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你的一切像海难

你的一切像海难第2部分阅读

    ,只好俯下脸,让冰凉细微的地上沙砾从适才脸上的伤痕上再度划过。

    音乐终于戛然而止的时候,我睁开眼睛。他们坐在一起,靠得很紧,密切相连,毫无动静。窗外的雨溅到栏杆上,发出“滴答滴答”声响。汗在我全身茂盛,它们恣意流淌,如果这样自由地蔓延下去,会怎么样?我把牙齿露出来,咬住上唇的咸味。

    他们很安静,一切都小心翼翼进行。

    喘息声还是盘旋起来。

    从他的唇间吐出,回响在他的唇里。

    我从钢琴下站出来,赤手空拳。我看都不看何霁文,我冲着秦则喊:“我是

    来告诉你,我不是看不懂你的诗!”

    我问过奶奶很多次,很久很久以前的海岛是什么样的?她回答不出来。在她的喃喃自语中,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个没有历史的海岛,简直找不出它的过去。这里建建、那里搬搬,留下的痕迹统共不超过三十年。曾经有人把秦代的兵马俑搬到岛上,不多,只有两只。人们想了个办法,在兵马俑周围放上无数个可折射的镜片,让观众从镜片外含糊的看,便看到无数兵马俑重叠着延展开去,让人意乱神迷。这个城市也没有未来,它一点也不咄咄逼人,所有的人在阳光下悠闲地晒着太阳,缓缓散步,像修拉那几副有名的印象画——只守住现在一刹那,空气新鲜、花朵烂漫。

    我们海岛只拥有一个现在时——有时候这样的想法让我无可忍受。在这个远离大陆的海岛上,世世代代只能承受无以馈赠,没有什么能证实自己。真让人沮丧。

    那天,我从酒吧出来,跑得飞快。我觉得自己吓坏了,迫切想找个人说话。我跑到那个男人的屋子前,小声敲他的门,甚至结结巴巴地撒了个谎,说:“秦则有急事找你。”他妻子在房间里摔了个东西,好象打在我脸上。我突然委屈地抽泣起来,憋不住。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很大,和雨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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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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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看着我,他木着脸没有表情。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把裙子提高,可怜兮兮地对他说:“我流血了。”他看了看我的腿,所幸真的流了很多血,脚板子全染红了。他突然拉起我的手,转过身快步走。

    我们抄小路到海边。下了海沙滩。他让我坐在岩石底的沙地上,用手掬把海水,一下按住我的伤口。我活脱脱地跳了起来,一股痛感从膝盖直冲到眼睛里,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愤怒地朝他爆发些不成语句的词语,但他的手始终紧紧揪住我,把头靠过来,噘着嘴对着我的伤口吹气。

    “我受伤你难过么?”我冲着他低下的脑门问。他对着我的伤口点点头。

    “要是我死了呢?你会记得我么?会难过么?”

    “不知道。”他脸色平淡地说。

    “可你说过,你说你想写诗了,为我而写,全献给我。你说过的!因为这个,你也该记得我。一直记得。好象刀痕刻在树干上,磨灭不了。”我一鼓劲流利地喊。

    但他不听我说。他把头扭过去看着大海。浅夜里海尽头红得发亮的云早已不知所踪,除了雨水,再没有任何光亮降临到我们身上。他的手还在摩搓着我的伤口,伤口的周围,力道轻柔,好象一条鱼的尾巴轻轻扫过另一条鱼的尾巴。我感到周围非常非常非常的安静,以至于我不得不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以免叫出声来。

    小朗,他慢慢地喊我的名字:“听着,我不喜欢自己身上那些磨灭不了的东西。它们像方格子规范我,让我不得自由。”他说起他妻子和孩子,说他们是他的负担,他不知道凭什么自己要承受他们。“在转车的中点站,我起意要把他们扔在那里。反正人总是会活着的,他们跟着我也不见得活得好。”他烦躁地说着,越退越远。他说他不明白他妻儿干嘛在千百万人中就死认定他,缠着他不放,他千方百计地逃,他们就是紧紧跟着他。“就像憋口痰在喉咙口,像好几天的屎堵在屁股眼上,就是拉不出去!”他恶狠狠地说:“我现在只要我自己,别的事情我统统不管了!”

