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在文明的束缚下

在文明的束缚下第2部分阅读

    再无精打采地在门口徘徊,寻找能拼凑我生命的材料。配额已经分在我体内,我可以开始了。满足的玫瑰已经扎根在我的心里,它最终将在绝对的天空中放射出奇异的光辉。只要它在我体内孕育,一切艰辛都是快乐。如果我已在那看不见的创造的玫瑰里发芽,那么,阵痛、生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那不过是阵阵新的、奇特的欢乐。我的心只会像星星一样,永远快乐无比。我的心是一颗生动的、颤抖的星星,它终将慢慢地煽起火焰,获得创造,产生玫瑰中的玫瑰。

    我应该去何处朝拜,投靠何处?投靠未知,只能投靠未知——那神圣之灵。我等待开端的到来,等待那伟大而富有创造力的未知来注意我,通知我,这就是我的快乐,我的欣慰。同时,我将再度寻找末日的未知,那最后的、将我纳入终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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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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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害怕那朝我走来、富有创造力的陌生的未知吗?我怕,但只是以一种痛苦和无言的快乐而害怕。我怕那死神无形的黑手把我拖进黑暗,一朵朵地摘取我生命之树上的花朵,使之进入我来世的未知之中吗?我怕,但只是以一种报复和奇特的满足而害怕。因为这是我最后的满足,一朵朵地被摘取,一生都是如此,直至最终纳入未知的终端——我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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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人的命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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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是必须思考的居家动物。因为思维,他稍低于天使,而喜欢居家又使他有时不如猴子。

    硬说大多数人不思考是没有意义的。诚然,大多数人没有独到的见解,或许大多数人根本就不会独自思考。但这改变不了这么一个事实: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甚至睡着后大脑也不会空白。大脑拒绝出现空白。只要一息尚存,生命之流不断,大脑的磨坊水车就不会终止碾磨。它将不停地碾磨大脑所存的一切思维之谷。

    这思维之谷也许十分古老,早就碾成了齑粉。没有关系,大脑的磨臼会一遍又一遍地碾下去。就这一点而言,非洲最野蛮的黑人同威斯敏斯特最高贵的白人议员毫无二致。冒着死亡的危险、女人、饥饿、酋长、欲望以及极度的恐慌,所有这一切是非洲黑蛮所固有的思想。不错,这些思想的产生都基于黑人心与腹部的某些感官反应,无论多么原始,它们仍不失为一种思想。而原始的思想和文明的思想之间并没有很深的鸿沟。从原始到文明,人的基本思想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这是十分出人意料的。

    人们如今喜欢谈论自发性,自发的感情,自发的情欲,自发的情感。但我们最大的自发性其实只是一种思想。现代所有的自发行为都是先在大脑中孕育,在自我意识中酝酿出来的。

    自从人类很早就成了会思维的居家动物、略逊于天使一筹以来,他很早就不再是受本能役使的野兽了。我也不相信人曾经是那种动物,在我看来,那些最原始的|岤居人也不过是一种理想的四足兽而已。他也在那儿碾磨他原始而朦胧的思想。同我们一样,他也不是出没于山间的野鹿和豹子。他在他沉重的头盖骨下笨重而缓慢地碾磨自己的思想。

    人从来不会自发行事,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鸫或雀鹰那样,总是受本能的驱使。无论人多么原始、野蛮、明显地不开化,无论是东南亚的达雅克人还是西南非洲的霍屯督人,你都可以确信他在碾磨自己固有而奇特的思想。他们不会比伦敦汽车上的售票员更自发行事,或许还稍稍差一些。

    绝对天真无知的自然之子是不存在的。如果偏偏来个人类意识中的意外,出现华兹华斯笔下的那个露茜,那也是因为她的生命力比较弱,她单纯的本性非常接近傻子的缘故。你尽可以和叶芝一样,赞赏这些傻子,把他们称为“上帝的呆子”,但对我来说,乡村白痴是个毫无情趣的怪物。

