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贩暖

贩暖第2部分阅读

    着冯老师,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与那个高个男生的相遇。

    冯老师瞪了纪晗一眼。

    不高不矮的刚要张嘴辩驳,就被冯老师的呵斥打断了,“行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等着接理院和成教的处分通知吧!你,还想一个人扛?去把没来的那个给我叫来!”

    纪晗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好像只有借着靳晓川笔下的字字句句,她才能把那些曾经坚定的或是犹疑的片段连贯起来。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右手腕上的手钏,其实,也不是太久以前的从前,也不是太刻意地不想再记得。

    「成教学院里,老师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居多,秃顶,肚子大得可以放到讲台上,喝茶的时候会发出满足的声音;讲起课来,第一排要打伞。

    于是,纪老师就变得很特别,她漂亮、清瘦,只在课间喝水,说话不会口沫横飞。

    我总是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观察她,也观察想在她面前一鸣惊人,借以引起她注意人,看他们用怎样的眼神看她,用怎样的态度对她。

    有人喜欢下了课以后以问问题为借口缠着她,还人喜欢在课堂上高声笑闹,甚至坐在她眼皮底下嗑瓜子。起初,她都会批评,虽然也就只是说一句,“能小点儿声么”或者是“别掉一地”。再往后,类似的事情多了,她就见怪不怪了。而且,她瞪人的样子确实没什么威慑力。她的眼睛很好看,脸上还有种若有似无的笑,浅浅的,浅到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这种观察持续得越久,我就越明白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也就越不自觉的长久地出神,越不受控制的去干一些我事后想起来会脸红的事情。比如,下课以后,我会装作不经意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抱着书,往南拐,走过食堂楼后的背阴,然后又踏进路灯洒下的光晕里。每次,她都是这样忽明忽暗的,一个人走回研究生院的老宿舍楼。通常,几分钟以后,她就会下来,给宿舍楼门口的小饭盒里添猫粮,再拿着地上的那个空罐头盒去一楼洗手间接水。那三只流浪猫会在这个当口及时出现,她回来,把水放下,满足地看着它们咔嚓咔嚓嚼得风生水起。她的手搭上猫咪们的脊背,轻轻地抚摸,温柔到我都想把脑袋凑过去。」

    纪晗住在五楼,厕所边上拐角处的一间。研究生院的宿舍楼已经很老了,屋子设计得也不科学,她那间更是特殊,凸了好大一块给了承重的钢筋水泥。别的宿舍两张床一字摆开,还有放书桌柜子和供人活动的空间,唯独每层的这一间,进门就是床,上下铺,柜子只有正常的一半大,憋屈地立在屋角。

    最初,研究生宿舍楼下只有一只猫。纪晗把给它准备的食盆和水碗安置在楼口的门廊下,有个屋顶挡着,下雨的时候猫粮不会被淋成一滩浆糊。后来管楼的阿姨把食盆水碗移到了门外的花圃旁,说是学校不允许在宿舍门口摆放杂物,影响消防安全工作。那之后,聚集的流浪猫越来越多,盛世的时候居然有六七只。整个楼里多了不少帮着喂猫的热心人,猫粮的档次更是一跃从散装升到了伟嘉,甚至还有皇家。

    「对着教材,我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就好像变成一个袖珍的小人儿站在书页上,披着老师的外衣,明正言顺地引诱我。连续几天不规律的作息,让我本来就有限的智商跌到了谷底。我像个傻子似的去超市买了一小袋猫粮,抱着它站在她的宿舍门口。

    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我身边经过,我突然就怕了,烦躁不堪地点了一根烟,如果抽完还没碰见她,就立刻离开。

    掐灭第二根烟,我仍然心有不甘,真想对着五楼的那扇窗户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正当我狠狠地踩灭第三个烟头的时候,她从食堂的方向走过来了,手里端着饭盆。

    她看见我了,我来不及逃跑了。

    揣着的忐忑的心,我假装泰然地走过去,很唐突地把猫粮递给她。

    她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完全不像应付课后缠着她提问的男同学那样游刃有余。我想,我真的吓着她了。那时的她像一只小鹿,敲着细腿,踏着地面,翘着毛茸茸的小尾巴尝试着要避开危险,样子羞涩又紧张。