    “不是。不可磨灭的东西不是那样的,它是从你心里一点一点萌发出来,好象鱼咬着鱼饵,线头把生命一下一下地快乐地扯出来。”我很笃定地翘着嘴巴,站起来,看着他。在茫茫大海之间,他是离我最近的人。

    “我觉得‘不可磨灭’,就像星星那样。你走、远离一切、背上行囊。但忘记了它。接着你流浪啊流浪,经历很多苦和难。有一天,突然抬头,它还在那里,卓卓其华。它永远不会离开你,那么美、那么好。”我继续说,天上此刻并没有星星,但我觉得我的脸庞明亮得很——映照在他心里,一定既辉煌又难忘。我暗自忖度。

    “文学是这样。我,我也是。”

    “我,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说,目光慌乱。

    “我是。”我坚持说。竖起指尖,弯腰在他周围的沙地上划了个大圆,一步跳到圆圈里,和他站在一起,贴得很近,近得可以闻到对方腥重的体味。

    “我做你的‘无法磨灭’吧。”我微微笑,把胳膊放在他脖子上,吻他,从鬓角到耳朵,到鼻子,到眼睛。汗流到我嘴里,咸咸的。“天地那么大,但只有我和你在一起。”——他的扣子被慢慢解开,一粒一粒,露出皮肤。男人一动不动着害羞了——“他是一个传说真正的诗人。”我想起秦以前说的话,心剧烈跳起来:他现在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从表情到心情,乃至,身体。

    在最慌乱的时候我们抵在岩石上,那些附生着的贝壳和沙砾,使我背上的疼痛分外凛冽。男人大声喘息——是一样的吧,和秦的喘息声?

    我看着大海。虽然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感觉到,雨掉进大海里头了。它们瞬间被吞没、被漠视,天的自我伤害对大海来说无足挂齿。我迷迷糊糊地想。

    秦则问我爱徽到底怎么了?她最近脸色苍白,前天还把酒吐在客人身上。我回他一个铁皮桶一样僵硬的表情。他摇摇头,把钱塞到我手里,叫我带给她。我的手指摊开,钞票就象爱徽的靴子撞击着地面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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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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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把自己搞得和老鸨一样。我板着脸对秦则说。

    推开酒吧的门,海岛就像晒干卷曲的大饼,踩在上面摇摇晃晃,又软又脆。我想象秦则的目光穿越酒吧玻璃窗忧郁地望着我,于是我昂着头走,是无风的船上空自挂着大大的倒垂的帆。

    医院很静,除了虫鸣,我甚至觉得能听到月亮阴沉着脸从树枝上闪过时噼哩啪啦的声音。把脸盆放在栏杆边的支架上,把毛巾晾起来,我在凉台上耽搁了一会儿,才走到病房里。爱徽躺在床上,一本张得大大的书盖在她脸上,医院花园里的路灯从又旧又脏的窗帘里探进,在封面女郎的脸蛋上晃出碗大一块痕迹。

    “小朗,药流不彻底的话,明天就要刮宫——医生说的。”她在杂志里对我说。

    我“唔”了一声,叫她别害怕。

    她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说:“我才不害怕。我是担心你大呼小叫。”

    我摸索着站到床头,去摸她的手。虽然看也没看我,她仍旧很轻巧地滑开。

    “我今天遇到那个男人的妻子了。”她嗡着声。

    “哪个?”

    “那个诗人呗。——你的那个。”

    “……怎么了?”

    “也有孩子。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她嘻嘻地笑,呛着了。

    “哪个时候?”

    “他丈夫说要为你写诗的时候。”

    医院的夜晚,远处护士值班处间或会有电话,铃声骤然大作。病房中的人们都惊悚一下,从梦中张开眼睛,焦急迷茫地四处看。那些躲在暗处的鬼,他们也会懒洋洋地支起身子,互相打着招呼,从海岛荒无人烟的小路上溜过,到涨潮的海上去泅水吧——电话照旧响着,有时有人接听,多半没有。铃声像锐利的箭矢直射入走廊尽头的墙上,再狰狞地转折回来,脉搏因此剧烈跳动。

    “小朗。”

    “嗯?”

