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你的一切像海难

你的一切像海难第1部分阅读

    《你的一切像海难》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

    只要他们不讨厌,爱徽基本上不拒绝任何男人。她经常在吧台上容光焕发地俯下头来,对我和戴娅悄声说:“今天晚上宿舍帮我留个门,我现在要去做个爱——情!”然后朗朗大笑。她虽然迟归,但从不在外留宿。有几回,她一推开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暗地里。我们赶过去扶她,搀到床上。她腆着脸,拍拍我们的手,说:“没办法,实在要累死了。走都走不动了。”接着她忍不住笑,露出两个酒窝,全身颤抖,把头埋在被子里,“咯咯咯”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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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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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徽曾经说过自己是个独臂的写字人,她可以将字写在纸上,写在脸上,写在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但无法写在手里——即使借助镜子也不能。我感觉到那些无可名状的哀伤正随风打转,但我不能默然后退。戴娅说过我们必有坚持。而秦则,他弯下腰,他会指点我看。他对我说,柯朗,你瞧,尘世里有那么多扇门。有的门,装修精美真实切近,你触摸它,觉得理解觉得快乐,它淹没在尘世里,被你时时念及,如影相随;然而,有一扇门,它内藏玄机,你打开它,会发现这样一个世界:孤独、深邃、漫长却必定会贯彻人生始终——你现在发现了文学,你发现了大美,你无法骤然放手。

    文学!当我把这个词安置于纸上,或者放在嘴里。我总觉得羞赧、痛苦和无法言说的神圣。我总是感到自己被推挤在万圣节狂欢的队伍中。很多人,他们欢快地敲击所有的门,很快他们又跑走了,因为他们脚踏实地地活着。但必有一些人,他们偶然被这扇门里不为认同的世界吸引,他们孤独地扭动门锁,悄无声息的走进去。他们注定被那个世界所吞没,注定带着别人认为荒谬的逻辑消失。

    即使如此,我这样写着,自己也觉得矫情。人生宛若流矢酷似水晶,其光四射目的非明。或许那些曾经的狂热、那些人的历程——他们只是我无数个前途屈指可数的可能,像我的分身小心翼翼地朝各个方向趔趄而行。现在,我只能低下头去,看人生的花开放,安静地充盈它自身——

    大雾笼罩海岛,已经两天。渔船大多不出海,在湾里聚着,潮打来时木着脸晃动。极少那些响着马达游动的,也不走远,含糊可以看到星点点的灯。岛屿上,有些树光秃秃,有些树开花了。人走在抑郁低垂的水气里,满脸湿润,轻飘飘好象会飞起来,尤其是那些穿著拖地裙子的女孩。

    “一踮起脚尖就踩不到地面的感觉啊。”记得坐在吧台边,戴娅就这样对我说。

    那段日子,只要没课。我和戴娅爱徽经常在秦则的酒吧逗留。戴娅总在高脚椅上昂着头,狂热的光线被她冷淡的表情拒绝,不得不朝四方延伸,于是吧台上每个安静洁白的倒置杯子里,都装着戴娅小小的苍白的脸。我落在暗地里,看着她,象看皮影戏里的公主,狰狞又奇异的浓烈。

    爱徽在这个酒吧做兼职吧女,她向所有客人推销白酒以拿取回扣。除了秦则,酒吧里所有男人们都叫她“爱”,混在酒精里叫,显得格外旖旎。秦则说她非比寻常,“简直在搞行为艺术”他说。我们都对她着迷,毫无办法。

    秦的酒吧和沙滩沿线上招徕四季游客的酒吧大体相同:舞池狭小、灯光昏暗,厨房里热着乏味的咖啡和不伦不类的土司。当初大学师兄何霁文把我们带到这个酒吧时,我们对它毫无兴趣。何霁文对秦则介绍道:“这几个女孩文字领悟力棒得很。”秦则就笑起来,礼貌地打量我们,边和蔼着说:“欢迎来玩,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只管招呼一声。”他并不热情,因此我沮丧着揣度他认识很多所谓“文字领悟力棒得很”的人。