    猫粮被我直接架在了她的饭盆盖上。

    她一激灵,退后一步跟我道谢,还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一直都买散装的。”

    “能吃多久?”我问。

    “挺久的,”她叮嘱我:“千万别再买了,现在喂猫的人多。”

    除了第一堂课,我急于要确认她是否还记得我之外,我没再跟她有过言语上的交流,甚至连句谢谢都迟迟没说。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袋猫粮,后来,我们在教室里碰到的时候,她微微冲我笑了一下,短促却真实。

    从那天开始,我跟着初冬的阳光明媚了起来。有些东西随着推门而入的惊喜将我一击即中,来得激烈又突然,偏激又固执。

    我们的第三次对话,那个学期已经到了期末,在教学楼里,她上楼,我下楼。

    我在高她两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把她拦住,眯了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我的意图那么明显,昭然若揭,她一定已经感觉出来了。她是聪明人,各种意义上的聪明人,对于我的行为不可能失察。

    她站着没动,看着我,眼睛里似乎平静又坦然。

    “能把讲义借我吗?”我问着,指了指她抱在怀里的厚厚的本子,然后侧身靠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心里有些占了先机的得意,“我开学时候手不行,笔记抄得不全,跟别人借,我怕还没我抄得全。”

    她的睫毛垂下去,挡住漂亮的眼睛,考虑了片刻,再望向我的时候就把本子递了过来,“这礼拜上课之前还我。”

    我正要接,手指却因为静电在将将碰到那份讲义的时候又飞快地弹开了。

    我们对视着,很尴尬。

    “要不,你现在去复印吧,印完就还我。”

    “能跟我一起去吗?”我接过讲义,极有耐性地等着。

    她看着我,咬了下嘴唇,转身下楼。我跟在后面。

    一路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什么都没说。

    复印店就在学校里,很近,不大的店面里塞满了学生。她不肯进去,在门外等着我。隔著玻璃上的水气,我只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外边天寒地冻,风刮得很大,吹在楼宇间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再把讲义递回她手里,我发现她鼻尖冻得通红,眼睛里都是蒙蒙的雾色。

    “还回教学楼吗?”我问。

    “不了。”

    “那……谢谢。”我其实很想说,你去哪儿,我陪你过去。

    “别让别人知道这是我的。”她说完并不等我答复,转身走了。

    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人知道原件的主人竟然是她。」

    “他是真心喜欢你吧?”邢海燕把脑袋探过来,瞟了眼屏幕问。

    纪晗对着燕子笑,笑容里有小小的认输般的挫败感——真心对上现实,你猜会怎么样?

    “还想他吗?”

    “我这人薄情寡义。”

    “薄情有可能,寡义……”邢海燕喝了口从快餐店带回来的饮料,“纪老师,您当得起义薄云天了。”

    “承蒙江湖朋友抬爱。”纪晗掩饰性地看了看头顶正上方的灯管,它正发出不正常的嗡嗡声。

    对着满屏的字又发了一会儿呆,纪晗把《陌路》存进收藏夹,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她的初恋,除了靳晓川笔下的那些痕迹之外,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的初恋,如果有一天上帝看见了当初的真心,听见了那时的誓言,会不会对着他们摇摇头,笑一笑?

    4、(四)隐忧

    下班以后,纪晗和邢海燕一起去坐地铁。

    邢海燕说:“你今天情绪特低落。”

    “我刚让人掀了老底儿。”

    转个弯,纪晗又看见滚梯边的音乐剧海报,大面积的黑白两色,唯一的亮点是只红色的气球,好像不抓紧就会飞似的。她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得亏那网站抽得勤,要不得多少人看见啊”

    邢海燕耳朵尖,眨眨眼睛问:“你说,《陌路》停更是什么意思?”

    “别想了,想多了神经衰弱。”

    “这男的多难得呀,浪漫到写小说缅怀过去。他不会是要有什么新动作吧?”