    “外边冷么?你才穿着短袖衫子呢。”

    “夏天,再冷也不会冻着。”

    “……呵呵……。”

    “笑什么?”

    “……想起来怪好笑。你不知道那个女人对我说什么了,多粗俗……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你肚子还疼么?爱,要不要喝口水?”

    “她说,她丈夫晚上不要命,那劲头……”她不接我的茬,不停口小声说,抑制不住笑。杂志从她脸上掉下来,她黑漆漆的眸子和嘴角的酒窝朝向我,但一瞬即逝。她从床上跃起,坐到床角的夜壶上,佝偻着背叉开两腿。我落在墙灯从她身上打下来的阴影里,瞠目结舌。

    她抬起头——但我落在墙灯从她身上打下来的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脸:“小朗……对不起。”

    我坐在床上,现在她朝我伸出手。“你别生我的气。我的孩子……他死了……”

    我走过去,蹲下身。爱徽的脸藏在头发里,她的头发披散着,团纠结缠,布满汗滴。我的手放在她的肩胛骨上,感觉她身体颤动。这些颤动,就像秋风盘卷过摇摆的树干,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垂直掉落到夜壶里了。但当我们凝听、感觉、承受,它们就像雷电划破云层般凛然剧烈。

    晚上,洗过澡,和男人在街边靠椅上坐着。对面一百米左右,有一栋很旧的房子,后面就是海,没有一点光,衬着房子里一些人家、一些的窗口,都透出祭台红蜡烛的艳艳。空气很新,是一股蘼芜的烟的味道。

    “爱徽喜欢不停寻找男人,寻找双手触摸她,让她感受自己的身体,”我漫无目的地说,“她还喜欢在接吻的时候睁开眼睛看着对方的睫毛……你呢?”我转头瞪住他。

    “什么?”他愣了愣。

    “你喜欢什么?什么样的文字?什么样的女孩?什么样的性?”

    “我没想过这些。”他不耐烦地说。天气很热,越晚,蝉声越发的大。

    “现在想!”

    “唔——无所谓。”他意兴阑珊地回答。

    “难道你没有想过么?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快乐的,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开心?”我嘻嘻哈哈捂着嘴巴,“想吧,告诉我吧——什么时辰的天?什么颜色的大海?什么念头的开始?什么逻辑的对话?什么姿势?如何洞开?需要听谁的音乐?需要念谁的诗歌?告诉我吧。”我觉得自己几乎在哀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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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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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不要你忘记我。”我简短地说,可心都冷了。

    “你不是疯子,就是巨大的野心家。”他断言。

    奶奶坐在饭桌上,吃三碗饭。她抹下嘴巴,宣布说:“我不要住在你家里了。”“怎么了,妈?”爸爸惊慌失措地问。“你家煮的菜不好,没有营养,我会死的。”她说。“你要到哪去?”“回老二那里,”她指的是我叔叔家:“我现在身体好,可以做家务。他们家离不了我。”她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一只苍蝇围着饭碗飞。“你也不拦着她。”半晌,我对爸爸说。“干吗要拦着,你奶奶年纪大了,想呆哪里就呆哪里好了。”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本破烂烂的通讯录,查电话。“晚上约个人到家里吃饭吧——你喜欢何阿姨还是张阿姨?”

    “你说帮我找个后妈,说了三、四年。老找不到,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他笑了,当我小孩子似的,问。

    “因为你是个小人物!”我跳起来,宣布:“我要住学校宿舍去,不回来了。”

    我冲进房间,锁上门。床铺上一片凌乱,我随手抓起一本书,眼泪立刻就掉进书页里。

    在酒吧里我给自己斟了杯马爹利。爱徽撩开涂满绿色叶子红的花的长腿从这个桌子越到那个桌子。戴娅凑在我耳边撇着嘴说你看你看她好了吧,早说过不用理睬她,哪个女人不会有这一遭。戴娅伸展着短俏的头发,她匆忙忙要穿越海岛交错迷乱的小径去搞人体艺术,包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的嘹亮。