    即便让人降到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地步,他还是有思想。只要与此同时在他的性格中注入某种激|情,在他的激|情与大脑之间便会产生思想,多少有些裨益的思想,抑或多少有些怪异的思想,但无论是益是畸,它终究是一种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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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人的命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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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较而言,野蛮人对他的物神、图腾或禁忌的思考,要比我们对爱情、救世以及行善的思索更专注,更认真。

    还是打消无辜的自然之子的念头吧。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过去没有,将来没有,也不可能有。无论人处在文明的哪个阶段,他都有自己的头脑,也有情欲,而在大脑与激|情中间便产生了思想的窝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它称为主持理想的天使。

    让我们接受自己的命运。人不可能凭本能生活,因为他有大脑。蛇,即便头被砸烂了,还知道沿它的脊骨盘算,让嘴里吐出毒液。蛇具有非常奇特的智慧,但即便如此,它还是不会思维。人有大脑,会思维。因此,向往纯朴无知和天真的自发是十分幼稚的。人从来没有自发性,小孩也没有,绝对没有。他们显得那样,是因为他们那很少几个占主导地位的幼稚想法没有组成逻辑的联系。小孩的思想也很顽强,只不过组合的方式有些滑稽,而个中产生的情感搅得他们有些荒唐可笑罢了。

    思想是大脑与情感结合的产物。你也许会说,情感完全可以不受充满理性的大脑的束缚而自由发挥。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既然人吃了禁果,获得了思想,或者说有了思维意识,人的情感就像个出了阁的女人,失去了丈夫,她就不成其为完人。情感不可能“自由自在”。你喜欢的话,可以随心所欲地放纵情感,可以让它们“撒野”,但这种放纵和自由相当糟糕,它们留给你的只能是烦恼和无趣。

    不经大脑管束的情感只会变成烦恼,而缺乏情感的思想则是个干巴巴的尤物,使一切索然无味。怎么办呢?

    只好将它们结合成一对。两者分开,有害无益。不经大脑批准而点燃的情感只能是歇斯底里的发作,而不经情感同意和激励的大脑无异于一根干柴,一棵死树,除了用作棒子去威胁和抽打别人之外,毫无其他用处。

    所以,就人的心理而言,我们有了这么一个简单的三位一体:情感、大脑、以及这对令人起敬的夫妻的结晶——思想。人受其思想的制约,这是毋庸置疑的。

    让我们再来看一个例子。一对被解放的情人决定摆脱他们所厌恶的理想的束缚,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就是全部的目的,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让我们来看看他们!他们在“过自己的日子”时,做的都是他们知道别人在过“自己的日子”时做的事。他们极力想按照自己的想法不是去行善,而是闹顽皮。结果怎么样呢?还是老方一帖。他们表演的仍是老一套,只不过方向相反而已。不是从善而是顽皮,以逆向重踏旧辙,以相反的方向围着同一个古老的磨臼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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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人的命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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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个男人去找妓女。那又怎么样?他做的与他同自己的妻子做的是一样的事,只是方向相反。他不是从正直的自我出发,而是从顽皮的自我出发去做一切。起初,摆脱正直的自我也许给他带来轻松感。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垂头丧气地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以相反的方向在走老路。康索特亲王认认真真地围着磨臼打转,以他的善行搞得我们头昏目眩,而爱德华国王则以相反的方向围着磨打转,以他的淘气搅得我们难辨是非。我们对乔治时代十分惶惑,因为我们对整个循环的正反两个方向了如指掌。

    循环的中心还是情感问题。你爱上了一个女人,娶了她,共享天伦,生了孩子,你一心扑在家庭和为人类谋福的事业上,其乐融融。或者,同一种意念,但从另一个方向出发: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但没有娶她,却秘密地与她生活,不顾社会的反对,纵情享乐。你让你妻子去怨恨,去流泪,还把女儿的嫁妆花得干干净净,坐吃山空,尽情挥霍人类堆积起来的食粮。

