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贩暖

贩暖第3部分阅读

    纪曦抱着儿子出来,把他安置在座位上。安然已经记住了那一小块桃红色的桌垫,那只明黄|色的饭碗,那把翠绿色的勺子,近来他很少再把这些东西掀翻在地了。

    “纪晗今天又加班?”汪雁兮问。

    “这两个礼拜她说帮大学的同事代两次在职班的课,下礼拜四还有一回。”

    “哦,哦,我忘了。”老太太点着头,应着,看着对面的外孙,突然又想起来,“楼下还没有信呢。”

    “嗯,慢慢排着吧,我经常跟家长交流交流,一样的。”目前几家有名气的治疗中心都不太好进,报了名也要排队等着。

    “妈,你先吃,我喂。”纪曦又说。

    安然偶尔会看一眼自己的餐具,桌上的饭菜,勺子送到嘴边,他缓缓地张嘴,慢慢地嚼着。咽下去以后,纪曦的勺子又送过来,他突然就没了反应,一双大大的眼睛无邪又无神。

    “来,看着我,张嘴,然然。”

    孩子没有反应,勺子又往前移了移。

    “然然,看着我。不行,不能吐口水!”

    一家人的晚饭经常吃成这样,等纪曦举起自己的筷子时,饭菜已经凉透了。纪晗在家的时候还好,她变着法的说笑话,她一不在,这屋子里真的太静了。

    搬回娘家以后,纪曦常常会去妹妹的小隔断里找书来看,她出嫁以前,姐妹俩的书就是共享的。

    那一次,在那个转个身就会碰到书桌的的狭小空间里,纪曦发现了一叠打印出来的英文资料,作者分别是leokanner和arnoldsell。满篇净是生涩的专业词汇,纪晗查过字典,关键的词句她都划过,认真地做了标注,写得密密麻麻。

    转眼,又是两个月,安然依然故我,会哭,会笑,会拍手,会原地踏步,会摇晃身体,却始终不会与人交流。

    纪晗趁着母亲不在,试探性地问姐姐要不要带外甥去医院时,纪曦对着她大喊:“然然不是sanity(精神错乱)!”

    “都看完了?姐,早点儿发现,对然然是最好的。”

    “发现什么?!autis(自闭症),pervasivedevelopntaldirders(广泛性发展障碍),autisspectrudirders(泛自闭障碍)?!”纪曦把那一叠资料重重地摔在了妹妹面前,“你就那么希望你外甥是个神经病?”

    “往最坏处考虑,往最好处努力。我还有别的资料,你看不看?”

    纪曦瞪着妹妹。

    “资料里说了,正常孩子对人脸和语言的兴趣远胜其他,他们两个月大的时候就能对父母笑了。”

    “然然也会笑!”

    “可是他拒绝跟你交流,你是她妈妈。他连我靠近他都不愿意。从你们搬回来,每次我跟妈对着他说话,他就在你怀里晃来晃去,现在也还是这样。他两岁了,从来不模仿对他有用的动作,穿衣服、吃饭、上厕所,他都没学会。”

    “然然是正常人,就只是学得慢而已!”

    “而已?姐,你问问妈,咱俩两岁的时候是不是这样。这病没有医学检测,基因、血液、影像,什么检查都没有,只能根据孩子的行为特征判断。自闭症的特征在三岁以前就会非常明显,咱们不能拖到然然该上幼儿园了,该上小学了,才承认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安然除了不爱说话,除了对几件东西特别偏爱之外,他跟同龄的小孩儿没区别!”