    在酒吧里我给自己再斟了杯xo。有个陌生人凑到跟前和我攀谈。他说他看过我的文字,他叫我“小女诗人”。他说秋天要到了,风就像干净易碎的骨头。他说话的语气像7点半天气预报员。何霁文在鼓捣本岛第一支乐队,他发誓要把秦则所有的诗都编成美妙音乐。他们都披上长袖的衬衫,好象秋天真到了似的。

    在酒吧里爱徽扔给我一瓶白酒,她拍拍我的头发说小朗今天晚上帮我留门呐她还说你要喝醉的话非白酒不可。我并不想喝醉,我颓丧地想她们并不了解我。

    “我梦到你了。”男人后来对我说,“梦里,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堡里,有许多一模一样的楼梯,我感到很奇怪。等我终于找到出口,你已经离开城堡。”

    “我要离开这里了。”停顿半晌,他对我说。

    “去哪里?”

    “无所谓,无论到哪里,都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总有个把房子住,饥一顿饱一顿。”他慢吞吞地说,边认真看着我的脸色:“小朗,你夸大了某些不同。其实普世来说,对于一些东西的体验无有不同。”

    我长嘘了口气:“是呐,想到这些可真沮丧……今天,我对秦说,要是我写不出好东西,我就去生孩子,拼命生,生一个部落,来证明我的存在。”

    “唔,你可以比美蚁后了。”他第一次和我开了个玩笑。

    “如果,如果我说……我说,我说我要跟着你走,一辈子跟着你。你会感动么?会记得我么?”我忍不住又问。

    他突然哈哈笑起来,走近我,把我搂在怀里。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他的衬衫很脏,边上的线头烂了。但这个搂抱那么温和,让我怀念起他以前所有的拥抱了。

    “你肯定会长大,长大到发现自己是个普通人。但你会一直很好很好的,我相信。”他最后说。

    男人慢慢转过身,沿着人行道的栏杆朝外走去。他走得很快,像初初见面,他向我描述满世界缤纷的阳光时,那么快;像下雨的夜里,他拉着我到海岸边上时,那么快。“我——爱——你!”我突然想用响彻整个海岛的声音冲着他的背影喊。

    可这想法真荒谬。

    我靠着椰子树干慢慢坐下来,树荫底下有点凉意。这就是海岛的秋天,除了落叶与微风,这个季节一无所有。我吐了口气,想着书上所提起的那些城市,我陌生的地方——它们沿着大陆架一线燃烧,上空散漫飘荡着凛冽的风、瘟疫、雪花以及大起大落的文化——眼前无尽的潮弥漫过岩石弥漫过古旧下陷的灯塔朝地平线的方向去了。从海岛的这个方向,我看不到异地。那些人们口中的城市,是不是在地平线之外?我想着,慢慢站起来,转过身踢着脚下的石头走。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

    我遏止不住自己,总会想象他们zuo爱的情景。那些我在夏天雨夜听到的喘息声,以及看到的他们肌肤碎片。我时而因此微笑,心像粉红色三月山上的蒲公英蹦跳;有时候突如其来的难受,有如有人飞快地奔来,倏忽击中我的脸,我无力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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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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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向往着无尽又无尽的世界以前,这个海岛很少让我产生过什么联想。和海岛上所有孩子一样,我总认为自己闭着眼睛就可以踩着棕榈树的落叶,从岛的这头一口气跑到岛最远那边海石的岬角上去。这个岛虽然在海浪之中,但人民很少靠渔业为生。如果有人问起这里的经济是如何运作的?我们大都回答靠旅游业。但也许不对。在这个常住人口仅仅2万人的小岛上,把持旅游业的往往是些外来人——外来的旅行者和导行者,他们总是比我们更深谙那些所谓的景色。比如“风动石”比如“玉女高梯”,他们说起这些名字让我们瞠目结舌,在我们看来,海岛就是它原本的样子,安静得无所定义。我们甚至互不知道彼此以何为生。天一黑大家就关上房门,风在慵懒的灯光里打个滚,最终掉到浪里的旋涡中去了。