    拉磨的驴子从这个方向走,可以把粮食从壳里碾出来,换个方向,则可能将粮食踩进泥里。这里的中心还是老问题:爱情、服务、自我牺牲,以及生产效率。关键就看你朝哪个方向走。

    这就是你的命运,可怜的人!你们能做的就是像一头驴子那样地打转,不是朝这个方向,就是朝那个方向,围着某个固定的中心思想,沿着一系列不那么重要的边缘思想轨道——爱的思想,服务、婚姻、繁殖等等边缘性理想。

    即使是最俗气的自我寻找者也在同样的轨道上疾走,得到同样的反应,只是没有中心情感的激奋罢了。

    怎么办?现在正在采取什么措施?

    人生的角斗场越缩越小。俄国是个各种思想的混合地,古老而野蛮的王权思想、不负责任的强权思想,以及神圣的奴役思想,同平等、社会公仆、生产效率等现代思想互相冲突,混乱不堪。这种状态必须清理。俄国以其辉煌、苦痛、野蛮和神秘曾像个巨大而令人迷惑的马戏团。ilfautchanrtoutce(一切都必须改变)。于是,现代人改变了它。那个表现人类畸形的马戏团也终将变成一个生产的打谷场,一个理想的磨坊,即一个已达到目的的思想磨坊。

    怎么办?人是理想的动物:一种会制造思想的动物。纵然有思想,人还是动物,而且常常连猴子都不及。而另一方面,尽管他具有动物属性,却只能按照那些脱离现实的思想行事。怎么办?

    同样很简单,人并没有被他的思想所束缚,那就让他冲破那只禁锢他的罐子吧。从观念上说,他是被禁锢的,如同困在一只罐子里,根须伸不开,受到挤压,生命正在离开他,就像一棵长在土罐里的小苗,慢慢地失去了浆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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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人的命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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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就把罐子打破吧。

    不能等到条件逐渐成熟再来打破罐子。现在的人正是喜欢那样做。他们知道罐子迟早要被打破,知道我们的文明迟早会被击得粉碎,因而说:“顺其自然吧!还是让我先过过小日子。”

    这无可厚非,却完全是懦夫的态度。他们会辩解说:“呵,是的,任何文明最后都将消亡,罗马就是一例。”很好,那就看看罗马吧。你瞧见什么呢?当一大批所谓“文明的”罗马人在那儿大谈特谈“自由”之时,成群结队的野蛮人——匈奴人或其他部落的人冲上去将他们消灭,并在这一举动中扩张自己的势力。

    中世纪的情况又怎么样呢?当时,意大利大片土地荒芜,如同不曾开发过的原野,成群的饿狼和笨熊漫步在里昂的大街上,那又怎么样呢?

    好极了!可还有什么呢?看看另一点点事实吧。罗马原被罐子禁锢着,后来罐子被击为碎片,高度发达的罗马生命之树躺在一边,死掉了。可不久,新的种子又开始萌芽。在龟裂的土壤中,孕育着基督教的小树,它细小而微贱,几乎难以识辨。在屠杀和动乱留下的荒野里,那些因过于卑微而免遭劫掠的寺院,始终把人类不朽的艰辛努力之火维持不灭,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几个可怜的主教,奔走于动乱之中,联络思想家以及传道士的勇气。一些被冲得七零八落的人找到了一条通往上帝的新径,一条探求生命之源的道路。他们为重新同上帝取得联系而欣喜,为找到新路,使知识之火不灭而兴奋不已。