    “光那第一个‘除了’,就够咱们喝一壶的了。”纪晗看着姐姐,仍然没有停下来,“然然不是不会说话,他不是聋哑,他会喊、会叫,会重复莫名其妙的话,可是他不会叫妈妈,不会叫姥姥。他也不是不能集中精神,他能盯着咱家的电灯开关看几个钟头,可是他根本不会去注意他妈妈下班回家了。咱俩现在吵得这么凶,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就一直晃荡盒子里的积木。他能对着玩具笑,对着锅盖笑,对着马路笑,可是他从来没对着你笑过……”

    “纪晗!”纪曦的心在那一声呵斥里噼里啪啦地碎了。

    当真相渐渐面目狰狞地摊开在她面前时,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妹妹能看到的,她怎么会看不到,她是母亲。如果有一天,她老了,儿子怎么办?如果有一天,她像小安一样出了意外,安然交给谁?亲人,她不想拖累;社会,她没法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答案,纪曦就只能拖着,什么都不干、不想,就这么拖着。

    让纪曦转变的是汪雁兮。

    母亲生日那天,一家四口出去吃饭庆祝,结果饭没吃成,安然摔了餐桌上的碗碟,哭闹不止,值班经理礼貌地下了逐客令。

    纪曦蹲在母亲跟前说:“妈,要不咱们等纪晗周末回来在家补吧?”

    “补什么呀,越补越老。来,坐下,妈有话跟你说。”汪雁兮忍不住摸摸她的头。

    “妈,你也觉得是?”

    “纪晗说的我不懂,可是,然然什么样我知道。在家的时候,他就是自己玩自己的,不理我,我一个没看住,就上纪晗屋里搞破坏。我以为是男孩子淘,在家闷的,就带他下楼跑跑,从咱们楼后头的斜坡上跑下来还挺高兴的,咯咯地笑,可那也不说话。邻居都以为然然是哑巴。孩子一岁的时候,由着他拿手吃饭,现在两岁了,怎么说都没用。孩子小,尿裤子、拉裤子都正常,问题是跟他说过多少次了,示范过多少次了,想上厕所还是不知道喊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每回换衣服、洗澡,跟要了他命似的,纪晗赶上过一次,然然打她、咬她。”汪雁兮叹了口气,因为是戏曲演员的关系,她的语调里总是带着韵脚,声调一旦低下去就会变得很伤感,“妈最心疼的就是你,你不顺,老想着能多帮你点儿,多疼你点儿,找补找补,可是这次,你听你妹妹的吧。”

    “看看是不是纪晗回来了,别让她大晚上的再跟那门锁较劲了。我给她热饭去。”汪雁兮一句话唤醒了沉思中的纪曦。她快步走去玄关。

    “听见啦?”纪晗看着姐姐,手里还捏着钥匙。

    “妈先听见的。”

    “你们要困了就先睡,别老给我等门了。姐,哪天带然然做过敏测试啊?”最近听一个患儿家长说,安然在饮食方面要特别小心,很多致敏的食物会加重症状,要禁食。

    “今天我们俩带他去了,等结果呢。”汪雁兮从厨房里出来。

    等着吃饭的空当,纪晗又问姐姐:“昨儿小祖宗又是三点半就醒了吧?”

    “是不是吵着你了?”

    “没有,翻个身就又睡了。我是说,我每天跟睡不醒似的,这孩子怎么那么大精神头儿啊。”

    纪曦的笑只在唇边挂了片刻就消失了,看着纪晗那张轮廓愈加清晰的脸,她突然替她感到一阵委屈。自己命里的鸿沟,不该由她来填。纪曦如雕像一般坐在不远处看着妹妹,这欠债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何况,还是永远还不上的债。不知不觉的,她又把自己拖回回忆里,每一个细节还都清楚。

    从儿童医院到儿研所,大夫先后证实了纪晗的猜测。刚开始的时候,纪晗还会在电话里问问细节,大夫怎么说的?有没有什么好的疗法?后来,她不再问了,只是上网查查资料,从图书馆借几本书,呆呆的看上几个钟头。再后来,对着电脑、书本发呆的次数也少了,到了新学期,她把代课老师的兼职从周末的晚上,变成了全天。

    “姐,北医六院两个主任的号还没挂上呢,最后确诊也得那儿才算数呢。”纪晗说得小心谨慎,像是帮她守着最后的希望。

    纪曦坐在灯下,没有答话。昏黄的灯光给人一种温暖的假象。

    “姐——?”