    我经常在路上被一些人拦住,问路、问时间、还有很多人对我说:“这里真美!”外国人也有。我看着他们急匆匆在路上走,眼里闪着光芒,就忖度着他们在自己城市里的样子。无论如何,他们匆匆而过的影子就像一层油,始终沉淀不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外地人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我碰到阿廖的时候老是问他。自从海岛上取消机动车和自行车后,阿廖就去作电动海岛观光车司机。那些观光车被装饰成龙的样子,长长的车摆迤俪前进。阿廖摇头晃脑地坐在前面转动方向盘,他每天绕着海岛转若干圈,根本不在意身后坐着什么人。下班的时候他才从位置上下来,抹下汗,直直冲到最近的网吧去。他沉迷所有的网络游戏,开始是uo,还有石器时代,还有龙族。

    在我开始向往着无尽又无尽的外界时,我便开始考虑这里的人们到底怎么样?我对秦则抱怨说,这里的人太安静太没有特色了。秦则则回答我说,要是你从出生以来就只吃李,你怎么知道李和其他水果的区别与无所区别?

    年前,海岛上有一户人家,他们的房子正对着新开辟的一处景区花园。丈夫自作主张把前厅租给别人开小吃店。妻子生气起来,两口子发生口角,女人把男人杀死,用砍鱼的刀子把尸首碎成片,用包裹着扔到另一个街口。另一个街口住着一个男人。前些日子喝酒跌折了手,正在家里调养。这天清晨,他站在窗口郁闷地朝外眺望,看到林荫道上放着一个孤零零的破烂的包,觉得不舒服极了,怎么可以放在这里妨碍整洁呢?他拖着残废的手,跑下三楼台阶,去拾那个包,想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结果发现了命案。

    海岛电视台播放破案始末的时候,我们正坐在秦则的酒吧里。紧跟着播放的,是我们大学里一个老师,因为评不到教授职称,一气之下失了踪。海岛警察局经过多日追踪,终于在寺庙里发现了他,该人执意剃度云云。播音员面带忧色地说:海岛最近人心不稳,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我们都笑起来。

    当时天冷极了,摄氏一度。全岛放假,据说是百年不遇的寒流,人们端坐在房间里,互相打电话,说:“那么冷,你要保重身体啊。”我们在秦则的酒吧里煮了个火锅,吃得热腾腾。秦则坐在我身边,他伸出筷子指着电视轻声对我说:“小朗,你听说过海妖的故事么?在海洋的角落里,水手时而会听到海妖的歌声。因为海洋太寂寞了,水手总是忍不住将船驶到歌声里去。但海妖骤然艳美的声音背后是什么呢?不过也还是无限的安宁。当然,海妖的声音也蕴涵在这样的安宁之中。小朗,你会看到这个海岛的力量。”他说着,夹了块涮牛肉放在嘴里。

    自从我想离开这里,我就经常想起秦则这些话。我根本不觉得海岛会让我留下任何印记。这个秋天,我和戴娅、爱徽的东西陆续变成铅字,虽然数目很少,但足够我们新奇高兴。有些杂志从岛外寄来,压得皱皱的,盖着陌生地名的邮戳,我们把它从头看到尾,连信封也不放过。上网的时候,我经常浏览旅游网站,和一个异地的女孩通了很多eail,商量结伴去西藏玩。“我们可以包一辆吉普车,玩上两个月,大约两万块钱就足够了。”她说。“我们还是要考虑下高原反应,最好现在就开始锻炼身体。”我说。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座海岛,更别谈上西藏了。每每我关上电脑,总是这样想,然后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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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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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包里放着一张全国地图,空闲的时候,我的手指从黑色的铁道线上划过,想象自己流浪轨迹。每次阿廖请我吃饭,我就把地图摊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地告诉他自己要去多少地方。他则瘪着嘴,在我每段话的空隙间插了句:“小朗快吃饭吧,菜要冷了。”

