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箸。
用膳过后,他们便启程进宫,徐步前往登车时,他掏出一个小锦袋,并交到淳临的手上。
「这是……」
「打开看看。」他鼓励着,暗暗期许她展现欢颜。
纤指随即松开了系绳,在里头,她看到了久违的花蜜酥糖,那是她儿时最喜爱的零嘴。
她掀唇笑了,抬眼看着他笑意盎然的俊脸,不必尝糖,她心窝已在泛甜。
「好像……每回见面,你总送我这个。」她当然明白他是晓得自己嗜甜才送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他仍记得她的喜好。
「那是因为你的乖巧,总教我忘不了要赏你些东西。」他笑道,说话同时,差点就要伸掌摸摸她的头。
没有妹妹的他,总拿她当妹子般宠着、疼着。
「可是,我已经不再嗜甜了。」她遗憾一笑,低首系好绳索。
是额娘不允她乱吃甜食的,她说那会让人发虚胖,女孩儿该当体态轻盈才好看,臃臃肿肿的模样会让将来的夫君嫌弃。但她不在乎将来,只在乎额娘的喜乐,因此尽管不舍甜食,她也不敢违逆额娘的话,教额娘不快。
闻言,祺申略感意外地挑起眉。
「这个还给你。」把锦袋递还他,她灵动的大眼闪着慧黠。「我能向你讨别的赏吗?」柔声询问间,他们已走到马车前,转身登车时,她唇边满溢柔笑。
「你想要什么?」紧随她身后,他弯身钻进马车里,看她低垂着螓首,纤指忙着整理稍绉的裙摆。
而后,她抬起脸,星眸灿灿。
「我想要你的『锦园』。」
遍地海棠的锦园,是祺申十年来的心血。
从播种、浇水、施肥、剪枝到开花,一切的栽植培育都由他亲手照料,从不差遣下人帮忙打理,更从不允人轻佻触摸。
那是他辛苦经营的海棠,美丽的花蕊在他悉心呵护中灿烂盛放,他沉醉在殷红嫩香里,长指抚过了片片艳瓣,而他,却只准许他人以目遥望,碰触不得。
在某方面,他很自私。
因此,淳临当天的要求于他而言,无疑是种冒犯,但在他愕然的注视下,她刹那间噗哧而笑的模样,却教他忘了愠怒。
「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到锦园去赏花。」
这便是她要讨的赏,仅此而已。
那天,他扬唇笑了,欣然答应她的要求。
两天后,当他在园里翻土播种时,淳临来到了锦园,向他缓步盈盈而笑时,不忘叮嘱尾随的青绫和枫依当心别踩着了花儿。
「你先到亭里待着!」祺申满手泥污,无法前往迎她进来,只能向她大喊。
「你在做什么?」淳临回喊了句,好奇的目光胶着困于丛间的男人。
「我在播种!」
「我能上前看看吗?」她兴致勃勃地问,丽眸闪着亢奋。
「很脏的!你别过来!」他急喊,想止住她蓦然加快的步伐。「你在亭子待着,我这就过来!」放下缕犁,他踱到水盆前,洗掉掌中泥垢。
然后,他步向挽香亭,却看到一张不被预期的焦虑脸容。
「我碍着你了吗?」蹙着一双秀眉,淳临满脸愧色。「我……我先回去,待你有空,我再过来。」低垂着脸儿,她匆匆起身。
终于鼓起了勇气踏出临安居,她怀着期盼前来,却没料到会打扰到他。
该满足了吧……至少看了他几眼。
「我闲得很。」及时拉住她的脚步,他勾起微笑。「方才拔草都拔闷了,我正想找个人谈谈话,你留下陪我可好?」
一句温言询问,即时安抚了她绷紧的情绪。
她抬眸望向他,绛唇掀起了恬恬浅笑,无声点了点头,她任他温热的大掌隔着衣袖,牵她坐下。
「这里的海棠,都是申哥哥亲自栽种的吗?」她轻问,看他一身布衣韦带的装束,若非早已知晓他是这里的主子,骤然一看,可真像个花匠。
「是的。」
她蹙起了眉心。「那……你不会很辛苦吗?晨曦未露便得起来早朝,办完公回来还得打理这么大的园子,你不累吗?怎不找人代劳?」清脆若莺的嗓音,有满满的担忧。
她的一脸关切焕出了他的笑颜。「你知道吗?假手他人种植得来的花儿,它们不会有『心』。」
「心?」眉间更添疑惑,她不懂他的说法。
「我一直认为花卉是最有灵性的一种植物,它能懂喜怒哀乐,得全心以待才能换来它的芬芳吐艳,若是无心培植,只能换它数日艳色,在此过后,别说花香衰退k就连颜色也黯淡下来,因此我坚持亲自照料它们。」