    秦则总是把文友们的诗贴在东面的墙上,钢琴旁边,像许多小旗帜迎风招展。开始我觉得这是个噱头,类似市面上所流行的贴“文化标签”的行为。有天午后,服务生刚刚把酒吧清扫了一遍,门窗洞开,大理石桌面上残留着水迹,整个空间若有若无地闪动着从天上跌落到茶色玻璃色泽中、又折射进来的浅黄|色光,客人稀少。何霁文用食指点着钢琴键盘,大声说:“好吧,我们来谈诗歌吧!我们来谈文学吧!”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开场白,忍不住吃吃地笑。秦则听见我的笑声,扭过头,他低头看看我,好象怂恿一般:“小朗,谈谈文学吧,不用很长的时间,看,把你杯子里的茶叶泡淡了,我们的话题可能也就永远结束了。”他口中的那个“永远”让我惶惑,有一刹那,我觉得他生气了。但随即秦递了本《外国诗歌》给我:“给我们读读吧,你这样读过诗么?这样的——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在每个人竖着耳朵听你说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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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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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翻开那本发黄沾满油手印的小册子,跳下高脚椅,用手指揪齐身后裙子细小的褶皱,随便拈了一首,开始读。这是我第一次大声地对着旁人读诗,秦则说得没错。我至今依然记得那首诗歌是这样写的:

    秋风中瘦弱而羞涩的太阳

    树林中掉下了水果。

    就在兰色的房间里

    静静度过一个悠长的午后。

    金属垂死的呻吟:

    一只白色的动物倒毙于斯。

    褐皮肤的女孩们沙哑的歌声

    在飘散的落叶中随风而逝。

    额头梦想上帝的色彩,

    轻触疯狂温暖的翅膀。

    小山旁逐渐扩散的阴影

    黑漆一片被腐烂所包围。

    有着宁静和美酒的黄昏;

    悲伤的吉他声还在流动。

    面对柔和的小灯,

    你仿佛投宿于梦中。

    在我读诗的间隙,有几个人推门进来,还有一个一直坐在那里抽烟的男人站起来,招呼结帐,走出去。每当有这样额外的响动,我的声音就更尖利。这么好的诗歌真该有一种魔力,把此时此地统治住,不教任何物事打断——我一边念,一边绝望地想,抑制不住双腿战抖。臃懒的风从窗外匍匐进来,洞悉我每一处竞张的毛孔。只有它知道我莫名激动:当我放下书装做若无其事对大家微笑的时候;当何霁文取笑我,说:“天啊,你竟然把特拉克尔读得像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恍惚有一些东西在我身上水落石出,整个整个的世界因此不一样了。就好象小时侯迷了路,绞着手在大街上乱窜,猛然扑到家人的怀里,可以长长的吁一口气。

    这样的激动延续在酒吧的每个晚上,何霁文弹琴的时候我们就轮流上去倚在墙边大声念诗,口齿清晰毫不含糊。我们语调哀伤,何霁文就欢快地奏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我们兴高采烈,他就拼命地把马斯内的《沉思曲》敲得震天响。我们总觉得是拿着文学与情绪对抗音乐,这不得不促使我们全神贯注,因为两者同样伟大,在酒吧东面的墙上,我们夜夜与何霁文短兵相接。这让全酒吧的人笑得要死,我也一样。

    可是我不喜欢起雾的天。本来站在岛屿高高的岩石上,还可以看见大陆的一角,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温情的雾让海岛瘦骨嶙峋的孤独。蔬菜贵得要命,人说话像隔着玻璃。何霁文喊:“我们写诗吧,把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雾写下来。”说完就趴在酒杯边睡着了;爱徽冲到理发店里,要把她被水汽潮湿得难受的长发剪短,师傅慢悠悠地拿出很多彩色夹子,把她的头发分成缕,撩在鬓上。“干什么呢?”爱徽疑惑地问。“看看你头上插着夹子,好看不好看罢了。”理发师傅空洞地打着呵欠,说。我和阿廖挽着手在路上走,开头兴高采烈,阿廖欢呼着提议到哪里为我下个月十九岁生日喝上一杯。但他路过一个网吧,站住了,和门口一个男孩一起眯缝着眼睛好奇地盯着屏幕,“这个,好玩?”他问。男孩子点点头,他就走进去,坐下来。我自己插着裤口袋穿过马路去吃臭豆腐,油在小贩的锅里垂头丧气地响,豆腐很不臭。我随手挖了个椰子喝,也不甜……