    “有也作用不到我身上了。”纪晗摆出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邢海燕不死心,又顽强地追问:“他叫什么?”

    纪晗不置一词,深深吸了一口地铁站里污浊的空气。

    “问你呐!”燕子戳戳她。

    “靳晓川。”

    “帅吗?”

    “还成。”纪晗答得兴致缺缺。

    “比大小猫儿呢?”一般意义上讲,大猫儿、小猫儿是一副扑克牌里最强大的两张,这也是启华员工对公司里最有价值的两枚资产阶级钻石型王老五的昵称,在调侃之余有股追捧的味道。

    “小猫儿没见过,大猫儿就见过照片,我看老外没感觉。”

    “你的意思是——小猫儿好点儿?”邢海燕拿肩膀拱了拱纪晗,带着种小姑娘花痴时特有的兴奋和遐想说:“诶,b座那边儿,从前台到主管,暗恋丁冉的不计其数,听说连启华德方老总都嫉妒他。”

    “你见过丁冉?”纪晗问。

    “啊?”燕子讪讪地笑,“没,咱c座的,没事儿往那边儿跑干嘛呀。”启华旗下的几个公司,只有启华制药不在这座大厦,启华物流,启华广告,启华融资,启华动力都在大厦c座,而总公司的高管办公室则是在b座的十七、十八层。赤|裸|裸的阶级就被b和c两个小小的字母轻易地划分了出来。b座的,普普通通的秘书,气势上都比c座的小头目胜了一筹。

    纪晗拍拍邢海燕的肩,表示认同,“这年头,早没王子了,就算有,也是伪装成王子的,意|滛|意|滛,痛快痛快就得了,要真是墙头马上(注1),就是自找苦吃。”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仿佛都在心里承认,太优秀的男人过于稀有,而稀有品种未必就是适合恋爱的对象、适合结婚的人选。

    “纪晗,你怪他吗?靳晓川。”

    她摇摇头,沉着地说:“有几个人是就谈一次初恋的?”

    「我是她的初恋,这是她后来才告诉我的。追她的人一直都有,可是她说,她要像她姐姐那样,等毕业了,工作有了着落再开始谈真正的感情。

    “毕业”、“工作”,这几个字,在我们之间一直就是把利刃。

    一整个寒假,我一天比一天不安,一天比一天烦躁,我经常无意识地盯着挂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后数,怎么还不开学?那个学期,她的课改在了周六晚上,别人都在对着课表抱怨,只有我在庆幸——终于可以早一天看见她了。

    正式上课以后,我努力找各种借口主动约她,甚至直接到她宿舍楼下请管楼的阿姨喊话,而她则是推脱,下次吧。

    下次?

    勇气的问题一次一次地被她偷换概念,当成了时间的问题。我只能把时间的问题变成最直白的问题:“我哪儿不符合你要求?”

    这种直白在我来讲难能可贵,以前没有过,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她应该看得出来我是怀着怎样患得患失的心情问出的这句话,可是她明显的想要逃避。

    我挑衅似地质问她:“你们北京的都特排外吧?”

    “你跟北京挨过打是怎么着?”她不服气,仰着脸看我,在想起我们的相识之后,突然就泄气了。

    “要不是排外,那为什么?”

    “我是你们班老师。”她的语气又变得很平淡,几乎不加思索就脱口而出。

    “你也是d大的学生!”

    她不理我的反驳,咬住“老师”这个借口不放,感觉像是事先背好的一套说辞,“你知不知道老师跟学生之间是权力不对等的关系?我不能让人戳我脊梁骨,骂我勾引学生,不知廉耻,败坏师德。我爸以前也是d大教书的,我不能让他那张脸也跟着没地方放。我不想为了这事儿就丢了这份工作。”

    “这事儿?什么事儿?”我洞悉一切似地追问。

    她沉默不语,神色懊恼而犹豫,然后,很长很长地呼了一口气。

    “跟我在一起,对吧?好,就按你说的,师生关系和恋爱关系非此即彼,不共戴天。你当我现在追的是个研二的学生,行不行?还是姐弟恋在你这儿也天理难容?!”