「那到了凋谢的时节,你不就很难过了?」纵使万般尽心,可花开得再美再艳,终究还是会有枯竭的一天。
「难过?那倒不。」他轻笑,俊容爽朗。「我懂『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道理。」只要花儿曾在他殷勤照料下怒放娇艳,他已心满愿足。
「我没想过申哥哥是这么懂花爱花。」玉容漾出恬笑,她清丽的眸里有迷蒙的崇拜,由衷道:「更想不到你会这么坚持亲手打理园子,你好厉害。」
赞美的言辞教祺申挑起了眉。「你不觉得无聊?」他知道很多人在暗地里如此议论自己的作为。
「怎么会?」乍听他似是贬损己身之言,她不禁睁大了美眸。「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志趣,那怎能称之无聊?只要做好正事就行了,而且申哥哥已经做好本分了呀,你是礼部侍郎,身居要职,闲时莳花有何不妥?」她的语气不觉掺了丝激动,不平他把全盘心血付诸「无聊」一词。
对他的崇拜之情向来悬若日月,她不容他妄自菲薄。
略带倔气的眼眸依然美丽,而她不以为然的语调,让他首次领教她有别于一般女子之处。
并非盲目地顺应规范,她也有她自个儿的想法。
上扬的俊美嘴角,彰显出他愉快的心情。「临儿,英雄所见略同,你所说的和我认为的如出一辙,终日浮沈于功名非我所愿,能有些志趣,这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只要尽了本分,便能无愧,当初要不是尽心考取功名,他想阿玛也不容他如此放肆的。
「那你呢?除了琴棋书画外,还有别的志趣吗?」他忽而一问,突来的心思让他不自觉地想更了解她。
「我的志趣?」他也会对她的事感兴趣吗?
「我只知你琴棋书画皆是第一等。」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而且那全是无意中从旁人口中得知的一些轶闻。
那实在是太过夸奖了……她暗付着,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丝无力,知道别人是如何将她的才能夸张其辞。
「我的志趣……那是你一定想不到的。」她目光闪烁,朱唇抿着神秘的笑意。
像她这样温婉娴静的女子,会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志趣?
他的好奇心被挑起了。「那是什么?」
「舞蹈。」俐落两字,告知了她鲜为人知的志趣。
「你会跳舞?」他面露讶异,万万想不到一个知书达礼的皇女,居然懂得这种市井之技,甚至是在皇族眼中的低下技艺。
她点点头。「你可别告诉别人喔。」
「我会守密。」他立刻答应,不禁又问:「打哪儿学来的?」别怪他对此太过好奇,实在想不透深居宫闱的她,究竟如何学得舞技?
「那是额娘教的。」提起额娘,她的笑容更添甜美,忆起从小便看着额娘闲时起舞的曼妙丽姿,她神往不已,因此常赖在额娘芬馥的怀里,软声央求她的教导。
「原来如此。」他也没想到淑妃懂舞。
「这个也要守密。」她甚为紧张地要求他。她差点忘了额娘的隐讳。
让他知道是一回事,被别些人知道,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我答应你。」看出她避忌的神色,他应允得干脆,不再探究些什么。
「申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种花的?」她对他莳花的志趣还是很戚兴趣。
他皱眉沉吟,思索道:「大概……是十岁的时候吧,我喜欢上海棠之美,就央阿玛辟了这块地来种海棠。」
「除了海棠,你还会种别的花儿吗?」
他释出了笑。「我独钟海棠。」温煦的目光透着坚定,他沉稳的嗓音又掺着一抹固执。
对花儿都已这般专一相待,那感情呢?他也是这样专情独爱着淳颐吗?