    她微微转了脸,望向妹妹,眼下是两片倦怠的阴影,“过一阵儿再说吧,那号也不好挂。”

    “你不用操心这个,排队什么的我负责。”

    “再等等吧。”

    “是不是最近假请太多了?不能再请了?”

    “嗯。”纪曦语焉不详地应着,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姐妹俩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彼此间有着一种无法想象的心意相通,往往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出无数的内容。纪曦漂浮不定的目光让纪晗隐隐不安,姐姐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又好像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说。

    “怎么了?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纪曦缓缓地摇头,一滴眼泪正从她的眼角溢出来,她匆匆用手撑住额头想要掩饰过去,可是第二滴,第三滴眼泪接二连三地涌出来。她逃跑似的冲进卫生间,呆了很久才出来,推门看见纪晗还坐在原地,等着她。

    纪曦走过去,坐下,她笑了,透着自嘲,然后,好像怕冷似地紧紧抱起了手臂,“姐就干了这么一次,呵……”

    纪曦所在的tea里,大区品牌经理正酝酿着一轮新的人事变动。谁是亲生的,谁是过继的,经理明白,手下三员干将,只有纪曦是跟了她几年的嫡系,如今立足渐稳,该是时候把另外两个打发走了。就像当年提拔纪曦一样,经理亲自选了两个销售助理,带着他们去柜台上对账。培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查查那些赠品、小样,万一真有问题,好歹找个借口就能让另外两个主管另谋高就,全部换成自己的心腹。整整三周,问题真的找出来了,几个商场少了市价十万左右的赠品,可是纰漏恰恰出在纪曦负责的柜台。

    经理盘算再三,这十万的非卖品是按柜台的订货量配比发放的,平时没有签收的单据,更何况自己一直给纪曦开绿灯,从来不在这上面给她过多的限制,这个哑巴亏只能是自己吃了,算下来成本无非是三万多块,所有柜台拆借拆借应该可以搪塞过去。唯有一点,就是不能惊动了公司,上边追究起来反倒麻烦,自己难辞其咎。但是,人不能再留了,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你舒服。虽然苦无证据,经理仍然以报警威胁,“我给你留面子,你自己辞职,要不然公事公办!”

    纪晗望着面前的纪曦,好像陌生又诡异。

    “姐——,真是你?”

    “是我。”答案很刺耳。

    “咱家且没到揭不开锅的份儿上呢!”

    纪曦的手在发抖,隔了好半天才说:“给他们家的,最后一次了。”她用不正确的方法做了一件她认为正确的事情,虽然不后悔,可没法不怨恨。

    纪晗忧心忡忡地盯着姐姐,同情多过体谅。她一直觉得纪曦太善良,善良到如今都离经叛道了,可是她做了这么多,安家又给了她什么。值得么?纪晗说不出那种感觉,心里又疼又恨,还混着一种信仰无以为继的凄凉。

    “姐,辞职吧。”纪晗说。

    纪曦摇头。妹妹还不懂撑起这个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怕你跟我急,然然要人照顾,一分钟都离不开人,妈一个人顾不过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别干了,其他的,有我呢。这几个月先对付着,明年一月我就毕业了。还有……”纪晗考虑了片刻,又看了看汪雁兮的房门说:“辞职……别跟咱妈说实话。”

    “纪晗,这是姐自己的事儿,你别趟这滩浑水。”

    “什么你的我的,这是咱家。为了这个家,就算被溅上一身泥又能怎么样?”纪晗知道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不好不坏,不那么坚强,也没那么软弱。养家糊口,应当应分,这个念头早就在她心里了,到了现在,无非是更加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妹妹的话说得这么太平,难道自己该担的包袱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推给她?“你让姐再想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好吗?”