    那之后,她长久的沉默了,是当时的我不太明了的那种沉默。」

    那种靳晓川看不懂的沉默,对于当时的纪晗来讲并非源于师生恋或是姐弟恋这么简单。纪晗承认,她对靳晓川有莫名其妙的好感,那种类似于喜欢的感觉有时候模棱两可得让她心生不安,却又无计可施。自己已经过了做什么都不计后果,不会后悔的年龄了,究竟是该把靳晓川纳入她的将来,还是仅仅和他谈一场偷偷摸摸的恋爱,纪晗犹豫不决。

    “将来”——这两个字带着隐忧,泛着寒气,几乎让她瑟瑟发抖。在一切尚无定论之前,开始这样的感情是否为时过早;而等到真相大白之后,靳晓川是否还有惹祸上身的魄力,参与其中?尽管纪晗一直克制着对那种隐忧的追究,可是真相却在心里渐渐被挤压成型,她总是觉得,那是真的。

    最初的试探是小心翼翼的,纪晗会问:“姐,我抱然然的时候他怎么老不看我啊,还鬼鬼祟祟的。”安然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的空白。他似乎总是试图通过不与对方注视来达到他企图与世隔绝的目的。

    “别胡说八道。”纪曦笑着斥责妹妹,笑容里却不够气定神闲。安然毫无焦点的眼神让她找不到足以反驳纪晗的证据。

    “姐,你发现了么,然然不爱说话,特清高,凡人不理的。”

    “贵人语迟。”这四个字里藏着纪曦淡淡的忧伤,她想,不管怎样,自己总能紧紧地护住安然,就算他不看她,不叫她妈妈。

    那一阵子,纪曦正忙于工作。一年的时间,从产假到丧葬假,尽管她是大区品牌经理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可是重回麾下的时候,经理还是很客气地对她说,你的难处我都懂,要不,考虑考虑看看是不是调到培训部去,工作相对轻松一些。

    销售部的奖金对于已是单身母亲的纪曦来说是种诱惑,她想给安然尽可能多的弥补,尽可能好的生活。对于儿子的照看她全权交给了母亲,纪晗从学校回来也会帮忙。

    汪雁兮去菜市场买菜,把外孙和女儿留在家里,刚一开门就把眉毛和鼻子皱在了一处,“又拉裤子里了?”

    纪晗一脸无辜地望着母亲,点了点头,问:“你给他吃什么了?”

    “换衣服,洗澡了吗?”

    “他不让我脱。”纪晗很无措。

    “你收拾这些菜,我给孩子先洗洗。”

    安然很怕洗澡,一进澡盆就惊慌失措,紧张地蜷成一团,扯着嗓子大哭。每次他哭的时候,纪晗都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特别慢,他的哭声好像总也停不下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

    纪晗给汪雁兮打着下手,“妈,我小时候也这么爱哭?”

    “这孩子就粘你姐,少见一会儿就哭。”汪雁兮哄着安然,又说:“你小时候中气可足了,一哭啊,外头的小鸟、小虫都不叫了。”

    纪晗笑得眉眼弯弯,“难为汪老板了。”

    “你难为的是纪教授,都是你爸哄的。”老太太难得能提起往事,“那会儿我忙着回剧院排练,先开始,他怎么弄都不行,后来就抱着你背书,背着背着,你就真不闹了。”

    “那也给然然背书行不行?”

    汪雁兮摇摇头,看了女儿一眼,想起纪晗在纪润林怀里睁着大眼睛看他,依依呀呀、摇头晃脑地跟着嘟囔,对着父亲笑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痕,“你爸说呀,咱家腊八儿是做学问的材料,会背书比会叫妈还早呢。”

    “我学说话比然然早?”纪晗又问。

    “早,早不少呢。”

    “妈,你说咱们叫然然的时候,他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怎么老不理人啊?”