    这便是罗马王朝灭亡后中世纪的基本历史。我们现在谈起来,就好像人类勇气的火焰曾经完全熄灭过,后来又奇迹般地不知从哪儿重新点燃,产生了种族的融合,造就了新的野蛮血统,等等。真是一派胡言,纯属阿谀!事实上,人的勇气从未中断过,虽说有时勇气的火焰变得十分微弱;人类不断更新的意识之光从未熄灭过。大城市的灯光可以熄灭,使一切沦为黑暗,但自从有人类以来,纯真而笃信上帝的人类意识之光一直闪亮着;有时,比方说在中世纪,这种意识之光十分微弱,但虔诚的火光星星点点,遍布各地;有时,比方说在我们伟大的维多利亚时代,人类的“理解”之光大放光芒。总之,意识之光从未熄灭过。

    这就是人类的命运:意识之光不灭,直至世界的末日。人类对意识的探索,说到底,就是对上帝认识的探索。

    人类对上帝的认识,时盛时衰,仿佛烧的是不同的燃油。人可谓一艘奇怪的船,他身上有一千种不同的油,供意识之光所用。然而,很明显,他一时只能用一种油。而一旦他使用的那种油枯竭,他便面临一个危机:或挖掘新的油井,或让意识之光默默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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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人的命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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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马时代便是这种情况。异教徒古兰的知识之火渐渐熄灭了,其源泉干枯了。这时,耶稣点起了一个崭新而陌生的小火星。

    今天,漫长的基督教之火行将熄灭,我们应该在自己身上找到新的光源。

    等待大动荡是无济于事的。我们不能说:“噢,这世界不是我创造的,因此怎样修补不由我决定,那是时间和事变的事儿。”不,时间和事变什么作用也不起,一次大的动荡之后,人只会变得更糟。那些从革命的恐怖中“逃”出来的俄国人,大多已不再称得上是人了。人的尊严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垮掉的行尸走肉,还在那儿解嘲说:“看看我,我还活着,还能吃更多的香肠。”

    动荡救不了人类。几乎每次动荡以后,人们灵魂中那些正直和自豪便会在灾难的恐慌中消失殆尽,使人成为痛苦而孱弱的动物,耻辱的化身,什么也干不了。这便是动荡带来的最大危险,特别在信仰出现危机的今天更是如此。人丧失了信念和勇气,无法使自己的灵魂始终保持清醒、激奋,不受破坏。接下去,便是漫长的忍辱负重。

    可怜、清醒又永远摆脱不了动物属性的人类面临着极其严峻的命运,想逃也逃不掉。这一命运决定人必须不断地进行思想的探索,永不停步。人是天生的思想探索者,必须探索不已,一旦他为自己建造起房子,以为可以稳坐在里面吃知识的老本,他的灵魂就会失常,他就会开始毁掉自己的房子。

    今天,人成了房子的奴隶。人类意识营造的房子过于窄小,无法使我们在那儿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们的主导思想不是北极星,而是挂在我们脖子上的磨石,使我们透不过气来。这古老的磨石!

    这就是我们命运的组成部分。作为有思维的生灵,人命里注定要去寻找上帝,去形成生活的概念。但是,由于无形的上帝是想象不出来的,由于生活永远不仅仅只是抽象的思想,因此,请注意:人类对上帝和生活的概念往往遗漏掉许多必不可少的东西,而这些遗漏物最终会向我们算账,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没有什么能改变这种情况。当那个被我们遗忘的上帝从冥冥中向我们发起猛攻,当被我们拒之门外的生活在我们的血管里注入毒液和疯狂时,我们剩下可做的只有一件事:挣扎着去寻找事物的心脏,那儿存放着不灭的火焰,用它为自己重新点燃另一盏灯。总之,我们得再进行一次艰苦的跋涉,一直进入能量的中心,以探求律动的思想。我们得在无畏的大脑和鲁莽的真情之间萌发新的种子——新思想的种子。要么是重新认识上帝,要么是重新认识生活,反正是一种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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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人的命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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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新的种子将膨胀、成长,也许会长成一棵大树,最后又将枯死消亡,同人类其他的知识之树一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大踏步地向前,我们度过了白天,也度过了黑夜。小树慢慢地成长为参天大树,不久又匆匆地倒伏于大地变成尘埃。对每个人来说,都有一段很长很长的白昼,然后,便是黑而宽阔的停尸房……