    后来阿廖来看我,妲妲也跟着他来。说老实话,我早就把妲妲忘了。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以为她阿廖的女朋友。当我昂着头看她的时候,她显得惊慌失措,她说:“柯朗,你好不好?我是妲妲,以前你叫我傻妲。每次背诵课文你总比我快,所以我总是买花生米请你吃。她们问我,你要到哪里去?我说要到海岛上唯一的那所高校去,她们就叫我穿上最美的衣服。她们说柯朗是以前我们班级的班花,可是她考上大学了,成了书呆子。你去向她问好,告诉她现在谁都比她漂亮多了。”

    妲妲穿着一件深紫色的连衣百摺裙,每个摺皱处都有一朵大大的蝴蝶花,胸前也有。外边罩着短薄的羊毛衣,脖子上挂着一串大珍珠。她画很浓的妆,眉毛飞到鬓角。她和阿廖都是我孩提的玩伴。她初中就辍学了。阿廖读完高中,没有考上大学。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对他们说:“不知道以前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我经常做这样一个梦,梦到自己像氢气球飘啊飘,一直飞到最天上去?”他们摇摇头,妲妲递了杯茶给我,她说柯朗你醉了。我猜她和阿廖有一腿,拿看我做幌子私下约会,于是我斜着眼瞪她。

    不管怎么说,阿廖和妲妲频繁地来学校看我。他们总是蹲坐在操场的围墙下,透过石头罅隙眯缝着眼睛往外看。“像春天菜花里两条大肥虫”戴娅翻着眼睛这样说“小朗,你往来有白丁了。”她撩开双腿穿过他们去赶赴漫长漫长又神秘的人体摄影约会。那个横跨了整个夏秋毫无成果的人体摄影,到现在还让她热情不止。

    有时候,我会暗自忖度到底是什么让我对妲妲和阿廖心生厌烦,也许是戴娅的话,但也许不全是。和他们在一起我老是会像挨了马蜂的刺,直跳腿。

    比如他们在谈论有钱人,妲妲说:“我家楼下那个阿喜有钱啊。她整个夏天都穿长袖衣服哩。”

    阿廖说:“那又怎么样?”

    妲妲说:“这证明她家里有空调啊,办公的地方也有。连走在路上,估计也是坐装着空调的电动旅游车,多有钱!”

    阿廖问:“她该不是被人包养了吧?”

    妲妲说有可能。

    比如他们谈论恋爱,妲妲问:“以前和咱们住一条巷子的菲菲你们记得不?她处朋友了。”

    阿廖说前些天还看见菲菲呢,怎么觉得怪怪的。

    妲妲说那要看她处什么朋友咯。

    “她朋友做什么的?”

    “跑轮船!”

    “哦,难怪变老了!”

    比如他们谈论贞操。妲妲说:“现在治安坏得不得了,那么多外来人口。我都不敢穿短裙子。前些天还有一个女人被剥光晾在花园的草坪上呢。”

    阿廖问被强jian了么?

    “哪止是强jian啊,根本是轮j。女人都昏迷不醒了,做女人真是危险。”

    阿廖窃窃地笑,问:“你要是碰上这码事情怎么办哩?”

    妲妲睁大眼睛扯着嗓门说:“我、我、我就算醒过来,也哭、哭、哭、干脆哭死过去!”

    每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我老忍不住纠正他们,说:“别那么没素质好不好?”“没修养!”如果他们再说,我就说:“你们干吗这么笨,很多话非要我重复两次不可么?”我不让阿廖随地吐痰,要妲妲穿尽量朴素的衣服,但走在大街上我仍旧不愿意拉他们的手,不愿意和他们走在一起。他们对我,像对公主那么好。只是每次相约出去,还是搞得我很沮丧。

    小时候不这样。那时候海澎湃、骇人。我们坐在涨潮时仍露出来的嶙峋船骨上,看海浪带来的漂浮物,水浮莲涨开的身体,淹死的鸟兽空洞的眼睛。我们手拉着手。石头罅隙里有那么多寄生贝,阿廖记得带酱油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撬开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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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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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的时候我们猫着腰沿着寺庙的院墙走。乘着看门的和尚不注意溜到正殿里来。所有的蒲团都稀脏、外翻着棉絮。香火味和天窗射落的阳光缠绕着,必须像拂开蜘蛛丝那样拂开它们。佛像落在帷幔后面,都瞪着眼。阿廖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直到现在,我觉得冷的时候,偶尔还会想到他的胳膊,小孩子的胳膊,像白藕一样的细胳膊。