    这场大雾加重了奶奶的病情。据说呆在叔叔家,她打嗝时会散发难以忍受的腥臭气味,人也懒了,成天赖在床上,只睁着两只眼睛哼哼。叔叔叫了辆木拖车把她载到我家,放在我床上。我还在睡觉,迷迷糊糊中只听见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拿个塑料袋来。”他说。

    “什么?”爸爸离得远,没听清。

    “拿个塑料袋来,等会妈要吐的。”他开始不耐烦了。

    “什么?——哦哦”爸爸快步跑走了,再回来手上已经有了个塑料袋——他听不清叔叔的话的时候,我可真恼他。

    后来,等他走了,爸爸告诉我,叔叔给了我们一些钱,让奶奶看病用。“但你别说出去啊。”他讨好着笑说:“叔叔不喜欢人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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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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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躺在我身边,嘟囔着要回叔叔家,“你家没钱,养活不了我。”她对爸爸说。“你妈妈老早死在这里了,难道我还要死在这里?”她对我说。房间里弥散着抵制水汽的酸醋味道和放在锅里滚着的中药味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认定这便是年老的体味。我对这股气味很不耐烦,总是把鼻子凑到窗外去,或者拿一本书倚在湿漉漉的阳台上,嘴里嚼动着冰片糖,任清凉的味道在我食管里渐行渐远。

    我开始写诗。我、戴娅、爱徽,都开始写诗。以前,我们把校徽别在膝盖上、头发染成红色、撩高校服裙子在熄灯之后寂静的校园里飞跑——跨过二楼凉台鸡冠花盆,把自己摔在宿舍的床上,保持呼吸均匀。但现在,我们都热爱文学,比爱美丽还爱,比爱躁动还爱。我们疯狂地读书,像三只水蛭吸附血液绝不放手。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们不知道马尔克斯、卡夫卡、博尔赫斯,甚至连巴尔扎克都弄不清楚,但现在我们多次提到他们的名字,点头微笑,毫无破绽。

    “怎么才能写出最惊心动魄的诗歌啊?”我们问何霁文。

    “要活得和别人不一样!”他回答说。

    “怎么才能活得和别人不一样呐?”我们又问他。

    “做些奇怪的事情、爱些杰出的人,不符合规矩,就成了呗。”他又回答说。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站在镜子边,我们看着他,他则看着自己。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全身的关节都在扭动,嘹亮地吹着口哨应和自己。他经常这样,脱得赤裸。开始他是吃药,后来就算不吃药,他也脱。他的捰体好看得很,苍白得像刚从云里滚出来的月牙,和海岛上的人不一样。在学校他频频出席的演奏会上,我们总担心他会突然跳起来,脱掉自己衣服,但他不。他对外人斯文而冷淡。他说自己没有暴露癖。但在酒吧里,在只有我们和秦则在场的时候,他经常脱。就算在最寒冷的冬天,海风肆无忌惮地冲来冲去,我们龟缩成一团,他也脱。他的皮肤因此绽放着朱红色小疙瘩,更加细腻真实。我们可以上前抚摩他,和他抱成一团。但我们彼此间都没有情欲,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秦则开始坐在我们周围,微笑着看。但日子渐逝,他慢慢地越坐越远,落到灯的阴暗里,不和我们任何人搭话。

    何霁文脱光衣服,常常把自己贴在镜子上,看着自己,用舌头触碰镜中人。我们有时候尖叫,有时候心不在焉视若无睹。但有次他回转身来,他毫不掩饰自己下身胀大。

    因为意外,我们窃窃私语,但他不看我们。他逼视着某个阴暗的所在,眼睛里充满泪水。

    爱徽到酒吧去,就在身上贴满花纹,那种沙滩小贩出售的图纸刺青。她用舌头舔了,粘在腿上,满大腿都是绿的叶子红的花。不管气候冷热,她都用一件浅兰色大衣包着自己,顺着暮色张皇走出校园。但一接触到酒吧斑斓的光,就猛一撩掉大衣,快乐地尖叫起来。她夜晚的激烈不用添加任何药丸,远远看,好象一只青青亭亭的笋从山上跑下来,在尘世里蹦跳行走。