    我生我死,我别无他求,我所产生的一切既生又死。对此,我亦已满足。上帝是永恒的,但我对上帝的认识是我自己的,他也是会消亡的。人类的一切——知识、信仰、情感——都会消亡,这是好事。倘若不是这样,一切都将变成铸铁,当今世上,这种铸件委实太多了。

    是不是因为我知道大树终将要死而不去播种了呢?不,这样做我便是自私、懦怯。我喜爱小小的新芽、孱弱的籽苗,喜爱单薄的幼树、初生的果实,也喜爱第一粒果实落地的声音,喜爱参天的大树。我知道,到了最后,大树会被蛀空,哗啦一声倒地,成群的蚂蚁将爬过空洞的树干,整棵大树会像精灵那样回到腐土之中。对此,我毫不悲伤,只是感到高兴。

    因为这就是一切造物(感谢上帝)的运动周期,只要有勇气,这个周期甚至可以使永恒免于陈腐。

    人类苦苦地探求对生活和上帝的认识,就像他在春天播种—样,因为他知道,播种是收获的唯一途径。如果收获之后又是严冬,有什么关系呢?这本来是季节合情合理的变化。

    但即使仅仅播种,你还要花很大的气力。要播种,你必须先铲除野草,掘开大片大片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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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意识与社会意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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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小说读得越多,就越意识到:在这个个人主义的社会里,作为个人的人已不复存在。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都不是用自己的思想在思考,不是用自己的情感在感受,过的也不是自己的生活。

    人一旦意识到了自我,就不复成其为他自身了。道理很简单:人在意识到自己孤立存在的同时,便意识到了外部的世界,从而建立起自己的限界。也就是说,心理分裂成两个部分,主观现实和客观现实。一旦分裂发生,原先完整的我便崩溃了。从很大程度上说,这个我本是所有其他生灵的一个活的连续统一体。于是,我们就有了这个在窗口窥视虚假现实的我。这就是从儿童时期就已形成的现代意识的状况。

    过去,孩子被认为是“纯真”的,也就是说,他们同动物一样,还没有分裂成主观和客观的意识,而是宇宙间活的连续统一体。这便是纯真无知的基本状况。正是由于这种状况作为意识的根本状况贯穿人生始终,人才得以永葆青春和活力,始终是个真正具有个性的人。人只有在没有意识到自我,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外界的隔离,没有被分裂成主体和客体,意识中还没有出现我或你,我或它,而是把这些你我它都看成生物的连续统一体,仿佛只由一层薄膜相隔之时,人才是真正的个人。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却是事实。

    一当我或你,我或它这些概念进入人的意识,个人意识便被社会意识取代了。所谓社会意识,就是把真正的个人意识一劈为二,分成主观意识和客观意识,一方面是“我”,另一方面是“你”和“它”。把“你”或“它”看作是绝对限制“我”的东西,这就是社会意识,而如果认为“你”或“它”是“我”的连续统一体——不尽相同,但并非分隔,宛如眼睛不同于鼻子一般,那就是作为个人的人的原始、纯朴或基本意识,也就是“纯真”或者“无知”的状况。

    这种意识一崩溃,真正的个人也就飘逸而去了,只剩下社会化的个人,一个具有主观和客观意识的生物,但不再有纯真或真正个人意识的人。纯真或绝对的个人意识本身是神秘而不可分析的。那是原生质中神奇的核火花,是生命,表现出个性的生命。而当人产生了主观和客观的意识,一切就可以分析了,到最后,便失去了活力。