难以遏抑的联想袭上心头,迅速得教她措手不及,她心口倏然窒闷起来。
突然敛起的芙容引起祺申的关注。「在想什么?」是他瞧错了吗?怎么她眼底……有若隐若显的苦涩?
挪回游离的视线,她眉心仍凝着淡愁。「我在想……你累积了那么多年的种植经验,可有想过把这一切编纂成册?」抑压了心坎的怆恍,她勉强恢复笑颜,继续与他谈笑风生。
看她重展欢颜,他不觉释怀了绷紧的心胸。「没有这样的念头。」
「那十年以来,你可有留下一点关于种植的心得?」
她的殷殷探问让他羌尔。「是有记录下一些手简,可全都是随手写下的,凌凌乱乱的没个章节。」
「嗯……」她眨了眨眼:心中兴起一股念头。「你可曾想过把它整理清楚?」
「有想过,但我还没得空儿去整理。」
「我帮你整理可好?」她主动请缨。
原来她真打着这主意。
祺申扬唇而笑,早猜到她的心思。
「那会耗你很多时间的。」他伯麻烦到她。
「不会的。」轻摇螓首,她一脸兴致勃勃。「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待在房里操女红,倒不如帮你做些有意义的事。」
她的诚恳教人盛情难却,况且,他没必要拒绝她的一番好意。
于是,他点头了。
「你随我进轩里去,我让你瞧瞧那几本手简。」他站起了身,含笑凝睇她于瞬间灿笑的娇容。
「格格,咱俩就在这儿等您。」贴心的枫依主动开口,为主子争取与心上人独处的机会。
淳临还她们一记会意的微笑。
然后,她迎上了他温和的目光,与他并肩越过花径,一同步进隆恰轩。
来到书房,他让她安坐案前,自己则立在檀柜前翻寻手简。
片刻过后,他为她带来了五本手简。
「这里头有些记录是重复了的,你可以带回去慢慢整理,有看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
「好的。」她点首应和,素手翻开了手简,略略流览过后,她眼神若有所思。
「申哥哥,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放下手简,她望向他。
「你尽管说。」
「我可以在这上头画图吗?」
「画图?」他不解。
「画海棠。」她扬起了笑,徐徐道出自个儿的计划。「我也看过一些关于种植的书册,那通常都是文字的记载,就算有图,也只是以墨绘简陋两笔地画出花卉的形态,我觉得若能用彩绘的话,那会生动许多,让整本书册活起来。」
他挑起了眉,眼底盈溢兴味。「你是想文中有画、画中有文?」她的想法可真新鲜。
「我还想把它分成四个章回,分别是春、夏、秋、冬,以四季不同的种植方法来描绘海棠,记录下每个培植的阶段,也画下它们在不同阶段的种种形态。」
「若真如你所言地去做,那肯定是一本最详尽的莳花养卉之册。」黑眸扬起了一抹激赏,她别出心裁的主意教他开始期待起整理完竣之日了。
「完成后,你可以找书坊刻印成册,让更多爱花者沾恩,那肯定能引起他们的种植兴趣。」感受到他喜跃的心情,她唇边笑意更浓,不禁为他提出更多意见。
「临儿,你连这个也想到了?」他笑道,心里是惊喜的,从没想过能把自己的种植心得付梓。
「公诸同好嘛!」她灿笑如花,声若银铃。
凝视眼前的娇美笑靥,祺申感到目眩,首次领会到她纯净似水般的柔美。
「申哥哥想什么时候把它们整理清楚?」睁着一双美目,她仰脸望向他沉默的脸庞。
回过神来,祺申淡然一哂。「不急,你慢慢整理。」
她明眸一转。「那……我能随时过来作画吗?我会很安静的,不作声,也不打扰你。」娇脆的嗓音问得小心翼翼。
笑意爬上了他俊逸的嘴角。「还对我说打扰?要你做这些费劲伤神的事,是我打扰到你才对。」