    ——不管怎么说,面对他们,有些抚平的、我认为可有可无的记忆会突然硕大、张牙舞爪。在路上走,一些道路一些背影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痕迹骤然引动我们一起发笑。我推究微笑的根源,统统来自我们共同的生活,在岁月深而又深的底部。这突然让我觉得耻辱和恼怒。我愿意他们爱我,但我更愿意陷入平静甚至虚无的思绪里去。我有时候甚至想:“他们是谁啊,凭什么和我在一起!”

    我对秦则说,这样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我每个月都到杂货店去买一本笔记本,工工整整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我经常发誓要开始写日记。那时候我想做个作家,我想积累素材。但我终究没有在任何一本本子上写下任何一个字——我总觉得过去的日子念无可念,我努力地朝前生活。

    我还说,前些日子在海岛最繁华的路上,有个店堂破土动工,大家说那里打算开间鲜花坊,出售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我天天等着。可后来,店堂做了西餐生意。开业那天很热闹,赠送好吃的冰淇淋蛋糕。但它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我激愤了,再不进去。这两种感觉也是一样的。

    秦则说小朗你像一只水蛭一样,可你不要走那么急。不要厌恶浅薄和一无所有——人就象一个不断涌浪的湖,在每个峰顶和浪谷之间,有巨大的落差。你不能因为浪谷如此接近湖底就觉得它们没有蓄积多少湖水。他说着,停下来,喘口气,耙耙头又说:“有些事情,现在我也没想清楚。只是小朗,你会有那些从容的优美,不过还需要时间。”

    我还善良么?我问他。

    说不准。秦则看了看我,说。

    酒吧里总是很闹。何霁文到大陆那头旅游了一趟回来,他不弹琴了,他也不说诗歌。他说我们的酒吧多么滥,和外边的酒吧没法比。他说我可怜的可怜的秦则啊,你要在外面早红透了。他边说,边走过来,推开我坐在秦则的大腿上。秦则看着他,我指望秦则跳起来,蛮横地推开他,说他聒噪得让人恶心。但秦则板着脸看了他一会,终于笑起来,无可奈何地搂住他。

    在酒吧里,他们的事情现在众人皆知。我听到女孩们私下谈论,说何霁文用秦则的钱,说何霁文长得那么帅,谁也抵挡不住他的诱惑。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可以那么自如地谈论他们,像谈论普通的一男一女,或者普通的两个男人。透过觥筹交错的酒瓶和别人的手,他们无时不刻都引起我窥视的视线:何霁文老穿黑长衬衫,扣上每一个纽扣,一举一动像优哩婆一样摇曳——而秦,我简直形容不出他来。他一贯坐在酒吧最阴暗的角落里,他凝望着你的视线漆黑又漫长。他对每个朝他问讯的人说出长又玄虚的话,假使有人因此讥笑他,他也跟着哈哈大笑,觉得自己酸不可及。有时候,天暗下来,他不开灯,我只能看见他面前热咖啡里一丝烟,从下而上地蒸腾。

    我遏止不住自己,总会想象他们zuo爱的情景。那些我在夏天雨夜听到的喘息声,以及看到的他们肌肤碎片。我时而因此微笑,心像粉红色三月山上的蒲公英蹦跳;有时候突如其来的难受,有如有人飞快地奔来,倏忽击中我的脸,我无力极了。

    有天晚上,何霁文把脸埋在秦则怀里,他的手像藤蔓沿着秦则的胸部向上爬,后来他们坐在钢琴上接吻。因为很多人吃了药,气氛很high,他们的吻更显得无声、悱恻、没有止歇。我站起来,从人群中拐过,打开后门门锁,抵在后院墙上。石墙上的青苔厚而滑,初秋的露水和屋内的喊声紧紧裹着我,很快我的身体就潮湿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连风也没有。我感到冷,感到窒息,我把手放在自己身下,但我没有办法,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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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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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阿廖说,我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

    他问我为什么,百~万\小!说看傻了哇?