    当然,要完全击毁纯真的个人,那个原始的亚当,造就完全具有社会意识的生物即总是意识到“你”反对“我”、“我”反对“它”的生物需要很长的时间。可现在,即便是幼小的孩子也已发生了这种变更。小孩子会说:妈妈!——这表明他已完全意识到了他与妈妈之间的差异。他发生了裂变,不再是那个与其他事物统一的个体,更糟的是,他甚至同母亲都无法组成一个统一体。他成了一个被遗弃的、社会化了的小生命,一个懂得主观和客观的小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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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意识与社会意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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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客观意识永远不会是真正的个人属性,它是一种产物。社会化的个人,即那个“你和我”、“我和它”的个人,绝无真正的天真无知或个体情感。这样的人只可能有一种情感,实际上只是一种感觉,由“我”和“你”、“我”和“它”之间的反应而产生的感觉。只有当“我”和“你”、“我”和“它”处在连续的统一体内,人才能有自己的情感,或者说,达到单纯质朴的境地。

    一般来说,人背离纯真和整体有两条途径:一是古老的途径,即贪婪或自私之途,即以“我”来吞噬“你”,从而结束连续的统一体;另一种是否定的途径,即“我”想逃离自己,进入“你”或“它”,不再对在宇宙的组织中保持自己核细胞的光亮与活力负责。无论走哪条路,都是背离了纯真,堕入虚荣的境地,丑恶的虚荣境地。这要么是积极专制的虚荣,要么是消极专制的虚荣。过去的戏剧中反面角色陷入了积极专横的虚荣,而那些新的反面角色,那些仍被称为圣人的人,或者至少被称作上帝的傻瓜的人,正在消极专制的虚荣里蠢蠢蠕动。他们还不肯独自离开这个统一体,坚持要在那儿呆下去。这就跟眼睛硬要同鼻子挤在一起,组成一个整体一样糟。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眼组织、鼻子组织的一个细胞,或者说是宏观世界,即宇宙的心脏组织的一个细胞。

    当然,几乎在你引起生物组织坏死的同时,你便得到了惰性。所以说,一旦你打破了生物的连续统一体,打破了天真、纯真的整体,你得到的便是物质主义,彻头彻尾的物质主义。

    同有生命的组织迥然有异的惰性物质是存在的:正如死去的原生质与活着的核原生质就大不相同。但有生命的组织可以对付坏死的组织,然而相反的情况是不存在的。坏死的组织除了使活的组织腐烂、坏死以外不可能对有生命的组织产生任何影响。这便是物质主义的主要观点,无论是精神物质主义还是肉体物质主义都是如此。

    有生命的连续统一体可以对付坏死的组织,也就是说,那些仍然保持个性、基本完整或纯真的人能够成功地对付物质世界。根据需要,他可以有分析能力和批判能力,但就其核心而言,他总是那么天真、纯朴、完整。

    逆向是不可能的。社会意识只能具有分析性、批判性、建设性,但不可能具有创造性;它有感觉,但不会有激|情;有情感,但没有真正的感情;它可以感知,但不可能存在。它总是由两重性构成,但这两重性却没有线索可寻。在长远的跋涉中,这两重性总是一面抵消另一面。所以说,无论是古代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还是意大利方济各会的缔造人弗朗西斯,到头来都只有一个归宿——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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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意识与社会意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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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无法从虚无中觅得艺术。exnihilonihilfit!但人却可以在走向虚无的崩溃中、也就是在真正的自我退化为社会化的自我的过程中制造艺术。

    这不禁使我们想起了小说家约翰?高尔斯华绥,因为在他的小说里,我始终没找到一个真正具有个性的人——全都是社会化了的人。exnihilonihilfit!在不存在连续统一体,不存在纯真个体的情况下,你是无法制造艺术的,因为艺术是统一体本身的暴露,纯真的个体的核闪光。就我所见,高尔斯华绥的小说里尽是些社会化了的人。