「我是怕你介意嘛……」她小声嘀咕,朱唇微噘。
他笑出声,为她这副可爱的小女儿模样。
「我不介意,你爱何时来都成。」俊眸里满是宠溺的笑,但当瞥到案上那几本手简,他又不禁拢眉。「这回真的辛苦你了。」那里头全是他的匆促笔迹,加上内容又零散不堪,他真怕这差事会苦了她。
「申哥哥也很辛苦呀,得一人打理这片花海,独力承担所有杂事。」解读出他眼底的忧虑,她提醒他也有他的难处。
「我还能为这主意做些什么?」明白她的贴腹之辞,可他仍觉那太让她难为了。「你尽管道,好让我也分担些事务。」
「你只要专心莳花便好,让我能绘出最美丽的海棠,这是我唯一想要你做的事情。」明亮的美眸漾着温柔,她一心要帮他挑起这个担子,让他能无后顾之忧去栽植他最喜爱的海棠。
她的柔情,像一颗春芽,无声栽进了他的心扉。
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只觉眼前的女子优秀得教人心折。
「好,我会专心栽花。」
生平头一遭,他不仅为了自己而用心栽花。
今后花季,他也为了她,栽遍满地海棠。
第三章 藏愫
虽说淳临不是个擅耍心机的人,但长居深宫之内,看多了后宫的女人之争,再加上她是当今最得宠的皇女,在耳濡目染下,她多少也学会了些逢迎取悦之道。
帮忙整理祺申的手简是想为彼此带来些牵绊,为他绘画海棠是想接近他,种种看似出于好意的心思,全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的私心源自最单纯的期盼——她想伴随他。
那天抱着祺申的手简回临安居,她手上沈甸甸的,可心,却一片轻盈。
「格格,你还在看呀?该就寝了。」已过掌灯时分,青绫不禁开口提醒。
正忙着铺床的枫依回头取笑道:「瞧格格手不释卷的呀!我说格格都把那几本东西当成了是额驸爷,看个几百遍也不厌倦!」
淳临羞红了脸儿,暂且搁下手简。「你们先去休息吧,待会儿我自己熄灯。」
格格赶人啦!
青绫和枫依同时笑弯了眼儿,赶紧办好手头事务便立即离开。
她们一走,淳临又再埋首于本本手简之中,纤指翻动纸页,里头笔迹不论潦草抑或端正,全映入了她清澈的眼底。
「这该是很小的时候写的吧……字迹好稚拙喔。」她喃喃自语,目光胶住那历经年月而泛黄的扉页上,不细阅内容,她反倒先研究起他的笔迹。
陈旧的手简,仿佛正在对她诉说那久远的年代,那个属于祺申的、不被她所熟悉的孩提时代……
徐徐流动的翻页之声,为她带来越显成熟的俐落笔迹,看到最后,她思绪迷糊了,恍惚间,似是看到他如何从稚气的纯真少年,蜕变成如今的翩翩尔雅佳公子。
多想由他亲自细说往事,好让她弥补那段空白过的时间,只要是属于他的记忆,她都想知道、都想了解、都想参与。
思忖间,她叹了口气,暗笑自己的天真,如何抓得住已逝的时光?她该抓住的,是现在呀!
把目光调回手简上,她抖擞起精神,开始认真检阅内容。
忽而,她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哪有这个宇的?是乱写的还是写错了呀?哈哈……好多错字喔……」
唉……笑到肚子痛。
挑灯夜读到巳时,她从案头辗转移至炕上阅读,看累了,也笑累了,终于抱着手简,沉沉睡去。
在这春光明媚、海棠怒放的季节,她成了他的画师。
推开宣纸,笔沾丹青,淳临坐在挽香亭的石桌前,开始挥笔勾画出海棠的雏形。
然而,她并不专心于此,视线总被丛丛红花间的那道辛劳身影攫夺。
亲眼目睹他的用心培花,看着他是如何小心托叶剪枝,那份细心的殷勤,连她也不禁为之动容了,更何况是被他殷殷宠爱着的海棠?
