围坐在那儿的桌子顿时四分五裂。
快到看不出他已经出手,桌子就这么裂成碎片,连带四人坐着的椅子,扑通扑通,失去重心依靠的众人纷纷跌落在地。
张大了嘴,瞪圆了眼,刚才还威风八面的衙役们此时哪还说的出话来。伸手往屁股底下一摸,“妈呀!流血了!”有人喊起来。
“人,关在哪儿?!”怪物再次重复。
他是不是在问大牢的位置?有一个吓破了胆的衙役不由自主的往大牢的方向一指,怪物顿时消失不见。
半晌,四个衙役才大喊大叫起来,“劫狱!有人来劫狱了!快来人啊!”
纷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整个县衙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涌过来,但在到达目的地时,却都又逡巡不前。
强大的气场笼罩在县衙上空,稍稍靠近的人几乎都无法呼吸,此刻明明是清清朗朗的晨间,人们却有一种暮气临头的感觉。
沉沉暮气全都来自于那个闯入县衙的怪物,那种来自地狱的气息,正在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以那个怪物为中心,肉眼看不见,却能如此真实的被人感觉到。
纷纷拔出刀剑的人们要么装模作样的挥舞两下,要么才冲上去就被弹了出来。那个非人的怪物根本无法靠近!怪物红着眼,直冲县衙后面的大牢,等到达大牢门口时,早先赶到的一群人排成了人墙,阻住他的去路。
“你到底是谁!报上名来!”“你想干什么?!”人们鼓足了勇气问。
“让——开!”怪物的剑带起一阵剑风,挡在他面前的人就像麦地里被割下的麦子,一排排的倒地,余下的人叫的叫骂的骂,但是仅剩的勇气也被野蛮的剑风给扫荡的一丝不剩。
牢门是铁的,已经上了锁,紧张的看着怪物接近铁门,人们心里还存着一点侥幸,他不是要劫狱吗?打不开牢门,看他怎么劫狱。
但是他们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怪物几乎连看都没多看铁门一眼,一双粗糙的大手握住铁门的栅栏,猛的向外一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铁门咣当一声打开。
怪物居然还回头对着众人一笑,惊的众人顿时倒退三尺。
进了大牢的怪物更是完全疯了,只要看到有锁的地方就要拉下来,牢里被关着的囚犯哪曾见过这种场面,有吓傻了不知所措的,有趁机夺路而逃的。
怪物不停的左张右望,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对他大叫,“沈醉!住手!”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人影站在那儿,双手扶着铁栅。
“沈醉,真的是你?”闻到熟悉的气息,牢里的人影显得有些踯躅。
怪物咧嘴笑了,然后目光迅速停在那扇铁栅上,一眨眼的功夫,怪物已经来到人影面前,嘿的一声,把铁栅给生生拉出墙面,牢里的人影往后缩了缩,惊疑不定的问,“你来干什么?”
“出去,接你出去。”怪物拍着胸脯,“讨厌被关,一起走。”
“不行!”那人影正是习清,听沈醉这么说,习清猛摇头,嘴里说着,“你快走!永远也不要回来这个地方!”
“你呢?”沈醉有点呆滞的问。
“我留下来。”习清转身对着牢房的墙壁,“我——”
“不行!”这回轮到沈醉说不行了,抬目四顾,嘴里发出赫赫的喘气声,沈醉显得烦躁万分,习清话还没说完,沈醉忽然拦腰一把抱起他,习清大吃一惊,由于沈醉比他高了很多,习清顿时双脚离地,于是拿手去掰沈醉的胳膊,但是沈醉的胳膊跟铁铸的一样,哪里掰的动,习清还想挣扎,转眼的功夫,沈醉已经冲出牢房,就听见周围到处是嘈杂的人声,习清暗叫糟糕。
有人似乎想冲上来阻拦他们,但只是似乎而已,习清听到了刀剑的声音,却听不到任何人与沈醉的碰撞,只听见数声闷哼,似乎又有人受伤。
止茗蹲在县衙外的一个转角,手里攥着包裹瑟瑟发抖,尽管心里很害怕,他还是勉力盯着县衙的动静,里面翻天覆地的响动听的他心惊胆战。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只见那个该死的野人居然又从原路出来了,而且手里——,止茗揉揉眼睛,野人一手搂着的那个,不正是他们家公子习清吗?
止茗又惊又怕但又有些小小的得意,眼看野人拔腿就要跑掉,止茗知道自己是怎么也赶不上他的,于是不顾一切的跳出来大叫,“野人!别跑!跑也带上我啊!”
沈醉听到止茗的声音,想也没想,回身跑到止茗身边,另一只手把止茗也凌空抱起,然后几个起落,冲出了这条县衙大街。
习清从来没见过像沈醉这么会跑的人,带着两个人,依然跑得飞快,沈醉的轻功就像他的剑术一样,全都是离弦之箭,一发不可收拾。这还在其次,最惊人的是沈醉那似乎永远也用不完的体力,跑出县衙大街,跑出城墙,跑出人烟稠密之地,一直跑到山里,根本没有停下过脚步。
一开始习清还会试着叫他回去,后来索性沉默下来。等到了无人的山谷,沈醉才若无其事的往地上一坐,然后咧嘴一笑。
“你——”习清长叹一声。
“公子,”止茗怯生生的叫着习清,“我在路上碰见这个野人,我,我没想到他——”
习清皱着眉,止茗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不我们偷偷回去?”
习清失笑,“傻孩子,掀翻了整个县衙,回去只怕难逃一死。”
“有这么严重?”止茗咋舌。
习清站了起来,“师父曾教我为人要光明磊落,但也曾跟我说过,事有可为有不可为,如今我们公然藐视朝廷、光天化日之下劫狱而出,已属事不可为,我想,”习清顿了顿,苦笑道,“我以后的日子大概只有流亡。你走吧止茗。”
“不!”止茗倔强的道,“当初公子收留我,我就没想过要离开公子,公子去流亡,止茗也要跟着去。”
习清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不动声色的道,“既然如此,其他地方暂时不能去了,不如先在这个山谷里休息,明早再走。”
一直没出声的沈醉听到习清这话,顿时大喜,一手抱着一个,直接窜上一棵高树。
“你们等着,我去弄点吃的来。”沈醉转身下树。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习清眨了眨眼,然后伸手摸了摸止茗的脑袋,“你好像悃了。”
止茗打了个哈欠,“昨晚因为担心公子,一直都没睡好。”
“先睡一会儿吧。”
习清的话似有魔力一般,止茗很快坠入了梦乡。等他醒来时,阳光从树叶缝里洒进来,身边却不见了习清。
“公子?公子!”止茗心里一沉,到处都看不见习清。
此时沈醉回来了,还带回来几只野兔和山鸡,止茗一把拉住他,“公子走了!都是你这个野人不好!你还我公子!”
沈醉愣了半天,野兔和山鸡都掉到地上,脸上出现奇特的表情,然后发出一声震彻山林的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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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韶华
沈醉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习清不知道。或许沈醉真的就是头野兽,凭直觉跟踪猎物,任凭猎物如何疯狂逃窜都逃不掉,或许由于习清目盲,吃了看不见的亏,因此无法摆脱。
沈醉就这么不远不近的跟在习清身后,身边还有条小尾巴,止茗那瘦小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沈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