    “姐——,你就是太不干脆!赶紧把职辞了,回一趟安家,最后一次了,你够仁至义尽的了,也算对姐夫有交待了。安然以后跟着咱们,姓纪。”

    三年未归,安家门外的那条街,那道坪,还是原来的样子,那棵老树还在,又长出了几条枝杈,多出了几道年轮,安安静静地看着人来来去去。

    回程的火车上,车厢里的灯已经熄了。纪曦看着窗外,连星光都隐没在一片望不到头的黑暗里,偶尔出现的零星灯火,因为火车的飞驰转瞬即逝,真的就好像过去的日子一样,虚幻又真实,不知不觉多出一个儿子,不知不觉少了一个丈夫……

    流年过往,喜乐哀愁,随着火车渐行渐远。纪曦想,这个城市,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7、(七)微光

    「那个夏天是在不知不觉中消逝的,整个暑假我只在家里呆了不到两周,就又回到学校。见她的机会其实不太多,她总是忙碌着,一刻不停。我时常会想,那么单薄的身子是否真能撑起一个家。

    她会说:“我们家是仨人一起撑的,没了谁都不行。”

    那么,我呢?

    说来好笑,之所以动了出来读书的念头,不是我想要深造,而是我没地方可去。

    小学的时候,我在区里的体校练跳高,初中进了市体校,还没拿到高中毕业证就被选进了省队,因为我破了市里的记录。曾经的我是队里的苗子,结果比赛前一周,因为技术动作变形,落在海绵垫上时,我的右小腿被左脚的钉鞋严重划伤,那年的运动会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养伤。可能是太急于求成了,还没恢复我就开始训练,结果先后两次重重地摔在田径场上,都是起跳腿。检查结果是膝盖积水,半月板损伤。又一次,我错过了一场事关重要的比赛。恢复了很久,仍然不见起色,我拖着那条不再适合跳高的腿,满脑袋充斥着飞跃横杆的美妙瞬间,回到了家里。

    我的父母都是勤劳本分的人,在我们的那座城市里开着一家小饭馆,生意还算红火。彻底离开了运动队,他们都盼着我能在家里帮把手,直到慢慢接过他们的事业。我能轻而易举地展望出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后的自己——每天穿梭在小饭馆的后厨和前台,经常和工商、卫生、派出所、居委会打打交道,干得好就开家分店,干得差就关门大吉。我会仿效我的父亲娶一个像我母亲一样的女人,尽早生下一儿半女,然后强迫他或者她乐在其中地过跟我雷同的生活——对于这个少掌柜,我真的全无兴趣。

    在那个夏天来临之前,我从未考虑过我的将来、我的生计,我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是这么心不在焉地混着,不求上进、不思进取地晃荡着。我早就在潜意识里认定了自己有条后路,只要回去,我总归衣食不愁。只是,我没料到,我会在与世隔绝的青青校园里遇上她,而她和我完全不同。她的“将来”是一件太不可捉摸的事情,模糊到简直不成形状,她每迈一步都必须兢兢业业,做不出最优的规划,她会觉得自己死有余辜。

    那是迄今为止我第二个沮丧的夏天,感觉跟刚从队里离开很类似。在很多个晚上没有见到她之后,我一个人呆在宿舍的阳台,除了抽烟之外什么也没干,跟她比起来,我显得既不负责任,又孩子气。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在医院的那个晚上,我急于要证明自己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显得有些不择手段;而她,一个“好”字,怎么会说得那么心无旁骛?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动了要带她回家的念头,可是醒了又觉得不切实际——她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一个我不理解的地方,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留给她自己的。

    那个假期就这样过去了。我发愣,发累了就爬上床去睡一觉,睡醒了再继续发愣。」

    开学以后,靳晓川发现纪晗也喜欢发愣了,像是在想着什么人或是什么事。

    看着萎靡不振的纪老师,他揉揉她的头发问:“怎么了?考试不及格了?”

    “当跟你似的呢。”他的纪老师还魂了。

    “让成教学院给开了?”

    “这学期在职班也有我的课。”她说得颇为得意。

    “那怎么了?更年期提前了?”

    纪晗不再搭理他。

    靳晓川继续软磨硬泡,“说说,有什么伤心事儿,让我也乐呵乐呵。”

    纪晗似乎是点了点头,觉得右眼角微微跳了跳,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不准备留d大了。”

    “不当老师了?博也不读了?”