开了满园绚丽海棠,不无道理。
对他的崇拜,不觉又加深了一层,她没有信仰,却是他最忠实的信徒。
瞧得痴迷时,她几乎想把他的身影也一并画下来,好让他能随时跟着自己……
「在发呆?」
低沉的男音忽尔于耳畔响起,她猛然抬眼,看见不知于何时踏进亭内的祺申。
是啊……她在发呆,看痴了他对海棠的疼惜眷顾,她想,就算花季过后,花凋办落,她也甘愿化作他的指下花魂……是不是只要曾有过他的宠爱,能被他那般深切关爱过,就算只有一刹那,也好?
「我……我在想该用什么调色。」想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她边说边又提笔绘画。
心头有些苦涩,她不明白为何会有那样卑微的想法……
祺申略一颔首,看着她笔下一阵忙碌,他眉头轻皱。「那两个丫头怎地不在旁侍候着?」他问得有丝不悦,没人为她侍候书墨,怕让她操劳了。
「她们忙别的去了。」她回答得俐落,可心里却在发虚。她们想让她与祺申独处培养感情,而她,乐于如此安排。
「啥事得两个人一块儿忙去?」他口气仍是不满。「临儿,你还是那样纵容她们吗?」在她还好小好小的时候,他已见识过枫依和青绫的放肆。
「申哥哥,其实……是我不让她们跟来的,过来干站着看我画画,那很闷的,倒不如让她们办别的事,不是更实在吗?」她说的也是事实,枫依就曾站到腿麻,青绫更糟,打盹儿打到整个人栽了个跟头,差点弄破了额头。
她的蕙质兰心教他动容。「你还是那样懂得为人设想。」敛起愠色,他嘴角浮上轻笑。
她扬唇一笑。「你都剪好了吗?」
「还没。」他撩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是有点儿累了,想休息一会儿。」那是半真半假之言,他是看她停笔发呆良久,忍不住过来瞧瞧她怎么了。
「喔……」她看着对坐的他,不觉红了俏颜。
许是劳动的关系,他身上的灰蓝袍子汗湿了一大片,粗糙的麻布紧贴着他,勾勒出他宽大的肩膀,以及叫结而强壮的胸膛……
谁说只有女人的玲珑体态才能魅惑人心?男人精壮结实的身子也可以很撩人的呀……
臊红着双颊,她垂下脸,继续摇笔作画,不敢再瞧祺申。
倒是他,紧盯着她的俊眸马上发现了她的异样。
「咦?」他的大掌突然跃进了她低垂的视线内,她讶然抬首,看到他正在收拾画具。
「明天再画。」他动作迅速,眼下只剩她手上的笔和画尚未没收。
「为什么?」她疑惑不已,不是画得好好的吗?
「你闷坏了。」他看了她一眼,趁她不觉,抽走她的笔。「脸红成这样。」
他以为她受不了这渐转孟夏的暑气。
她更胀红了颜。明明是他惹她脸红的呀……关天气什么事了?