    自以为纯真并不能使你变得纯真,自以为有激|情也不会使你真的激昂起来。同样,愚蠢或狭隘并不是纯真的标记,纵情于声色并不等于感情丰富。事实上恰恰相反。同样,农夫并不一定比证券经纪人纯真、质朴、具有个性;海员也不见得比教育家来得单纯。说不定正好相反。农夫常常同癌细胞—样贪婪,而海员则常常像烂苹果那样软弱、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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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意识的社会基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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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布罗瓦博士常常以小册子的形式发表论文和演讲,从而作为一名独树一帜的心理学家而著称于世。这些作品总是显示出他创造性思维和发现的火花。这些论文的要点现在收集在这本重要的著作中,该著作是心理学、哲学和科学方法论国际图书馆新增的图书。

    布罗瓦博士是精神病学家中罕见的诚实人,从做人的角度来说的诚实人,这并不是说开业的精神病医生通常是不诚实的。他们在理智上是诚实的,在职业上是诚实的,这一切都没有问题,然而,有一样简单的东西,即做人的诚实总找不到位置,因为做人的诚实从根本上说是主观的。而主观的诚实就意味着一个人对自己的内在经验是诚实的,这也许是最罕见的品质,尤其在专业人员当中。当然,这主要是由于人,特别是那些具有某种理论的人,对他们自己的内在经验毫无所知的缘故。

    布罗瓦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榜样。多年前,他作为一个狂热的追随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家,在美国按照弗洛伊德的方法进行工作。逐渐地,他感到在精神分析的理论和实践方面都有某些东西是错误的,并且是重大的错误。像任何真正诚实的人那样,他转而问自己,他的方法以及他所遵循的理论到底错在何处。

    这本著作就是回答。每个对人类意识感兴趣的人都应仔细地读读它。因为布罗瓦博士的结论真诚,充满激|情,以至近似天真,其意义极其深远和重大。

    首先,在对弗洛伊德方法的批评中,布罗瓦博士发现,在他的临床经验中,他总是在运用某种理论。病人来求医时,精神分析学家应以敞开的思想去为病人检查。但是,思想却无法敞开,因为病人是精神病患者,病人的所有经历都必须套用弗洛伊德的乱囵动机。

    布罗瓦博士渐渐认识到,让生活去套某种理论,这本身就是一个机械的过程,一个无意识的压抑过程,一个偶像替代的过程,所有必须用于生活的理论最终不过是证实了另一种无意识的偶像的存在,而被压抑的心理正是用它来替代生活的,而这种偶像也正是心理分析学家要竭力清除的。精神分析学家想打破所有这些偶像,使生命自由地奔流。但是,通过用另一个无意识偶像来替代的方法是无法达到这一目的的,这一回,无意识偶像成了乱囵情结固定动机的偶像。

    理论作为理论是可行的,然而一旦你把它运用于生活,特别是具有主观意识的生活,理论就成了机械,成了生命的替代物,成了邪恶的无意识的一个因素。所以说,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和乱囵动机理论作为对我们的心理状况的描述是有价值的,但你一旦开始运用它,使它成为生活状况的主宰,你便是在开始用一个机械的或无意识的幻觉去替代另一个机械的无意识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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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意识的社会基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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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精神分析学家被禁锢在邪恶的无意识理论中,其严重程度与他自己的精神病人差不多。而想把机械的乱囵理论运用于每一个精神病例的做法,就正是精神病的一种症状,任何一个心理学家所要求的精神病症状也莫过于此,这对弗洛伊德或其他开业医生都一样。

    对精神分析方法的批评就谈这一些。

    布罗瓦博士问自己,如果现代精神病人的病因不是性压抑,那它又是什么呢?因为根据他的发现,性压抑肯定不是邪恶的根源。

    这是一个大问题,不可能只有一个答案。那只有一个的答案将只会是又一种理论,布罗瓦博士经过多年不屈的奋斗,逐渐得出了更接近目标的结论。他的发现肯定比弗洛伊德的观点更为深刻,更具有生命力,同时,远不如弗洛伊德的惊世骇俗。