    只要他们不讨厌,爱徽基本上不拒绝任何男人。她经常在吧台上容光焕发地俯下头来,对我和戴娅悄声说:“今天晚上宿舍帮我留个门,我现在要去做个爱——情!”然后朗朗大笑。她虽然迟归,但从不在外留宿。有几回,她一推开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暗地里。我们赶过去扶她,搀到床上。她腆着脸,拍拍我们的手,说:“没办法,实在要累死了。走都走不动了。”接着她忍不住笑,露出两个酒窝,全身颤抖,把头埋在被子里,“咯咯咯”不止。

    只有戴娅不留恋酒吧笙歌,有个摄影师请戴娅拍人体写真。他在夏天的黄昏看到戴娅从浪里跑出来,激动得发昏。这个摄影过程横跨了夏季与秋季,整整三个月。每天清晨很早的时候,我们还睡眼惺忪地站在鸡冠花丛下刷牙,她就走了。我们抬起眼,看她像麋鹿一样迈动双腿,短俏的头发向后伸展着,包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穿越校园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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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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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私下认为戴娅答应拍写真大都是为了钱,或许还有炫耀。她需要钱。爱徽在酒吧里卖白酒不过因为好玩,但戴娅需要自己缴纳学费。她从来没有向我们展示过她的拍摄成果,我们一问起,她就板着脸。但她开始浓妆艳抹,耳朵上挂满星星钻。

    有天在宿舍的盥洗室里,只有我和爱徽。我们说起她,隐约联系到“卖滛”两个字。我们没说出口,嘴角挂在笑看着各自水龙头的水哗哗做响。心里不知为什么重重地松了口气。

    但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有时候,我这样想,暗自神伤。我写了很多诗,每天都想写,一刻不停。我经常不得不把头探到窗外去,让雨水抽打我,顺着发梢向下滑,用它们冷切心灵,以免我叫出声来。有天深夜。我写着,肚子很疼,浑身冒冷汗,不得不披着衣服到厕所去。在厕所里我听着水箱单调的水声,就哭起来。还有一天,我边看着书,边吃方便面,然后呕吐起来,吐得满桌子都是——但这一切还是不够,除了文学,我一无所爱。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当大雾消散,我和秦则托着腮帮坐在岩石上,看海水旖旎地耸动身躯献媚以重生的地平线时,我皱着眉头对他说这些。“你认为文学之中还需要什么呢?”秦问。

    “我不知道,”我跳起来,手舞足蹈着:“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无聊透顶了。我能给语词留下什么?我们提到李白,就想到‘月’,提到陶渊明,就想到‘菊’,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个讥讽,讥讽我的生命力还不够大,不够用一辈子来给一个,哦,哪怕仅仅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深刻的无法磨灭的痕迹——而这是可以实现的。

    秦笑了,简直笑不可遏。他说:“你的说法真文学。”他站起来,几步蹦到海水里,用力践踏着水花。但他又扭过身子,远远地把我紧握的手掌拉过去,把它掰开。

    秦笑咪咪地站在海洋之中,就像从旷古永恒里萌生出的物事。我终究也快乐起来。

    奶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翻白眼。“小朗吖,外面做什么?整天噼里啪啦个不停?”

    “修路。”

    “可别再挖地了,这个岛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土,再挖下去,就沉啦。”她不无忧虑地说。

    “沉就沉了呗,我们到大陆上去。”

    “要这个岛没了,咱们可什么都没了呢。”她不屑地看着我,说傻话。

    窗外天光暧昧,阴暗仍旧潜滋暗长:昭示鲜鱼死亡的腥重空气、乌云在树丫上逗留、风远离大陆,挣扎在海岛上,就要无处可栖、眼角可及的海洋正在涨潮,也是陆地周而复始地死亡……但一切都平庸地适可而止。为什么没有巨大的苦难降临到我身上呢?——我叹了口气。