    我说也许是,又也许不是。

    他掐了掐我的脸蛋,他说可怜的小朗。他说你瘦了。他说你干吗看那么书呢?好了好了,别看了。

    我托着腮帮看着他。他很严肃,我却几乎笑出声来。我说我不百~万\小!说能做什么呢?谁也不爱我,你,你就不爱我。

    阿廖的眼睛瞪得直挺挺,他鼓着腮帮吹气,他说,胡说胡说。

    我跪坐着,我觉得这个游戏有趣极了。我指着他的胸口,问,难道你爱我么?难道你爱的不是妲妲?难道你不嫌我酸,不嫌我迂,不嫌我是个书呆子么?

    他的脸憋得象气球,他说他当然不爱妲妲,他说……

    可是我不让他说下去。我把脸埋在他怀里,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梭罗,不知道雨果,我不懂得pk、我不会玩龙族,我们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你会为我改变么?

    阿廖说,我不喜欢勉强别人,也不喜欢别人勉强我。

    我抬起头,我的眼睛大又亮,我的腮帮红又圆,和明星演员一样。我慢慢地说,可这是早晚要面对的问题啊。不然我们会很痛苦的,心很疼很疼的痛苦。我们又会孤独,像自己一个人那样的孤独。

    我的嘴唇一尘不染,我把它翘得高高的。阿廖离我越来越近,他边靠近我,边和我说话。

    他说——小朗,你怎么会孤独呢?你还有我,还有你爸爸啊。

    我跳起来,一把推开他,我说,操,你滚开。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蚊帐里有只飞蛾从东爬到西。熄灯了女孩子们就大声喊,男生沿着院墙向上爬,他们在每个窗下叫爱人的名字直到有人开了窗户接应他们,天天如此。

    没有人喊我们的名字,戴娅说所幸如此,否则玷污我们的芳名。她踩在床上,插着腰对我说,小朗你千万别和你那个青梅竹马睡觉啊,他比他们还不如,他连里比多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不懂肢体语言。我把头扭过一边去,我说别提阿廖了,我们吵架了。戴娅啧啧几声,她说是为了另外那个胖女人么?那个叫妲妲的?我把头埋在被子里,我瓮声瓮气地说是因为他提到我爸爸。

    我很想对戴娅说说。可是戴娅不理会这些。她对我和爱徽说最近男生总爱喊一个女人的名字,你们发现了么?那个叫谢苏鹃的?住在我们楼上细小眼睛,成天板着面孔走来走去那个?

    爱徽说就是在学校刊物上发了很多散文诗的那个谢苏鹃吧。还和我们一起上过课。

    戴娅说她就看不出来谢苏鹃有什么好。谢苏鹃老写“忧郁着忧郁,我的泪眼打湿你的衣裳”。谢苏鹃的文字简直臭不可闻。学校晚会上她还踮着脚尖细声细气地朗诵“祖国啊我的祖国”,根本是朵没开苞的老花。戴娅还说谢苏鹃骄傲得很,总有一天让她吃点苦头。

    在学校里,戴娅、爱徽和我从来不是好学生。我们喜欢旷课躲在宿舍里,光着脚在每个人的床铺上跳来跳去,用不同的语调读徐志摩的《爱眉小札》,笑得要死。我们每天早晨睡眼惺忪地逆着早锻的队伍拿着饭盒到食堂去,开始我们慢慢走,晨光树影摊在地上,像小时候玩的跳格子游戏,后来我们被尘土呛着,于是也跑起来,故意用肩膀和饭盒冲撞着每个人,有的女孩尖叫出声,我们又笑得要死。如果周末我们没有出去,在学校露天电影座上打着瞌睡,辅导员用扩音喇叭说:“注意注意,现在播放教育片,回去每个人要交一份思想汇报。”周围的灯暗了,我们就跳上台去,站在电影黑屏幕前胡乱喊着名字,然后很快逃走。

    虽然如此,我们从来不针对哪个同学。何霁文说这个学校,以至这个年龄的孩子,统统和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还在一字一句死背定义的时候,我