    “上次你跟你姐说完然然不爱说话,你姐就带他上医院查听力去了,没毛病。”

    汪雁兮把安然擦洗干净,和纪晗一起替他穿衣服。他突然变得很暴躁,把小玩具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力地撩起了澡盆里的水。汪雁兮的手伸过去,他躲开,纪晗握住他的小肩膀,他又推又咬,用头去撞小姨的身体。

    “我来,我来!”汪雁兮拦开了女儿,“穿个衣服可困难了,就每天早上你姐给穿能好点儿。”

    纪晗在安然又一轮的哭声里默默站开了。她想着纪曦那个精致的小本子,那里边记录着安然的点点滴滴。

    安然四个月,在庭说,他今天第一次自己翻身了。

    安然四个半月,他不能再喝母||乳|了。我的奶水不好,营养不够,要改喝配方奶粉了。

    安然五个半月,他长了下面的一颗门牙,最近总是流口水,吮手指。在庭买了磨牙棒给他,他不喜欢。

    安然十个半月,他偶尔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了,但是,听起来不像是叫妈妈或是爸爸。等他能叫爸爸的时候,我带他去看在庭。

    安然十一个月,他能自己扶着东西走路了。

    安然一岁三个月,他有十颗牙了,上下四颗大牙,还有上面两颗小虎牙。

    安然一岁四个月,他不需要我的帮助,自己就能在屋子里转圈了……

    母爱真伟大,纪晗想。

    这些她都没特别关注过,可是她看到的,姐姐却从来没往那个本子里记过。

    一岁多的安然对于任何人喊他的名字仍然没有反应。他不会讲话,不会模仿,不会做手势,不会用东西,甚至不会自己抱住奶瓶。他只会依依呀呀哦哦地发出一些她们听不懂的声音,他找不到方法与大人沟通,总是闷闷地发脾气。

    他爱踏步走,爱绕圈,不管他,他可以自己绕很久。他爱跑,爱登高爬低,爱打开一个一个抽屉往桌子上爬,即使摔下来,磕得浑身都是瘀伤,也不会喊疼。

    他有很多奇怪的癖好,会连续几个小时盯着电灯开关或是玩具汽车的轮子看,却怎么也玩不起来。他喜欢撕纸,把它们撕碎,然后放进嘴里吃掉。如果不把所有的房门锁好,他会闯进去,乱扔东西。

    他一刻都不能呆在大人的视野之外,他不懂什么是危险,她们三个一遍又一遍地耐心讲给他听,他还是我行我素……

    到了晚上,汪雁兮在屋里哄着安然睡觉,纪晗等着纪曦下班回来。近来,母亲的身体状况并不太好,照顾安然是个高强度的工作,她往往会被这个小不点儿弄得焦头烂额。

    纪晗很怕和纪曦谈安然,她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委婉地提出让姐姐换个轻松一些的工作,多一些时间留在安然身边。

    最后,她只是不加任何感情|色彩地对姐姐讲述了这个下午发生的事情。

    纪曦“哦”了一声。

    纪晗看着姐姐,琢磨着“哦”这个答复。她知道事情的经过了,她听了这样的话不高兴了,她对这样的讲述完全没有兴趣,还是,她太累了,只想潦草地敷衍过去?纪曦在想什么,有什么打算,纪晗只能猜测,她不敢问出口。

    5、(五)掌心

    邢海燕一连几天没再跟纪晗提过《陌路》和靳晓川,直到她在午饭时不留神弄脏了围巾,才又捡起了这个话茬。

    燕子抠着围巾上的一块油污问:“你们俩开始就是系围巾那次吧?”

    纪晗不答,转而热心地传授生活小百科,“等会儿找块香皂,应该能洗掉,随便什么香皂,肥皂、洗涤灵都不行,就香皂去油。”

    邢海燕挺好看的一张脸伸到她跟前,“是那次吧?怎么就答应了?”

    “春天到了。”纪晗调侃。

    “蒙谁呢?”

    “他要‘因材施教’。”

    “再说。”

    “系完围巾的事儿他没写?”

    “写是写了,我就是想问你……”邢海燕偷偷瞄纪晗,“当初,不是因为心软才开始的吧?”