    何霁文认为,秦则是海岛上最好的诗人。但秦不承认。秦说将有一个传说中真正的诗人到海岛上来:会画画、作曲,诗写得很漂亮。他到海岛的那天我们都去迎接他——秦则、何霁文、戴娅、爱徽和我。我们站在轮渡高高的台阶上,看他混杂在下船的人群之中,手里高高举着一副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画。他妻子神情紧张胆怯地跟着他,提着行李。他的儿子刚会走路,谁也不搭理,一张恶狠狠的脸。

    他所做的曲子被何霁文一再弹奏,他的诗贴在东面墙上最显眼的地方,他给我、戴娅、爱徽各画了张素描——然后关于他的风潮好象就此终结。大家都觉得他木呐、无趣、不会微笑。他们一家三口终日在酒吧里悄无声息地坐着,捧着热腾腾的咖啡,面朝大海,神色空洞。直到秦则为他们找到临时住处。

    我们到他家去,把我们喜欢的小说拿给他看,和他探讨文学。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锅里煮着水,他妻子每分钟都会喝他,说:“看水开了没,要下饺子了。”他尽量保持镇定,翻着稿子。但脸慢慢通红了,语无伦次。

    我们从他家里走出来,立在街上,都长松了口气。街道上有许多人,许多摊点,熙熙攘攘从我们身边侧身而过。但我们觉得空间骤然宽广了,不再是锅碗瓢盆、杂乱的家具以及妇人和孩子。爱徽说:“他可真可怜。”戴娅说:“操,不靠他了,我们自己干!”她们俩笑起来。我们都穿着水手领白底蓝边的校服,蹬着短筒皮靴子,生气勃勃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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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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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重复讲很久以前的事。她叫我坐在她身上,好生听着!她说她就出生在渔船上,一天看不到海浪会心慌。她十八岁的时候美得象珊瑚礁,十只手指上挂满戒指。有个男人从海那边来,跳下船踏板,爱上她。结婚第三年,海上起了风,男人和船一起沉没了。

    她没牙的嘴在我面前含糊动着,一点也找不到珊瑚礁的模样。

    那个整天只想端坐在酒吧里的男人突然找到我。他说他两天没吃饭了。他很局促,眼睛慌乱地朝四周看,我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好象因为饥饿、因为他不得不来找我,他就此仇恨他自己、仇恨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带着他和钱包到街上去。我还问他:你妻子和儿子呢?他们吃了么?他看着我,脸上满是莫名其妙的神情——我不知道——他说,我不想管他们……大概他们总会有吃的吧。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嘟囔着,甚至把嘴翘起来。他脸上有薄薄的透明浅涩的皱纹,嘴角颤动的时候就象一个无助的孩子。我心里隐隐觉得我在帮助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喂养他——三十七,这是他的岁数。那么老了,我以前浑然不觉。我走在他身边,突然感到自己茁壮了、拔高了、强大了。我想拉着他的手,拍他的脸,吻他,说:别怕别怕,你瞧,我可以给你整个世界呢。

    他吃了你多少钱?爱徽后来问我。

    两个馒头一碗汤。我说。

    干吗不多吃点?她嘟囔。

    开玩笑!他可是个诗人呐。我回嘴说,与爱徽彼此面面相觑。

    关于诗,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多。文学象只八爪鱼,逼迫我们触类旁通。那段日子秦写了首诗,何霁文把它贴在墙上最最醒目的地方。他和每个人说起这首诗,眼睛发亮。那首诗叫《和道德同居》,我依稀记得其中几句:

    “一道算术题可以推导出三个苹果,

    一首钢琴曲可以让我记住你的名字。

    如果是二十五年前,我可能不会如此恐惧,因为是婴儿,

    不懂得罪恶与审判。

    枪炮与玫瑰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由于第一次看到血而战栗不已。

    ……

    “不要再写下去了!”在黑暗中,你转动喉结向我致意。

    尽管如此,你唤醒了我,使我看到自己的作品:成年的你邪恶的你。”