    “不留学校,不评职称,读博没用。”

    “嗯。”靳晓川应了一声,静待下文。

    “我想进启华,我在那儿做过实习,工资、待遇都比留d大强多了。”

    “成啊,进大公司好,进去了捎带手找个有钱的,后半辈子就不愁了。”他的声音里是怄气似的别扭,说得真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一样。

    纪晗仍然平心静气地试着讲道理:“你知不知道,我妈一把年纪了,说要去社区老年大学教戏。一人五十的报名费,最后才能给她几个钱?我不想让她受这份儿累。”

    “你不也一样么,课时费加上d大的抠门奖学金总共才有多少?!”

    “所以呀,我得挑个挣钱多的。”

    “所以什么呀?”靳晓川神色间像是被刺了一下,瞬间黯然了,“你们家就指着你一人,你姐干嘛去了?那么干脆就把职给辞了,她知道心疼她儿子,她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跟你妈啊?!去吧,你要是现在就能找着合适的,我这就彻底消失,躲远远地羡慕。”

    “咱俩说的是两码事儿,我没惦记着要找别人!你怎么就那么不放心我啊?”纪晗看着他,靳晓川眼里有团火,把她心里烧得空荡荡。

    “我不止不放心你,我对除我之外的男人都不放心!”这话从靳晓川的牙缝里挤出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拿什么和第三者竞争?

    “那我进启华跟留d大就更没什么区别了,反正留这儿也一样有可能再碰见你这样的学生!”纪晗从小公园的椅子上站起来,掉头就走。

    靳晓川也跳起来,赶在前头把她拦住,“哪儿去?”

    “找合适的去。”纪晗阴着脸说。

    靳晓川把她往回拉,她死犟着不动,两个人心里憋着的火,越烧越旺。

    “你松手!”纪晗瞪他。

    “你又不怕这么多人看见啦?”靳晓川回瞪。

    “他们守着d大,这事儿见多了!”

    “你给我老实呆着!”

    纪晗死活不肯松劲,靳晓川抓着她的肩膀往后拽,强行把她推回到长椅上,居高临下地摁着她的胳膊不许她离开,连手上的骨节都咯咯地响。她使劲掰他的手,晃着身子在椅子上乱扭,抬腿去踹他,又被他用膝盖用力地压回来。她的力气到底比不过男人,挣脱不开,又急又气,折腾了一会儿也就消停了,就只是一直念叨:“消失啊,你不是要消失么,消失不了我帮你。”念到最后都要接近哭腔了。

    靳晓川一下就觉得心疼了,慢慢松了手劲,坐在一边。纪晗靠在椅子上不动,喘着粗气,眼圈有点儿泛红。他试探着拉她胳膊,撩她袖子,看着被自己攥出来的一道一道的红印在她的皮肤上慢慢晕开。她抽回手,他不屈不挠地再抓回来,夹着小心,怕再弄疼了她。

    “你最爱说狠话了,每次还都说话算话的。”他握着她的手,含在嘴里不轻不重地咬着,“这次,说说就算了哈。”靳晓川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欺负人!”纪晗骂他。

    “我怎么欺负你了?”他眉峰一挑,一句话让自己倒退了十几二十年,“跟你外甥学的,我还没他使劲呢。”

    “我不是说你咬我!”

    “我知道。”他小心翼翼地把纪晗搂进怀里,完全没了刚才的粗鲁。纪晗捶了他几下,就由着他把自己拉过去,乖乖靠上。

    “你怎么这么好哄?”靳晓川问她。

    她只是说:“我不是不想留学校。”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

    “再咬个对称的吧,怪我提前没跟你商量。”纪晗把另一只手也伸给他。

    靳晓川摇摇头,把自己手掌贴在她嘴角,“还回来,使劲点儿。”

    “你幼稚死了!”