    “说不清,”纪晗翻着抽屉找一小块没开封的香皂,全没留意邢海燕妄图刨根问底的局促不安,“不过我想过,自己挑的是条小众的路,要么瓦全,要么担着。”她的声音轻得好像耳语,神情却是笃定。

    「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积攒了好多的勇气,她才敢跟我纠缠在一起的吧。我一直没机会问她,是不是早就后悔了。

    为了保护一个从椅子上跌落的孩子,她意外负伤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她的隐忧。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此完全不能产生共鸣,甚至诧异于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对她的爱情构成影响,不管他是健康,还是病弱,他就只是一个两岁的孩子。

    周六她来上课,右手高高地肿起来,贴了大大一块膏药,已经不能握粉笔了。这是她这一个多学期以来唯一没有写板书的一次,所有的课堂笔记是她念的。

    下了课,我磨蹭着,心里是孤注一掷的慌乱,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过去。

    她冲我笑笑,一只左手笨拙地把围巾搭在脖子上。

    我很莽撞地拉住她的手,没有理会她的坚持,替她把围巾绕了个圈,打了个结,再将她缠在围巾里的头发撩出来。我的手若有似无地碰到了她的脸,手不太热,更衬得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系就系呗,摸我脸干嘛?”

    “又不是成心的。”我一边说,一边假装镇定自若地又捏了一把,成心的。

    她皱着眉瞪我,瞪着瞪着就妥协似的别开脸,无奈又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笑,从她轻轻扬起的唇角荡过鼻尖,眼角,眉梢,一个涟漪一个涟漪地荡到我身上。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似的,迫切地想要得到她的证实,问话里满是词不达意:“你……?这事儿……?送你去车站?”

    那是我第一次送她。

    在车上,我和她并排坐着,车子的颠簸会让我们的膝盖碰到,她微微笑一下,伸手去扶前座的把手。我一眼一眼偷瞄着她,看见落在她的身上、脸上的树影,扑簌簌刷地散开,片刻之后,又刷地回来。

    “怎么了?”她问。

    我不回答,很突兀地抬了手去握她的,她没有躲。那只受了伤的手因为肿得厉害没有戴手套,被唔了一会儿,仍然指尖冰凉。

    “疼不疼?怎么弄的?”我问。

    她咬着嘴角,似笑非笑,摇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没救了,疼都不说。”我得寸进尺地拉过她那只伤了的手,放在我腿上,拢在手心里。

    她轻微地动了动,大概是因为无话可说的尴尬。

    隔了好久她才想出话题,“昨天,你们跟理院赛球了?”

    “嗯,他们输了。”

    “我看见你上场了。”

    我转过头去,明目张胆地看她,很想把两根手指卡在嘴上,吹个响亮的呼哨。

    “我进了四个。”

    “赛的篮球?”她问得一本正经,却很欠揍地朝我笑了,马上改口说:“恭喜你两连胜。”和我打过架的那两个是理院院队的。

    我立刻更正她:“是三连胜。”

    “嗯?”她没懂。

    “你要落别人手里,就冲这智商也被放弃了。”我坐直了身子,眼睛望向前头,“我受受累,因材施教吧。”

    临下车的时候,她跟我说:“机会难得,你好好把握。”

    我点点头,感觉到那只被我握了一路的手终于生出了暖意。」

    后来,靳晓川对纪晗说:“以后我送你吧,天晚了。”

    纪晗说:“太远了,送一半儿吧,就到这儿,正好。”

    那晚很冷,湿湿的冷,厚重的雾霾随着夜色落下来,混合着纪晗的雀跃、不安,漫了一天一地。回到家里,她发觉围巾都被濡湿了,像是有谁伏在上面哭过,满是温柔的凉意。

    接着,春天就来了。北风停了,鹅黄粉嫩的小花开了一树,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笑。

    汪雁兮从柜子里找出个花瓶,放在小女儿屋里,插了几枝桃花,洋洋洒洒地居然开了快一周。

    虽说是三月桃花一时红,风吹雨打一场空,可就算再短,多少没有错过这个春天,纪晗想着,这样也挺好。

    「这样也挺好,虽然不够光明正大。

    在学校里,我们不会手挽手,不会一起打水、吃饭,可是偶而交错的眼神里却有一种不敢声张的快乐。我喜欢在没人的时候拉着她,把离她近的那只手曲起来,手指冲后,掌心向上,等着她自己拉上来。在她把手交到我手里以前,我不去看她,也不提要求,这个姿势我究竟要保持多久,全凭她自觉。