    ——我拉拉秦的衣角,我皱着脸说自己看不懂这首诗。他笑,把我搂在怀里,说我是他的小妹妹,他双颊火热,骨头作响像树上失足掉下的雀那样咕鸣。

    奶奶又反悔了,她又叫我坐到她的床边。她说她说了谎,爷爷没有淹死。他沿着风向飘到另外的海岛上,收起鱼网,爱上别的女人。“后来他就没有音信啦。”奶奶说:“可也不能怪他,这个岛和那个岛没有什么两样,说不定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呢。”

    你为什么到这个海岛来?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我和酒吧里的男人沿着海岸线走时,他多半不说话,我就问他这些问题。这里前几年曾经有过的繁荣正在像海水的泡沫一样急剧蒸发,灯红酒绿就似一阵亚热带的台风刮过去,只留下一些令人做呕的痕迹。他说他喜欢这里,喜欢这样台风过去后的味道。一个城市安静又颓废着,夜晚的时候海浪与钢琴的声音交替并行,坐在风里遥望不可逾越的海峡。他说他以前呆着的县城闭塞又拥挤,路人都是一张麻木的脸。有一天他在书摊上,看到一个男人撕下《莱蒙托夫诗选》擦鼻涕,他就决定离开那里。就算四处讨饭,也不回去了。他说。

    仲春清晨的街道上,水汽从海洋里挣脱出来,光着身子行走。周遭云翳看不清天阴天明,海岛终日弥散的腥味在这样含苞待放的宁静中反倒显得羞涩稀薄,如沙漏里的沙,必将倾泻却悄无声息,把人的心搞得湿漉漉的,瞬间就想靠近。这个男人对我说:“我又想写诗了。”

    “是么?!”

    “我已经三年没有写过任何东西了!”

    “那么长?你怎么可以忍受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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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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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看到你,我又想写东西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我要写很多东西,全部,全部献给你。”他说,激动得气喘吁吁。

    我还想问下去,可他喊起来:“他说:“太阳把一切都变新了!”他指点我看,看这个海岛:草坪被我们脚下潮湿的石子路所贯穿。树身痉挛地伸向天空。太阳下面有一层奇特的迷雾,让人联想到紫罗兰郁郁香气。红日被一圈亮眼灿烂嵌着红边的深紫色云霞缠绕着,她们攀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冉冉升起。但不要紧,这更显得他骄傲伟大。整个世界都是阳光,你看这条路,尽头是耀眼的光。可以先用上白色的颜料,不不,还是太暗了点。再加上红色、黄|色、棕色、土黄|色,甚至黑色。我把颜料平铺下来,直到我们面前,才是真正的石头的颜色,但每个石头都在闪光,像缎子一样,这很难表现。到处都是阳光啊,草坪上每棵草,你的脸庞,你的眼睛,沟子里的水,墙上的光影,屋檐的雕刻……

    他说着,语速越来越快。我不得不跟着他跑。他和平时判若两人,像提线娃娃突然被抓住了线头。阳光当真铺天盖地,但在他心里,只怕我才是他的阳光吧——我这样笃定着想,好象他身旁的世界不是被太阳渲染过的,而仅仅是被我,十九岁的爱好文学的生命力无限强大的柯朗,所渲染过一样。

    他爱上你了吧,是吧?戴娅把手支在头上,嘴里噼里啪啦吹着口香糖。

    不知道。我说,其实心里挺得意的。

    你为什么不和他上床呐?他老婆可是个大混蛋。戴娅说。

    我不爱他。

    一点都不爱么?——戴娅看看我——他是有点名气的诗人哩。难道你不因此动心?一点点也不?

    开始有一点点,一点点点点。我嘟囔着看看戴娅,说,可他爱我了。他爱上我就没意思了。他如果不上钩,我会把这个渲染得好象爱情一样。可他一主动,我就觉得他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

    哎哟,你这可不好。戴娅跳下床,看看我,说,你意滛他,这不好。她皱着眉头很严肃地冲我下结论。

    他床上技巧不错吧,光看他身扳子就知道。爱徽忖度说,他是个让女人想知道味道的男人。

    我丝毫不感兴趣,你们别像做广告似的。我假装板着脸回答。

    去吧,只消一盏茶的功夫。她们锲而不舍地撺掇着。

    奶奶把我叫到床前,她唉声叹气,说自己已经不行了。她今年六十七岁,活得比阿庆阿嫂长得多,可还是不满足。阿庆阿嫂是谁?哦,是以前一条街上的邻居,做了手好裁缝,人缘那样的好,走家串户,大家都知道她。