    真正的麻烦出在对主宰每个人的“孤独”感的内心意识上。在人类的进化的某个时刻,人获得了认识意义上的意识:他咬苹果,于是开始有认识。在这之前,他的意识一直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流淌,就像动物一样。突然,他的意识分裂了。

    “这似乎表明,人在孤独中不知不觉地成了他自己意识发展的牺牲品。由于在系统发育中被自己新的、不熟悉的形象所震慑,他似乎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有与自己一模一样形象的镜子前。在他心理进化的这个自我意识阶段,他似乎仍然出神地站在它前面。人的这种情况并没什么奇怪,因为意识现象的出现标志着人同他过去的一切彻底决裂了。进化之链(它连接着我们与我们遥远的祖先的模糊而漫长历史)在这里断掉了,人刚有了意识便第一次孤独地站立着。也就是在这一刻,如传说所言,被‘创造’了,‘按照上帝的想象和形象’被创造出来了。因为,人一旦从漫长的生物目的论的传统里解脱出来,就突然觉醒了。”

    意识就是自我意识。“也就是说,意识在其初始阶段,需要‘一个自我,作为其他自我的对立面’这样的谬论。”

    人突然意识到自身,意识到与他对立的其他自我时,便成为他自身分裂的牺牲品。在无援的情况下,他必须更多地求助于意识,这也就意味着更强烈的孤独或孤立状况,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孤独有一种恐惧感,就像一个盲人,对遥远过去的共同生活产生朦胧的向往。布罗瓦博士把这称为前意识状态。

    在布罗瓦看来,人真正需要的是与其他同胞——人类在一起,它使人与人之间那种神秘而压倒一切的孤立和孤独感得到平衡。所以,布罗瓦博士用群体分析的方法代替了弗洛伊德的个人分析方法。根据弗洛伊德的方法,在争夺支配权的斗争中,病人的个性总是对抗精神分析家的个性。在群体方法中,反应分散在—群人之中,强烈的个人因素尽可能地排除在外。因为只有通过几个人或许多人互相之间的无形反应,你才可以得到松弛,打破“我和你”之间的紧张气氛和竞争。一般来说,两个人处在一起就难免会出现竞争。必须打破的是个人自我中心的绝对化。就我们自己来说,我们都是这种没有希望的渺小的绝对分子。如果我们十分敏感,我们就会感到痛苦,我们就会抱怨,于是我们就被称作精神病人。如果我们自鸣得意,我们就会欣赏自己渺小的绝对性。尽管我们会把它隐藏起来,装得十分谦卑和温顺,但在内心里,我们却认为自己是绝对的完美。没有人能比我们更好,这种情况被看作是正常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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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意识的社会基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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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罗瓦博士的著作中最有趣的部分也许是他对正常状态的考察。人一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就会为自己描绘一幅图画。然后他就按照这幅图画开始生活。人类作为整体为自己绘制了一幅图画,每个人就得让自己适应这幅图画——人类的理想。

    这就是主宰我们文明的伟大形象或偶像,而我们则疯狂地盲目地崇拜它,这个自我的偶像。意识应该是从内向外地流动。人类的生物需要应该汇成自发的行动,自发的觉醒,自发的意识。

    但是,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为自己绘制了一幅图画,并根据这幅图画开始生活:即从外向内流动。这真是生活的颠倒,但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我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幅图画上,我们所有的教育只不过是在修饰这幅图画“一个好的小女孩”——“一个勇敢的男孩”——“一个高贵的妇人”——“一个强壮的男人”——“一个富饶的社会”——“进步的人类”——这些都是图画,都是从外到内的生活,是自发性的死亡。严格地说,都是机械性的,都是弗洛伊德假设的那种邪恶的无意识。

    如果我们能认识到——或者敢于相互承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