    纪晗还没来得及推开他的手,就被他反手握住,“要是这世界上就剩咱们俩就好了。”他说着,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十一的时候,她忙着给自己的硕士论文做最后的修改,我的论文也差不多凑够了字数。整个长假我没有打扰她,我回了一趟家。

    我母亲在前些时候突然患上了哮喘,本来她以为是感冒,一直拖拉着,转为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最后确诊为哮喘。父亲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明年初就毕业了,如果在北京没什么太大的发展就回家吧,你妈身体不如以前了,家里的饭馆最近都是我一个人在照看,生意还是那么好,我忙不过来。

    回到家,母亲的气管状况很不好,吸气呼气像拉风箱一样,往往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了。那天晚上,饭馆关门以后,我爸把我叫到后厨,说你妈最近总爱哭,哭对肺有伤害,她还在恢复,肺还很脆弱。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该回去接掌那个算不上是事业的饭馆,可那是我父母一辈子的心血,特别是我妈,她这一生只有两个心愿,儿子要出人投地,饭馆能红红火火。前一个,我让她失望了,后一个,或者我应该帮她达成。

    我跟我爸说,再给我点儿时间吧,也许我能多带一个人回来。

    那场分离似乎就是在这个时候初见雏形的。原来,我早就筹划着要带上疼爱、关怀、想念,还有自己,一个一个地离开她了。」

    靳晓川回到d大,纪晗正忙活着全家四口最后的希望——北医六院的专家号。

    看着车窗外流过晨曦的颜色,纪晗侧头靠在车玻璃上,整个城市那么安静,连白天最堵的路段也是空空荡荡的。眼看着十月快要过去了,号还是没有着落。她舍不得那400块,心想着号贩子除了起得早也没什么别的招儿,自己就当是社会实践了,要真是能找出这个行业的秘密所在,说不定还能再干个倒号的兼职。于是,她跟纪曦两个人分头试了几次,回回都是无功而返。家离医院远,不到六点赶到门诊大厅,前头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在排儿科主任的号。纪晗在心里恶毒地笑,天底下到底有多少疑似自闭症的孩子?

    「我的纪老师就是有那么股子狠劲儿,说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不改变方针这个号永远挂不上!她刚跟我表示出想自己半夜去排队的愿望,就被我狠狠瞪了回去,要去也是我去!

    “真仗义!”

    “好意思说自己饱读诗书呢,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又来了,找‘消失’呢吧?”

    “嘁……”

    死说活说她都不放心我一个人,料定我会跟排队加塞儿的大打出手,无奈,我只能带上她。

    我们去通宵营业的麦当劳耗够钟点,在两点零五的时候赶去排队,第二名,前头是一对外地来的夫妇。

    十月底的漫漫长夜就像撒下来的一张网,合着秋天的小风把人裹了个结结实实。我显然比她有先见之明,不顾她的嘲笑仍然带了御寒的羽绒服和保温杯。

    我把衣服裹在她身上,她脱下来给我披上,钻进我怀里,一脸霸道的温柔,“你抱着我就行了。”

    我笑了,紧紧搂着她。

    我们聊着天,偶尔也跟那对夫妇说上几句,几个人都怕自己睡着了,一个不慎让人插到前头。

    她又逼着我唱歌,讲笑话。

    我说,不能唱,离外人太近,丢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她信佛。

    古印度有个很厉害的神,叫做湿婆神,属于天部里最最好勇斗狠的阿修罗道。有一次,湿婆神出去打仗,一走就是十几年。他出征前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怀孕,再回到家里的时候,有个孩子拦在自家门口不让他进去。他以为自己的妻子在和别人私通,非常生气,就把那个孩子的头砍了下来。其实那是他的亲生儿子,毗那夜迦。妻子听见争执从屋里出来,看见自己的丈夫杀掉了自己的儿子,她情急之下把一头大象的头砍下来,接在了儿子身上。毗那夜迦一天天的长大,也成了阿修罗的天神,一个象头人身的天神。他特别喜欢扰人清修,带着一整个部族的阿修罗到处破坏、捣乱。后来,佛祖知道了这件事,就派十一面观音去降伏毗那夜迦。十一面观音化身成女人的肉身,让毗那夜迦爱上她。女人说,只要你肯护持佛法,不再误人修行,我就嫁给你,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轮回投胎。那之后,毗那夜迦皈依了佛祖,当他和十一面观音拥抱时,两个人变成了欢喜天。