    后来就死了。一年大暑,夜里图凉快,脱了衣服到海里游,误了涨潮的时间,被浪越拉越远。就没了。

    要不还在老街上做衣服呢,阿庆阿嫂做的中襟最最俏,穿了舍不得脱下来。

    找着她的尸体了么——我问。

    没呢,浪冲走了,再找不到了。

    也许被卷到大陆上去了,没死,还活着。找个人嫁了,也许正好是爷爷。我说。

    呸!奶奶啐我。

    爱徽和我坐在医院长廊的栏杆上。太阳很大,树底下有只肥得走不动的狗伸长舌头吐着热气。我们任冰淇淋涂得满脸都是。爱徽抹把汗,皱着鼻子四下看看,说:“我昨天还拿了把尺子偷偷丈量了下肚子呢,你信不信?”我点点头,她又说:“总之三个月没来例假,是件怪吓人的事情。”

    我扭过头去看着走廊,一路的阳光像水一样铺开。走来走去的人们踏着梦一样不真实的脚步。这是真相大白的前兆,我突然忧郁地想,如果爱徽去跳楼,我宁愿垫在她身下,让她好好活着。

    爱徽对我奇怪的冲动一无所知,她说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就是b超房,门口有很多挺着肚子的女人叉开两腿坐着。她说那都是来检查胎位正不正的,要不就是来看看自己肚子里是男是女。“其实想知道是不是怀孕,到街上随便买张尿检纸就可以啦。”她说。“那你干吗还来?”她耸耸肩,摇着二郎腿:“好玩呗,知道b超是怎么回事,以后好写在小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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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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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超房的门半开条缝,一个胖胖的护士探出头来喊人名,我竖起耳朵听。爱徽却捂着嘴笑着,她说:“小朗别紧张,以后我们有钱了,就到海岛外面去。去上海去巴黎去纽约,四处去玩,好不好?”

    门又开了条缝,换了个黑眉毛护士出来,喊名字的语气恶狠狠的:“骆爱徽!”我们站起来,我扯了扯裙子下摆,冲护士挥挥手。她隔老远就瞪着我们,提高声音喊:“憋尿了没?没憋别进来。”爱徽顿了顿,说:“憋……憋尿了。”她说着,忍不住又“咯咯咯”笑,露出两个酒窝。很多人朝我们看。临进门那一会,她突然转过头,趴在我耳边上,细声细气地说:“小朗,要我有了孩子,你可别不喜欢我了。”

    她转过身,绿色的门立刻把她吸入黑暗里。

    我扯扯秦的衣服,叫他注意我。我问他:“你会不会觉得女人很麻烦?”“怎么突然问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他瞪大眼睛。

    “秦,”我摇摇头,又喊。

    “怎么了?”他低下头,和我并肩坐着,看着我,问。

    “小时候,”我呷了口水,说:“我和很多人坐船到岛外去。船开出很远了,我们站在船头看海岛上亮亮的灯。突然,这一切全消失了。眼前一片暗。大家喊起来。但,立刻就有人说:呵呵,又停电了。大家就笑了。但那时候,我却依旧很害怕。秦,我多么不想依赖着什么,然后被横加的物事一瞬间夺走它啊。我希望它一直存在,但有什么会一直存在,永远安全呢?”

    “我没有办法确切地回答你。”他用一种坦率的口吻说,“我宁愿相信它存在在我们心里。”

    “哦,”我叹了口气,很快转移话题:“你爱女人的身体么?很爱么?”