    每一次,她都很乖。

    我们就这样拉着手,在晚上去d大西门买烧饼夹鸡蛋。她捧着热腾腾的烧饼,拿手指粘几粒芝麻放进嘴里,立刻就心满意足,笑着把烧饼递到我面前。我捧住她的手咬一口,再把缺了一角的烧饼推回她嘴边,然后,看着她站在路灯底下吃完那个烧饼,拍拍手,把粘在手上的碎屑掸在地上,等着她抱怨完一句“没饱”,我们再牵起手往更远的地方走。

    有的时候,她会带着笔记、讲义,把我领到有路灯的小街心公园里。她百~万\小!说,我看她。被我盯久了,她就转过头来看我,眼睛里的光是活的,会流,流得无所不在。

    我说:“看第一眼丢三魂,看第二眼失七魄,看第三眼永陷孽障,不得超生。”

    她笑着问我,谐谑又郑重:“说你,还是说我?”

    我抬手把她抱进了怀里。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不好意思跟她讲,自己又舍不得忘,她就是这样被我抱着的。

    她靠过来,小动物似的蹭蹭我的衣领,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上。我能闻到她头发里护发素的味道,只要一扭头,嘴唇就能碰上她的发梢,碰上她的嘴唇。她软绵绵地倚在我身上,贴着我,提一些幼稚的小要求,比如讲个笑话,唱个歌之类的。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哎呀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这是靳晓川给纪晗唱的第一首歌。她笑着,枕在他肩上,看头顶上的路灯,路灯后的树冠,那些叶子绿得闪闪发亮。当时,正是初夏,天气舒服又撩人,一场雨后,空气里飘着槐树花的味道,清新、干净。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靳晓川的手揽在纪晗腰间,还没唱完就摸索着她的小腹说:“瘪成这样。”

    “鼓的是蛤蟆。”

    “我怀疑你不止这儿瘪。”

    纪晗转过头,正看见靳晓川讨打的笑。她把他往上攀的手向下挪了挪,“就算真平也不亏,没听人说么,离心还近了呢。”

    过了一会儿,他不动声色地想要抽手,却被她握得更紧了。

    “纪晗……”靳晓川喊她的名字,低下头看她。

    “嗯?”纪晗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想什么呢?”

    “你闻这槐树花,算浓还是算淡?我爸以前跟我说,昙花香是浓浓的淡香,清甜的,一开屋门就能闻见。我一直想不出来那是什么味儿。”纪晗说完,又认真地去看不远处的一排老槐树。

    槐花?昙花?被靳晓川深深吸进肺里,百转千回的就只是她的味道。余下的,他什么都没有闻到。

    “你知道么,昙花未必是夜深人静了才开,也不是就开两三分钟。”纪晗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爸说,有一回是我爷爷给他打的电话,说下了班你接小汪过来,咱家的昙花要开了。有两朵是下午开的,吃晚饭的时候又开了几朵,大概能开两三个钟头。吃完饭,我妈就偷偷问我爸,这花能吃么?我爸禁不住撺掇,从我爷爷那儿把花要了。第二天,我妈熬了个清汤,他们说喝完就只记得香,没其他的味儿。然后,我爸去给学生上课,留了个作文,《煮鹤焚琴》。”

    靳晓川笑了,在心里感叹,倒霉的永远都是学生。

    很多个晚上,他们都是这么过的。

    纪晗总是给靳晓川讲一些她家里的事情,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她说他们那样的感情才是最好的,简简单单,细水长流,平淡到让别人都忘了羡慕。纪晗那样讲着,靳晓川那样听着,他从来没有多想过什么,直到有一天晚上,纪晗失约了。