「我……我没事儿呀……」他人都站在亭外等她了,她还在作垂死的挣扎。
「快个把时辰了,画够了。」他不能累坏了她。
可她还没把他看够呀……
「申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走?」蹙起眉,她软声要求,不想离开。
「不行。」一口拒绝了她,他抱着画具折返亭内。「再待下去,你会中暑的。」皱起眉,他眸中有忧。
「哪那么夸张?夏季都没还到。」她不甘心。
「可天气已开始闷热了。」单手抱牢画具,他腾出一手拉住了她。「听话,我不想让你病倒了。」好言相劝间,他握紧了掌中细嫩的小手。
他不经心的触碰,又让她红了脸颊。
在他面前,她还是太嫩了。
「我送你回去。」他轻声说,施力将她带离亭子。
「那张图……」她频频回首,美丽的眉目尽是焦虑。
「就放在那儿风干吧。」瞧她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儿,祺申逸出笑痕。「临儿,一切慢慢来,画不完的明儿个再画,别让这些事太操劳了自己,懂吗?」再说,他看了也会心疼。
是呀……她在急什么?画不完有何关系?她还有明天,无数个明天,她要为他画一辈子的海棠。
小小的心愿,教她露出了窃喜的甜笑,对他执着的情意与期盼,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这片芳郁弥漫的花海里。
蝉音乱鸣,时至大暑。
未时,淳临一如既往来到锦园作画,却见一名女子立于园中,她一身翠绿旗服与四周嫩红花色相互衬映,骤眼一看,甚觉悦目。
甫见淳临的到来,女子挑起了一双精致的柳层,凤目慵懒地将她打量了一遍,注意到淳临旗头上那两缯红线总子,她勾起朱唇。
「和硕公主金安。」她福了个身,态度恭敬,但不改眉间那道傲气。
淳临颔首,滢眸不禁细望眼前的绝色容颜,她身上有她熟悉的张狂狷傲,那是皇家人独有的气焰,她在宫里看多了这些人。
「我是惠亲王的和硕格格。」接触到淳临的凝睇,女子主动为她解惑。
果不其然,她真是皇家人,并且与她同姓爱新觉罗。
「你的名字?」淳临轻问,对五皇叔没点概念,遑论是他的女儿了。
「璟月。」娇唇吐出两字,璟月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心里一直端相着。
淳临比她想像的还要娇柔几分,贵为和硕公主,却全没那份跋扈之气,秋水眉目间只有纯净的恬淡,若非身穿华服、绾结旗头,她不会看出她是干金之躯。
「公主前来,是为了探望贝勒爷?」璟月随口一问。
「是的。」她点点头,心里泛起疑惑,祺申从不轻易允人踏足锦园,就连照料起居的奴仆也只在晨晚雨间进园侍候,这是她头一回瞧见别人伫足于此。
璟月勾唇微笑。「看来你们夫妻俩的感情真要好。」
淳临微笑下语,眼眸深处有不为人知的苦涩。
夫妻……她把祺申视为夫君,可他却把她视作妹子,本应是亲昵的关系,却成了她心中最难堪的称谓。
「璟月格格要到亭子里去吗?」淳临柔声提议,注意到她梨颊上的薄汗,想必是受不了这艳阳天。
「临儿,别让她进去。」
低沉的声音从园门前响起,淳临回过身,看到祺申正向她们徐步而来。
「笑话,什么『别让她进去』?公主的话说了算,哪轮到你这小小的贝勒在此插话?」璟月满脸不屑。
「方侍郎不在,你可以走了。」冷淡的口气,陈述着教她失望的消息。
闻言,璟月脸色骤变。「我、我啥时说过要找那姓方的话了?」尽褪傲色的小脸连着结巴的嗓音,皆皆泄漏被看穿后的狼狈。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她从来只为了要看方易中而来,真辛苦了他那位好友兼同僚,运气不好碰上了,还得处处应付她的缠扰。
璟月语塞。只要言牵方易中,她一向聪明的脑袋就马上变得不灵光了。
祺申不再理会她,低头看着身旁一直静谧无声的人儿。「今儿个太阳毒辣得很,不如待在屋里绘图?」对她,他仍是一贯温言细语的调调。
淳临点点头,向来顺从他的意思。「申哥哥记得戴笠帽,中暑好苦的。」
体贴的叮嘱教他心头一暖,牵起她的小手往隆怡轩走,他越来越习惯如此与她携手同行。
「你、你们站住啦!」双双掠过眼前的身影惊醒了璟月,她气急败坏地叫住他俩的步伐。
「别理她。」感觉到淳临想回首,他率先出言制止她。
可恶!真当她不存在了是吗?
「我就不能来这儿串门儿吗?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了?」
居然反过来骂他和淳临款客失敬?
换作以前,随她怎么撒野他都能视若无睹,但这回她连淳临也一并骂了,这教他无法忍受。
「你不是说过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撂了那般绝情的话,她还来串什么门子?太没节操了吧!