    她困得迷迷瞪瞪,听得似懂非懂,抬起头看我,眼里都是血丝。

    我轻轻拍着她,跟她说,等以后有时间带她回乡下看看我奶奶的院子,有葡萄架和丝瓜藤,冬天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夏天可以在院子里乘凉,我给你扇扇子,有蚊子,我帮你轰……呵,听起来真像梦话。

    我又告诉她,我喜欢你,就算我不知道咱俩将来会怎么样,我现在也还是做不到不喜欢你。

    再低头看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有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打出光亮和阴影。我一直看着她,看了很久,突然有种很不详的直觉——这个总喜欢跟自己过不去的姑娘,我会长久地记得。」

    纪晗醒了,被靳晓川弄醒的。她睁开眼睛正看见靳晓川把他的手钏套在自己的右胳膊上。

    “我睡着了?你怎么把大衣都给我了?”

    “你手腕太细,十八颗珠子减成十四颗吧。”

    两个人各说各的。

    “几点了?”

    “金曜石一定得留下。”

    纪晗看看周围,又看看表,清醒了,忙着要把手钏褪下来,让靳晓川拦住了。

    他攥着她的手腕,攥得纹丝不动。他给她讲为什么要有十八颗珠子,什么是十八界,又给她讲这十五颗是小叶紫檀,这颗是老砗磲、这颗是老蜜蜡、这颗是金曜石。最后,靳晓川总结:“记着,带右手,因为有曜石,气法讲左进右出,曜石能带走你不好的运气。”

    “我不要,影响我写字。”纪晗拒绝。

    他不依,“不要也得要,就当是为了你外甥、你姐、你们家。”这是她的死|岤,他知道。

    纪晗看着靳晓川,怔怔地问:“小施主,那你怎么办?”

    “我离佛千万里,有了它也白搭。”靳晓川说着,抱紧了她,“冷不冷?再睡会儿,五点叫你。闭眼睛,别看我了。”

    她把脸埋进了这个散发着热气的怀抱里,肆无忌惮地依赖着他。

    五点刚过,纪晗撩开盖在身上的大衣,给家里打了电话,纪曦接的。她让姐姐来医院替自己,接着排队把号挂完,她跟靳晓川要赶回学校。透过手机,纪晗听见母亲的声音,这丫头怎么这么大主意,大晚上的一人在外头蹲半宿。

    纪晗偷偷告诉姐姐:“有人陪着我,要是你来换我,我就给你看看;要是妈来换我,我就把他先藏起来。”

    “交男朋友了?”

    她举着电话,笑了一下,没答。呼出的白气被深秋的风吹走了,在这个灰蒙蒙的凌晨,在这个冷冰冰的城市,她觉得自己被一个爱她的人温暖着。纪晗看着远处泛起的微光,觉得仿佛真的有未来存在。

    8、(八)绝望

    整整一天,纪晗的心一直轻飘飘地悬着,没有着落,好的,坏的,各种感觉在她脑子里风起云涌。掐算着时间,安然他们早该回家了,可是纪晗不敢打电话回去问问,到了此刻,她再也没了说服姐姐时的勇气。看病是她张罗的,挂号是她排的队,对于这个“禁区”,其实她也不愿意不知深浅地踩上去,可是又不能由着一家老小绕过去。纪晗说不清楚,就总是觉得自己好像理亏似的。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特地去买了然然最喜欢的维夫饼干,就算今天最后确诊了,就算真是回天乏术了,也把痛苦难定格在甜蜜的味道上吧,虽然该苦的还是会苦。

    那一天,对于纪曦来说已经算不上是转折了。自从小安离开,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就像是不断倾倒的多米诺骨牌轰隆隆的朝她砸过来。

    在诊室里,纪曦填了一份满是判断题的答卷——符合下列特征的打勾,不符合的打叉——这样的答卷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纪曦把卷子郑重地递给大夫,就好像连同安然的命运一起交付了过去。