    电话里,纪晗告诉他,她妈妈生病,姐姐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她急着去医院。

    靳晓川说,我过去陪你。

    汪雁兮被留院观察一晚,并没有什么大碍。纪曦陪在床边,抱着安然,孩子的哭闹引来值班护士一次次的责备,等纪晗到了,她只能带着孩子先回家,说晚一点儿再打电话联系。

    母亲劝纪晗赶快回学校,说自己不用人陪。纪晗以没有末班车为借口,强行留下了。

    汪雁兮看着小女儿,哄着她:“这是干嘛,妈挺好的,明儿咱就回家了。你姐是给吓怕了,非带着我来医院,要不不放心。明天回去我就骂她。”

    纪晗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翻来覆去地就只会问:“妈,你还哪儿难受?你真没事儿啦?”

    汪雁兮立刻勉力地冲她笑笑,“没事儿了,都好了。纪晗啊,你姐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打电话把你折腾过来的,然然离不了人,你别埋怨她。”

    老人精神不济,说了这么多话,很快就疲乏地睡着了。纪晗盯着母亲眼角延伸出来的深刻的鱼尾纹,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这么死要强的一个人,也一样会病倒。

    靳晓川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纪晗孤零零地从病房里出来,对她笑笑,觉得她无依无靠怪可怜的。

    “真来了,不会抓你逃寝吧?”纪晗问。

    “没关系,晚上不在宿舍的人多了。”靳晓川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我妈睡了,要是没什么问题,明天就能回家了。”

    “那就好。”

    “谢谢你过来。”

    “打架那次,我到现在都没谢过你。”

    “我什么也没帮上,该处分还是处分,不知道往不往档案里写,还一个学期你就该毕业找工作了。”

    话说到这儿,气氛变得更凉了,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好久,纪晗仰起头靠着墙壁,样子很冷静,是若有所思的冷静。她开始给靳晓川讲自己的家,从父亲去世,到姐夫去世,从安然降生,到他慢慢长大。整个故事满是郁郁葱葱的忧伤。

    “我们家女的命都硬,你怕不怕?”纪晗问。

    “不怕,”靳晓川摇头,“你这样的姑娘既不惹事儿,又不怕事儿,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有我罩着你呢。”

    “罩好你自己就行了。”纪晗的话里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

    靳晓川轻轻把胳膊搭在她肩上,慢慢收紧,把她搂进怀里,“罩你一辈子。”

    纪晗没有说“好”,仍旧仰着头,看着天花板,表情柔和又迷惘,“一辈子,你说得有多长?”

    他把另一只手伸过去,摊开手掌,等着纪晗的手伸过来。手掌叠上手掌,靳晓川弯起手指握住,又在手心里紧了紧。

    “不管多长。”他的声音在纪晗耳边飘。

    “好。”

    “说定了?”

    纪晗看着靳晓川的指尖,又说了一次:“好。”

    6、(六)安然

    “小朋友们,今天的离园时间已到,我们明天再见。”不远处的幼儿园里,孩子们的吵闹声渐渐散去,每天的这个时候,纪曦开始准备晚饭。

    布置好餐桌,迟迟不见人回来,她往楼下张望,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接一接母亲和儿子,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打开门,她迎到楼道里,汪雁兮领着外孙回来了。

    “妈,今天转悠的时间长了,菜都不热了,我正说下去瞧瞧呢。”

    “哦,我歇了会儿才回来的。”老太太带着外孙进了卫生间,指了指洗手池前的凳子,说:“然然,洗手了,站上来。”

    “妈,哪儿不舒服?”纪曦问着,跟进卫生间,母亲上次进医院,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没事儿。”老人打开水龙,纪曦把儿子抱上了凳子。

    “你去靠会儿,我洗。”她拉了小男孩的手冲了冲,又说:“香皂呢?”然后,就把和安然手掌大小相仿的香皂放在他手里。

    香皂跌进了水池里。

    汪雁兮走到饭桌边坐着休息,听着女儿不厌其烦地重复:“放到这里……这里,对,揉揉……再揉揉……冲干净……还要冲……好了。来,咱们把水龙头关上。然然,毛巾呢,毛巾……要这样,对,真棒!来,咱们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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