「我啥时说过?」少来冤枉她。
「半年前。」瞧她一脸不平,祺申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就在你毁了我的心血后。」那时瞧她激动的,他不相信她真忘了此事。
「我收回那句话!」豪气万丈又掷地有声的决定。
闻言,祺申嘴角一抽,看来很难摆脱璟月了。
「都是当丈夫的人了,这么计较做什么?」她蹙眉,不耐烦地啧了声。「迟些可能都当人阿玛了,气量这么小,以后怎么教娃儿?」
她的唠唠叨叨教其余两人同时暗红了容颜。
放开了淳临的手,他不自在地干咳了声。「要串门儿就找我额娘去,我没空款待你。」明白就是赶客,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璟月噘了噘小嘴,又回复了一贯的刁蛮样。「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种花嘛,那公主呢?你总不会要公主也陪你一块儿沾泥吧?」留个人陪她聊聊天也行吧?
「你想怎样?」他迈前挡住她睨着淳临的视线,总觉她的目光不怀好意。
干么一副防人的模样?她是准备要吞了他的媳妇还是要将之拳打脚踢?
璟月翻了个白眼,但瞧他一脸的紧张兮兮,瞬即又挑起了她的玩心。
「公主是这儿的主子,她不应当好好款待我吗?」她故意刁难他。
她了解的啦,新婚燕尔总是特别如胶如漆,就当她嫉妒祺申能坐拥这般软香温玉,她非要浇了他的兴头不可!
谁叫他老拿方易中来堵她的嘴?哼哼,她要报复!
「你不要太过分了。」拧起眉,祺申口气不悦。
不跟他乡废话,璟月直接走向淳临。「进府时,我先拜见了福晋,瞧她独坐厅中怪闷的,你要不要过去陪陪她?尽孝心嘛!」最后那句,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虽感唐突,但淳临也只有点头的分,没有道理推辞。
扬起胜利的笑,璟月牵起淳临的手就立即往外走。
有种就别管你的那些花花草草,一块儿跟过来呀!
瞥见祺申脸上的不满,她笑得更开怀,还不忘在心里酸他一句。
跟上璟月的脚步,她回首看了他一眼,而后低垂的目光,有她藏不住的落寞。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万寿节,他与她总于匆匆一瞥中道别,待得明年秋月时,长了年岁、渐褪稚容……
一瞬之间,他似是被什么揪紧了胸怀。
「等等!」
冲口而出的叫喊,僵住了璟月的笑容。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谒见额娘。」
主厅之内,一室女眷笑语连绵,唯有祺申独坐一旁默然呷茶。
明明就是她们女人家的聚会,明明就是那么地格格不入,他却偏要跟来。
连他也搞不懂自己今儿个怎么了。
「福晋,您这杯该是西洋参,对吧?」端详福晋呷茶良久,璟月不禁轻问。
「你怎知道?」福晋惊讶不已。
「我嗅出来的。」她自信一笑。
「看来孙太医还真有几道功夫,现下格格不必亲睹药材,就能嗅出那是什么来着。」她脸在笑,心里却尴尬着,独呷私藏却让他们品龙井,显露了她的小家气。
「不知福晋要否听我说一句?」盯着福晋的瓷杯,她意味一问,眸光闪烁。
「格格直话无妨。」
「福晋别再喝这种西洋参了,多喝无益。」看到福晋一脸的不可置信,她又道:「西洋参的确有养胃生津、清虚热之效,但与高丽参和党参相比,它的药性还是偏凉了,根本不合女人服用。」
「真的?」福晋面露怀疑之色,就怕被她这丫头给诈唬了。
「福晋月潮期间可有持续服用?」
福晋点头,西洋参可是她每天必服的补品。
「早上起来,可有头晕无力、手脚冰冷之戚?」
福晋蓦然瞪大了眼,全被她说中了。
她摇首失笑。「你以为那是尽失血气之故,因此会在那几天倍增服量对不?」
「我以为西洋参更能补五脏、安精神……」谁知,原来她一直错服人参。
执起瓷杯细呷茗香,她眼底尽是讥诮。「别以为西洋货便是好东西,真要补身就用党参,那才是上乘之品。」她恨透了西洋货,惠王府里就养着一帮鸦片鬼,都是夷人干的好事!