    在一个尴尬的静止之后,儿科主任的声音变得生硬了,上下文的衔接没有丝毫地过渡,她说:高功能自闭症,不伴有癫痫和脑器质性病变。

    第三次了,又是在医院这个最没人情味儿的地方,最后的希望被传说中最权威的专家彻底地浇灭了。

    除了安然,没有人呼天抢地,嚎啕失声。纪曦在专家见怪不怪的目光里,恢复了知觉,渐渐能动了,嘴唇在哆嗦,身体也跟着发抖,汪雁兮扶了她一把,她抱着安然出去,肩膀撞在门框上,“嘭”的一声。

    纪晗回到家,没有人提前出来开门。

    她走进屋子,安然坐在桌边,忘情地摇着铁盒里的积木。

    “妈……”纪晗叫了一声。

    汪雁兮这才意识到小女儿回来了,她还坐在沙发里,刚睁开眼睛,来不及站起来。仿佛这一天的时间就把她的人和心都累垮了。

    “你姐在屋里呢,”汪雁兮站起来,拖着脚走了两步,“去劝劝去,去,去。”她挥着手,像是驱赶着什么,摇着头又颓然地坐回沙发里。

    “妈……”

    汪雁兮不说话,眼泪悄无声息地淌在脸上,她闭上眼,只是摇头。

    纪曦听见门开了,听见有人叫她,不知道是叫到第几遍,她才有了反应,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是散的。

    “姐……”纪晗的声音颤微微地回荡在两个人之间,带着惴惴不安。

    纪曦脚下铺着一地纷乱的纸片,她亲手撕了那个精致的本子,亲手毁了她记下来的点点滴滴,可是她心里的怒气仍然郁结着,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如今,真相大白了,她还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自闭症,病因未知;康复无望——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懂,却还得假装看破一切——她的儿子,人生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纪曦的目光越过纪晗,落到门外的安然身上,他的脸因为无知地置身事外而显得格外纯净。她站起来,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愣愣怔怔地走过去。她期待他有所反应,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可是那么久过去了,他还是摇着那个铁盒,除了漠然地眨了两次眼睛之外,对她毫不理会。

    “然然,然然?”纪曦蹲在儿子面前,哀求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怪声,“你看着妈妈。嗯?看着妈妈。”

    哐啷,哐啷。

    “别玩儿这个了,你看着妈妈。”

    哐啷,哐啷。

    “别摇了,看看妈妈。安然,别再摇了。我跟你说别再摇了,你听见没有!别再摇了!”纪曦终于喊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哀吼、嘶号。

    她的手完全不经大脑地挥动起来,打落了安然手里的铁盒,积木散落了一地。

    “纪曦!”汪雁兮大声呵斥她。

    纪曦没有理会,歇斯底里地摇着儿子的肩膀,“你看着我,看着我!说话啊,说话,有那么难吗,你怎么就不能跟我说句话?!你说话!”

    “姐!你干嘛!”纪晗跑过来,要把姐姐推开,手还没碰到,自己的眼圈先红了。

    安然在这个时候放声大哭,老人冲过去把孩子护在怀里,抱开了。

    纪曦瘫坐在地上,望着母亲怀里的儿子。她曾经不止一次地盼望过,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毫无焦虑地等死是一件何等幸福的事情。可是,每天她睁开眼睛,天地还是依旧,太多个这样的每天过去了,有个声音狞笑着告诉她,那个传说中的末日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在这个荒诞的想法彻底消失之后,纪曦才真正体会到深深的绝望和濒死的感觉。

    纪晗跪在姐姐身边,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背。那一刻,她清晰地预感到姐姐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人的命数可能都是定好的,改不了,挣不脱,只能随波逐流,从痛苦到漠然,从耿耿于怀到逆来顺受。

    纪曦慢慢止住了哭声,费力地把眼神投回现实。她从妹妹怀里爬起来,走过去抚摸汪雁兮抱着的安然,她怕自己刚才摇坏了儿子。纪曦把然然抱过来,请他原谅。这对于还没学会记恨的安然来讲,太难了。纪曦仍然不放弃,拿了纪晗买回来的饼干,掰开了,一点一点喂他,然然很高兴地吃着,沾在嘴角的饼干渣让他看上去非常可爱。纪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