    酒吧里的音乐很响,过了一会,他才克制着战抖着嘴唇,喃喃道:“我爱完美的肉体。谁用道德规矩欲望,谁就是伪君子。”

    “我明白了。”我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他。

    奶奶让我和她并头睡。“晚上要是来了鬼,看到你,也许就舍了我叫你去。”她说。她依旧喋喋不休地说话,许多海岛上故去的人被她唤起,又沿着她喷射的口水迅速消失。“这些人没意思。”奶奶也说,“比如以前那个戴眼镜的女学生,成天喊着要去首都,见领袖。离开那天,起了台风,船开出没多远,她就大哭起来,嚷着要回来。后来还不是嫁了个小学老师,前几年刚死。”

    真没意思。我跟着插嘴。

    老迈的呼吸声沉重悠长。她睡着了,我睁着眼睛。呼吸是此起彼落的花,周而复始,强调单独持续的可能。

    戴娅作出很练达的样子,说爱徽根本是自作自受。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掉块肉而已。戴娅吹着口哨轻松地搅动饭粒:“嗨,小朗,我兀自想起一件事来。”她用很滑稽的口吻文绉绉地说。

    “嗯?”

    “以后你要提醒我一下,我是绝对不生女孩的,绝对不。万一我生了个女孩子,要杀掉她。”

    “我也不。”我无精打采地说。

    “你为什么不生女孩啊?”我们互相问对方。

    “我怕我老了,看着她年轻貌美,碍眼。”我郁闷地说。

    “我怕我们太好拉,她实在超过不了我们,会难受。”戴娅说。

    她昂头大笑,我却乐不起来:“要知道是谁干的,我非替爱徽去杀人不可。”

    “听着!小朗!”戴娅把最后几口饭扒干净,鼓着腮帮瞪着我,含糊地说:“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干的,都没有什么不同。爱徽有没有孩子,堕不堕胎也没有多大关系。你别杞人忧天!”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我以前老是想,我要是死了,我会改变多少人的一生呢?没有,谁的人生也不会因为我改变。大家还是这样:吃饭上班、谈情zuo爱,生老病死。别人会迅速忘记我,我也会迅速忘记任何人、任何事情……所以,没关系,爱徽不会有问题的。”她平淡而流利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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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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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有不同!”

    “什么不同?大家都一样。”戴娅手一甩,把一块肉骨头扔到垃圾桶里,问。

    我却回答不出。

    夜里,我独个儿走,甚至在海边逗留很久。天正下着小雨。我看见乌云蕴集,联结地平线的天际却触目的明亮。倘若静止可以执着,海洋仅仅是可以溯回前进的平原,但巨大的涛声比风吹稻谷还要嘹亮千倍地回响,持续不绝。即便远远站着,立在沙滩之外,我仍然因为某种事物而手足冰凉。路灯下雨水的轨迹被照亮了,它们清晰可见,它们从几亿米的高空倾泻而来,但入地就化,不知所在。海中央那个囫囵竖着的礁石,被我瞪了很久,但最后我还是打定主意,转过身朝前走去。

    在黑暗中我踩着墙上的青苔,用手紧紧攀着藤蔓,向上、翻身。还是一滑脚扑到墙内的花丛中。荆棘扎在皮肤里,膝盖磕在水沟边上,有些腥浓的液体从我体内冒出。我不觉得痛,只是拿裙子角简单地擦了擦。我一再重复地对自己说,我肯定是疯了。但我还是咬着牙,眼睛因为长时间瞪视,隐隐发痛。

    我摸出袋里的钥匙,打开后门。我动作很慢,甚至由于怕门发出声响,蹲下身,用另外一只手把门托顶上去。然后就溜进来,屋子里非常黑,只有零零落几盏墙灯在亮。我猫着腰,顺着横七竖八的桌椅挪动身躯——越过东面的墙,一下钻到钢琴下面。

    钢琴用厚厚的幔布遮着,中心空洞。琴木味、烟蒂味以及残余的酒香充盈其间。我趴着,把周围的蜘蛛丝拂开。屋子里很安静,好象一个人也没有,窗外初夏的雨水加深这寂静,我突然恹恹欲睡,但我的心依旧狂跳着,无法止歇。

    突然有人跑着,他全身赤裸,揭开钢琴幔布的一角,急促地拿手指往琴上按。一串乐符劈天盖地灌顶而来,震得我头脑发昏,不得不用手捂着耳朵。又有一个人走过来,站在钢琴边上,暗哑着声音说:“不要这样弹琴。”声音没有停止,宏大地闪烁在我听觉深处,骤高骤低,毫无逻辑,阴诲与狂躁。我的太阳|岤“扑扑扑”跳着,头很痛,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