「西洋参也有护肝肾之效。」祺申出言安抚福晋。「既能解酒醉,也可清烟毒,额娘不妨把剩下的交给嬷嬷分配府中需用。」依她的性子,肯定进了不少西洋参。
他不若璟月那般偏激,西洋事物也有其所长,朝廷上下就是充斥了太多鄙夷洋人的官员,他们只知贬抑洋务,却不知他人之长,这只表现了他们的不求上进。
「好的。」福晋暗叹,私藏宝顿成公家物,实在教她痛心。
「福晋,不介意的话,给你来个脉诊可好?」最近她正积极找人把脉,好锻练锻练自己的功夫。
福晋欣然点头,毕竟担忧自个儿的身体会否被西洋参拖垮。
璟月转移了福晋的注意,让一旁的淳临松了口气。
「你会害怕额娘?」
被压低的声线拂过耳畔,她稍扭螓首,在他专注的黑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福晋刚才一直在看着我呢……」挨上他刻意压下来的脸庞,她向他耳语。
原来是紧张。
祺申微笑道:「宽心,她不会咬你。」
他的诙谐教她笑了出来。「但我还是很紧张,那该怎么办?」给他出难题了。
「那就先发制人。」玩笑话说来顺口,他喜欢逗笑她,不觉间,贪恋起她清丽的笑靥。
她立时笑眯了眼。「申哥哥,那我第一个先咬你。」
「为什么?」他沈笑,近在咫尺的贴近让他闻见了她的发香,马蚤动着他的心脉,也教他神魂驰荡。
「谁要你这么可恶,教我去咬人。」轻哼着指责他,她语音娇嗔。
「你敢咬我?」他眯起了眼,佯装凶恶。
她扬起眉,一副毫不畏惧的模样儿。「当然。」他都不吝啬了,她还跟他客气做什么?
「那好。」他就是在等她这句话。「让你咬了后,我再慢慢回敬你。」
「你会?」她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他待她一向照顾有加,从不欺负她。
谛视她因讶然而微启的芳唇,他嘴边逸出了笑。
「先咬你的唇儿,然后——」声音戛止,勒紧遐想,他瞬即僵住了笑。
怎地吐出了这种轻浮话?他……在想什么了?
淳临一时没听懂,只睁着一双清澈的瞳眸瞧他眼底的震愕,而后方懂脸红。
「我开玩笑的。」他心头发窘,多希望她听不见方才的失言。
难以置信自己竟对她说出那种暧昧的调情话,他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失常,只怕一向予她的温雅形象就此毁了。
「我知道……」她讷讷低语,同样感到困窘。
与此同时,留心他们不断交头接耳良久的福晋,悄悄对璟月低语了几句。
璟月笑开了脸儿,遂起身款步来到淳临身旁。
「公主,我来帮你把脉可好?福晋可关切您的身子呢。」
「好、好呀。」她闻声便立即转向璟月,免得跟祺申僵着尴尬。
璟月仲指凝神探脉,低垂的眼眸怱而一瞠,继而抬首看了看面前的夫妇,她心中一片讶异,暗自探了探自个儿的脉搏,再仔细为淳临探脉,确定了脉诊无误后,她最终选择吞下满腹狐疑。
「公主血气有些不足,应当进参补气,而后方能提气推血。」
收起玉手,噙着笑意,她脸色无异,精伶的凤眸却开始认真端详起祺申和淳临的一举一动。
第四章 占怀
「你近来心情不错。」
祺申闻声抬首,望向方易中,嘴边笑意加深。「是不错。」
方易中挑了下眉。「因为你的夫人?」
「临儿很贴心。」想起那个脸上总镶着笑意的可人儿,随即烘暖了他眸底的温柔。
「既然那么喜爱,何不要了她?」方易中似笑非笑,语音戏谑。
「她是妹子。」眸光一合,祺申示意他别肆语。
「亲妹吗?」扔下不怕死的反问。
认识祺申近十年了,淳临是第一个能让他于工时仍保持心情愉快的女子,然而,他却坚称他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方易中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